六月伤寒

六月伤寒

所有惨事都发生在六月,像个魔咒。

2021.10.12 阅读 893 字数 13757 评论 0 喜欢 0

整个火车站都被笼罩在小雨里面。

一大群男男女女拎着行李,握着车票,往月台的方向走。一段类似内弧形的路,站在尽头处看下去,人群中少数民族男人们戴在头顶的白色无沿小圆帽格外显眼,随着脚步一起一伏,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白色泡沫,缓缓向前推进。    

用嘴衔着车票,将双肩包拉过来找耳机,想在上火车之前给五哥打个电话,这里太噪杂了,不用耳机是不行的。

打通之后,如实告诉他:“我按你说的买了票,下午七点钟就到站。”

“好,穿热一点,我来接你,”

“我穿的是羽绒服。”说着顺手将羽绒服的帽子兜在了头上,凉飕飕的,也只有青藏这地方到了夏天还得穿棉衣防着天气。

“路上自己小心,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

耳机和衣帽上的带子好巧不巧地缠在一起,一时磨磨蹭蹭没挂电话。五哥也没挂,在那边问道:“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提前做好安排。”

除了死人之外,其他事对我来说应该都不是什么要紧事,精神松弛下来对着耳机淡淡地讲:“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有些无聊就想进藏区逛一圈。”

六七月份,高原多雨, 这个时候坐火车进西藏真有点找罪受。天空的颜色愈加变得深浓,有噪杂的雨声和喧嚣,可能这雨会越下越大。地面上湿漉漉的,泛着光,火车是从兰州开过来的,像一艘航行在大雨的海面上的巨大的航船。车厢里气氛温暖,散发着的酥油发酵的脂肪酸的味道,鼻子不由得耸了耸,有些黯然。

将手指伸向车窗,隔着玻璃一丝丝雨点都触摸不到。

邻座是个男人,眼睛很深,眉毛平直浓黑。他对我微笑,帮我将旅行包放在了行李舱里,像所有有教养的男人,照顾一个独自出行的女孩子。

和我一样去西藏,但下车的地点不同,我的终点站在格尔木,这个男人要去拉萨。靠着车窗听他讲起自己的经历,很早就离开家出来走南闯北,做了很多年的事情。说话的同时他为自己泡了泡面,拿矿泉水和苹果给我,还挺友好。

我摇头:“我在闭斋。”

“你是回族,你们的斋月已经到了?”  他问道。

我点头说是。

他很善谈,吃着面继续在讲:“其实进藏独自生活很长时间,人会变得很孤独,想念家人又不能立即见到的感觉能将人逼疯,有时甚至会突发奇想在西藏有个家也是可以的。”笑着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说:“一直想着有一天能挣到足够的钱,结束这般的奔波和风尘,不愁吃,不愁穿,什么都不愁,什么都不用操心,安安静静地跟家人每天都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说着他又笑了,这回我也笑出了声,一个男人的终极梦想,比小学生的梦想幼稚可怜多啦。

他问我:“你去格尔木,旅行?”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回答他:“可以算是旅行。”

在陌生人面前我还是有所顾忌的。这个季节,去西藏旅行感觉有点傻。西藏是什么地方,海拔高,紫外线强烈,不出半日会将整个人吹晒成一只烤熟的面包,黑光油亮的,贴多少张面膜都别想再白回来。

“一个人旅行,姑娘家恐怕不安全。”听他的话音,好像是在担心我,又说:“我给你我的手机号码,实在遇到什么事,可以打电话给我。”这个年纪的姑娘一个人出外旅行,常会遇见这种认真得让人招架不住的关心,不过习惯以后也就无所谓了。

我说:“我哥哥会来接我,家里有人在藏区做生意。”

“我也在藏区做生意,很多年了,现在在做虫草这一行,你家人做的什么,旅游品?药材?或者说也是纯粹的虫草?”

话题总是这样被打开,没完没了,我笑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说实在的我对家里的生意不关心也没兴趣,几位叔叔也有做虫草生意的,虫草季亲自上高原收集、带回来刷土、挑拣、分类、包装,让每一根神奇的草实现兑换物质的价值,应该就是这样。

买火车票之前,我一个人在西宁逛了一圈,经常来,也都熟门熟路的,勤奋巷里有很多家卖虫草的商店,人群中可以看见很多戴着白色无沿小圆帽的回族男人,叔叔们就在其中。楼群中狭长的天空,沉默幽静,做生意的这些男人们也没有太多喧嚣,一切沧桑而平静,犹如叔叔们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照得严重脱色的衣服肩头。

隐隐感觉叔叔们的生意像一个混沌的梦想,虔诚淳朴、自足感强,虽然有深厚的社会底蕴,是顺着历史的脉络延续下来的,但与数字化的商业大时代早已脱节,似乎始终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散漫温和地行进。

我曾在报纸上看到有评论家评论:临潭人在做藏区生意这一块上有特别的天赋。

哪有什么特别的天赋,所有被称为天赋的东西,其实都是被生存逼出来的。临潭这地方不养人,只能反过来让人养地方,好在离藏区近,我家祖上从迁徙到临潭开始就跑藏区做生意了,细细算下来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其中因战乱动荡中断过好几次。

我手支着脸,望着窗外发呆,天色由明渐暗发生着变化。火车晚点了,草原完全昏暗了下来。看看表,已经过了七点半,在家一般就在这个时候开斋。我开斋用了矿泉水,但什么食物都没有,便撕了一桶泡面,不放调料包,用开水只泡了面来吃。

邻座的男人笑我:“你这种吃法我还是头一次见。”

我的脸被泡面的热气氤氲,笑着说:“人总得要有点自己的坚持。”

慢慢悠悠吃完一碗泡面,火车就停站了,与邻座的男人道别后下车,走出车站出口的时候,天空寂静,刺骨的冷风几近让人瞬间倒地。远远看到五哥站在那里,身材高大,干净的短发,眉目轮廓深刻,英气逼人。要不是自己的哥哥,被这样的男生远远地这样地看着,一定会难为情的吧。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乱跳。

毕竟是多年不见,在相隔千里的地方,各自陌生地活着,所以刚见面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冷僵,连寒暄都没有,只是笑,两个人都在笑,五哥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恣意,我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傻。幸好自家兄妹,不用在意太多。

七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五哥。

皮肤比家里的其他孩子黑几个色号,眼睛很亮,不爱笑也不爱说话,讲一口纯正的藏语,跟他汉语讲太快,他就会懵,满脸茫然,也不爱跟大家一起玩,但跟养在家里的藏獒关系格外好。叔叔们从藏区买回来的藏獒,养在家里两年,愣是一声都不叫,大家都怀疑是哑巴狗。但五哥的到来,使这只狗格外兴奋起来,看见五哥就叫得欢喜,所以五哥当时在家里跟那只狗的关系最好。

二哥叹口气,说:“五哥这个人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这群兄妹,归根结底就是血统不一样。”

五哥在学校也是独来独往的,浑身散发着孤僻与野气,不多话,也不交朋友,更不像家里其他孩子那样三天两头出风头惹事,像是一棵独自生长在悬崖间的安静的树。

我仔细观察、认真琢磨过这位被称为血统不一样的哥哥,其结果是长相等先天条件自不必说,论聪明、体育天赋以及语言能力也是能甩其他哥哥几条街,后来甚至在寒暑假被送去经学堂学习《古兰经》,他都比别人学得快。我近乎有些盲目地欣赏他, 有一次拿了水果去他房间找他,敲他的房门,不见任何反应,怀里抱着水果,只好用肩膀将门拱开,发现他自来卷的头发东翘西翘的,眼睛泛着红,但牙齿很白,也判断不出他是在哭还是在笑,反正不似常态。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将水果一股脑放在他面前,苹果太圆直接滚到地上,两个人一起低头去捡,头撞在一起,我摸着自己的额头连忙说对不起,五哥埋着头,半晌都没有抬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往地板上掉,不得不承认,那次我是真的撞疼了五哥。

五哥载着我往安多走,高原的雨水说来就来,细碎的雨滴打在车窗上凌凌乱乱的,十五年后的今天,在车里说起这件事,没想到五哥也还记得。

我问他:“当时真的很痛吗?我自己倒没痛,可能我的额头硬。”

“不是,当时很不喜欢临潭,适应不了,又很想我妈,你的一大堆水果,让我感动之余又觉得悲凉,心里一委屈眼泪就控制不住了。”

五哥这样说,弄得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临潭,临潭,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夏天下冬雪,街边的树木长不出绿叶,俗气的城镇、寒冷凛冽,很多暴发户,还有出名的人,祖籍在这里。因为出走的人都充满倔强,他们皮肤黝黑但很聪明,习惯有钱、习惯放肆、习惯自由。

家族里的多位叔叔也是出生在这里的性格倔强的人,常年穿梭往来于藏区,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二十多年里我对他们似懂非懂,若以后离开临潭,我想我会随着时间丧失掉自己的历史、记忆、感情以及庞大的家族给我的血统和命脉,唯一能留在心里的也只有他们一张一张消逝的或者活着的棱角分明的面孔。

“原来是被我感动哭的,到现在你还是不喜欢临潭,还是不想回去?”我问得小心翼翼。

“冷吗?暖气要不要再开大一点。”五哥装没听见,转移了话题。

我安静下来也不再跟五哥说话。说什么好呢,身世不是他能选择的,却要他背负一生。

青藏铁路还没有修通之前,叔叔们在藏区合伙开大车,运货物,修商栈,卖商品,那时候小学老师上课时忧心忡忡地跟我们说:“孩子们,尤其是男生们,你们要好好读书,现在国家正在修青藏铁路,一旦修通,什么货都能运到西藏,临潭人就做不上藏区的生意了。”

但这些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并不重要,进藏的大货车开回来,卸下一个一个的鼓鼓的麻袋,我们骑在上面翻滚、踩踏、玩乐。当叔叔们忙完回来,麻袋被抬进房间打开倒出来的时候,是一捆一捆的钱币。

后来我还跟人开玩笑说:“若要培养一个孩子不计较钱财,视金钱如粪土的好品质,可以在他小的时候将钱装满麻袋让他骑在上面玩。”

什么都缺乏的地方,信仰是永恒的、广博的、无法抵抗、深深如愿的力量,每次那堆钱里的天课都是如数出的。动用小学刚学会的倍数关系,从每次出的天课里面,就会知道叔叔们这一次又赚了多少钱,伸手要零花钱的时候,心里也好有个底数。

那时候叔叔们给家里带来的不仅仅是钱,有时候可能也是一个孩子。

三叔年轻时在藏区跟一位藏族姑娘有过一段刻骨的恋情,对方为他生下一个男孩,就是现在的五哥,但在已有妻室的家里这段感情得不到承认。三婶气得浑身乱颤,沉着脸色说:“我豁得出去,靠着年轻美貌,我看她还能撑几年。”一个受伤的女人的话语,狠狠的,让空气都变得冰冷寂静。

一个女人,再大度再善良,遇着丈夫出轨这种事应该都是会恨的吧。

原以为阴暗的爱情会丧失在脆弱的时间里面,但三叔始终态度不明确,问究竟要怎样时,也是一声不吭,一股危险的暗流在家里压抑地涌动。一次是在三更半夜,我被摔东西的声音吵醒,翻起身立刻跑出去看,三叔三婶两人从房间纠缠厮打到庭院,愤怒的三婶揪着三叔的头发,家里劝的人、骂的人、哭的人、不做声的人都有。

后来每一次打架都一样,鸡飞狗跳。

三婶态度非常强硬,为了让三叔断了对藏区这边的念想,想了长久之计,进藏强行将五哥直接从藏区抢夺了回来,没念过一天书,一个字都不识的三婶真正是狠角色,是独自进的藏,进藏之前将自己所有的金银细软都翻出来卖掉,得来的一大笔钱拿去全留给五哥的母亲,脸上居然带着笑,说让孩子认祖归宗是正事,但别人也不能白生一个儿子。

就这样一来二去五哥的藏族母亲被踢出局,三婶也因奔波而神情憔悴,有点两败俱伤,不久后三叔也去世了,家族里的人都说这是三婶闹的,闹出了灾难。

接回来的男孩虽被我叫成五哥,但年龄跟我差不多,一个大家庭,叔伯们的生意在一块儿,也就没有分家,都住在一个大宅里,家里孩子多,大哥、二哥、三哥的叫,但年龄都差不了多少,三哥跟四哥还是同一天生的,隔得几小时确定了他俩老三老四的地位。

五哥从来家里那一天起就显得特殊,经常沉默不合群,好像就是故意为了家人觉得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到底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此时此刻,大概已经无关紧要了吧。

我感觉有些憋闷,开了车窗,大风吹来时像沙粒一样粗糙,身体缩了起来。

“好冷啊。”

“嗯,高原上的六月是挺冷的,海拔再高一点,大地都被冻得咯吱吱响。”五哥说。

“我不喜欢这样的六月份,不仅冷还很伤人。”

五哥转过头往我脸上看了一眼。

“六叔和七叔都是在六月里出的事故。”我说。

“我爸爸去世的时间也是在六月份。”五哥说。

“所有惨事都发生在六月,像个魔咒。”

“别这么迷信,六月份高原上春草萌动,人们赶季节进藏做生意,发生事故的概率就大一点。”

路很长,没什么可聊的,我就试着又提起: “三叔当年是不是在这条路上出事的?”

“不是,还要往前面走。”

“唔……”

“你饿不饿,再走一段路,就是一个乡镇,有四川人在那里开了清真面馆,我们进去吃点面,提下精神再走。”

“我在火车上吃了一桶泡面,不太饿。你车里有矿泉水吗?”

“有,在后备厢,我拿给你。”五哥停车下车,从后备厢拿了一瓶矿泉水从窗玻璃外面递给了我。

自己悠悠然衔起一支烟,打火机的火苗闪了闪,烟雾缭绕起来。

“在抽烟啊……拜托,抽烟别离我太近,烟味儿过敏,待会儿吐你一车。”

五哥含混地笑了笑,噗地长长吐出一口烟,往马路边走去。黑夜中的他全身的轮廓更加黑暗,我在车子里面默默地审视着这个轮廓。心里突然惆怅起来。

要说抽烟,在穆斯林的生活里也算不上什么。但对于一些对信仰虔诚到极致的家庭来说,清静的空气里面突然烟雾缭绕起来也是非常不应该的。

突然想起来七叔就是在五哥这样的年纪里去世的。周围都是黑黢黢的山脉,仿佛都在盯着我看,几乎要让人窒息。

五哥抽完烟,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儿。散尽烟味儿后坐进车里面继续开车上路。一瓶矿泉水,我已经喝掉了一半,瓶子搓在手里,塑料标签也被搓了下来,留下一道胶水的印记。

“今晚我们住哪儿啊?”迎面开来的汽车的头灯照射过来,我眯起了眼睛。

“一个熟人开的宾馆,我订了房间。”

“这样啊,这里离那曲还有多远?”

“这样走下去,明天才会到。”

“我想……要不我们别去住宾馆了,就这样一路开下去,你开累了,换我来开。”

“也好。”就这样,我们在黑夜里一路加速向前行驶,一路上什么都没有。超速了也没人管,这使我很高兴。

“这种感觉,才叫活着呢。”我不由自主说出这样一句话,飘浮在空气中,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胡言乱语。

突然就像接到了某种讯号一样,将车子减挡,想要慢一点,安静下来……

观望来路,笑和泪都有,但痛是多一点的,有时甚至会让人丧失掉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在狡诈的生意场上受到欺弄、抢劫是常有的事,生意亏本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不遇祸患,人活着就万全。我记得那时候几个弟弟蹲在后院的土堆上玩耍,堆了很多小土包,稚嫩的声音说这是爸爸的坟,这是三叔的坟,这是四叔的坟,这是六叔的……这样的画面和语言现在想起来,心痛得仿似要炸裂。

在我的记忆里最早去世的是三叔,说是开着装满货物的货车翻越唐古拉山时,高寒缺氧,货车发动机燃料不充分,失去控制,缓慢后退,坠入山崖,驾驶室里的三个人中两人当即遇难身亡,货物撒落散失、货车报废,家庭失去砥柱,妻儿陷入一摊烂泥之中。好在后来凭着家族庞大,互相接济照顾,活得也不是太薄凉。

去世的七叔在记忆里最深,被他背在背上时,能闻到他皮肤上淡淡的青草味道,是我的祖母最宠爱的儿子,也是当时我们那群小孩子最喜欢的一位叔叔,不仅慷慨而且还很温和。进藏的道路上,遇到劫匪,在双方的对峙中,劫匪开了枪,七叔头部被击中,当场丧命,在草木开始发芽的六月里突然传来这样的消息,所有人都像一下子被塞进了冰箱里面冰冻了起来。

运回七叔遗体的那个晚上,院子里灯火通明,门外人声噪杂,也有轰隆隆的汽车的声音,祖母将所有的孩子都关在屋子里,拉了窗帘,嘱咐千万不能出来。一个孩子哭起来,其他的孩子跟着哭,屋内是孩子们的哭声,屋外是狗吠声,眼泪让眼睛模糊。

大人们整夜未归,哭累的孩子,睡的睡,趴的趴。第二天打开房门时灼热的阳光直射下来,闻到刮来的风里带有潮湿的血腥味,停在巷子口的大卡车的车厢装满沙子,七叔的遗体是埋在细沙中被运回来的。后来我总觉得我的心里装满了沙子,风一吹就撒满地,沙子里有一块黑暗的东西,像干枯的血迹,这也是上大学那几年,捞着时间就跑往藏区的原因,没什么目的,只是想去看看让家人洒落血水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那些年家里祸事连着祸事,七叔去世之后,五哥坚决不念书了,执意要进藏区做生意,家里人都反对,还是念书要紧,但我反而希望五哥能够去藏区,五哥在家里沉默寡言,出去之后他可能会变得快乐一点。

初中毕业开完毕业典礼的那个下午,五哥从高中部跑过来带我出去吃饭,说:“这次离开之后,我不会再来临潭的。”

说得过分平静,我紧张起来,问他:“为什么?家里没有人特殊对待你,真的,我们都爱你。”

五哥低着头说:“我很孤独,我要去找我妈。”

这句话当时让我难过极了,红了眼眶。

五哥要离开这里了,只与我一个人吃饭、道别,有点凄凉。五哥诚实洒脱,他说自己孤独,那就真的是孤独。想想看没有人不渴望被爱和温暖包围,可是在这里他却偏偏一无所有。

时过经年,我总会想起那次一起吃饭的情景,也总会难过。五哥的孤独,让我多多少少理解了家里那些男孩子青春发育期时或多或少产生的那些颓废叛逆的性格的原因。叔叔们常年在外奔波,家族里的男孩子几乎都是在父爱的缺失和孤独中长大的,对男孩子来说,缺失父爱跟女孩子缺失母爱是一样的,爱与理解对他们来说奢侈至极。

就说多年前我还没读书时的一件事吧,那次堂叔的儿子来找祖母,一头用电击过的蓬松张扬的头发,在祖母跟前显得有些拘谨,说话时底气不足。

“阿婆,您今天能给我去开家长会吗,临近高考的家长会家人必须参加,我妈回了娘家,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祖母诧异道:“你爸这几天不是回来了吗?你妈不在你爸去也可以啊。”

哥哥露出洁白牙齿的笑容,一脸的无奈:“我说什么好呢,我爸说初中还没毕业的孩子,开什么家长会,太麻烦,不去。我爸连我读几年级都不清楚。”

后来这位哥哥也没考上大学,跟着他的父亲进藏区做起了生意,之后结婚,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在生意场上崭露头角。

我想了想,将这件事完完整整地讲给了五哥听,希望五哥能理解少年时代孤独的不止是他一个人,这个家整体就这样,希望他理解。

到那曲时刚好中午,天空的云朵被风吹得迅速移动,地面上时而晴时而阴,商贩们在街边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聊天,整个城区多处都在搞修建,藏式的房屋有一种天真张狂的艳丽,衣衫破脏的乞丐蜷缩在台阶上,伸出黑污的手,小小的繁华街道沉浸在尘土飞扬的喧嚣中,好几处因修路而禁行。再好的车,开到这样的路面上,也不会成为什么风景。

“今年这里怎么这般光景,鲜草时季还没到吗?” 我问五哥。

“冬虫夏草野生资源越来越稀缺,年产值二十亿的冬虫夏草农牧产业对那曲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了。”五哥说。

五哥突然将车停在路边,跟我说:“走,下车去看看。”五哥熟门熟路地跟路边做生意的各路人打招呼。我也跟着下车,陡然撞到的剧烈阳光,使我眼睛紧缩。

二哥?定睛细看,真的是二哥,穿着最普通的黑色夹克,在人群中高高瘦瘦的。

二哥回过头,一脸错愕:“伊曼?”

……

平日里见面总不安宁的我们,此刻反倒是相顾无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委实让人难堪。

说来五哥离开家之后,算是音讯全无的,连祖母去世,五哥都没有出现,虽然有一段时间兄妹们加了微信、QQ,互通有无,但绝对不会熟悉到坐在他的车里一同逛高原城镇,我意识到,我已经没有办法解释清楚了。

我站在五哥旁边,疑疑惑惑地看着二哥将手搭在五哥肩膀上笑着说话,开口就是藏语,说说笑笑,关系好得不一般。

“你们俩……你们俩一直都有联系对不对?”我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给噎住,有点恍惚。

二哥轻描淡写地说:“对啊,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明白了,原来这些年五哥只对住在家里的女性来说是音讯全无的。

二哥的嘴角浮起一丝怪笑,我默默瞧着这丝怪笑要将他的嘴角提升到什么程度。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二哥提着嘴角问我。

“想来就来了啊,过来逛一圈,正好五哥也在格尔木,就一起了。”五哥只是笑嘻嘻地听着,并不说话。

 二哥好像意识到我的不大对劲,歪着头看我,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次进藏干什么来了我们都知道,你这叫瞎操心,趟浑水。”

 这是我再所熟悉不过的哈哈大笑,二哥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种自以为是的笑,犹如绽放的烟花,熄灭的尘灰掉落在我的脸上,招架不住,只好换一口气,对五哥坦白。

 我说:“好吧,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一次我不是来藏区玩儿的,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三婶要我劝你回家,可怜的三婶还以为这些年你跟家里人都断绝了关系。”

 五哥早就是将我一眼看穿的样子,一脸认真地说:“伊曼,没有人像你这么热心,你回去跟三婶说这个开斋节我回临潭过。”

 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早知道这么简单,我就不用一路小心翼翼,挖空心思地劝五哥了。

再回到车上我才想起问二哥:“你在那曲干吗?”

“今年我负责收那曲这一带的虫草。”二哥说。

看样子二哥也开始独挡一面了。叔叔们都已人过中年,无心生意,但当初在藏区饼画得太大,现在严重缺人手, 所以这一代已长大的,不爱读书的孩子,也就顺理成章地踏入了生意场,小学老师上课时跟我们说的你们要好好读书,现在国家正在修青藏铁路,一旦修通,什么货运不到西藏,临潭人就做不上藏区的生意了的话好像并不是真的。

只是这一刻我在想这一条已经被开通多年的铁路是否能结束生命里永恒的等待和注定的离散。很多事情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过了当雄就是拉萨,一路上我们三人收着虫草走走停停,十分悠闲。从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这才清楚,原来西藏这一块儿的生意现在是由二哥和五哥接手打理,那天我跟五哥在微信上说闷得慌,要来西藏逛逛,顺便见见五哥的话时,二哥就在五哥旁边,二哥从小就是人精,以二哥当时的话说:“这丫头这次来见你,肯定是劝你回家的,不信我们打赌。”果不其然,我就是来帮三婶劝五哥回家的,二哥赢了,所以才笑成那副鬼样子。

我说:“你们两个奸商都比我厉害,就我一个人看上去挺傻,还专挑让你们一眼识破的傻事来做。”

远处雪山的盛大与微茫,近处草地的壮阔和平凡,在三人的一言一语中远了又近,近了又远。一条长路在夏季高原绵绸的细雨和灿烂的阳光之间不断切换,一段平静的时光,像电影里的某个长镜头。到拉萨时已近傍晚,夕阳在广场上逶迤一地,布达拉宫熠熠生辉,带着奇异而悲壮的美丽。

“今晚去我家吃饭,我已经打电话跟我妈说好了。”五哥邀我们去他家里吃开斋饭。

“你家啊……”我皱眉反问,这都已经在拉萨了。

五哥用食指敲了一下我的额头,笑着说:“怎么,怕不清真啊,放心吧,我妈信佛吃素,不带荤腥,连我自己吃肉都要去外面。”

 五哥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之前见过他的母亲,也吃过她母亲做的饭。那时候他的母亲是住在那曲的。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到达时正好到开斋的时间,五哥的母亲完全藏式的着装,正忙着做饭,含笑出来招呼我们,比之前老了几岁,眼睛周围有了皱纹,但浑身散发的气质依然令我一凛,屋内檀香袅袅,藏式家具样样精致。我有一种感觉,这样的女人年轻的时候肯定是数一数二的绝顶美人,要是哪个男人不小心和她四目相对,那这个男人一定会被她迷得七荤八素,彻头彻尾成为她的俘虏。

一桌子素菜,电饭煲搬过来放在桌上,一人一碗米饭,简单朴素的饭食。

“第一次和伊曼一起吃饭还是在那曲的庭院里呢。”

“你们之前见过吗?”五哥惊讶地问道。

“嗯,伊曼跟你九叔来的那天还下着大雨呢。”

那天的确下着大雨。那段时间,我刚刚进入大学,厌学得要命。常常一个人不管不顾地跑到藏区去消磨时光。从西宁出发要么走向青海三江源的方向,要么沿唐古拉山脉走向西藏,什么挂科或者奖学金之类的根本妨碍不到我。只是,每当在途中遇到临潭相熟的人或者自己的家人就会感到莫名的尴尬。

那一次我遇见的是九叔的进藏区的货车,货已经卸掉了,一个人开着一个空车厢。途经那曲时已近中午,天空是广阔的灰色,下着雨,街道上是冰冷的大雨和偶尔疾驶而过的车辆。九叔接了一个电话,说的是藏语,我完全听不懂。车开到一家超市门口停下来,由于天暗超市里面提早开了灯,灯光印在水汪汪的地面上,狡黠地闪烁着。九叔让我稍微等一会儿,自己开了车门冲进了对面的超市,一会儿帮一个女人拎着两大袋沉重的购物走出来,那个女人给我的第一印象是——

 哇,太漂亮了。

个子高挑,有漆黑的长发,裹着流苏纯羊毛披肩围巾。九叔脱下外套一边盖住女人的头遮挡雨水,一边拎起女人的一大堆购物,带着女人跑过来,说,快上车。

女人没来由地笑着上了车,忽然收住笑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问九叔:“这是……?”九叔一边用手擦脸上潮湿的水汽,一边得意地说:“我哥的女儿伊曼,自家人。”

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马上猜到这是九叔外面的女人,细细打量她。当年三叔这样,现在的九叔也这样,这个家里的男人们都是一个样子。

九叔跟藏族女人用藏语说话,语气和和善善的,我半失望半疑惑地听他们二人对话,全程藏语半句也没听懂。细细地打量坐在九叔旁边的女人,觉得自己像一只灼热的大灯泡,温度太高,火辣辣地晃动出歪七扭八的裂纹。

货车停在一家独门独院的外面,九叔推开门犹如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惯常,外套脱下来挂上衣架,说:“我先去洗一下,做个沙目。”

女人正在放买来的蔬菜和水果,敞着冰箱门问道:“你俩想吃点什么?”

九叔边上楼边说:“你问伊曼她要吃什么,我随便都可以。”

“伊曼,你要吃什么?”用藏语的音腔说出来的汉语,就像是将汉字的横平竖直,拐了弯儿,加了飞云的音调。

我正端着女人倒给我的一杯白开水,边焐手边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家。朝女人瞟了一眼,也学着九叔说道:“我随便都可以。”

女人边系围裙边冲我微微一笑,我也尽力翘了翘嘴唇,强迫自己回她一笑。

“你做的都不知道能不能吃。”我一边走出房门继续打量着庭院,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红砖围墙,干净空畅的庭院南面一溜都是搭起的敞篷屋,里面竟然放着一辆黄色跑车,我吃了一惊,扭头去看在厨房忙碌的女人。这车跟这个女人的气质倒是挺相配。我一时可怜起我的九婶来,在家生儿育女,也没见九叔给她买跑车的。庭院里有花园,房屋不多,宽宽的廊檐下,很多盆绿色植物,都是寻常的花草,但可能是养得精致,看上去花朵繁盛,绿色的枝叶在雨中呼吸,发出“嘀嘀嗒嗒”雨打芭蕉的那种好听声音。

等九叔做完礼拜下来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是满满一桌饭食了,在灯光下闪烁着光泽。吃过饭走的时候九叔还留给藏族女人一笔生活费用。

货车缓慢地穿行在寂静漫长的青藏公路上一夜,早晨睁开眼时太阳的光芒洒得到处都是,但很奇异,那种光芒像病人脸上的绒毛,微微发抖,苍白的底色让人觉得冷,在车里用毯子将自己裹起来,背对九叔望着窗口一直流眼泪,家里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这一次我反而更不能接受,更难过。

心里一股悸动的风暴,压也压不住,终于还是爆发了,一把掀掉毯子,坐直身体跟九叔争吵起来:“你结婚了,有家有室……你又在外面养了一支红玫瑰,真够可以的。”

九叔圆睁着眼睛看着我,眼角周围都是沧桑岁月雕刻上去的痕迹。稍显不高兴地诘问道:“红玫瑰?什么红玫瑰?”

“还装,装得还挺像的。”控制不住心里的失望,泪如雨下:“当年三叔这样,现在的你也这样。”

我记得当时九叔安静地看着我,一只手伸过来拍了拍我的头发,说:“你这孩子……乱七八糟地说的这些都是什么,那跑车是你五哥的,我俩刚见那是你五哥的母亲,你没听见我叫她嫂子吗?”

“你俩一直讲藏语我哪听得懂你们说什么?”我心里有气,瞪了九叔一眼,耸耸肩,将毯子扯过来继续盖在身上做失语状。

 九叔说:“你三叔娶了她,她就是你三叔的妻子,你三叔去世后,她没有改嫁,既然没改嫁那依然是我们家里的一个人,我们不能不管她的生活,我刚才只是去给她送生活费。”

“三叔都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有联系,不怕家里再起矛盾吗?”我问。

“男人娶了女人,就得承担责任。你三叔在像你这么大时在唐古拉山口翻车,头部被石块砸中,整个人被血泊淹没,血污堵住呼吸道,没有医疗设备,医生束手无策,我们几个兄弟都在旁打转,最后是你五哥的母亲帮他用嘴将那些血污吸出来他才活下来的。”

“三叔和那个女人在此之前就认识吗?”

“当然认识,在一起很久了,但没怎么当真。”

“可是后来怎么又当真了呢?”

“自那次活过来之后,就不一样了,动了真感情,给了她婚姻,在那曲安了家,之后还有了你五哥。”

“她救了三叔的命。”

 ……

九叔说的责任让我对婚姻这个东西又多了一层思考,与始乱终弃比起来,这样责任感好像更能让人好接受一点。

 那次所接触人烟和俗世的气味,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命那么短又有那么多磨难,若在人性的意义上将幸福定了标准,一定会显得过于荒凉。人活着或许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选择就可以了,所以回家之后,关于五哥母亲的事我只字未提,家里人也不知道五哥的母亲我是见过一次的。

晚上三人一起做完霄礼,又做斋月的副功拜,五哥做的时候有高念,嗓音高亢,静静的房间里回荡着赞颂词,真好听。五哥从小就有能唱高音的天赋,骨血里带来的东西不是别人想模仿就能模仿到的。

看着五哥如此虔诚的样子,我又糊涂了起来,抽烟的是五哥,做礼拜也是五哥,或许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吧,一半黑暗一半光明,一半魔鬼一半天使,每天都在这一半一半的罪与善之间撕扯。

记得那天做完宵礼,我去餐厅喝水,顺手将餐桌上一些用过的杯盘收拾起来端到厨房,交给婶婶们洗涮。进去的时候,厨房里只有三婶一个人。

“伊曼。”

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木托盘,向三婶走过去,三婶盯着我的眼睛,一副温柔的表情,说:“婶婶想让你帮我一个忙。”我一惊,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又完了”的感觉。三婶自从三叔去世之后,很平静,当初那些挣扎过的、据理力争过的连痕迹都看不见,她好像是一下子变老的,老得有时连话都不想跟人说,婆媳妯娌们说话聊天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倒在一头,安安静静地假寐或者真睡。从来不开口找人帮忙的三婶,要我帮她做什么呢,还是这种神情。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等三婶继续说下去。三婶的眼睛泪汪汪的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抱歉啊,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我是想让你去帮我找回你五哥,”三婶抹了一把眼泪,眼睛红了,让人看着心酸。面对三婶的这个要求,我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办,然而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在大宅里我父亲早逝,母亲改嫁,是靠着祖母和几位婶婶长大的,这些婶婶里当然也包括三婶,她曾给过我母爱,我现在理应像对待母亲一样地对待她。

“小时候就你跟他关系最好,这些年他一直没有着家,我也没有过问,可是现在你们都已经长大了,你五哥眼看眼就要过二十五了,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他虽不是我亲生的,但他是你三叔的儿子,我也算他母亲,孩子大了我不能不操这个心。他在那边生活了这么多年,信仰是怎样的可想而知,若再娶个藏民丫头做媳妇就真的规劝不过来了。”

“五哥不喜欢临潭,他进藏区就是为了躲开我们,你当初实在不应该让他跟他的母亲分开。”话一说出来,我就感觉自己曾经真这么想过一样,一时有些抱歉。

三婶彻底地哭了,抓着我的手,呜呜咽咽地说:“为什么你们这些孩子偏偏要参与进大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里面来。我让他回来也是一片善心,这个家几辈子人都是心诚意善的穆民,到了这一辈出一个信佛的或者什么都不信的,你让地底下的先人们怎么过,一条不归的灵魂,拖着几辈人的大腿在火狱里永生永世地受煎熬。”

我恍惚看见去世的祖母的慈眉善目的脸,连忙从三婶的手里抽出手来,说:“你别哭了,别再哭了,我去,我明天就去劝他回家。” 

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信着同一种信仰,三婶的想法有时如同我自己的想法,所以我就轻易地理解了她。

三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我抱了抱她的肩膀。眨眼睛的时候,眼泪也跟着掉了出来。我答应了三婶的请求,一时感觉全身被什么紧紧地捆绑着,焦躁感无声无息地充满了我的全身。我试着进一步理解三婶,但不管怎样努力,也还是弄不懂她。但我愿意帮她,因为这些年来受到伤害的不仅仅是三婶一个人。帮她让很多人都有个心安又有何不可呢。

五哥的母亲带着我走上二楼的卧室。我感觉自己有些感冒,眼睛发花,趴在楼护栏上说:“五哥,明天我要回家。”

“不多待几天吗?”五哥在楼下客厅抬着头问我。

“不了,斋月里不方便。”

“你要坐火车还是飞机,我帮你订票?”

“飞机,我不想再坐火车。”来的时候坐的火车,满车厢的泡面味儿,想起来头不免有些发沉。

一个整洁简单的房间,原是五哥的卧室,今晚让给我睡,二哥和五哥睡在客厅里面的沙发床上。我看见立在写字台上的小相框里放着一张合照,阳光明亮的碧绿草滩,五哥站在中间,一边的女人跟我一样的年纪,扎着辫子朝镜头快乐地笑,另一边是用白纸遮掉的,不用想也能知道是去世的三叔,心里竟然微微地痛起来,慌忙将相框放回原处,差不多应该是二十年前的照片,五哥还那么小……

似睡未睡地度过了几个小时,听见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也就起来进浴室洗脸,穿好衣服将窗帘拉开时凌晨的暗蓝天空一眼望不到边,繁星闪烁,离得格外近,仿似开了窗子伸手出去就能触到。

客厅里亮着灯,都已经起来了,各自已收拾妥当,餐桌上杯子、筷子、茶水、牛奶也都已摆好,五哥的母亲在厨房准备斋饭,清洗、切碎、下锅、放料……一样一样慢慢地做,手指上的水在日光灯下亮晶晶的。五哥帮忙往餐桌上端,奔进奔出地做帮手,我和二哥坐着等,感觉挺温馨。

吃斋饭的时候,五哥的母亲温柔地笑着提醒我:“今天就别封斋了吧,路途上不吃不喝,恐怕不行。”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五哥先笑着说:“闭斋也是修行,越苦越要坚持。”

橙色灯光下,暖融融的一丝温情,我沉默地喝汤,目光落在五哥的脸上,他与他的母亲的交流如此直接,不用任何迂回曲折,这种方式在我的生命里是没有过的。虽说我是大宅里的唯一一个女孩儿,哥哥弟弟们都让着我,众星捧月般地长大。

这一刻我竟是羡慕五哥的。

尾声

是二哥和五哥一起送我去的机场。三个人坐在车子里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你这些年也用不着彻底不回来,也不打电话给家里人,连阿婆去世你都不来,心真够硬的。”

五哥静默半晌,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们都不懂。”

二哥笑着说:“我们都懂,你是跑来尽孝心的。生意一做大,就立马换大房子,将你妈从那曲搬到拉萨。”

二哥又转过来问我:“你刚来就走,要不再逛几天?”

我笑:“你知道的我大学几乎是在这边逛出来的,太荒凉不喜欢。”

我继续问五哥:“你将来怎么打算的,想过结婚的事没有?”

五哥握着方向盘, 对于我的提问,只是呵呵地笑,好像不好回答似的。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也是问清楚了回去告诉家人,好早作准备。”

 二哥打趣我:“你是不是瞎操心趟浑水都上瘾了。”

五哥还是在笑,说:“我生活全凭喜爱,没有那么多的长远计划,一步一步来。”

 一辆大货车丝毫不减速地从我们车边驶过,根本不将我们的小汽车当一回事。过去之后掀起的尘土仿似一阵沙尘暴,我赶忙关严了之前开了一条缝的车窗玻璃,再裹紧羽绒服到身上,真够冷的。 车窗外很远的地方,有农人好像是在犁地,或者播撒种子,只是一瞬而过,耕牛驾着犁杠我看的得很清楚。五哥好像将心思都放在了开车这件事上,车内一时静默无言,唯闻引擎轰鸣的声音,我别着头怅然地望着窗外,就像放幻灯似的,一张一张的脸浮现、消失、消失、浮现,一张一张熟悉的表情下,掩埋着的是一颗一颗的心,装在里面的全都是俗世里的爱和牵绊。

丁颜
Oct 1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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