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简望着镜子，觉得自己又变淡了一点。原本稀疏的刘海，泛着枯燥的棕，而生来就深棕的双眸，愈发浅了；面皮薄如宣纸，在灯光下能望见微青的脉搏；整个人好似洗烂了的白衬衫，尽管仍是白的一片，却再也没了色泽，丢在强烈日头下，也反不出光来。
“天生就是这副死人相。”阿妈白了阿简一眼，眉头拧得更紧了，手却没闲下，弯腰从掉了漆的柜子里翻出一个牛皮纸箱，箱里满满当当摆着几个铁皮圆罐，她抱了其中一个出来，搁在灶台上，再熟练地开罐，用内里的小勺，兜了几勺在碗里，走去兑热水，“几廿蚊一碗，你以为我好想给你饮？”阿妈一边端给阿简，一边念叨，“快饮了它，面色什么都好了。”
阿简连忙接过汤碗，抿嘴微笑，“多谢阿妈。”再闭上眼，跟着阿妈对天祷告几句，随后才咕噜咕噜喝个饱。
自从阿爸从家里搬走后，阿妈就开始在网上做这些营养食品的生意，随带而来的还有许多和阿妈年龄相近的阿姨们，她们时不时会来家里跟阿妈祷告、念圣经、聊些生意上的事，再带些不同食品的小样来尝鲜。
“叫阿简也来加入我们啊，”说这话的是红姨，发色是酒红的，指甲是鲜红的，潮汕人，几年前嫁来香港，但由于签证问题，没得打全职工，好在还有这营养品的生意可做，“叫她拿点小样，带去卖给同学。”
阿妈回头望了阿简一眼，暗自点头，双眼微眯，眼角泛着光似的。
从那之后，阿妈总会抓几袋试用装，丢在阿简的背包里，给她个期限，让她拿回钱来——这一天也如常。
“多拿几袋去卖。”阿妈一边把汤碗洗了，一边碎碎念，“把今天喝的这碗给我赚回来。”
阿简点头允诺，但心里是怕的。尽管无数次听过阿妈如何对着电话，发出长长的语音信息来劝说好友购买这样那样的营养品，她依然钝于对同学推销。
阿简本来高考一结束就去打工了，在香港观塘的一家小型公司里做文职，每个月大概九千港币，即使所有工资都交给阿妈了，但阿妈还是嫌她赚得不够，便催她去读个社区大学，拿个学院级别的文凭，“问过社工了，学院毕业的人，怎么也能拿一万以上的月薪。”于是，阿简用自己的银行户口，找政府借贷交了学费，读了某社区大学的英文系。
阿简为了不让同学笑话自己，便隐瞒了24岁的真实年龄，但时常觉得自己与刚刚成年的同学们插不上话，或许是因为他们喜欢谈论的韩国明星她不认识，又或许他们画了这样那样的眉毛、买了这国那国的手袋而她总是素面朝天、翻来覆去地穿那几件童装一般的T恤加牛仔裤——反正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最左边，除非需要小组作业，她基本不会主动与人交流。
“早晨。”几个月前，为了完成阿妈的任务，她第一次尝试跟社区大学的同学介绍营养品。
“Hi。”接话的是特蕾莎，她来迟了，抱着一沓A4文件夹，匆匆落坐在阿简身旁，飘来一股浓浓的香水味；面尖尖，头发卷成S型，散在肩头，双眼深邃，擦深灰色眼影，鼻梁高挺，嘴唇总是红润的，喜欢穿紧身的素色背心，外套一件牛仔衬衫——阿简觉得她美极了。
“嗯，对了，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阿简推了推金丝边眼镜，说起话来脖子伸得长而僵硬，好似一只打着嗝的鹅，不过话还没说完，特蕾莎便忽然举起手来，对着阿简身后打招呼。
“喂——”随声而来的，是安，她剪着齐耳的短发，发尾染成了灰色，面颊泛着黝黑，双眼细细的，着一身黑色运动装，望也没望阿简一眼，就坐到了特蕾莎左边，“死啦，昨晚又没温书，今天Quiz怎么办……”
特蕾莎侧着身子，与安叽叽喳喳起来，阿简望着特蕾莎的后背，觉得它闪着光，令她没了再搭讪的勇气，那些背在心里的寒暄，又咽了回去，整个人蜷缩在靠椅里，鹅变成了煮熟的虾似的。
“简直蠢透了。”阿妈面对卖不出试用装的阿简，气急败坏地跺着脚，“这点小事都搞不定，你还能干什么，唉。”阿妈一边气着，一边流出泪来，“我的主啊，救救我吧，我的主啊，带我离开吧……”再不断地碎碎念着，并止不住地锤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上了身似的。阿简望着阿妈这样，仿佛望见一头发怒的猩猩，捶胸顿足，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静望着——这样无力的时刻，阿简总希望可以立刻消失，或变成透明，让阿妈看不到自己，那么便不气了。
可惜阿简没有这样的魔力，为了不再让阿妈埋怨自己，阿简只好偷偷把这些试用品卖给阿爸。
阿简其实不讨厌阿爸，尽管他时常饮得烂醉在家呕一地，但他起码不会像阿妈那般发脾气，他还会自己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给阿简，例如木制的音乐盒，钢丝扭成的蝴蝶，一条针织的围巾。
“净做些没用的东西。”阿妈有一次生气，把阿爸做的礼物全砸了、撕了、剪了，阿简望着那散落在地的围巾线，仿佛感到阿爸的痛觉，一颤一颤的。
“你妈还不让我回家？”阿爸每次都问阿简，他比离家前更瘦了，住在深水埗一间10平米左右的劏房里，双眼深深凹了进去，鼻孔有些朝天翻，说话到激动时，鼻翼便微微煽动，好似累坏的老马。
“嗯。”阿简点点头，“但她说，给你喝这个，对身体好。”阿简便把那些小袋装的营养品塞到阿爸手里。
阿爸接过后，沉默一阵，又从裤兜里摸出几张二十的纸币，塞到阿简手里，“跟你阿妈说，我懂得戒酒了，也不再管她信什么主了，让她别再生我气。”阿爸做了半辈子洗碗工，手碰到阿简的手，粗得好似渔网。
“嗯。”阿简点点头，“我会说的。”
尽管阿简每隔两个星期就会找阿爸一次，但阿妈是不知道的，阿妈更不知道，那些试用装全卖给了阿爸。
而这一天，阿简接过了阿妈的试用装后，欲言又止。她想起上一次见到阿爸，他发烧了，躺在硬板床上，用沙哑的烟嗓无力地说：“周身都痛，怕是不能再返工了。”
“看医生吗？”阿简站在一边，望着阿爸，心里为他着急，嘴里却不知说什么，脖子硬硬地挺直着，“吃药吗？”她又补充。
阿爸用力点点头，一张国字脸皱得歪七扭八，“吃了，看了。”边说着边伸出右手来，揉着左肩，阿简连忙蹲下，也帮忙按摩，阿爸的肩膀瘦得只剩骨头似的，硌得阿简手掌也疼。
“你跟阿妈说，我怕是没得返工，没得交房租，我周身都痛，”阿爸咳嗽起来，咳完了又补充，“要是不气了，我就回家住。”
阿简没敢答应，反问一句：“那要不要住院？”
“不住。”阿爸顿了顿，缓缓从床上爬起来，推开阿简，双腿耷拉在床边，穿上工作时的一双黑色胶鞋，“要返工——有空死，没空病。”
但阿简还是没能说出口，她想起阿妈每次发脾气都会捶胸撞墙的模样，心里一阵颤抖——而后便冷静下来，她决定用自己的办法，解决阿爸的问题。
这一天已经十一月了，但香港依然闷热，阿简束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着水蓝色衬衫、米色七分裤，静立在巴士站等车，后背却渗出汗来。一个女孩从远处走来，阿简望着她——白色紧身背心露出肚脐，飘逸的衣衫坠着流苏边，一双腿裸露在水洗蓝牛仔短裤下，好似跳着舞般，踏着系带罗马鞋，一步一步，在阿简眼中踩出一串羡慕来。真好啊，阿简想，这样的女孩，才算是真正的活着吧，哪怕烈日当空，也不担心被晒褪色。阿简想着，捏起自己的衣角瞧了瞧——那水蓝色的衬衣，就快被搓揉成了白，恐怕扔到日头下一晒，就蒸发了。
上了车，阿简在窗边坐下，坐在她前面的是一对小情侣，时不时耳语、笑成一团，头挨着头听歌。阿简望着他们的快乐，心里也泛起一阵甜来。她想起中学时暗恋过的男生，那是个五官精致的俄罗斯人，学校乐队的鼓手，她偷看过许多次他在操场上的排练，树荫下，他周身光芒。但他肯定是不会喜欢她的，阿简一早就知道，所以，尽管他们同在一班三年，阿简也从不曾跟他说过半句。
如果他真的喜欢她，阿简或许也并不会开心到哪儿去，阿妈最初也是喜欢阿爸的，可如今也成了仇，若不是有了最初的爱意，又何来如今的怨气，阿简想，还是不要恋爱吧，还是不要结婚吧，还是不要被人看见吧，起码这样就不必背负他人的期望，亦不会跌死自己。
到站了，阿简飘飘然走在路上，她感觉自己今日格外清醒，手插在裤兜里，能摸到那几袋试用装的塑料包装的尖角，她又想起阿爸的手，还不比这包装触来舒服。
车站离学校不远，与她擦肩的，大多也是平日见过的同学，有些同班，有些不同，有些在食堂也曾与她坐在对桌，但所有人仿佛都见她不到，连瞥她一眼也不曾——不过她早就习惯了。这时候，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闪到了阿简眼前——还是一身中长的衬衫，下面露出光洁的双腿，脚踏一双白色帆布鞋，一头卷发随着步伐在背脊散开，当然还有那股一点也不青春的香水味，散到阿简鼻子里。
“特蕾莎——”阿简唤了一句，不知是不是她的声音太小，特蕾莎只回头迷茫望了眼，却什么也望不见似的又回过头去，自顾自地往前赶路。
阿简不敢再叫，只轻轻跟在后面，她望见特蕾莎斜肩背了个透明的三角形小袋，袋子刚好搭在屁股上，走起路来一颠一颠，而袋子里的iPhone7则在阳光下一晃一晃。
入了教室，老师还没到，阿简随着特蕾莎坐在第三排的角落里，特蕾莎侧头望了望阿简，却一脸漠然，很快就拿出手机，发起信息来。特蕾莎的手指也是十分美的，她今日的甲油绘得好似草莓一样，在手机屏幕上弹跳出一串甜味来。不过她很快就放下了手机，随意置它在桌上，再不曾理会，自顾自起身绕到后排，与那些帅气的男生们聊起天来。
手机就躺在阿简的手肘边，阿简忍不住想要碰一碰那光滑的屏幕，她想起阿爸的烟嗓，想起阿妈皱起的眉，想起口袋里那几包试用装，阿简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很轻，她所有的血液仿佛都蹿入了手指，它们要绑架那手机。
阿简感到自己快要飞了起来——她手里紧紧握住那iPhone7，身后的书包在后背上颠得快要散架。她的胃在燃烧，大脑不断回想十分钟前的那一幕，没错，她趁特蕾莎不在，便迅速偷了那手机，随后抓起书包就离校了。她关了机后便一直奔跑，她在想为什么刚才没有人叫住她，难道因为自己变得愈来愈淡，淡到根本没人看到自己？但都无关紧要了，她要在被人发现之前把手机卖掉，换了钱给阿爸。
凭着记忆，阿简来到学校的天桥下，那里总坐着个男人，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脚边立着个“旧手机回收”的牌子。
“唔该。”阿简努力屏住自己的大喘气，挺直了脖子，与那男人搭讪，“请问你收这个吗？”阿简伸出手来，露出那部闪着汗渍的iPhone7。
男人的脸瘦长又蜡黄，望了手机一眼，点点头，伸出五指，对着阿简。
“五千？”阿简试探性地问。
“痴线……五千我去买部新的啦！”男人嘲笑起来，“五百！”
阿简顿了顿，手又插回兜里，那尖锐的包装袋扎到她的小手指，她便又拿出手机来，交到男人手里，“那就五百。”顺带也拿出那几袋光亮的试用装，试探性地问，“你需要这个吗？它很好的，是美国品牌，吃了之后养心，心好了，什么都好……”
“死开啦！”男人没好气地把五百丢给阿简，再把iPhone7丢入纸箱里——那箱里满满当当全是旧手机。
阿简一手捏着试用品，一手捏着五百港纸，一步步逼近阿爸，心却比刚才更乱。
她在想，要不要告诉阿爸，这钱是阿妈给他拿去治病的？
但要给也只能给400，剩下100留下当是买试用品的钱，慢慢交给阿妈。
阿简又想起特蕾莎，如果特蕾莎发现了是自己偷的手机，明天在学校，一定不会看不见她了吧？她曾经多么渴望能被特蕾莎看见啊，想不到一定要用如此的方式才能如愿。
阿简顺着一条逼仄黑暗的楼梯往上爬，每一步都好似飘在云上，她怀疑今天的自己真是化成一个透明人了，所有的重量都消失了。楼道里从没有灯光，只有日光从那小方窗里透进来，她闻到一阵阵垃圾酸臭的味道——两个星期没来，这里的臭味却从不曾变过。
到了，阿爸的门就在阿简面前了。
“笃笃笃——”阿简急促地敲门，她手里那五百被她捏得湿润了。
若是平时，她还没敲门，爸听到脚步就会来开门——这个时间阿爸刚好起床，再过一个钟就要去餐馆上班，直到第二日凌晨。
“笃笃笃——”阿简继续敲门，还是没人开门。
阿简有些紧张，她那五指仍旧充着满身血液似的，狂躁地拧着门把手——想不到门就这样开了，根本没有反锁。
“阿爸？”阿简一入门便见到阿爸终日躺着的那硬板床，那逼仄的小房，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堆满衣物的小台，墙与墙间横插着一根坚实的钢条，上面挂满了杂物，它们有序地垂落下来，悬在空中，而阿爸便每日直直地躺在那些杂货下面，穿着一件宽大的背心，和一条破旧的牛仔裤，光着脚睡觉——可这一次，阿爸却不在床上，他好似变了一件衣服，或是一个钢铁扭成的玩偶，混在那堆杂物里，也悬在半空中。
空中的阿爸没有吭声，但阿简还是继续往前走，她大概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却继续往前走，没错，如她所料，她望见了阿爸瘦如竹竿的双腿，在一堆悬挂的衣物中纹丝不动，赤裸的上身在杂物里若隐若现，连头也看不到了。可她依旧踩到床上，手指伸到阿爸那朝天翻的鼻孔下方晃了晃，却什么也感受不到，连一丝风都无。
那一刻，阿简的心才终于不乱了。接下来，有足够的钱可以应付阿妈交给她的试用装了。唯一麻烦的，就是还得再想办法还特蕾莎一个手机。
带着这些答案，阿简不紊地从口袋里拿出今日那五包试用品，一一摆在阿爸的床头，再将那五百摊开，又轻轻叠了两下，放到米色的七分裤兜里。她转身，缓缓走出阿爸的房门，轻轻地关上房门，穿过黑暗又臭的走道，期间遇到一个肥硕的男人，却毫不犹豫地穿过了他——她也不知那男人有没有看到她，总之她觉得自己已经彻彻底底透明了。
透明的阿简觉得自己轻极了，她张开双臂，从那逼仄又长的楼梯上飘了下去，直飘到马路上空，朝着双层巴士和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