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书柜里装满的医学书籍,我问我爸:“你从小就想当医生吗?”父亲放下手中的电视遥控,思考了一会,目光变得游离,跟我说:“我的理想是当个诗人。”我故作镇定,回了一声“哦”,然后放下其中的一本外科书,一个人跑到房间里笑了整整一个下午。
现在回想起来,那年我十岁,就懂得嘲讽文艺了,因为我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糙汉子的理想是像个娘炮一样诵读诗歌。
说到父亲的工作,除了血腥与可怕,我想象不出其他词汇。小时候第一次陪他值班,就来了一个急诊,是一个不小心把手卷进绞肉机的小孩,整个右手已经成了一团肉泥。那个小孩面无表情,好像根本感受不到疼痛一样。父亲和值班护士有条不紊地治疗,我却一个人在值班室里吐了整整一个小时。父亲跟我说,看这个哥哥多勇敢,你这个胆小鬼。可是这对于一个幼儿园还没毕业的孩子来说,冲击力太大。
后来母亲去外地进修,我跟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就特别多,见到更多血腥场面。有被小口径击中头部还跟医生谈笑风生的盗猎者,因为抢自行车位眼睛被插刀还在骂娘的汉民工人,然而我感觉在这些棘手的东西面前父亲总能轻松应对。每次手术完毕,我最喜欢看父亲那张狂拽不可一世的表情,好像在说我又救了一个愚蠢的地球人一样。但就是这个常年在各种血腥场面间游走的人,却有着超级乐观的精神。他从不把工作情绪带到家中,唯独有一次,他手术失败,没有治好一个出了车祸的喇嘛,一个人在屋里躺了一天。
父亲闲暇时在家,喜欢做各种各样的手工家具,都极具抽象风格,我是从不把他做的东西放在自己的房间。母亲给足了他面子,允许他放在走廊里。
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就跟父亲说:“恕我直言,你的电视架就像特殊学校的智障儿拼出来的。”
父亲很生气地说:“大胆!竟敢侮辱智障儿童!”然后拿着喷水枪追我跑。
在父亲自己做的书架上有他以前的照片,都是黑白的。父亲家境不好,所以年轻时拍照的机会也不多,我觉得他能保存这么多张照片很不容易,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雷锋一样。
在他的照片中有一张很显眼,是他和一个胖子的合照,两人都穿着卫校校服。那个胖子穿着皮鞋,我父亲穿着胶鞋,那个胖子的头像旁用藏语写着“兄弟”两字。我问父亲这是谁,父亲笑着跟我讲起了这个故事:这胖子原来是他年轻时的挚友。在卫校期间,父亲经常饿肚子,是这个胖子请他吃饭,还借给他钱,两个人互相照应,成了铁哥们。后来卫校毕业,胖子靠着他爸的关系进了称多县公安局,五六年后就当上了副局长,父亲一直跟他保持联系。我出生100天纪念日的时候,胖子特地从湟源老家赶来参加,还抱过我。
“那现在呢?”我问道。
父亲无奈地摇摇头说:“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孩想偷渡到印度,被胖子叔叔他们抓了回来。但那两个孩子是完完全全的法盲,有人向他们灌输说如果偷渡不成功,就会被抓回去枪毙。他们不知道试图偷渡顶多是被关两天,胖子叔叔把两个孩子弄到后座上,自己也坐在了平时很少坐的后座。
在返回途中,突然“砰”的一声,吉普车强烈地震动了一下。前座的司机和另一个警察下车打开后座,胖子叔叔掉了出来,伴随着他的肠子。而两个小孩一死一重伤。
昌都到玉树这一带,到处散落着当年美国人空投给藏族游击队的武器。这两个孩子就弄到一个手榴弹,在后座引爆了。那时候的军用吉普,司机和副驾驶位置的座椅都有铁板保护,所以两人只是受了轻伤。他们把胖子叔叔赶紧运回县医院,而主治大夫正是父亲。在医院,胖子叔叔苏醒了,还跟父亲开玩笑,说孩子怎么样了,咱们将来要做亲家啊之类的,还哈哈大笑说手榴弹威力也没那么大啊。父亲面色凝重地给他做手术。胖子叔叔后来一直吵着要喝水,吵着吵着就没声了,最后父亲还是无能无力,只能握着胖子叔叔的手。胖子叔叔也没成为烈士,因为警队评定在上车之前他没对两个孩子进行检查,导致了这场悲剧,还被做成年轻警察的教学案例。
父亲特别讨厌我哭,他自己从来也没哭过。只是在2005年的时候,有一个从拉萨回来的满载朝圣者的卡车在玉树境内翻车,医院紧急出动,父亲把刚放学的我也一并带到了现场。那次车祸,当场死了50人,尸骸遍野,多是老头老太太,活着的人基本都是轻伤,有四个重伤的没能挺过半个小时。
我看见父亲第一次流眼泪。在一片尸体里,他坐在一个石块上一个人流眼泪,我想大概是因为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他救不了任何人。
大二的时候,有一次收拾父亲的遗物,看到当年他给我妈写的情书。虽然看着很肉麻,还写满了许多蹩脚的诗,不过内容还是相当可爱的。母亲说当年收父亲的情书,每次都能把她逗笑,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这些诗的意思,父亲还自顾自发明了许多只有他们俩才能看懂的字符,很是浪漫。
以前我以为父亲是为了谋生才当了医生,后来妈妈告诉我,父亲年轻时看着奶奶得了肝癌痛苦去世,根本无能为力。心中立志要当一个医生。讽刺的是,他自己也是在奶奶去世的年纪同样得了肝癌去世了。
听我母亲说,那个他没能救活的喇嘛,是当年专程跋涉去给奶奶超度的一个僧人,给奶奶整整念了一周的经文,是父亲的大恩人,所以那天手术失败父亲才那么失落。
这个世界总是这么的无奈,父亲无法挽救自己的母亲,作为一个医生,他救不了那个恩人喇嘛,救不了自己的胖子挚友,救不了那群穷困的只能超载拼车的朝圣者,甚至救不了他自己。所以如果父亲能在另一个世界听到我说话,我想告诉他,不用再执着于此,放开枷锁,来生去做个娘炮一样的诗人吧。
十二月十九日,琦玉在下雨。天很冷,凌晨五点,窗外的东京高速仍然车水马龙,又要交房租了。还有,我的蠢父亲离开我整整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