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一个多星期林晓园都失眠了。她的房间很小,一张床就占据了大半。睡觉时她正对着窗户,因为天气已经有点闷热的缘故,窗户打开了一扇,那一边的窗帘也没有完全拉上,隐约看得见窗外婆娑的树影。午夜时分,有个“墩、墩、墩”的声音如期在房间里轻微而沉闷地回响着,有节奏地搅起混沌的黑夜中一圈圈透明的涟漪。
晓园翻了个身,百无聊赖地想象着自己早上出门时在小区门口上总是碰到的那对父子,十岁的儿子和他的父亲,像两个高中生一样,在两栋楼间的水泥空地上,你来我往机械地拍打手中的篮球。有可能吗?在夜里一点多,一个甚至没有路灯的地方。然而除此之外,晓园暂时想不到别的场景去解释这个声音。
等到因为缺觉而偏头痛得受不了的时候,晓园起身轻手轻脚地穿过外屋,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回到房间以后,她打算把窗户和窗帘彻底关上,彻底隔断那一点点光线和噪音。正在她伸手去拽窗页时,一件猫一样大小的东西,穿过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着的树冠层,摔到水泥地上,发出了一道深夜里过于突兀的响声。晓园从沉闷厚重的响声和方才眼前的黑影判断,那是她这栋楼的四层或五层掉下来的。最有可能的是一个盆栽,附近很多住户的窗台上都摆有大大小小的植物,晓园甚至还看到过在一户人家自己扩展的平台上,一棵不小的树木种在水缸似的瓷盆里,枝叶在六七楼的高度随风舒展。晓园往下望了望,发现看不大清楚,于是回到床上去继续失眠了。
晓园两个月前搬到这里。W市的一个老式小区,最高不过七楼,而她住的这一栋只有五楼,据说原来是附近一所中学的教师安置房。小区环境静谧,设施勉强齐全,道路旁高大的杉树和香樟不知是哪年哪月种下的,好处是在离车站近,房租也便宜,最大的缺点是小区的管理不足,或者说根本没有管理,任何人想进来都能进来。
晓园租的是6栋2楼左边的套房,一居一室,一厨一卫。她原本更想把里面的居室给母亲住,但她来了以后,看着窗户外那几棵枝叶粗大的樟树,总是显出忧虑的样子。晓园拿装了防盗笼和现在很少听说小偷入室之类的话来说服她,只默默换了房间。她实际上更喜欢小一点的里屋,有窗户,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抓一把树叶。
搬完家的那天晚上,她跟母亲去外面吃了一顿饭当作庆祝。夜里,晓园躺在熟悉的被褥上,望着不熟悉的天花板,略微思考着自己怎么只从城东搬到了城西,一段七年的感情就此终结,难道不值得她搬到另一个城市,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也许正是因为七年的交往和五年的同居生活都太久了,让她把敏感的神经一点点磨钝了,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她必定学会了在已经建立好的基础上对一些问题视而不见,打个补丁就过去。
第二天是周五,晓园在八点十五出门时,母亲王瑛早已完成第一轮晨练,上菜市场吃早餐去了。王瑛五年前办了内退,和女儿住在一起后,周末照常去上她的老年大学,学油画烹饪健美操,平日里要么在家里练习,要么和班上的同学一起出去四处走走,无论身体还是精神头儿都比前几年强多了。两个人的关系如今更像是室友。晓园对此觉得很轻松。
晓园工作的地方位于本市最繁华的步行街之一。搬家以后,她只用坐三个公交站,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到那了。她喜欢穿过上午的步行街,这时路面已经浇水扫过,清爽整洁,路灯和霓虹灯没有丝毫动静,与夜晚的喧闹比起来,为数不多的几个游客几乎是屏气凝神地走过了那些标志性建筑物和网红打卡点。
她从一道侧门拐进商场内部,轻车熟路地走到位于二楼的一家服装店,八点四十五时把店门打开。陆续地,另外三个店员也到了,一边喊“林姐早”,一边走到打卡机那刷脸,然后便拿起拖把、掸子等工具一起把店里打扫得一尘不染。金银色调为主的装潢和店里优雅时尚的女装相得益彰,到处都是亮闪闪的。晓园打扫完后总是左看右看,颇为得意。
按晓园的经验,第一个顾客往往要在十点以后才上门。在这之前也可能有一两对挽着手的小姑娘,走进来好奇地捏捏这件,点评下那件,她们一般不买东西,只是放假了不知道往哪里逛去的学生。打扫完了,店员里的一位便自告奋勇要去买早餐,问过几个人要吃什么,笑眯眯地走了,一会儿拿上来一提包子豆浆面包。
店里分早晚两班,分别由两个代理店长带着。店长和店员都是要轮班的。晓园的口碑要比另一个店长好些,因为她对于在店里吃早餐、夜宵的行为都不太在意——反正早晚都有一个小时是顾客寥寥的,只要不把气味、食物残渣沾在要卖的衣服上,有什么关系呢?而她的那位同级却坚持杜绝了此类行为。
晓园经营的这家服装店的生意一向不错。作为本地数一数二的商业街,此处人流量大,店里主打的又是十八岁到三十五岁女性的休闲服饰,负责进货的人眼光不错,价格也在大部分来逛商场的人的接受范围内。晓园自己虽然常常在网上买衣服,但也深知和闺蜜手挽手逛街试衣服的乐趣是任何事物都取代不了的,所以三年前毅然选择了辞职和朋友投资开店。分红加上工资,她如今也有一份自己满足的收入了。尽管在她的前男友蒋广瀚看来,这压根算不上一份事业,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支持她辞去银行柜员的工作,后来蒋广瀚也一度承认是自己看走了眼,尽管偶尔地他会这样调侃,“如果你去店里试衣服时,在旁边叫好的是一个比你年纪还大的导购员,你会相信她吗?还是只想大喊一句:妈妈,让我自己挑吧!”
三年前晓园或许会笑着去拧他的嘴,因为那时她只有二十九岁。不是说女人的三十岁是一个分水岭吗?不知是因为她的潜意识一直如此相信,还是果真如此,当她到了三十岁,感到脸、身体、心态各方面变化真的很大。晓园和她母亲很像,都是菱形脸,眼窝深,眼皮重重叠叠的好几层,皮肤薄而白皙,容易晒起斑。于是她参照记忆中的王瑛,从那时起就预知了自己未来几十年的长相——颧骨挂不住肉,法令纹会加深,看上去一下子衰老了十几岁,而这种状态会维持许久,在以后的岁月里只缓慢地增添些许白发和皱纹。她认识到这些后,比以往笑得更多,因为很不愿意在老相上再显得苦相。而大概一年前她接受了青春总会离去的事实,不再沉迷于研究护肤品中的抗氧化成分。从这之后蒋广瀚挖苦的方向也变化了,有一小段时间内他警惕着晓园是在攒钱放大招,而后又总是半体贴半调笑地搂着她说,他们现在完全是一对老夫老妻了这一类的话。
晓园下午五点钟下了班,想着家里冰箱什么都有,便没有往菜市场去。到了楼下,她没有立马上楼,反而往楼后面拐去。她见到地上躺着的是一罐超市常见的洗发水,蓝绿白的瓶身。晓园拿在手里掂量着,刚刚开封,几乎还没有用过呢。
昨夜的响声应该是高层的住户把瓶子立在窗台上,被风吹落了下来,也可能是妻子与丈夫争吵,嫌他买的洗发水不好,不是她想要的那款,一发火扔了下来。晓园一边琢磨着,一边径直上了四楼,在四楼转了一圈,又往五楼转了一圈。四楼左边的套房门是一扇暗红色的厚重木门,又加装了一层防盗铁门,铜质门把手上镀层剥脱得厉害,但没有积灰,看起来是目前唯一有人居住的。
晓园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便把手中的洗发水瓶子放在了地上,转身下了楼。她想到,蒋广瀚分手前最后一次打电话来,正是为了问她家里的洗发水是什么牌子的,他下班经过商场好带一瓶回来。于是她不得不放下手上的家务,走到卫生间去看。那一段时间蒋广瀚怀疑自己患上了脂溢性脱发,而用了她买的洗发水以后有所好转。这是两个多月前的事,那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些僵硬了,晓园现在回想起来,认为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他不能够指责是她先做好打算的了。
晓园用钥匙打开了自家的门。她一进门,首先注意到里头没有开灯。一片昏暗中母亲侧对着她坐在床上,弓背低头,套着拖鞋的脚向前伸着,双手搭在随意岔开的两腿之间,就像一尊沉默而有破坏力的黑色雕像,在狭窄的空间里随时准备引爆自己。也许一个人在亲密关系中早晚会掌握一些趋利避害的模式,比如对危险的警觉,晓园想着,自己方才的拖延不是没有道理。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在此刻不要变回那个小学二年级的小女孩,因为看到母亲突然离家出走而在黑暗的房子里哭到几乎昏厥,或者回到前几年父亲刚刚去世时,因母亲的异常行为而陷入更深痛苦的时刻。晓园慢慢地走了过去,无意识地紧握住包里的手机。那家精神病院的电话号码她的手机里应该还存着。
“妈,是不是感觉又不舒服了?”晓园蹲下来,尽量语气温和地问道。王瑛抬起头,冷漠而迟钝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然后又把头歪偏下去,嘴角神经质地勾动着。
晓园离开她,走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给李医生播了过去,打电话的过程中她一直注视着窗外,樟树的树冠在傍晚的风中簌簌摇曳着,暗绿的枝桠间横过去一截截老化的电线,对面楼灰黄肮脏的水泥墙面上排列着白色的水管,一扇扇蓝色玻璃擦不干净似的灰蒙蒙,窗框红油漆剥落的地方,露出了发霉腐朽的木条。晓园第一次意识到,周遭的环境真的已经非常古旧了。
挂了电话,晓园翻出手机的日历,在下个星期一,也就是后天她的休息日,标上了“带妈去看病”几个字。她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闹钟响起的时候,晓园感到非常委屈。夜里她睡在外屋,失眠到四点多,拢共也没有睡多少个小时。
周末时人总要多一些,哪怕上午也是如此。晓园急急地跑过步行街时,差点撞上了一名行人。她的头痛得厉害,甚至心跳也有点不规律,而且时而跳得厉害。晓园懊悔的同时再三提醒着自己晚上再也不能熬夜了。
十一点钟左右,她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路上一边擦手一边给王瑛打了个电话,得知家里没出什么事后松了口气。王瑛这周末会一直呆在家里,尽管医生认为问题不大,晓园仍然放心不下她。昨天夜里,晓园进到里边的屋子时,看到王瑛正站在紧紧闭上的窗户边,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于是连忙问她发生了什么。
王瑛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你有没有听到女人的尖叫声?”
有一瞬间晓园毛骨悚然,因为父亲去世后母亲发病时也是这样暧昧的笑,脸上像抹了一层青灰,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潮湿而明亮,她一会儿数落父亲上年纪后种种古怪固执的行为,一会儿又像他还在身边那样用一种小女孩撒娇的语气跟他说话,此外还经常严肃地说起“另一个世界”的事,终日谈论阎王、上帝和在人世间游走并勾引魂魄的使者。
但是昨晚王瑛的行为并没有那么出格,她窃笑着说完那句话,就任由晓园领着她在床上睡下,一直睡到今天早上,坐在桌边吃早餐时她瘦小的身躯温顺地佝偻着,就像个性格非常胆怯的初中女生一样。
晓园回到店里时,正好赶上两个年轻女孩进店,站在一排新进的春装前,便微笑着迎了上去。她们的年纪不过二十五岁,看起来像是附近写字楼里的白领。丰满一点的那位女孩上前把一排衣服一一翻看过,到中间时手停在了一件浅蓝色的薄牛仔上衣上,而另一位没有看任何衣服,亦步亦趋地跟同伴说着话。等到顾客把那件衣服捏着不放的时候,晓园赶紧介绍说这是店里的最新款,喜欢可以穿上试试。
女孩拿着衣服去了试衣间,过一会儿出来了,往镜子前一站,有些泄气的样子,同来的女生叫她把衣摆扎进裤子试试,她照做了,发现衣服背后总是鼓起来,调整了几次也依然有些别扭。
“牛仔的衬衫材质会比较硬一些,扎进去很难有好看的褶皱,修饰身材的效果就不是特别好。”晓园从一排上衣里挑了件白色柔软的莱赛尔纤维的衬衣,又配了条深蓝色牛仔短裙,一起递给试衣服的女孩,“试试这个。”
出来时的女孩并没有变成另一个人,但的确显得更青春靓丽了,上半身不松不垮、干净利索的剪裁让她看起来精神许多,而俏皮的包臀牛仔裙突出了身体的曲线。
“也许我的肩太宽了点,嗯,小腿上也有肌肉。”女孩站在镜子前若有所思地评价道,露出一点怀疑而不屑的神情——女装店的镜子很少不做手脚的。晓园站到了她的身后,动作温柔把她的肩头往后掰,“站直了。这套衣服非常适合你。”
另一个女孩已经坐在凳子上了,积极地附和着晓园的看法。“啊啊,我腿太粗了,好久没有穿过这么短的裙子了。”试衣服的女生从镜子前转过身来,越发地耸肩缩背了。
“可是你穿这身衣服去参加聚餐的话,会非常亮眼的。”她的同伴说道。晓园提议道,“再往前面店里去买一双黑色单鞋来搭配,保证好看。”
女孩问晓园这套衣服加起来多少钱,晓园绕过去,看了看她身上的两处吊牌,报出了一个价格,紧接着又说店里春季上新打八五折,快步走到柜台那拿了计算器出来,又报了个打折后的价格。
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太贵了。”要买衣服的那位女孩向试衣间走去,脸上露出抱歉而惋惜的神情。
晓园知道没有什么希望了,但等她出来以后,还是说了些款式很受欢迎、面料好之类挽留的话。等她们从亮晶晶的玻璃门出去以后,晓园慢吞吞地把衣服挂回原处,如果说她有一点可惜的话,那就是那位女孩的身材穿着她配的衣服真的很好看,对于一个周日要去参加非正式的同事聚会,其中还有一位她稍微有些在意的男士的女孩来说也很合适——这些都是她从她们的对话里听来的。
到了下午,店里渐渐忙碌起来。晓园心情焦虑,挨到五点,跟来上班的同事打了声招呼,一边庆幸不是自己轮晚班一边匆匆往商场外走去。
回到小区,晓园在主干道(其实只是条稍微大点的小巷)上差点被一个骑电瓶车的男人撞到,看着他的脸很臭的样子,晓园闪到一边,在心里暗骂一声。她走到自家楼下,上了五楼,又走回二楼,最后才打开房门。母亲呆在里屋,看起来一切正常,见到晓园回来,很高兴地说起这一天她都做了什么:上午画完了一幅油画,中午热了饭吃,睡完午觉,下午倚在窗边和一个熟人讲了很久的话。晓园心里有些犯嘀咕,她锁着母亲当然也是迫不得已,而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对于闲聊的乐衷简直超乎想象。
“你以后晚上下班了,尽量打车回来,别自己骑车了,路上不安全。”王瑛少见地跟在她身后唠叨着,“你不知道吗,我们这里最近发生了一起绑架案,我下午还和你王惠阿姨聊这件事呢,报纸上说啊……”
晓园一声不吭地走进厨房里。她当然知道最近那起闹得沸沸扬扬的案件——本市一名年轻女性大约十天前失踪了,目前警方认为她是遭到了绑架,正在全市范围内排查、搜捕可能的嫌疑人。每个月十五号以后就轮到她上晚班了,得夜里十二点才下班,可哪来的钱天天打车回来呢?再说了,打车就一定安全了吗?
晚上吃过饭洗过澡,晓园盘腿坐在床上,和闺蜜珂珂打起了视频电话。珂珂正敷着面膜,半躺在沙发上,因为对面不时传来液晶电视里动画片的声音,晓园判断珂珂三岁多的儿子就坐在她旁边。
两个人从面膜聊起,然后分享了彼此生活里近来最大的新闻:晓园的母亲又有犯病的征兆,而珂珂在备孕二胎。
晓园知道自己无论怎样表现,都演不出那种真心实意地为她的决定欢欣鼓舞的样子,所幸珂珂那头说完了这个消息,就很感兴趣地把话题转到了晓园的服装店生意上。
“怎么样?我就说了,李星星还是要把生意转到线上的吧?现在光实体店能赚几个钱呀。”李星星是她们的大学同学,当初服装店主要就是她出资开起来的,算是她们的朋友圈里家境比较富裕,也比较潇洒的一位了。
“不好说,她上个月又出国去了,店里是亏是赚她都不在意,反正她也不靠这个吃饭,和我们不一样。”
“她出国不会又是为了追她那个小男朋友吧?”
“我不知道。”晓园老实回答道。她不太想在背后闲话李星星,因为她对她一直是有点感激和仰慕的:她现在仍然十分漂亮,为人也还是那么豪爽仗义,就好像离婚、跟家里决裂、被朋友背叛这些事没有在她的生活里发生过一样。
珂珂停止了八卦以后依然兴致勃勃的,说过一阵子要去晓园的新家做绿豆糕,然后她们两个人就能带着去爬山和野餐了。晓园答应了她,毕竟之前在搬家和分手的事上,两人还发生过一些龃龉,因为珂珂对蒋广瀚的印象是非常好的。
到了九点,珂珂一边拿手机,一边赶着在沙发上、地板上打滚的儿子去睡觉。晓园乘机说了“下次再聊吧,晚安”。
挂断电话以后,房间里有一瞬间显得格外空寂,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过了一会儿,邻居家的电视声、窗外的说话声才一点点渗透进来。晓园突然想起很久没听到王瑛的动静,于是站起身走到隔壁去看她。
“有东西掉下去了。”王瑛像猫头鹰一样猛地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晓园说道。
晓园快步走到窗边,俯身望了望,在树层遮挡住的地方以外,也只有漆黑的树影在底下那块被月光照亮的、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游走。
劝王瑛回到床上以后,晓园顺手披上一件外套,出门下了楼。她并不真的在意楼上的住户又弄掉了什么下来,但这起码是让自己能出门透透气的一个小借口。
她慢悠悠地走到了楼房后面的空地。这次会是什么呢?一瓶沐浴露?
不,那是一把刀子。
王瑛最终没有回到精神病院,晓园在星期一那天把她送回了老家——位于W市周边的一个小县城,由她们家当年的邻居——也是王瑛的一个老姐妹来照看她。也许乡间清新的空气和宁静的生活对母亲更有好处,在回家的巴士上,晓园这样想着。
现在晓园更是独自一人生活了。分手以后自然没有了“护花使者”,因为要上晚班的缘故,她的包里时刻准备着防狼喷雾,手机上也下有专门的定位防身软件。除了某一次在路上遇到一个喝醉的男人试图尾随以外,她的生活一直还算是风平浪静。
送母亲回县城的第五天,春夏时节雨水充沛的W市又下起了滂沱的夜雨。打车回来的晓园原本想让司机开进小区,但是发现能开进来的路已经被停的车堵住,只好下来步行。一路顶着伞冲进黑暗的楼道口后,晓园想把湿透的雨伞拿得离自己远一点收起来。正在这时,从左边堆放杂物和停电瓶车的地方,窜出来一道穿黑雨衣的人影,从侧后方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拽着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往右边的墙壁上猛力磕撞,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闷而突兀的响声。
声控灯自始至终都没有亮,晓园的眼前闪现出一大片白茫茫的火花。她的耳朵嗡鸣着,外头的雨声、男人近在耳畔的喘气声和说话声混杂成一片,就像很久以前她家那台老电视坏掉时,画面成了雪花屏,人声却依旧在滋滋的电流声中响彻一样。
“我知道你住哪户……我还知道你妈妈现在在哪家医院住院……小心点,不要再多管闲事,不然我早晚来杀了你……”
晓园瘫坐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勉强有力气起身。男人早已经离开,消失在她身后的雨幕中。晓园几乎是爬回了自己家中,把门关上后哭了一小会儿,终于振作起来打算给自己烧了点热水喝。冷静下来以后,她对于施暴者的第一反应是小美的男朋友。小美是她店里的员工,工作不到三个月,因为迟到和上班时期打电话等问题,已经被多次警告和扣工资,甚至因为给顾客拿衣服时用扔的,还被顾客投诉过,这件事发生时晓园是站在维护她的立场上的,后来听到小美私下里和另一个新来的店员称呼自己为“老妖婆”,晓园虽有些不忿,但并未在工作上特意针对过小美,反倒小美的男朋友曾来过店里接小美上下班,同时颇为露骨地暗示不许任何人欺负小美,他的体型倒是和袭击她的男人有点像……
晓园拿着电热水壶,正准备往开水瓶里倒,突然目光落在了前些天她捡到的那把刀上——是一把可折叠的水果刀,有红色的塑料把手,附近的超市卖得都是这种。当初因为担心被小区里的孩子捡走,她把刀拿了回来,可就算确定是楼上人家丢掉的,这种东西也不好送回去吧?晓园甚至还担心过楼上的住户会有家暴的行径。
会不会是楼上的男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认为自己无意中的行为在多管闲事?晓园灵光一闪,把刀紧握在了手里。
第二天早晨,晓园出小区门口时,特意多等了一会儿,果然见房东李阿姨送完她孙子上幼儿园后,慢悠悠地走回家来。晓园便跟她攀谈起来,说自己有个亲戚想要来W市做生意,问她们那栋楼里还有没有房间要出租。李阿姨说,她二楼的房子租给了晓园一边,自己住另一边,而三楼有一对夫妻和一家三口住,一楼的话她知道主人家嫌麻烦,是一向不租给外人的,四楼是另一个老教师的,好几年前他们一家就搬去了市里的新房,旧房子一直没人住,因为位置不好也没租出去过,五楼的情况也大致如此。
“所以四、五楼一直没人住吗?”晓园心跳都加快了,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没有,夏天住那上面热得跟火炉一样。以前有一次楼顶水管坏了,漏的四楼、五楼那个水哦,右边的房间有一面墙都给糟蹋了,全长霉了。你亲戚不要住这里的吧?”说到这里,李阿姨极其夸张地弯了弯嘴角,表示想到那副情景时嫌恶的心情。
晓园又扯了几句,说自己的亲戚更愿意租一楼的房子,很快摆脱了李阿姨,接着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了。
这一整天晓园都心不在焉的,店员小马说她的脸色非常差,问她是不是家里出事了,她摇了摇头,说自己被邻居家小孩吵得连续几天没睡好。下班以后,她发微信给珂珂,本来想好到她家里去住几个晚上,打字到一半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去睡宾馆算了,只是要珂珂陪她回家里拿一下身份证。
珂珂站在楼道口等她,她回到自己的家,拿了身份证,走到窗户那看有没有上好锁,就在这时她回想起那个男人的话,那么,他是怎么知道王瑛住院的事的呢?
晓园冲到门口,大声喊珂珂上来。珂珂立马“噔噔蹬”的跑上来,惊魂未定地看着她,紧捏的拳头里露出一只钥匙的尖角。
两个人在厨房坐定,喝着开水瓶里前一天烧出来的热水。珂珂对于晓园的猜测有些不以为然,她指出,如果那个男人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觉监视着晓园家里的情况,那他也应该知道王瑛最后并没有去成精神病院。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想过,那就是我们的生活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牢固,房子也好,家庭也好,工作也好,都可能因为一点点缺口,在一瞬间就崩塌掉。”珂珂靠在碗柜上,若有所思而又语气平淡地说着,“目前你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偶然出现的呢,还是会长久地存在,你当初被吓得没有立即报警,已经输了一程,如果你现在觉得他简直神鬼莫测,无处不在,无所不知,那你更是输定了。”
晓园一开始觉得非常泄气,但很快又振作了起来。她想到自己的幸福生活其实建立在非常简单的基础上,只要她安全,母亲也安全,并且身体健康就行了,她性情平庸,才能有限,但一直自食其力,从未落下过工作,也没有给任何人拖过后腿。如果说就是这样一些简单的条件,都有人想来破坏,那么她是会非常愤怒,并且打算抗争到底的。
珂珂一路陪着她,找了个临近步行街的酒店。办理入住以后,两人去步行街买了奶茶和汉堡来当晚饭,吃完以后珂珂才回家去了。
这天夜里晓园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小学时她母亲因发病而离家出走的那天,不同的是她这回已经是一个成年人的形态了,王瑛也并未走得多远,她就躲藏在床头的一个矮柜里,并且让晓园不要声张出去。父亲和一群医生冲进了家门。在这紧急关头,王瑛流着泪跟晓园说,自己其实并没有生病,是父亲在外面有了女人,所以才撒谎说她有病的,晓园是她的女儿,可一定要帮她呀。于是晓园去堵在了卧室门口。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画面像摄像头突然被碰倒那样的手忙脚乱。父亲和医生们最后还是打开了柜子门,柜子里却空空如也,只有一只萤火虫飞了出来。变成小女孩的晓园竭力不让其他人看出这是母亲变的,所以一直在后面假装追赶它,假装玩得很开心……
晓园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知道梦里的情况不是真的,她经历过母亲住院、亲戚朋友疏离、幼小的她只得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凄苦时期,还看过母亲全部的病历资料,后来和主治医生按时联系的人也是她。那么她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呢?过了很多天以后,晓园才想明白,也许是因为整件事中最不幸的人还是母亲自己,所以她才会有这种”翻案“的想法,即便这对她父亲来说很不公平。那时她终于放下了这个心结。
在酒店住了三天以后,晓园实在心疼不过钱,又跑回了自己家住,大有”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气势。她每天都会给王瑛和她借住的人家里打一通电话,了解到母亲在那边过得很好以后,她更是乐观了起来。
等到星期一的时候,她特意起了个大早,搬张凳子坐在自家门后,数着楼里的脚步声。最早是李阿姨的老伴儿下楼去锻炼身体,六点钟左右就回来了,再没出去过。然后是三楼的小夫妻,他们同一单位,一起下的楼。三楼的一家三口,儿子在校寄宿,夫妻两人在七点左右一前一后走的。最晚是七点半李阿姨带着孙子出门去上幼儿园。
之后楼道里就寂静了起来。八点多李阿姨拎着菜回来了,老年人耳背,放的电视声她隔着两扇门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快十点的时候,晓园终于听到了最想听到的,一个上楼的脚步声,走得不急,显然不是楼上的“正常住户”忘了拿东西所以跑回来。
晓园等那个人上了楼,开了房门,扒在栏杆上往上望,看到他停在四楼左边,掏钥匙开了房门。她立马过去敲了敲房东的门。
“李阿姨,我刚刚买东西回来,看到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进了我们这栋楼,是不是要租房子的呀?”
“有这种事?”李阿姨听说后,回屋里拿了一串钥匙,叮嘱了她老伴儿一句,就上了楼,晓园跟着她后面。
刚上到四楼,一个男人正打开外层的防盗门出来,他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黑色卫衣和牛仔裤,一米七五高,身材壮硕,肚子有些发福。晓园认出了这就是上次在小区内骑电动车差点撞到自己的男人。他一转头看到面前的两个女人,圆脸上两腮的肉抖动了几下,目光却显得呆滞而平静。
“哎呀,小吴啊,你回来住啦?!”出乎晓园意料的,李阿姨很高兴的样子。
被叫做小吴的男人,不耐烦地嘀咕着,勉强寒暄了几句,什么“现在在附近一个厂上班”,“父母身体都还好”,“房子挺好的,能住人”,然后便绕过两个人,径直下楼去了。
晓园赔着笑脸说,“我真不知道,四楼原来有住户。”
“我还不知道呢,”李阿姨一边说一边收起了钥匙,“小吴是老吴的儿子,老吴以前是我的同事,教数学的,他就这一个儿子,不成器,快三十岁的人了,没个正经工作,谈好几年的女朋友也吹了。我还说他们一家都搬走了呢,谁知道儿子又悄不作声搬回来了,吓死个人。”
“哦哦,这样啊,这钥匙是他们家的吗?”
“是啊,他们搬走了的,钥匙都放了一份在我这里保管,有人要租房子的话他们就不用过来了。”
两人说着话到了二楼,李阿姨回自己家去了。晓园心情郁闷,散步到楼下,不自觉地又绕到了自己这栋楼后面,在几棵樟树下打转。她抬头望着每一层楼的窗户,先看看自己的,再看看四楼的,突然她想到了什么,不禁“啊”的一声,这么明显的线索他们之前怎么都忽视了呢?
晚上,晓园洗漱完毕,检查过两遍防盗门是否关好,就回里屋去了。十二点钟的时候,还在追剧的她被一阵粗鲁的敲门声吵起来。她深吸一口气,俯身从猫眼往外看,只看到漆黑一片。似乎有人转了下门把手,晓园赶紧跑去厨房拿了把菜刀,返回来以后却再没有动静了。
第二天一早,她在自己家门口的把手上发现了一个白色环保塑料袋,拿回家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血淋淋的动物内脏。
晓园下午请了一小时假,好早些回到家里,之后晓园又做了些准备,便打电话给珂珂,让她和她丈夫六点钟的时候过来,与此同时还时刻注意着外面楼道里的动静。经过几天的观察,晓园已经完全掌握了“楼上住户”的活动时间,他为了避人耳目,一般会在上午十点或晚上十点以后才过来。
珂珂如约到了,让晓园不忿的是,她还叫来了蒋广瀚。他似乎也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但留下来帮忙的态度很坚决。于是他们一起坐在晓园的家中等着。等看到房东那边厨房外的抽油烟机启动了以后,晓园敲了敲她家的门。
来应门的是李阿姨的丈夫,晓园指了指站在楼梯口的一对男女,跟他说他们要看四楼的房子。李阿姨的丈夫是老花眼,摸了半天也没摸到正确的那把钥匙,急得李阿姨在厨房里直喊,你把那一大串给她就是了。
晓园拿了钥匙。三个人一起上了楼。晓园深吸一口气,终于打开了左边那扇暗红色的门。房子里没有开灯,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他们走了进去,因为这栋楼所有的套房布局都是一样的,空间很小,很容易就一览无余。
一点点暮色从窗户那爬进来,又爬上和房子本身一样陈旧的家具,像潮水一样侵蚀和淹没了它们,让它们在幽暗中保持亘古的缄默。一个有着黑黑的长头发的女人,坐在床上,也是如此一声不吭地看着涌进来的陌生人。
做完笔录以后已经是半夜了,珂珂被她的丈夫接走了,临走前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掐了下晓园的胳膊,蒋广瀚看到了,在旁边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说就由他送晓园回去吧。
晓园没有拒绝。一路上蒋广瀚都走在她侧后方一点,就像他们以往那样。他犹豫了很久,嗓子清了又清,终于压低了嗓音,说道,还是让我来照顾你吧,你看你最近遇到的都是些啥事啊。
晓园红着眼睛笑了笑,“相亲不顺利啊?”
蒋广瀚的头一下子低了下去,许久都没再吭一声,但晓园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埋怨她的,他总觉得,如果两个人早几年结婚的话,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了。
晓园没有再回头,到了酒店以后,她跟蒋广瀚说了再见。走进自己定好的房间以后,她如释重负地瘫倒在床上。总的来说,她对于自己在这场战役中的表现是满意的。警察后来带走了那个之前宣告失踪的女人,也带走了她的男友——正是他绑架了她达三个星期之久。晓园最近几天查阅过很多失踪案的媒体报道,发现有一名受害者的前男友曾经受到过调查,但很快就因为证据不足不了了之了,而这位前男友的特征和她楼上的住户有些相像,她自然就怀疑到了这一层;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那位男士如果是独居的话,他的窗户外面为什么会时常晒有女性的衣物呢?
晓园闭上眼睛,感到万分疲惫,但脑子里仍在想着,这起案件的侦破会在全市范围内引起多大的轰动,因为罪犯竟然能够潜藏在他家的老房子里如此之久,而且从任何角度看,他都只是一个会在小区里遇到的普通居民,谁能想到他家中怀有如此罪恶的秘密?另一方面,晓园还想到网络上将会有的对于此事的种种质疑之声,尤其针对那名被囚禁的女士,她真的是被囚禁了而不是自愿和人住在一起的吗?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在一栋住有许多正常人的大楼里,只要她喊叫出来,或者弄出点使人怀疑的动静,就能够获救吗?
晓园有理由怀疑往楼下扔东西就是她求救的信号,当然也可能不是,因为说实话那些东西都不是太显眼,更像是一再隐忍后偶然爆发时的举动。那么,既然她不是个聋哑人,头脑完全清醒,为什么她不大声叫喊呢?晓园躺在床上,心里模糊地升起一个念头,她似乎预料到了,那名女士将会怎样回答那些警察和记者,是的,她的确知道了。
我曾经看过几次心理医生,我那位疯狂了的前男友也知道这点,他对我说,他巴不得我在房子里大喊大叫,或者乱摔东西,这样他就有理由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有一年清明节时,晓园和蒋广瀚去给晓园的父亲扫墓,过程中她第一次主动提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在她印象中是一位典型的中国式丈夫和父亲,有一双非常粗糙的大手,坚毅、沉默而朴实,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只有默默塞钱给她,以及她离家去上大学之前在火车站,他一边搀扶着瘦弱的母亲,一边用布满血丝的湿润的眼睛久久注视……
蒋广瀚走在她身后,默默听着这一切。他那时在想,晓园的父母亲拥有相濡以沫的爱情,她早期的家庭生活是如此幸福美满,所以长大后也有着稳定温暖的性格,她早晚会和自己踏入婚姻殿堂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