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琛匆匆走进约定好的咖啡馆,虽然离说好的时间还差几分钟,但当别人全都到齐只等他一个的时候,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他明白做这行谁都不能得罪,任何人都可能带给他意外的提携,但与此同时,任何人也都可能对令他们久等的人产生异常执拗的偏见。白子琛还没落座,就赶紧朝那对老人和导演连声道歉,直到那三人装模作样地假客气一番后,他才坐了下来,但仍未收起脸上的笑容。假客气造成的余波还在荡漾着,眼前的咖啡上甚至起了涟漪。那是他们刚为他点的。
“这位是你们‘儿子’,白子琛老师。”导演年纪不大,却留了一嘴的胡子,把人中区域塞得满满当当,“在节目里叫小刘。这两位是许国书老师和程令姝老师,在节目里是刘先生和从阿姨。从前的从,起个生僻一点的姓,可以增加真实性。”说完导演干笑了两声。
“两位老师好。”白子琛一边说一边想这个见谁都叫老师的毛病到底是谁先带起来的。
导演把一叠订好的A4纸递给白子琛:“这是我们的本子,刚才我跟两位老师已经沟通过了,我再跟你简单介绍一下啊,这主要讲的是退休十年的刘先生沉迷风水学,一天到晚折腾房子,原先不过是搬搬家具,添置些屏风啊中国结啊什么的,到后来甚至要重新装修房子,搞得家人——也就是爱人从阿姨和儿子你小刘全家反对——结果就闹到了节目里,请求调解。”
“哦。”白子琛一边翻着剧本一边说,剧本从后半部分开始,由导演标记了重点符号,并且在白子琛的对话上加粗了字体,“还挺有意思的。”
导演接着说:“你呢,在节目的前半部分还没什么事。一开始是老两口吵架,后来我们节目组又请来了儿子,你就出现了,那,台词我都给标记了。”
“嗯,嗯,我看到了。”
“你的出场呢,主要有两个任务,第一个呢,当然一上来要抱怨一番老父亲这种封建迷信的思想和给家庭带来的困扰,第二呢,你要引出一些新的矛盾,比如说你看第14页。你要在主持人的引导下,说出刘先生在外面有情人的事情,所以才这么沉迷牛鬼蛇神,因为他怕啊,心虚啊,一把年纪了,外面养个情人,无论从哪方面讲,压力都很大嘛。”导演介绍剧情时夸张的手势让白子琛想到正在做法的巫师,好像他才是身陷封建迷信的那个人。
在一旁坐着的程老师放下咖啡,似乎也同样激动起来:“然后这个时候我会表现得很惊讶,甚至起身要打他,现场要进入一段混乱。但是我觉得哦,就凭儿子这一面之词,立刻在屏幕前打起来,似乎有点不真实,最好就是一直逼问真相,然后指着鼻子骂骂就行,骂到最后情绪要是真的到位了,干脆放下豪言:我要离婚!这也是一个戏剧冲突,比动手打架要好。导演和我就在这里产生了分歧,小伙子,你怎么看?”
“许老师的意见呢?”白子琛说。
“我都行,怎样都无所谓。”许国书大手一扬,好像挥苍蝇,笑眯眯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看了看这个剧本,”白子琛说,“个人的感觉,这个老年人有外遇啊,内容实在有点丰富,你想,那么老的人,可能身体——就那种——也不太行了,对家庭又不好,传出去名声也难听,可他为什么还要执意找这个情人呢?这是个很值得挖掘的内容,完全可以另外再做一期,放在这里有点大材小用了。
那么这一期呢,我建议索性就让老人——叫什么来着,哦对,刘先生——让他沉迷赌博,比如说我一出场,先说点折腾房子的事,主持人一引导,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突然间变得这样,我就说了:他一直在两站路外那个游戏机房里赌博,就那种老虎机、弹子球,然后还记规律,算走向,盘路子,家里的风水当然就更不能放过了。老师们看这样是不是更顺一点?”
程老师和导演互相看了一眼,边看边点头,然后向白子琛投来赞许的目光:“你看,还是年轻人脑子灵光。赌博这个原因好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好,那各位老师都同意了是吧?那我这就回去改稿子,到时候呢……”导演拿出手机看了看,“后天,我们就用新稿子开始彩排了,其实也不难,就是和主持人一起顺一遍稿子,熟悉熟悉,录像的时候我们都有提词器,老师们也不用太担心。”
接下去四人又天南地北心不在焉地聊了几句,当白子琛发现这两位老师也不过是混吃等死的普通群演时,他推进了道别的进度。在两位老师走后,白子琛把脸凑近导演,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那个,老年人外遇的故事,能不能让我来写?”
照理说这不符合行规,电视节目里的台本,要么找编剧写,要么导演自己写,哪有让演员来写的道理?更何况写的又不是他演的这一期。但这话由白子琛问出来,一切就都不意外了。毕竟在圈子里,这个除了参演外还喜欢讨点编剧的活干干的“掺手”,已经有点知名度了。
“掺手”指的是那些常年在电视节目中扮演素人的半职业演员。这几年各大情感节目和纠纷调解节目的繁殖速度比蟑螂还快,起初还有几个真素人上上节目,但到了现在,节目越来越多,素人和纠纷却越来越少,供需关系失去了平衡,“掺手”就应运而生。这些人在各个节目里串台,无论是网络节目还是地方台节目,甚至电台节目都能去掺一脚,根据导演写好的台本演些跟父母闹掰的叛逆青年、在两个男人之间游移不定的困惑少女,或者为争夺房产闹到六亲不认提刀上马的泼妇恶汉,以满足当下观众水涨船高的窥探需求和低级共鸣。
这起先只是那些艺术院校的表演系学生干的活,他们借此赚一些外快,顺便认识些影视行业的人为今后发展铺点路,但后来人们发现这一行也不是谁都能干的。首先,对“掺手”们的长相要求就比较苛刻,既不能太标致(因为那样就不像素人),又不能太丑、太有特点(那样的话更像是个专业喜剧演员),只能是那些俗里透雅、土里透红,仿佛一只身上总有未掸去的泥巴的透明萝卜,这样的人才合适。
其次,在节目里扮演素人和在舞台或者镜头前表演又完全是两码事,无论是经典的斯坦尼斯拉夫体系、布莱希特体系还是梅兰芳的世界三大表演体系,无论是体验派、方法派还是表现派的三大表演艺术派别,在这个地方全都不起作用,甚至还需要极力避免。
台词功底太好的不能要,口齿不清表达不利索的也不能要;太油嘴滑舌想象力丰富的不能要,临场反应太差的也不能要;体态优雅举止得体显然受过专业训练的不能要,背不住词记不住流程反复看导演提示容易穿帮的也不能要。对于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来说,让他一夜之间抛弃所拥有的一切表演才华比让他造火箭还难。虽然我们艺术院校的学生大多不务正业,逃课成瘾,谈不上有什么表演才华,但是毕竟还没沦落到可以做好一个土包子的程度。
在一次传媒行业大会的晚宴上,一位姓叶的地方台某综艺节目总导演针对这个问题,在席间发表了鞭辟入里的看法。他认为要解决这个素人不够用的难题,靠表演系学生终究不合适,最好的办法是专找那些有表演欲望却无表演天赋的普通人,这种人最像是能上节目解决私人问题的困惑群像。
“说白了,就是比素人稍微荤一点点的半素不荤之人。”他得意洋洋地说。
众人一听,皆以为然,只有一人举手高声问道:“那这种人该怎么找呢?找演员可以大大方方公开招募,可要找假素人演真人秀,这可是见不得光的事呀!总不能网上招募说,‘节目需要演员,要求不能太好看,不能太会演’吧?”
众人一听,又纷纷点头,觉得此人虽然语气颇为不屑,但说得不无道理。毕竟在操作层面上,这确实是从未面临过的境遇。他们一边挠头苦思,一边巴望着叶导,期待他那张因红酒而微微洇紫的双唇之间又能吐出什么锦囊妙计。
叶导微微一笑:“这问题我也想到过,后来还是毛主席的话给了我启发——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我一下子醍醐灌顶啊:我们去观众里找不就行了吗!每场录制节目台下那么多观众,导播间里一眼就能看出每个人的反应如何,事后再根据招募名单联系那些表现欲强的观众,这不就成了吗?”叶导一拍桌子,容光焕发。
众人脑袋一仰,恍然大悟,随即称赞声如雨点般洋洋洒洒落在桌面上、座位上,落进牙缝里,指甲缝里,餐桌上的饭菜仿佛也一下子热腾起来,红烧鲫鱼恨不得自己翻身为叶导鼓掌。刚才提问的那位朋友连连拜服,经过几分钟的熟虑之后又饶有心得地点头补充道:“真是好办法,真是好办法。而且既然已经是观众了,就说明他对你们节目、你们公司,是有兴趣的,这可不两全其美,一石二鸟么!真是好办法,好办法!”
国内综艺节目的格局在那一天之后变得豁然开朗,无数怀才不遇的素人纷纷在镜头前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而多年以后,叶导更是制作出了七档风靡全国的真人秀节目,提出了三十六条如何让真人秀假到逼真的行业金律,更有人称“他的节目是如此真实,以至于观众甚至都怀疑他们所在的现实世界其实是假的”。叶导穿着一身常年不变的西服三件套,朝着吹捧者自谦地摆了摆手,想起自己家里养了五年的金毛犬,已经有三个月没回去见到它了。
那时候,白子琛还只是个情书代写员。老板在网上接了单子,把客户的需求发到群里,群里的写手们就似科举考试那样争相交出答卷。白子琛的水平即便在这些人里,也算不得上乘,但他有他的绝活,那就是专为时间不够的客户(或曰不愿花心思)将情书手抄到纸上,只消客户提供一张亲笔手写的借条或者检讨书,白子琛就能据此模仿得大致不差。因此白子琛在这个公司里的立命之技便是专门做这些人的生意,但凡有客户提出代写代抄的要求,别的写手们几乎就自动让给了白子琛,因此几年以来日子虽然拮据,但他总算也没饿死。
这话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虽然没饿死,但日子还是拮据。当他的朋友林象告诉他“掺手”的消息时,他脑中便是久久地回荡着这句话。
“可我从没上过舞台啊。”他犹疑不决地说。
“没事儿,去试试又不打紧。”林象和白子琛是高中同学,大学毕业以后就奔波于各家互联网公司。照他的说法,互联网公司拥有无限美好的前景,可尽管如此,他寻找副业的脚步也从未停下过一刻。
他朝白子琛挤眉弄眼地说,“我刚开始也不信,导演给我发信息的时候还以为骗子呢,但没想到是真的,还有钱拿,虽然也不多吧,但总是个钱。我没有通过试镜,但我想你可以啊,就把你的照片给导演看了。他一看觉得还成,说可以试试。那就试试呗,也不远。”
白子琛沉思了一会,说:“这不是在骗观众么?”
林象说:“你写这情书不也是骗姑娘吗?”
“倒也是。”
“掺手”的活意外地适合白子琛。他的脸可塑性极强,化妆手法稍一改变,就能变成截然不同的形象,这使他即使一年“掺”上十几个节目也依然没有观众发觉其中蹊跷,那个交友节目里自信满满的金融创业男怎么看也不像另个情感纠纷节目里低声下气的自卑暗恋狂,当他在节目里因为“女友”坚持要养蛇而闹上了舞台的时候,谁也没发现就在一周前的某档节目里他还对着另一个女生现场单膝跪地求婚。
后来,他有些轻飘飘了,开始做起了进军演艺界的梦,凭着在各家电视台结识的人脉,他广泛而乐此不疲地参加试镜,试镜不过就做群演,至少得争取做个有台词的群演。然而直到一年前的夏天,他在所有的演出经历中也只说过一句台词:“救命啊,救命啊!”随后就被身后的日军一枪崩死了。后来他坐在电视前满心期待着在屏幕中看着自己倒下的英勇身姿,结果发现这一段被剪掉了。他的心情跌到了谷底,并后悔自己为什么还要叫上林象一起来见证自己的荧幕台词初体验。
演艺之路的不顺带给白子琛的也并不是只有坏事。那天下午他像往常一样参加节目录制的时候,不知哪句话触动了他郁郁不得志的神经,一怒之下挥手给了站在对面的“劈腿女友”一记响亮的巴掌,引得全场惊呼。这一出乎意料的举动使白子琛自己也吓了一跳,那个女友惊异而愤怒地看着他,眼睛都快瞪出血丝了,但下一秒,异于常人的职业素养使她的脸色又转为了哀怨和愧疚,没多久便流下眼泪来,气若游丝、抽抽泣泣地飘出一句“对不起”。
节目的意外并没有导致中断,相反,各位嘉宾和演员们的临场反应使得它看上去更为真实——因为这本就是出乎台本之外的剧情。而在播出后,该期节目的点击率也一路走高,导演特地发消息夸了白子琛,说他这一招真是神来之笔,这使他意识到自己在节目的走向上可以拥有自己的主动权。
自那以后,白子琛每次和导演商讨台本时,总会加上自己的想法,哪怕没有想法,也要硬憋出想法,以期在这种对抗和交流中获得一点卑微的成就感。没过多久,他甚至跟导演提出自己来撰写剧本,这本身当然是不许的,但现在节目制作工作量大,周期又短(有些电视节目甚至是日播!),再加上白子琛自己也有丰富的“掺手”节目经验和大众喜闻乐见的低俗视野,花个几百块钱来外聘他兼职一下编剧工作也未尝不可,久而久之,也成了白子琛在业内的一块小小的招牌技能。
导演低着头沉思了一会,说:“我们这边预算可能不高。”
“有个吃饭的零花钱就行。”
“五百成么?”
“这恐怕低了点。”
“六百吧,再高制作人那边不好交代。”
“行,就六百。”白子琛干脆地答应了。
也许由于答应得过于干脆,导演心里反而有些懊悔,早知道再多坚持一下五百了,这样自己还能多抽点油水。
白子琛花了两天时间去构思这个老年人外遇的故事。由于缺乏必要的想象力,他只能在自己的过往经历中搜肠刮肚,结果在他的代写情书生涯和“掺手”生涯里,和老年人有关的只想起一个。
但那是个身患绝症瘫痪在床的老人,浑身上下只有左眼和鼻孔能动,为了代他给老伴写情书,白子琛和另一个同事不得不和他儿子打听老俩口的生平轶事,然后就在医院里即时赶稿,每写完一稿就念给老人听,有觉得不符合事实或者不满意的地方就迅速眨两下左眼,一行人便做出种种假设,假如某个假设对了,老人便再迅速眨眼,就这样连写了三天,才总算看见老人的鼻孔快活(或是激动)地出着气,就像用鼻子冷笑。若不是他那开煤矿的儿子愿意为这封情书付上两万块巨款,白子琛死活都不会接这么累的活。
但是总不能在节目里上个瘫痪病人吧?白子琛挠着头问自己。
于是他不得不换了一种思路,他(极不情愿地)回忆自己切身经历——那些他起初感到兴奋,然后觉得肉麻,最后一想起就浑身犯恶心的爱情故事和一个个鲜活却无异于死去的老情人们。他试图想象她们老去后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以及自己会和这其中的哪几个老太婆成婚和外遇。
不用抬头看向墙上松木板上钉着的那一张张明星们的签名明信片,宋雪瑶的名字第一个就戳进了他的脑门。但他不能回忆她,那是个耻辱,尽管如果他曾经真诚地扪心自问过,他一定不能解释为何还把那些明信片挂墙上。他转而想起了别人,一个女人曾带着他进了德州扑克的线下局,输了十万以后回到家他发现再也联系不到她了,后来林象告诉他,这种局看似好玩又公平,做手脚专门合伙骗外人的却也有不少。
行了,就她了。白子琛脑子里闪过一条蛇,啧啧称奇了两声:老年人,被骗——这不是P2P嘛,社会话题,吸睛,还有教育意义。女人补偿了老人残缺的爱情,或者也可以是亲情,总之老人一感动,想要卖房子给她做理财——这个可以做主要冲突点——节目最后才发现那就是个搞P2P的骗子,老人幡然醒悟,一家人悬崖勒马,暗灯,拥抱,结束。漂亮。
不是个多好的故事,但值六百块。
第二天彩排结束后,他把这个思路给导演说了下,导演向他竖起了大拇指,并告诉他最好这周末就要交,白子琛一看手机,发现除去明天录制就只剩两天,当晚回去便赶紧打开了电脑。十点多时出门吃了个夜宵,回来刚抽完一根烟没多久,就听见传来一阵无情的敲门声。
根据宋雪瑶的说法,白子琛和她第一次相遇是在两年以前的一档情感评论节目里,那节目每期请一位明星嘉宾来点评几对情侣的交往状态,并借此挖些嘉宾自身的八卦,节目最后,为了宣传自己的新专辑,明星自己还会唱一首新歌,宋雪瑶就在身后伴舞,她于是就在候场的时候见到了和“女友”相恋七年却仍不考虑结婚的白子琛。可白子琛却怎么也记不起了。
在他的印象里,两人毫无疑问还是在《大声对ta说》中才认识的。那期节目中,身穿蓝白学生装、背着双肩书包的宋雪瑶捧着一束鲜花,满面春光地来到舞台上,神采飞扬地说:“他是我的学长,名叫海涛。我曾和他约定好,30岁时你未娶我未嫁,我们就在一起。而现在,我们都30了。我想大声对他说:现在我未嫁,如果你也单身的话,我们就结婚吧!”
“好羡慕哦。”评论席一位叫糖糖的女嘉宾眼里闪着叮当作响的粉光。别的嘉宾(大多都是仍在为走红而苦苦打拼的通告艺人)都带头鼓起了掌,并引得观众席也掌声一片,就像头羊领着羊群穿过锡林浩特大草原。
现场的聚光灯在主持人的光头上悄然掠过,那双机智而幽默的眼睛似海绵般吸收着掌声。他在情感节目中的地位首屈一指,可以说,一档情感节目能请到他来主持就意味着成功了一半,也正因为此,节目组把大部分艺人预算都花在了他一个人的头上。只见他意味深长地浅笑着,等掌声黯去后,便对小美(宋雪瑶在这里扮演的角色名)说:“那我们现场连线海涛。”
拨号声异常漫长,这期间糖糖脸色渐渐凝重,好像在看杀猪现场,并为猪肉祈祷。最终对方还是没有接起电话。观众席发出了一声整齐的哀叹。
宋雪瑶皱了皱眉,并开始回忆自己逝去的姥姥,好让眼眶尽量显得湿润。
光头主持开口了:“其实呢,我们节目组在录制前联系到了海涛,当然并没有说具体的原因,他一听要上节目,就说一定是小美干的。但他因为在国外度假不能来到现场,只给我们寄来了一段视频。”
视频是白子琛在录制前一天拍的,他坐在车里爽朗地对着镜头打招呼,说很久没见甚是想念,并且要给她两个惊喜。“第一个呢,就是这个!当当!”他从镜头外拉了个女生进来,“这是我新谈的女朋友,我们已经快结婚了,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哦!”
小美手中的鲜花在全场的惊叹声中落到了地上。
她立刻喊了停,并任凭蓄谋已久的眼泪夺眶而出,像堵塞的马桶水一样不断外溢。
视频就此中断。主持人说:“确定不看了吗?还有一个惊喜呢?”
“不要了。”她说。并作势扭头就走。
主持人拉住了她,和一众嘉宾开导和安慰。有劝她不要哭的,有给她虚无希望说还有机会的,还有帮着她骂海涛的,结果小美一表示这也不怪他的时候,全场纷纷为这伟大的感情感动到热泪盈眶。“多好的姑娘啊!”糖糖攥紧拳头激动地说。
白子琛在后台,觉得这一切都不合情理。想要表白私底下打电话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得上节目呢?观众们真的会相信这些吗?他躲在帘后悄悄望了底下的观众,个个脸上都洋溢着遗憾的神情,白子琛转身喝了一口水,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一想到一会自己就会作为第二个惊喜意外出现,他就更加觉得莫名其妙。尽管这时他已经参加过许多情感节目,但他还是不免会为这样蹩脚的剧情设置感到恶心。
毋庸说,他对爱情感到恶心。因为参加得越多,他越发现爱情里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事,人们来来回回就为了这么些事哭天抢地、撕心裂肺,为了避免重复,只好让剧情变得诡异、扭曲,就好比爵士乐里会故意使用不和谐的和弦来刺激听感。也许好节目就得是这样的,他这样艰难地说服自己。催场导演这时找到了他,告诉他就快上场了,他于是又走回舞台旁。小美经过了一番劝说,心情似乎慢慢平静下来,答应看看所谓的第二个惊喜是什么。光头主持让她转身看着舞台入场口,并让全场倒计时。这时灯光暗了下来,只有入场口的一束追光树一样钉在那里,音乐响起,白子琛正要上台,却被催场导演拉住。
“等音乐快结束时再上台。”他低声说。
几秒过后,眼瞅着音乐就将结束,大家的期盼进入高点,即将垂直下落,催场导演一拍白子琛的后背,他便哧溜一下跑进了灯光,并冲着小美咧开嘴笑。
小美捂住嘴巴,又惊又喜,疑惑如鹰,盘旋在她的头顶,盘旋在每个观众的头顶,直到海涛上台解释,群鹰才一哄而散,哗啦啦一片。他说他特地回来看看他最好的朋友,还特地瞒了她。
小美破涕为笑,把那个约定又抽抽泣泣说了一边,这下轮到海涛尴尬犹疑了。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他支支吾吾地说。
“所以你只是来看我而已吗?”
海涛很痛苦,五官像被铁器扯开,动弹不得。
光头主持开始救场:“海涛,你和女友确实有过这个约定吗?”
“确实有过。”海涛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现在和女友领证了吗?”
海涛摇了摇头。
“所以你未娶,而小美还未嫁,对不对?”
全场哗然。
“不要勉强他了。”小美哭着说,“我不想打扰你们的幸福。”
糖糖终于流下了泪。她在每个节目里的作用就是挑选合适的时机流眼泪,这样弹幕和观众就会骂她做作,她便会因此被记住。
“可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小美说着把书包卸了下来,从里面取出一件婚纱,“我想在这里和你结一次婚,这是我一直以来梦想的事。”
白子琛在想着怎么控制自己的表情,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宋雪瑶,为她在这种情形下还能镇定自若地表演下去感到不可思议。观众和嘉宾们开始如响雷般起哄:“答应,答应,答应……”就像在运动场上为球员们加油,或者是某个邪教组织在喊着口号。
不和谐音——白子琛心想——太不和谐了。尽管已经对过一次台本,他还是为这个环节感到荒诞,尤令他痛苦的是,他很清楚更荒诞的情节还在后面。
白子琛点了点头,两人就在舞台上、在数百名观众和嘉宾的见证下完成了婚礼。接着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海涛从身上的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钻戒,对她说,他就在前几天和女朋友分手了,为的就是和小美完成约定。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
小美难以置信地问是真的吗?还是为了婚礼在演戏。
是真的,海涛说。
糖糖头靠在一边男嘉宾的肩膀上,感动得不能自已。“好羡慕这种细水长流的感情哦。”她说。就这样,节目在一片温馨而祥和的婚礼音乐中走向了尾声。人们都在祝福他们俩,都在称颂他们纯粹而长久的爱情,还有开玩笑责怪海涛关子卖了太久了的,而白子琛一心在想这钱挣得真是不容易。这节目到底是给什么样的观众看的呢?宋雪瑶的脸上还牢牢抓着幸福的微笑,好像稍一放松这表情就会溜走似的。评论席上还有嘉宾在起哄“亲一个”,被主持人机智地用言语化解了。
回化妆间的路上,宋雪瑶对白子琛说:“你演起来还是一样得心应手。”
“彼此彼此。”他说,然后才惊醒似的问道,“你知道我?”
于是才知道宋雪瑶也是个“掺手”,而且她接的活比白子琛还多一些,由于她学过舞蹈,因此除了去上节目外,还经常去给各类明星伴舞。作为同行,他们在临别前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有好的活分享一下。”他们说。
白子琛现在只想着挣钱。
这不仅出于他对于生活中充满了过度爱情的逆反心理,同时也来自于近期的一个发现:一个爱情美满的人可以得到人们的艳羡,而一个富有的人除了得到艳羡以外,还有许多的敬畏和尊重。谁会单因为一个人恋情稳当就对他另眼相看呢?没有的。当然,在爱情以外,他仍有选择爱好的权利,譬如读书、旅游、运动、烹饪,可是这些哪有挣钱刺激呀!他永远忘不了那天和林象吃饭时的一幕。彼时林象已在北京的一家互联网公司成为了一名运营经理,并且告诉白子琛他的年薪有九十万。白子琛以为他在开玩笑,说自己参加一个节目可以拿十万。
林象不为所动,微笑着说:“我是认真的。”
“去你妈的吧。”
“赌不赌?”林象说,“赌一万块。”
白子琛有些慌了,可是他不能退缩。“赌。”
说着林象翻出一条手机短信,上面显示当月的工资卡上入账了三万元。白子琛掐指一算:“这不是三十六万么,哪有九十。”
林象振振有词地说:“这是税后的,税前大概四万。这个月我还请了十天无薪假,所以还得再乘以一点五,就差不多是六万,我们发的是十五薪,一年是不是九十万?”
白子琛心算了一会,说:“操你妈,全由你说了算。你给我看上个月的。”
“我上个月刚涨工资。”
“那不作数了。”
白子琛拼死抵赖,但内心仍慌慌地想着:至少这三万元是真的。自己挣这三万元可要多久呀。他装作不动声色的样子,丝毫没有表现出怯懦,还在林象面前抢先结了账。但分开以后,他忽然感到脸上一阵火烫,悲愤交加,像站在大街上刚赤身裸体打自己二十巴掌。
然而这才是成年人应该致力的事。他想,无论何时何地,当你不知道该干什么、想干什么的时候,去挣钱总是没错。
所以白子琛和宋雪瑶尽管互相推荐过几个节目,也因逐渐熟稔而谈论了些自己的过去,可他们的关系也始终就是一片柴肉、一棵干花、一副透风的空架子。白子琛想,如果宋雪瑶稍微主动一些,也许他们可以睡上一觉——尽管即便如此也并无狂喜——更何况她并没有这么做,他也轻而易举地放弃了。他觉得宋雪瑶有一点好,那就是从不和他聊爱情,从不像别的女人那样,要么对星座配对津津乐道,要么老念叨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就使白子琛也不反感与她往来。有一回,他们甚至还聊到一个“掺手”在火车上心肌梗塞猝死的事,白子琛觉得这才是成年人该聊的话题,命运的无常,生存的卑微,这视野可比情情爱爱宽广多了。后来他们也聊一些赚钱之道,聊曾经干过的活计,眼下能钻的空子,宋雪瑶倒也愿意和他聊这个,也许她对白子琛是真没什么兴趣。那天,白子琛半开玩笑地说,他们既然经常上节目,有很多接触明星的机会,那要是卖些明星签名周边,是不是能赚到钱。
宋雪瑶说,经纪人管得严呢,哪有机会给你签那么多名。
“是啊。”白子琛说,“做明星真好,连随手乱涂的笔迹都能变成钱。”
宋雪瑶静了阵,缓缓开口道:“你说我们要是仿造行不行?”
白子琛一惊,这才发现原来宋雪瑶坏水也多得很。
“你是说我们自己签?”他问。
“你不是以前抄情书的时候会模仿别人笔迹么?”宋雪瑶甚至笑了起来。
白子琛身子一激灵,乍听之下觉得可行,却反而有些惧怕起来。
宋雪瑶脑子转得快,已经拟好了作战计划:“你看啊,我们这么着。我呢,去的节目比较多,每去个节目,就找明星要一个签名,我本来就是女孩子,明星见我会比较亲切,我又是一个人,而且还跟他同了台,要个签名而已,经纪人也不会管。我拿到签名以后,你就照着它练笔迹,然后买他个几十张明信片,一张张签,一张卖十块,不,二十块,利润就野了。”
“卖给谁呢?这有人信吗?”
“多得很呢。首先,我们可以放到‘闲鱼’上卖,这上面傻子多着呢,只要你强硬一些,语气别露怯,总有上钩的。然后还可以放我朋友圈里卖。我微信好友多,而且又确实知道我一直上节目,可信度绝对高。再不济,那些要盘我的板子们,为了勾搭我,也不定贱兮兮地买上几张。我还有好多群呢,我往群里一发,多少也能找到个把买家。”
说着,宋雪瑶向他展示了一些群,个个都是500人的大群。
“这都是些什么群?”
“什么群都有,反正女生嘛,只要愿意,什么乱七八糟群都好进。不像你们男的,兴许还要交个会费什么的。”
白子琛想起自己也曾进过这种群,群里一大半都是女的,头像清一色的水灵,打着“交友”的名义,七嘴八舌地互相挑逗勾搭,女生免费进,男生得向群主缴费,进了群还得发红包。他刚才一眼扫去,觉得宋雪瑶那几个大群里也少不了这样的。他顿时觉得这个女人丰富了不少。随即又在脑中过了一遍流程,眯眼问道:“会露馅么?”
宋雪瑶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说:“怎么个露馅法?谁能证明这签名是假的呀?他难道还亲自去问明星不成?”
白子琛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搓了好一会自己的大腿,又回过神似的说:“我们这算不算诈骗呀?”
“我们这叫出售梦想。”她说,“给他一个原材料,让他根据这个幻想自己和偶像之间的联结,他便收获了这幻想的幸福。甭管这原材料是不是真的,他幻想来的幸福是实实在在的,对吧?我们卖的就是这幸福,功德无量。”
“你这女人挺坏。”
白子琛很久没这样对着一个女人笑了。
左思右想,这计划几乎零成本,不费时不费力,又确实很难被抓到把柄,可以说是只赚不亏,实在不行,先试个几次看看成效也无妨。这次见面后没过几天,宋雪瑶就上了一台地方晚会给王力宏做伴舞,她去文印店印了五十张王力宏的明信片,连同那张真要到了签名的真迹一道寄给白子琛。白子琛隔着一张半透明的雪梨纸,覆在明信片上一寸一寸地描摹,细细感受那自信而潇洒的笔锋扭转,仿佛在用笔尖触摸他面部的曲线。
他原先觉得只要在网上找到真迹的图片自己就能模仿得大差不差,犯不着辛辛苦苦去讨要签名,但此刻笔端随着真迹遛了几圈,他才发现模仿签名和模仿写信到底还是不一样。明星们为了防止被盗用,在设计签名时往往路线诡异,线条突兀,近近看来每个字都不按照笔画写,仿佛一头乱絮,直到视线稍远一些,才发现这些诡谲的黑线竟神秘地组合成了想象中的字样。非如此亲自描摹一番便不能彻底掌握这书写的奥秘。白子琛一面惊叹,一面又练习了几遍,直到大约一小时或者更久之后,才试着用马克笔在明信片上写了一道。他如同识别假钞那样比对着两张明信片,改进一番后又试了一下,如是用去三四张明信片,他终于感到满意了。
当天晚上,他们就着手发布出售签名明信片的消息。两人各自发了朋友圈,还在“闲鱼”上发布了链接:“因工作关系,经常和各大明星及经纪合作,签名绝对真实,转卖只为赚点零花钱,恕不包邮,不接刀客,有意私聊。”接着配了几张自己跟明星合影的图以作证明,并在脸部打上了马赛克。
王力宏的明信片在一周之内全部售罄,还有许多人在下订单,白子琛赶紧又做了五十张明信片,半个月的时间,两人手上各拿到了千把块,虽然不多,但终究是钱。接下去的一个月,他们又搞到了许多歌手、演员和主持人的签名,依样画瓢,虽然有些人的签名因为其粉丝不够狂热而销量惨淡,但总的来说,两人还是为这稳定而方便的活计感到满意。宋雪瑶回来后,他们一起吃了顿西餐,来庆祝这渺小的愉快合作。
“不错。”他说。
“什么不错?”宋雪瑶边发着消息边回答道。她总有许多消息要发。
“这活不错,”白子琛说,“方便,安全,见效快,比感冒药要灵多了。”
“这才赚多少。”宋雪瑶把手机背着扣在桌上。
白子琛凑近了身子,嘴角一陷,那笑容便有些猾味:“听上去你还有些别的想法?”
“赚钱的法子很多,这点真不算什么。”
白子琛的目光在她那件水蓝色高领羊毛衫上铺了一片,宋雪瑶尝了一口红酒,眼神忽而似烟一般缭绕起来,一只湿润的粉蝶停在了她的下巴上,如嘴唇般翕合着,没几秒就真成了嘴唇。白子琛从这灰纱般的沉默中意识到,这女人也许曾做过诸如陪酒一类的职业,若说曾与某个老富豪“交友”过一阵,也未尝不像。但他不能确定,他也不想过问。不少女“掺手”都这样,甚至不少女演员、女歌手、女白领、女学生、女画家、女教师、女运动员、女售票员、女超市收银员、女屠夫都这样,大凡是个年轻女人,都有这个可能性。他司空见惯,甚至觉得这挺好,因为他自己也蒙其恩惠,有过几个女伴,有的花点钱,有的不花,但总之都不聊感情。难为情。
白子琛继续思考起赚钱的事了。
“你说,我们光卖明信片,是不是野心小了点?”他边划着牛排说。
宋雪瑶看了看他。
“一张明信片只赚二十,这要是个签名款的唱片、吉他、潮鞋什么的,是不是能赚得更多?”
“是这么回事。不过因为贵,可能也不好卖。”
“要不我试试?我们之前不是搞过汪峰的签名么?我们就卖他出的那款耳机,签上名,加个一百来块,一周之内没人要就把签名擦了退回去。”
“听着不错。反正只要原件在,你爱在哪签都行。”
“那我这就先买几个。”
“这么急干嘛呀,先问着呗,有人要了我们再买也成。”
“对方要看照片怎么办呢?”
“就说最近出差了,等回家拍给他。”
白子琛看了她一眼:“行家呀。”
有那么几个月的时间,白子琛的日子变得浓香了。明星签名周边和明信片一波一波地售往各地。他现在只要盖着签名描十分钟就可以分毫不差地将它复制下来,他总结出了一个诀窍:当手握马克笔时,想象自己就是那个明星,想象自己被众星捧月,内里骄傲自满,睥睨天下,却又得小心翼翼地对外展现出谦逊的姿态;想象自己从小接受声乐训练,在专业水准上拥有着毋庸置疑的自信;想象着自己以艺考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了表演系,凡见过自己表演的人无不震颤惊惶;想象着自己对这个世界已经予取予求,甚至厌倦了成名。
这么着,他笔下的水墨便风华绝代地滑出了货真价实的轨迹。他也从中获取了幻想的幸福,每得到一幅新的签名真迹明信片,就将它们钉在墙上的松木板上,仿佛这些明星曾是他一段又一段回忆富饶的前世。
除此以外,他也仍在不停地“掺”着各大节目,不停地代写代抄情书,不停地到处找着试镜和做群演的机会。他甚至有了借钱给别人的资本。林象再度辞了职,放弃了九十万的年薪,自己动手创业,他跑来问白子琛借了五万。五万能创什么业呀?白子琛说。其实就是入个股,你要信任我这兄弟,多投一点也没事,预计一年能平账,转年运气好能有三十点的利润。
白子琛也没问他运气不好怎么办,大手一挥给了他十万。当然这十万并不是这几个月挣来的,但现在他的生活已经不会因为借去十万而受影响了,手上这么多挣钱的活,暂时缺个十万也不打紧。又是投资,又是为兄弟插了两肋刀,白子琛觉得很快活,是一个伟岸的男人在做的事了。体检的时候腰一挺,身高都涨了一公分。
“你被骗了。”宋雪瑶听了以后断言道。
“别逗了,你知道我和他关系多好吗?”
宋雪瑶耸了耸肩,不再试图说服他。
出于业务交流也好,形成了一股类似友谊的东西也好,两人一个月会碰上一两次头,有时是吃饭,有时是喝下午茶,也看过两次当下时兴的电影,有一回白子琛还在她面前颇为自豪地展示自己的模仿技巧——拿着宋雪瑶刚弄到手的签名,在餐巾纸上用圆珠笔涂两下,甚至不用像以前那样盖在上面描摹,一忽儿就可以以假乱真。真要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技能,但宋雪瑶还是礼貌性地表示了赞叹。白子琛也亲眼见证过宋雪瑶发布出售消息没多久,手机里就响起了各路买家的消息提示声。
他一度想过现在这活计他自己一个人也能完成,可直到看见这一幕,才明白这招揽买家的本事他无论如何也学不来。也许事实也并非如此。卖假签名这种事,一个人也并非不能做,可无论是白子琛还是宋雪瑶,不知为何也都自始至终没有提出过单干。他们只是任日子这么向前滑动着。
“你想,人的一生算他有八十岁,三十岁结婚,剩下的五十年里你的生活就和爱情无缘了。”他们终于开始有些观念性的交流,“那五十年里一切都变成了亲情,你要再想和爱情发生关系,那就非得出轨不可,可这就要承受道德上的谴责。也就是说,从社会道德层面,就限制了爱情这玩意儿的时效性。”
宋雪瑶默默地听着。
“所以,三十岁以后,谁再谈论爱情,谁就无耻。那是小孩子才憧憬的幼稚玩意。”
宋雪瑶点了一个不一定代表赞同的头。
“可我就觉得现在很多人都不这么想,都还很不成熟。”白子琛说,“满脑子还是爱情。明星演什么唱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一恋爱分手能引起轩然大波。一到综艺节目,观众最喜欢的还是听他们聊爱情观——无非互相理解,互相陪伴。这能听出些什么呀?可他们就听得眼泪哗哗的。明星吸个毒、打个架都可以插科打诨,一出轨,就全民谩骂。那些火爆朋友圈的文章,也都是清一色的爱情。你再看看现在的畅销书,个个都像怀春少女起的名字,不是‘喜欢你是最好的事’,就是‘往后余生都是你’。才多大就往后余生了。你说是不是肤浅?我现在听到这些就头疼,反胃,心里麻得慌。”
接着,他想起了自己尚还天真时的一些事,说:“你说,爱情有那么重要吗?是,被人陪伴的感觉很好,可那代价也太沉重了吧?不能玩不能闹,说什么做什么都得照顾别人心情,一不小心就要吵架,一吵架就要哄,哄人算什么正经事呀?这跟闲得无聊砍自己一刀再看着伤口慢慢愈合感到天天充满希望有什么区别吗?一个人活着已经够累了,再来个人绑着自己,这不是增加生活难度么?”
宋雪瑶看着他,像看一个刚学会认字就得意洋洋的小孩。
“你怎么不说话?”白子琛说。
“我觉得你说得对。”
那阵敲门声低沉、厚实,像一池藏着海怪的绿水,波波粼粼、密不透风地溢向屋内。白子琛理应推测这该是导演或者别的什么人,但他起身的一瞬间,脑中想起的却是宋雪瑶。走向门口只需七步,走这七步只需五秒,但在这五秒里,他的心如巨蟒般收紧。宋雪瑶不知道这里的,他想,但他还是将这种假设抻得又远又长,他有些害怕,但假设已经超出了控制,停不下来,并从怪石嶙峋中回荡出意外柔情的回响。敲门声又来了一遍,像是一个女人的手劲,也像是一个压抑着怒火的男人。
它从白子琛的耳中打开缺口,深入回忆底部,许多画面就被挖了出来,碎片飞溅,让白子琛在这五秒里不得安宁。已经记不得是多久以前了,可能是一年多前,也可能是昨天,他就是在这种敲门声中发现了宋雪瑶。他本想在录制结束后和她一起吃个夜宵,然而找遍录制现场都不见她的踪影,最后路过制作人叶导的休息室时,才看见宋雪瑶正站在门口局促地敲门。宋雪瑶没有发现他,他本想上去打个招呼,后来又觉得也许他们正要谈什么事,便悄然离开了。
后来他们再次见面时,提到那天晚上本想找她吃夜宵,宋雪瑶毫不扭捏地说自己去了叶导的休息室,并且告诉他叶导要把她往签约艺人的方向发展。
“那是好事。”白子琛说,“叶导是个大人物,跟着他混有出路。”
“其实我更想做个演员,但他的意思还是从综艺节目做起。”宋雪瑶说。
“也不错。”白子琛说,“先混个脸熟,总比一直做‘掺手’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
“突如其来的好运。”
“也许他这一阵心情比较好。”宋雪瑶说,“你听说了吗?他刚刚去美国做了人工授精,结婚二十年,终于养了个儿子出来。这一阵他签了不少艺人,连员工的年终奖都涨了许多。”
白子琛从未听过这事,但此刻他觉得有些幸灾乐祸。
“难怪他对他的狗这么好。”他说。
宋雪瑶一皱眉:“这话可太刻薄了。”
白子琛为宋雪瑶帮他说话而感到一丝不快,但他没有说什么。也许是为了调节气氛,宋雪瑶拿出了手机,把和叶导的聊天记录打开,展示给白子琛,说:“你看看这几个节目,去哪个比较好?”
在她翻选微信中的通讯录时,白子琛无意间瞥到了一个名字。他的心里震了一下。那可是个臭名昭著的人物。针对那几个节目心不在焉地比较了一番后,白子琛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那个刘亦凡是真的吗?”
宋雪瑶的脸上掠过一只受惊的飞虫,随即道:“是啊,我问他要签名时加的。”
那可是个“种马”般的歌手,据传闻,此人从不知检点,但凡是长相过得去的姑娘,无论是工作人员还是朋友,只要有机会,总想着邀人家上床。白子琛笑着问:“他没有找你睡觉吗?”
“睡了啊。”宋雪瑶说,“不然加了干嘛?”
嘭的一声,白子琛的脸降了一层灰惨惨的白,喉咙发出生锈的摩擦声,像是无端挨了一刀。他一下子联想到叶导的休息室,觉得签她做艺人这事显得有点突兀了。他的脸又转成了暗沉的红土色,熔岩在皮肤底下炽烈地流淌。他还来不及定义,浑浊的嫉妒就已经漫卷了全身。
“骗你的。”宋雪瑶狡黠地笑了起来,“他才看不上我呢。”
白子琛干笑了两声,说了两句玩笑话就混了过去,但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奇怪。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他看着满墙的明信片,忽然感到一阵眩晕。那每一个男明星,每一个签名背后,仿佛都在隐藏一些真相。他的呼吸开始急促,他没有办法理解自己,甚至觉得自己吃亏了。一记大亏。他想,认识她这么久,怎么连手都没牵一下呢,要被人知道了岂不是要笑话死。接着,他为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情绪而感到焦躁不安,甚至在节目里出手打了女嘉宾一巴掌,因为她也是个舞蹈演员,在录制现场,那双胜券在握的眼神和宋雪瑶如出一辙,她按照排好的剧本说:“我还是很爱你。”他的右手就扇了过去。“爱我你还出轨?”他斩钉截铁地说,并且羞愤地离开舞台。而台本上,他此刻只该沉默。他直到几秒种后才意识到自己脱离了台本。事后他请那个女生还了他一个巴掌作为道歉。她没有理睬,像躲一只蝙蝠那样逃走了。
宋雪瑶又寄来了几张明信片,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每照着签名画上一笔,脑中就出现宋雪瑶的裸体,身边是各式各样的明星。有的从小接受声乐训练,有的以艺考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了表演系,还有的已经对成名感到厌倦。但他们在床上(以及叶导的休息室里)都依然充满活力,像几百年的暴风雨侵蚀岩石那样侵蚀着宋雪瑶。而宋雪瑶,她在索取签名时,笑眼中饱含着荡妇的光波。他在想象中崩溃了,停下笔来,给宋雪瑶发了消息,说自己不想干了。
“为什么?”宋雪瑶说。
“我一个人也行。”
宋雪瑶隔了几分钟才发来消息:“你是不是怀疑我和明星们都睡了觉?”
“没有。”
“那我和你睡。”
白子琛一怔,随即感到愤怒。那些曾击溃他的画面又嘈杂地嗡嗡袭来,他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内心充满了鄙夷,但没有断然拒绝,只是静静地等待怒火熄灭。
用不了多久,恨意隆隆地驶远了。他为自己产生这样的恨意感到可笑和羞耻。随即意识到宋雪瑶这一句邀请超乎常理,但或许这只是一个玩笑。想到这里,他向她确认了一遍。
“是认真的。”宋雪瑶说,“你还是不想干的话就算了。”
白子琛舒了气,竟变得愉快起来。
“好,我不走。”他说。
像是两个人都有无尽的怨气需要发泄似的,他们在接下去的一周里昏天黑地地睡觉,差点连走路都成了问题。一周以后,一切恢复了正常。白子琛不再关心她是否真的和明星们上了床,那种蚊虫萦绕般的困扰转眼间就消散如烟,他的胸腔大方敞开,任由清爽的穿堂风从中条条拂过。他们继续像以前那样合作,继续对彼此的感情只字不提,一周或两周睡一次觉。唯一不同的是,宋雪瑶不再作为素人上节目,而越来越多地看到她坐在了节目中的嘉宾席或者评论席上,成为一个表情浮夸、唠叨肤浅的观察员。
在宋雪瑶的建议下,白子琛开始试着给节目创作台本。托宋雪瑶的福,这些台本大多都被采用。白子琛起先对此相当感激,但没过多久,他忽然想到:我何不也成为一个签约艺人呢?他于是跟宋雪瑶提出想要见一见叶导,由她引荐也成为艺人,却被宋雪瑶一口回绝了。
“这恐怕不行。”她说。
“为什么?”
“我也不过是一个小艺人,活都是经纪人接的,能见到叶导的机会也屈指可数。”
“那你就和经纪人说,让他来举荐。”
宋雪瑶摇摇头。“不太方便。”她说。
白子琛对此感到十分气愤,甚至一度又想再次提出收手不干,但想了想卖假签名能赚到的钱,他还是忍住了。犯不着跟钱过不去,他想,何况万一今后宋雪瑶真成了大腕,对自己也算是有好处。但是,他那颗想成为签约艺人的心还是蓬勃地跃动着。那天当他得知自己将要参加的节目又是叶导制作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在录制结束后自己去敲响休息室的木门,一如当时宋雪瑶那样。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还未等他出手,叶导就先找到了他。那是在棚里彩排的时候,导演忽然告诉他,说叶导在休息室想要见他。他喜出望外,以为自己终于也得到了认可,晚年得子的幸福余波看样子仍在荡漾着。他兴冲冲地上了楼。
休息室比想象中简陋,毕竟录影棚的大多预算都要用在节目上。然而,即便是在那狭小的房间,叶导还要费心地在桌上放上几瓶亮闪闪的红酒、两只高脚杯、一盒宝格丽的香水和一只银质的烟灰缸。房间的一角放着一管鞋油和鞋刷,叶导的双脚平放在桌下,一双黑色小牛皮鞋油亮如新,仿佛什么灰尘落上去都会滑下去。白子琛的眼睛被晃得受不了,便抬眼看了看叶导,不料他那亮晶晶、齐刷刷向后梳去的油头比皮鞋更耀眼。白子琛迅速地眨了下眼来习惯这房间里的光芒,随即关上门,说:“叶老师,你找我啊。”
他知道当面的时候,叶导更喜欢别人叫他叶老师。稍微熟一些的人可以叫他老叶,但他讨厌别人叫他叶导,然而别人偏偏私底下都叫他叶导。
叶导把头从桌面的文件上抬起来,一看是白子琛,就拿出一根iqos电子烟,一边把烟弹塞进去一边说:“请坐吧。”
白子琛坐在叶导对面的椅子上,双手在桌下交叉。
“最近活好接么?”叶导吸了一口电子烟,那样子就像是啜着奶嘴的婴孩。
“还行,混口饭吃。”
“这行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
叶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白子琛觉得差不多他快提出要签自己了。他的两根拇指在不断地搓着。
“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要注意一下比较好。”叶导慢条斯理地说。
白子琛一怔,发出了困惑的一声“嗯”。
叶导见他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便又吸了口奶嘴,说:“你是宋雪瑶的朋友吧?”
白子琛心一凉,拇指停了下来。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听到她的名字,以致一时语塞,只是微张了嘴巴,却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们的事情。”叶导终于把目光对准了白子琛的眉间,说,“其实没什么,这个圈子什么样大家都清楚,也都能理解。”
白子琛的手心开始潮湿了。他忽然明白为何宋雪瑶始终都不肯帮他引荐给叶导。
“但是这有失我的身份。”叶导靠在椅背上,一手拿着电子烟,一手点着自己的胸口,“我们都不希望自己的身份被玷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白子琛凝视着叶导手中的电子烟,脑中被火烫的钳子烙下了深深的“玷污”二字。他反复默念这两个字的读音,最后都搞不清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了。但是他点点头,说:“明白。”
“明白就好。”叶导说,“你是个聪明人,也知道该怎么做。”
白子琛像被人强摁入水中似的点了点头。
“好了,你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赶紧下去排练吧。”叶导把烟弹拔了出来,扔进了烟灰缸里。
“我还能录制节目吗?”白子琛似乎有些惊异。
“当然了。”叶导笑着说,“毕竟大家都不容易。”
“谢谢叶老师。”白子琛本还想说句对不起,但他不知怎么的没能说出口。他起身的时候,叶导说:“对了,那些假签名的勾当以后也少弄弄。你也有你的身份,不是吗?”
白子琛差点没站稳,但他从腰往下一发力,勉强没有跌回座位上。他惊恐地看着烟灰缸,仿佛叶导的话是从这烟灰缸里发出的。他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感到脸上血色全无。随即大步走到门口,招呼也没打就开门出去了。
“记住,”叶导对着白子琛的仓皇的背影补枪般地说,“身份是最重要的东西。”
宋雪瑶穿着一身长款的白色羽绒服站在门外,目光硬硬地顶在白子琛脑门上,口中团团地呼着白气。她的神情像一地被踩脏了的雪,阴沉柔弱,见白子琛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才微微露出些笑意。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白子琛说。那天见过叶导后,他没有预兆地就把宋雪瑶的所有联系方式都屠城般删除得一干二净,甚至还搬了家。他偶尔也会想念宋雪瑶,但从未期盼更从未想到他们真的会再相见。
“能进去说么?外面冷。”宋雪瑶平静地说。
一进门,连外套都没脱,宋雪瑶就在白子琛的房间逛起来,与其说是看看到底他又住进了什么样的地方,不如说是在寻找着什么蛛丝马迹。直到进了卧室后,她看见墙上满满挂着的明信片,眼里便闪过了一道青红色的光芒,伸手将它们一张一张取下来,攥在手里。
“你干什么?”白子琛说。
“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特地来取回去。”
白子琛想要出手阻止她,但他一时找不到什么理由。只能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她像拔鸡毛一样一张一张把明信片撕扯下来。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他又问了一遍。
“我找了私家侦探。”宋雪瑶说,“放心吧,我取完就走。”
“为了找这几张明信片你请了私家侦探?”白子琛惊道。
“不可以吗?”宋雪瑶说。
宋雪瑶的到来使白子琛的房间又盈溢着熟悉的芳香。他看着宋雪瑶如同一个农妇那样翘着屁股从几近枯黄的松木板上摘下明信片样的甜果子,心里忽然有些伤感。他起先怀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今晚可以和她再睡一觉,但立时这个念头就被打消了。因为他想起他对她做的事,也想起叶导那张可怖的笑脸。自那天以后,每当他在做“掺手”的时候偶遇叶导,他都会对白子琛做出那个和蔼可亲的笑脸,而每每此时,白子琛都感到自己的笑容僵硬难堪,由此意识到自己也许确实不适合做演员。
宋雪瑶确实有那么一阵上了好些综艺节目,但一年过去了,似乎没有什么观众记住她,到后来,甚至都没怎么看到她上节目了。白子琛想,也许她转去做别的什么了,也许仅仅是他没看到而已,毕竟这世上有这么多节目,他看不过来,也无意为了看她而费时劳力地苦苦追寻。然而从现在她这么急于要将明信片全部回收来看,她也许是真的缺钱了。暖气使宋雪瑶的脸上厚了一层红晕,她这时看上去更像农妇了,白子琛想。
“艺人做得好好的,怎么还缺这几个假签名的钱?”白子琛说。
“我解约了。”宋雪瑶一边卸明信片一边说。
“为什么?”白子琛惊道。
“不想做了。”
白子琛沉默了一会,很快,他就明白了真实的原因。一只粗糙的丑手把他的心搅出了一阵难过,另一只手拿着一枝白色的电子烟,一对清秀而苍老的嘴唇衔着它像衔着奶嘴,也像衔着宋雪瑶或别的女人的乳头。“很好。”他说,“你该从中吸取些教训。”
宋雪瑶停下了手中的活,噌的一下盯向白子琛:“什么教训?”
白子琛耸了下肩,说:“善待自己。”
宋雪瑶有些急了,字字落地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子琛无意争辩,敷衍地点了下头。
收完最后几张明信片,宋雪瑶就立刻挤开他,手捧明信片朝门口走去了。
穿上鞋,打开门,她说:“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她的声音弄亮了楼道的黄灯,在适当的阴影下,白子琛发现宋雪瑶显得楚楚可怜。不知怎么回事,他忽然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他有些后悔刚才为何要这么说话。他忽然意识到,现在他们已经不会有辱任何人的身份了,他们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一切了。“对不起。”他说,“我刚才不该那样说。”
宋雪瑶不带任何感情地望着他。冷空气窜入屋里。
白子琛想要继续说些什么来挽留她,但话到嘴边总是如稀土般悄然粉碎。他确信宋雪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生气和介意,甚至有那么一刻感到宋雪瑶也在期待着他再说些什么,或者她自己想要说些什么,但两人终究还是在沉默中不知所措。就在这种犹疑中,宋雪瑶关上门离开了。临走前白子琛看见她的眼里软软的,韧韧的,好像很多甜蜜从这双眼里绵绵地逸了出去,直到最后,有那么一丝恨和傲也跟着出来了。像是意识到这个疏漏一般,砰的一声,门如剪刀一般被宋雪瑶将一切都切断了。
这一刀剪下后,有什么东西在白子琛心里勃动了一下,像忽然被烫了手,也像耶稣复活时的第一声心跳。白子琛一时有些透不过气,他感觉自己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但下一秒,一切又都模糊难辨了。他忧伤地想,这是一种很不寻常的触动。
他整夜地辨认这触动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他回到房间里,看着松木板上千疮百孔的洞群,密密点点如同夜兽的绿眼。他坐在沙发上和它们对望了许久,甚至在睡觉的时候脑中都是这些洞。它们慢慢扩张,露出其中空虚而没有尽头的部分,冰冰凉凉,说什么都没有回声。他打了个电话给林象,想要跟他随便聊些什么来挨过这种空洞,但林象的号码已成了空号。白子琛呆住了,随即想起了宋雪瑶的话。“这不该啊……”他想。
第二天,他在录制现场茫然无措地死背着台词,刘先生和从阿姨的争执声从白子琛的耳际不动声色地掠过,他自己也浑浑噩噩,仍未从昨晚接二连三的事件中回过神来。他用了很多办法都没有能联系到林象,他甚至还抱有一丝幻想,觉得林象出差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信号,没有网络。越是穷乡僻壤,越有暴富良机。
他僵木地坐在录制现场,若不是戴上了防止被认出的墨镜,他那病恹恹的眼神恐怕会令每一个监视器前的导演叫苦不迭。
“钱难道比亲人还重要吗?”从阿姨厉声问道。
刘先生涨红着脸说:“可是没有钱我怎么养活亲人。”
“我们自己可以养活!”录制现场的从阿姨爆发力惊人,“你只要不再赌钱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忙了。”
“不行,”刘先生说,“不行,这不是我想要的。”
他们就这样无休无止地吵下去。直到某一刻,也许主持人介入了调解,也许没有。也许某一句台词钻进了白子琛的心里,也许没有。也许窗外开始下了大雨,也许没有。也许他忽然想起了宋雪瑶、想起了自己写过的情书、说过的情话、编过的故事,想起了林象、想起了他的老情人们,也许没有。总之,他咕哝了一声“这都是些什么事呀”,泪水就从墨镜底下漏出来。他痛苦地屈了身子,唇线不住地颤抖,将双手探进墨镜,发出不像一个男人能发出的哀嚎声,脱离台本地大哭起来。
“导演,这个要不要喊停?”
“先不用,一会再补录。”导演在导控间冷静地说道,“这个镜头备着,正片里可以用。”
所有人一下子都静了,大家都在听白子琛异样的哭声,面面相觑,一筹莫展。
“导演,镜头差不多了。”
导演陶醉地摇摇头:“再多拍点吧,再多拍点。”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监视器,“不愧是老‘掺手’,你看这哭得多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