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兄妹

如果可以承受得住生活中时不时的苦难,就已经非常伟大了。

2021.02.03 阅读 612 字数 7867 评论 0 喜欢 0
兄妹  –   D2T

格蕾丝正在煮着土豆浓汤,突然听到车库门打开的声音。她皱起眉头,以为一个多小时前离开的父亲又忘记了什么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拉布拉多犬莉莎突然冲了出去,激动地吠个不停。

“莉莎!回来!”她喝道,转头望去,却看到她许久没见面的哥哥查尔斯。

查尔斯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下巴上长着参差不齐的胡茬,他看起来像是好几天没睡过觉也没洗过澡了。

“好久不见。”他蹲在地上,逗着莉莎,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走近给它一个拥抱。他抬起头望着她,眼睛里亮晶晶的。

她克制住自己走过去拥抱他的冲动,她皱着鼻子:“你可真臭啊。”

“我一接到爸爸的电话就赶过来了,开了三天三夜,累了就在车里睡几个小时。”

“为什么不住旅馆?”

“怕耽误时间。”他说完之后,她也立刻沉默下来,甚至连莉莎都停止了吠叫,乖乖地躺下来,把头枕到他的脚背上。

“她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睡着了。”她冲房子最尽头的那扇门努努嘴。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慢慢脱去满是尘土的靴子,把行李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慢慢放在地板上。

“我的房间还在吗?”他问。他掏出来的都是些最普通的棉质T恤,系松紧带的运动裤。她仔细留意了一下,并没有想象中昂贵又花哨的衬衫和西裤。

“还在,只是房间里堆了很多杂物。你如果要长住的话,就把那些东西放到车库里去。”

“我也不知道我要呆多久。”他抬起来,迷茫地看着她,仿佛在乞求她说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她清了清喉咙,别过脸去,全神贯注地搅拌起了土豆浓汤。

她烤了两片全麦吐司,切了点儿香肠,盛了一碗土豆浓汤,放在托盘上给他端过去。看到他头后仰着靠在沙发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不由自主地,她握住他沿着沙发扶手垂下的左手。他们两个的血液循环都很不好,一到十月份,哪怕壁炉烧得再旺,也会手脚冰凉。此时此刻,她握着他冰冷的指尖,心怦怦狂跳。她没有想过,当他们再次和平地,肩并肩坐着的时候,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格蕾丝睡到快中午才起来,她从小到大都很难入睡,所有的安眠药在她身上都不起作用。但昨天晚上,替查尔斯盖上被子,又把客厅里的火生得更旺些之后,她突然觉得很疲惫,疲惫到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起居室里。查尔斯头也不抬地朝厨房努了努嘴:“我煮了咖啡,还去超市买了牛奶。”

“妈妈今天还好吗?”

“还好,喝了一杯苹果汁,打了止痛药之后就又睡着了。”他将手中的书向下摊开,放到两腿之上。

“那就好。”

咖啡壶里的咖啡还热着,她倒了一杯,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回房间,最终决定还是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他把茶几上的一个小盒子推了过去,她发现是她喜欢的牌子的杂锦巧克力礼盒。

“我本来准备感恩节的时候寄给你作为礼物的,现在就提前给你吧。”

“谢谢。”她看着十六块不同形状的巧克力,猜测它们的口味,最后她挑了一块最大的,是棉花糖口味。

她又把盒子推回去:“你也吃一块吧。”

他愣了一下,继而挑了一块长方形的巧克力来吃。

“是焦糖花生口味的。”他看到她探寻的目光,回答道。

他们是相差三岁的兄妹。他们都有淡金色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四肢很长,手脚也都很大。每年,镇上“最可爱的小孩”比赛的冠军总是他们两个中的一个。

查尔斯非常聪明,而且冷静,他很小的时候就在学校里的拼字游戏上屡屡胜出,但是在这样一个靠近加拿大边境,除去农业一无所有的小镇上,聪明并不见得是被人赞赏的品质,过于出挑反而会招致排挤。人们通常认为她更温柔,更可爱,更招人喜欢。

但是她知道自己绝对不是外人所认为的那样。

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就无法入睡,她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学走路学说话都很晚,常常莫名就感到悲伤。当然她还不会说“悲伤”这个单词,她只能没日没夜撕心裂肺地哭喊。奶嘴和玩具都无法安抚她,父亲和母亲只好轮流抱着她,或者反复晃动着她的摇篮。为此,埃墨理大学英语系(全美排名第一的英语专业)毕业的母亲不得不辞去报社编辑的工作,变成全职主妇。

她在三岁的时候就被确诊出来患有抑郁症和焦虑症。她用所有的力气在外人面前维持体面的形象,而在家人面前,她却是蛮横,任性又乖张的女儿和妹妹。

父母因为她而疲于奔命。父亲不得不延长诊所的营业时间以支付她心理医生的费用,母亲没日没夜地抽烟以保持清醒。查尔斯才六岁,但没有人有精力顾及他的感受。他被要求像一个成年人那样,自己给自己准备早餐。他每次遇到她哭的时候,就走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关上门,专心玩拼字玩具,看童话书。他从小成绩就很好,这让父母对他越发放心,在他们的观念里,查尔斯一个人就可以打理好一切。

母亲因为查尔斯的到来而格外高兴。她甚至比平时多吃了一个桃子。父亲在母亲床边安装了扶手和升降工具,但是查尔斯一下子就把她打横抱了起来,然后轻轻地放到轮椅上,再给她在腿上盖上毯子。母亲很高兴,轻微地捏了捏他的手臂表示感谢,他和母亲对视之后,开心地笑起来。

“平时你多亏你照顾妈妈,今天就让我推她散步吧。”他对格蕾丝说完后就推门走了出去。他推着母亲在她亲手打理了很多年的玫瑰花圃边坐着,有些小鸟从喂食器里啄食松子。他并没有问格蕾丝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散步,他们很少一起做什么事情。大部分时间里,父母不得不应付她抑郁症发作时的种种情绪,家里的活动都要迁就她的喜好。而她偏偏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查尔斯说起一些有趣的电影或者餐馆,她总是忍不住给出负面的评价,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她和父母呆在家里,而查尔斯一个人出门。

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查尔斯一个人可以做好任何事情。他仅仅是靠自学就进了高尔夫球的校队,代表学校打高中生联赛。他的成绩每年都是全年级的最高分。而当他看了烹饪甜点的书籍之后,很快,她在厨房里的优势也荡然无存。他可以飞快地分离蛋白和蛋黄,可以给蛋糕表面撒上一层细致的糖霜,他甚至还会在蛋糕上裱花。他总能够在各种事情上超过她,那些她因为抑郁症发作而大吵大闹不肯去上学,把自己关在房门里和门外的父母亲对骂的日子里,他们之间的差距逐渐拉大,大到她一辈子也追不上。

他考上耶鲁那年,她因为抑郁症加重而休学在家。父母觉得自己亏欠儿子太多,所以想要奖励他一次旅行。

“我要去罗马。”他说。他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后的那段时间里迷上了欧洲历史。

因为她每周要去看三次心理医生,没办法进行长途旅行。所以他们安排了她的叔叔阿姨住到家里来照顾她。她仍然记得那段日子,好像在最深的海底,无法呼吸,也看不到光亮。又仿佛在没膝的泥潭里,每一步都在下陷,如果挣扎的话,就会陷得更深。她告诉自己,应该立刻好起来,这样她就可以和查尔斯一起去罗马了,但是她仍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她既害怕白天的到来,这样她就不得不和父母还有查尔斯见面,交谈,又害怕夜晚的到来,一个人与孤单为伍。

她并没有真的想过要通过割腕来毁了查尔斯心心念念的旅行,她偶尔有一次磕伤了膝盖,却突然发现,原来物理上的疼痛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可以让她放松,不用再去想精神上的苦楚。但因为她割腕之后住院两周,全家人不得不取消去罗马的计划。他们想着要补偿查尔斯一些什么,比如支付他买车钱的一半。

“为什么格蕾丝要买车,你们就说两万块以下的随便挑,而我买车的钱就要自己赚。哪怕现在,你们也只愿意支付一半的钱,”他恨恨地说道,“如果我也在我的手腕上割一道口子,你们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父母像突然被火烫到了一般震惊地看着他。

他最终没有拿父母的钱,而是在芝加哥找了一份银行的暑假实习。他原本只是负责打印文件,但很快就被调去做数据分析。暑假结束的那天,他开着一辆二手的英菲尼迪回来。他停留了几个小时,将他的东西打包之后,就开车向学校进发。他所得到的奖学金足够支付学费和住宿费用,他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向家里要过钱。

第二年夏天,父亲提议全家人一起去罗马旅游。

“我去年圣诞节已经去过了,和朋友一起,”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和格蕾丝一起去吧。”

格蕾丝以为查尔斯会恨自己,会冲自己大吼大叫,但是之后几次见面,他都像那件事根本没发生过一样对自己客客气气的。但与客气一同到来的是生分,他不再把她包括在自己的生活里面,他们的命运分道扬镳,即使他们仍然长得很像,但亦无法紧密相连。

她望着窗外蹲在母亲身边,将头放在母亲腿上的查尔斯,陷入了沉思。

他们的母亲九年前检查出来患有乳腺癌。最初发现的时候只是二期,治愈率在七成以上。大家互相安慰着,试图当做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他们的父亲关掉了自己在小镇上开的诊所,转而去底特律做了一名军医——癌症的治疗费用极其昂贵,每一天的靶向药物就近乎一千美金,一般的保险需要病患自己支付大笔的费用,唯有军队为军人及直系家属提供非常慷慨的保险条例。

大约四年前,原以为已经熬过了五年的复发高峰期,母亲因为一次肺炎而住院,在例行检查中被发现癌细胞已经侵入骨骼。查尔斯立刻辞去了在华尔街的工作,风尘仆仆地一路开车回到了这个位于美国东北边界附近的小镇。而她经过几次的休学和转学,好不容易临近毕业,也立刻匆匆完成了论文的答辩回到家里。

这次回家,她发现家里人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父亲仍然替她还信用卡账单,但是屡次建议她去他开牙医诊所的朋友那儿,学习一门洗牙的手艺。卧病在床的母亲更喜欢和查尔斯聊天,听他讲为了招待重要客户而包下私人飞机去夏威夷的私人高尔夫球场打球,听他讲在亚马逊的热带雨林里跋涉和在阿拉斯加的北部追逐极光的旅行。他坐在壁炉面前侃侃而谈,父亲母亲,连同莉莎,都那么专注地看着他的脸。他身体里具有的能量振聋发聩,让她感到渺小和自卑。

两个星期后,父亲和母亲决定,由她留下来照顾母亲,父亲每个月会在她的银行卡上打一笔钱作为家里的日常开销和她照顾母亲的报酬,而查尔斯则应该回到纽约去,他赚的钱比他父亲还多,而且他显然已经不属于这个小镇了。

格蕾丝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开始一本本把自己从学校带回来的书本放到她小时候用过的书柜上,衣服挂在衣柜里,鞋子放在门背后的矮柜上。

“麻烦你了。”他走之前,拥抱了她。

而现在,他从门外进来,母亲晒了太阳之后脸红扑扑的,他将母亲安顿到床上睡下之后,再次拥抱了她:“四年来,真的辛苦你了。”

“你倒好,事业和家庭双丰收,不像我,一事无成。”她苦涩地说。在这四年里,查尔斯从投资银行辞职,去洛杉矶念了MBA,和MBA的同学一起成立了娱乐公司,两年之后,每个月的营业额已经有上百万美金。他有了交往很久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身材错落有致,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他们在照片里,互相搂着肩膀,一起咧嘴大笑着。

而她的抑郁症愈发严重,她常常在脑海中听到这种嗡嗡的噪声,将她与日常生活的世界隔离开来,她感觉不到空气,感觉不到阳光,什么都做不了。就像被一千个摄魂怪围绕着,她想不起来任何快乐的事情,任何目标,期望。她学会了在黑暗里默默哭泣以期待一切过去——但是这样潮水般的悲痛从未真正离她远去,而是蛰伏着,期待下一次涨潮。在母亲面前伪装自己的抑郁症正在好转消耗了她所剩无几的精力。她努力戴上“面具”,然后开车载着母亲一次次去医院治疗,一次次去接受检查。母亲病情稍微好转的日子里,她们会开车去邻近的城市住一晚,吃酒店里的自助早餐。

她后来发现母亲所谓的“病情好转”亦全是伪装出来的。

四天前,父亲在家中休假,和她一起开车带母亲去做化疗前的全面检查。主治医生看了一会儿MRI结果之后,又把其他几名医生也叫过来,开了一个漫长的会议。

“不要化疗了,没有用了。”他们用悲切的语调说道,转而推荐了专业的临终关怀团队给他们,他们很快就在母亲的卧室里安装了方便上下床的装置,浴缸和马桶边上也装了扶手。

工程师说,他们的母亲很快就会需要别人的搀扶才能下床,然后她会需要借助扶手才能走去厕所,再接着,她需要别人抱着去洗手间,到最后,就不得不用纸尿裤了。

因为尚有医疗费用没有付清,父亲不得不继续去军队报到,临行前给查尔斯打了电话。查尔斯只收拾了几件衣服便驱车从洛杉矶赶回。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行驶之后,他们得以重新团聚在这个小镇上。

他仍然是三十年前那个独立又寡言的人。这些品质现在变得非常有用。他并不过多地谈论情感,而是只讨论当下需要做什么:需要立下遗嘱,需要将母亲银行卡里的余额提取出来,需要通知在其他国家的亲戚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但是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跟在他后面,有的时候实在心里难受,就跑到房间里去躺下来。他会走进来,在她床边放下一杯柠檬水(他还记得她小时候的喜好),然后走出去。

一如工程师所言,癌细胞的发展速度很快,母亲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比他们想得更短暂。他们以为有更多的时间来进行体面而漫长的告别,但现实如暴风雪般砸在他们的脸上。

父亲告了假,他们三个人轮番坐在母亲的床前,为她注射止痛药,为她打营养针,为她擦洗身子,用蘸水的棉花球擦拭她的嘴唇。他们不得不看到母亲干瘦且枯槁的裸体,她如此无助。

有的时候,她忍不住抱着查尔斯的胳膊,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体很僵硬也很冷,他举起手臂,似乎想要环抱住她,但举到一半,就放弃了。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悄悄地抬手擦了擦眼泪,然后专注于眼前的书。

几个小时过去了,都还没看完眼前的那一页。

他们从来都不是给对方提供帮助和支持的那种兄妹。

他唯一表现得有些快活是在他的女友打电话来的时候。他会走到院子里面去接。她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到笑容一点儿一点儿地蔓延到他的眼睛里。她听到他用异常温柔的语气说,我也想你,你千万照顾好自己,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就回洛杉矶。

他已然从其他地方找到了帮助和支持。

母亲的葬礼上,他让格蕾丝代表他致辞。

“妈妈一直更喜欢你,你致辞她会更高兴的,”他说,“她总是给你买礼物,带你和她的朋友一起旅行。”

他自己和他第一份工作的直属上司更亲密,上司的妻子总是说他太瘦了,在加班到深夜的时候,邀请他也来家里一起吃宵夜。她见过所有他认真交往过的女孩儿,在他生病的时候给他熬好黄澄澄的鸡汤,她听到他那些呆在小房间里度过的孤独童年时总是露出真切的难过,然后她给他做更多的曲奇和苹果派,让他带回家去。是她把他从总是吃垃圾食品的瘦骨嶙峋的小伙子养成了结实的男子汉。

但是格蕾丝坚持说他是妈妈更喜欢的那个人。

“你不在的时候,她总是念叨你。她向所有的邻居展示你在大学里获得的那些奖状。”

“我从来没有给她看过我的什么奖状,”他烦躁地说。

“学校不是会把学生获得的奖更新在网页上吗?她有事没事就去网页上看着。”

在格蕾丝和母亲的那些旅行中,母亲不止一次说起,如果查尔斯也在就好了。她说起自己当母亲,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错失了查尔斯成长中大多数的重要事件。她想当然地以为他是个令人省心的孩子,即使没有额外的关注,也可以在各方面都做得很好。等到她反应过来他内心深处对于关注的渴望时,她已经失去了他,和在他的生命中的位置。

“是吗?”查尔斯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她,他的眼睛中开始涌出泪水——她从来没有看见他恸哭过,一次也没有。

最终,他和她都在葬礼上致了辞。他的发言非常简短,而她则回忆了母亲和她的每一次单独旅行;她发病的时候,母亲在黑暗里走进来,放在她额头上的那只温暖的手;在她知道自己日子无多的时候,她传授给她的那些菜谱。几乎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哭起来,她看到坐在右边角落里的那一群母亲的大学同学,这群人中的好几个都是她能叫得上名字的报刊编辑和专栏作家。意识到这一点让她更难过了。

她听到她们在悄悄议论她怎么这么年轻就因为癌症去世了。

“听说她结婚之后抽烟抽得很凶,她读书的时候,还特别讨厌烟草的味道呢。”

“但是她得的不是肺癌啊!”

“总归对身体不好。你们记得吗,她在大学里面,轻轻松松就可以跑一个马拉松。”

将母亲的骨灰盒埋到那片玫瑰花下面之后,格蕾丝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躺了很久。

她忍不住幻想,如果她从来没有出生的话,查尔斯和父亲母亲会过着怎么样的生活。他们三个人都是一样的聪明,能干,一定能成为非常幸福美满的一家人。母亲会继续她在报纸的编辑工作,到现在这个年纪,应该已经做到了主编。她不会抽烟成瘾,自然也不会得癌症。这样父亲亦不用放弃他热爱的小诊所,他每天一边工作,一边和来看病的邻居聊天,下了班之后,和他们喝上一杯啤酒再回家去。周末的时候,查尔斯和母亲会去附近的城市郊游,而父亲则会埋头打理他的农场。他当初搬来这个小镇就是因为这里的农田亦非常便宜。

她在黑暗里,看到窗外的树杈在月光下的倒影。树叶几乎都掉光了。再过三周就是感恩节,接下去还有圣诞节,新年。她有些希望查尔斯可以留在家里直到过完那些讨厌的节日。

查尔斯答应在家里呆到感恩节结束。父亲很快交了离职申请。他们三个第一次多出来这么多相处的时间。粉饰太平的语言很快被证明毫无用处,哪怕是最微小的事情都让他们想起母亲,和永远无法挽回亦无法重来的时光。

自欺欺人般,查尔斯天天在电脑上埋头工作,父亲则在农场里砍树劈柴。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他会叫上查尔斯,一起去把木柴拉回家来,堆在壁炉边上。

“就算在超市买,也只要二十多美金而已。”她看到他们两个满身灰尘,狼狈不堪地回来时,忍不住埋怨道。

“那你倒是给我挣二十美金回来呀。”父亲不高兴地瞪着她。

母亲去世之后,一直保护着她不用接触外部世界的人便没有了。查尔斯变成了家里的一家之长,葬礼的细节和招待亲戚朋友的各项开支都是他负责的。

“爸爸退休之后就没办法每个月负担你的开销了。家里的房子也要租出去一部分。你新年一过就从家里搬出去,去你喜欢的城市。我给你五千美金,足够用两个月,你那时候也该找到工作了。”

她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已经坐到了她身旁,破天荒地,他把手放到了格蕾丝的手中,和她十指相扣。他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虽然她从来没有一份工作做得长久,也从未试过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但凡事都有第一次。他说他会保护她的,如果她在工作上遇到麻烦,他会替她解决,如果她将来想要进修专业课程,他也可以借钱给她。

尽管他们有同样的父母,同样的基因,在同样的小镇长大,但是最终还是成为两个世界里的人。现在,父亲不断和查尔斯商量退休之后的财政规划。查尔斯建议父亲投资一些科技类股票,再把家中的二楼装修一下,放到民宿预订软件上面出租,农场则可以租给别人来养牛。父亲频频点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查尔斯飞快地进行着心算,说出一些专业名词,检查父亲写在笔记本上的数字,后来,他们大概是讨论出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便把笔记本放下了,去冰箱里,各自拿了一瓶啤酒。

没有人再有余裕来考虑她是不是快乐,能不能应付和外人交往,可不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工作。

查尔斯是十二月四号离开的。他要回洛杉矶处理几个月积累的工作,然后和女朋友去加勒比海共度新年。

她和他在门口拥抱了一下,然后听到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车库门升起又落下。莉莎依依不舍地在门廊那里坐了一会儿,但是很快又开始玩一个骨头造型的玩具。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不是她通常坐的那边,而是查尔斯经常会坐的另外一边。她手里拿着查尔斯放在茶几上的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五千美金的支票。

他们的房子改成民宿后很受欢迎,一月五号就会有一户来自荷兰的家庭入住,他们会住在她的房间里,意味着她必须在那之前找到新的去处。这个日子非常具体,时时刻刻敲打在她的心上。父亲仍然很悲伤,好在他的一些朋友也都退了休,他们会在一月份去阿拉斯加旅游,在冰河上钓鱼。

活到人生的第三十个年头,她终于开始了孤身一人的旅程。她已经抑郁了太久,也根本没办法想象不抑郁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但是不是可以尝试一下伪装成“正常”人,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呢?

“我们这些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瞩目的成就,但如果可以承受得住生活中时不时的苦难,就已经非常伟大了。”信封里,除了支票,还有一张手写的卡片。她打包好了行李,推开了家门,一阵刺骨的寒风袭来,但是她仍然坚持走了出去。

刘文
Feb 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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