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有一条新闻很热。大意是说,一个初中女生,因为一点琐事,突然抽刀将另一位女同学的脸划了个十几厘米的口子,鲜血喷涌,十分吓人。事发之后,学校也很配合,收缴了同学的刀具,场面很像明治末期的日本。但是这种马后炮的事情,跟明治时期的卸磨杀驴又不太一样。在我们这里,类似的事情是很多的,学校的处理方式也都大同小异。学校既然这样处理,家长没法子,只好自己站出来主持黑暗的公正,这个家长有时候是亲爹,有时候是干爹。干爹的事情,很快就会讲到了。现在先讲讲干女儿。
有一个女生,人称小陀螺。这种女孩子,每个学校里都有:留着又黑又亮又软的长头发,皮肤白净无瑕,双眸黑如点墨,一副未来要上北大中文系的样子——却生性炽烈,喜欢打架。小陀螺小时候学过舞蹈,有一门旋转不停的功夫,据说能转上半个钟头不晕。那时候起,同学们就叫她小陀螺。后来小陀螺上了初中,爸爸突然一病不起,很快就撒手人寰。伤心之余,小陀螺也终于从自己压根不喜欢的舞蹈训练中解脱出来了。逢年过节,有时亲戚会半开玩笑地说:小陀螺,听说你很能转,给我们转一个吧?小陀螺便答道:听说你很能滚,你给我滚一个吧。小陀螺大抵就是这么一种性格。
爸爸去世以后,妈妈在工作的餐厅认识了一个男人,左近的人们都叫他“老五”,也不知道大名叫什么。老五身材魁梧,头发根根直立,胡子不管刮得多么干净,永远都有一层青黑的痕迹。他的嘴角总是向下撇着,好像很不高兴。也许大部分时候,他确实是不高兴的。不高兴的原因,大概与小陀螺的妈妈有关,那是另一个《霍乱时期的爱情》风格的故事,总之,老五没有得逞,没当成小陀螺的爹。但是小陀螺很喜欢老五,她对老五说:叔叔,你当我干爹怎么样?我们好多女同学都有干爹。老五苦笑道:我不是你们女同学的那种干爹。老五的心理活动大概也很复杂,类似于被喜欢的女孩子说了“我一直当你是哥哥”的心境,只是由对方的女儿,用了另一种形式说出来罢了。
小陀螺读的学校既不是什么贵族私立,也不是那种盛产地痞流氓的中学。我们知道,即使是这种平庸至极的学校,一般也有个“九龙四凤”之类的组织,横行霸道,称雄一方。在我们成年人看来,这种小团体幼稚可笑,不值一哂。但是如果你是这个学校里的学生,尤其是性格懦弱、身材矮小,又不太合群的那种学生,这些龙凤们就会来欺负你。学校里还有一种典型的弱势群体,他们一般是性格内向的小胖子。这种小胖子成绩不好,身体不壮,但从不惹事,家里又没钱,也不会谈什么恋爱。你想破脑袋,也找不出一个欺负他的理由。
但是,孩子们要是恶起来,那是没有来由的。他们就是要欺负你。
具体到小陀螺的案例上,我们知道,像她这种浑身闪烁着星芒的漂亮女孩,是没人随便欺负的。这里有一些非常复杂的社会学原因。总而言之,学校里的龙凤们还是会选择欺负懦弱孤独的孩子。小陀螺班上有个女生,名叫阮甜甜。这孩子生得娇小玲珑,说话做事都慢吞吞的,回答问题时,声音小得可怜。倘若老师说:你大点声!她就会用更小的声音嗫嚅着再说一遍,老师再要逼问,就会哭出来。这姑娘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请欺负我”的气场,男生女生都欺负她,花样翻新,匪夷所思。比方说,生物课上,老师教同学解剖青蛙,阮甜甜本身就已经吓得要死了。下一节课,她打开笔袋,顿时昏了过去,原来有人把青蛙的心脏放在了笔袋里。
这两个女孩原本并不熟悉,但在班里朋友都很少。小陀螺是因为身材样貌、举止风范,处处透着一种大小姐气息,令人不敢轻易接近。阮甜甜便不须说了。有一天,小陀螺在楼道里听男生笑着说:糖老虎带人把阮甜甜推进了女厕所。这种男生对女厕所的遐想非常恶心,我们上学时都听过很多。小陀螺本不想管闲事,她并不是行侠仗义的类型。但是她想,厕所总得上吧?一进厕所,果然看见了糖老虎宽厚的背影。
糖老虎是一个学习很差的女生,非常之胖,眼睛常年眯成一条线,却并不慈祥喜庆,反而往往射出凶光。她在班上规定,所有女生必须叫她大姐。也不需要交钱或者给她买吃的,只要见面叫大姐就行,要求倒也不高。阮甜甜因为没有朋友,所以没听说过这个规矩,见到糖老虎,头一低,就想过去。糖老虎一推她肩膀,喝道:哪儿去?叫好听的!像这种情况,她要是直接说:叫大姐!阮甜甜一定会叫的。但是阮甜甜不知道什么是“好听的”,顿时呆住了。
糖老虎有几个跟班,立时上前推搡阮甜甜。阮甜甜实在太软了,一推就是一个跟头,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恰好年级主任经过,糖老虎一搡众人,下腰把阮甜甜搀了起来,还微笑着给她掸了掸土,年级主任点点头,就这么过去了。糖老虎两条肉缝似的眼睛精光爆射,怒道:你演戏呢?给我找麻烦是吧,你等着!说完就进教室上课去了。下了课,阮甜甜就被弄进了厕所。过去我们认为,女孩子之间玩闹,惹不出什么大祸,半大小子才真正危险。现在我们知道,这可能是某种性别歧视。糖老虎这种坏学生,因为自己就是女孩子,知己知彼,她十分了解阮甜甜这种姑娘最怕的是什么。
小陀螺进入厕所的时候,糖老虎正举着手机给阮甜甜拍照,阮甜甜坐在地上,哭得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小陀螺走到近前一看,场面难看至极,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这真是最大的侮辱了。小陀螺勃然大怒,一把推开糖老虎,喝道:“阮甜甜!把裤子穿上,出去!”阮甜甜提上裤子,扑通又坐下了,糖老虎等人发出一阵很少在女孩子身上听见的哄笑。小陀螺搀起阮甜甜往外走,糖老虎把手机一晃,屏幕里的照片像一把重锤,同时砸在小陀螺和阮甜甜脑袋上,阮甜甜腿一软,又要坐倒。糖老虎说:“以后见到我,要叫大姐,知道吗?这件事要是让老师知道了,这张照片就会出现在咱们学校的贴吧里。滚吧!”小陀螺气得柳眉倒竖,扶着阮甜甜走了出去。
这件事十分为难。依小陀螺的脾气,必须告诉老师和教导主任,把糖老虎绳之以法。可是照片在人家手里,用个新学的成语来说,这叫投鼠忌器。要是能把糖老虎的手机偷来砸了,倒是能解决问题,但自己又没有这套本领。这一下午,小陀螺都没能好好听课,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解决方案。世界上竟然有一件事没有解决方案!这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状况。
下午的体育课上,小陀螺一肚子火没地方撒,跟一个男生打了一架。这件事是这样的。小陀螺在跑步时,一个足球突然滚进跑道,小陀螺差点坐了个球车,幸亏练过舞蹈,身体协调,一个梯云纵,落在地上,戟指大骂。那个踢球的男生笑呵呵地过来道歉,却被小陀螺卷了一顿。可是该男生脾气甚好,只是笑了笑,抱起球转身就走。小陀螺追上去要跟他打架,结果人家说:我不跟女生打架。小陀螺气乐了,问道:“你瞧不起女生是不是?”那个男生说:“你太弱不禁风了,要是你们班糖老虎那样的,还值得打一打,我想打她很久了,可惜没有理由。”小陀螺眼前一亮,转怒为喜,笑道:“我给你一个理由,好不好?”两人走到树下,开起会来。
结果这件事演变成了群体性事件。放学后,两拨人马在街心花园的小广场上对圆。男生告诉小陀螺,叫一群人打一个女生,无论有什么理由也是干不出来的,你说的这件事很恶心,我可以管一管,但是得让糖老虎知道。果然,糖老虎得到消息后,码了很多人。她认识这一带所有的小流氓。
很多人看不起中学生打架。如果你真的看过中学生打群架,你是绝对笑不出来的,朋友。这件事过后,学校里的几个男生受了伤,小流氓损失也很惨重。糖老虎一直站在后排,见势不妙,转身就跑,男生们毕竟也不愿意追打她,气得小陀螺直跺脚。她脑袋里想的是:打什么群架呀,重点是抢手机!结果手机也没抢到。
糖老虎给阮甜甜拍照的事情,学校是不知道的,但小陀螺勾结高年级男生打群架一事,学校倒是很快得到了全面准确的报告。糖老虎这时候又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还给小陀螺编造了一个很难让人质疑的动机。她首先承认自己在课间欺负了女同学阮甜甜,这是不对的,但小陀螺为此就纠结人马要打她,那就更加不对。这种先把自己判决有罪的伎俩,不单小陀螺玩不过她,连老师也着了道儿。
管这事的是小陀螺的班主任,姓王,一些有知识的青年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王承恩,意思是说,他应该跟那个姓朱的教导主任一起吊死在煤山上。王承恩和朱主任会审了小陀螺。这时候,小陀螺才觉得糖老虎是个可怕的对手,她不单承认了自己有错在先,而且对这个避重就轻的策略十分有把握:小陀螺绝不敢告诉两位老师,她到底是怎么欺负阮甜甜的。因为照片在她手上。
王承恩的审判结果也很简单:第一,记过一次,写入档案。第二,请家长。小陀螺满不在乎,白了王承恩一眼,走了。
第二天中午,家长来了。他跟王承恩礼貌地握了握手,王承恩问:您是这孩子的父亲吗?该家长说:嗯,算是吧。王承恩头上冒出了问号:什么叫算是?到底是不是?该家长说:我是她干爹。这位家长做派非常洒脱,见到老师,既不紧张,也不松懈;既不笑,也不生气。甚至连不卑不亢都谈不上。王承恩听了,非常尴尬,问道:“干爹?那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也很严重啊!这位干爹您贵姓?”干爹说:“我姓武,江湖上都叫我老五。”王承恩重复道:“老五?”老五说:“您的问题太多了,咱们说正事吧。”王承恩表示,这可不行,我要请的是家长。老五说我就是家长。王承恩说没听说过干爹来开家长会的!老五说万事开头难,咱们一起解决这个难题吧。王承恩怒道:“不行!她亲爹呢?”老五说:“亲爹死了,亲妈嘛,这会儿应该在喝酒,您还是当她不存在吧。”王承恩又重复道:“不存在?”老五说:“您连学生的基本家庭状况都不知道,您这班主任不行啊,再练练?”
这次会见在尴尬的气氛中完成。当然,尴尬的只有王承恩一个人而已,老五非常从容,话题一直被老五引着,走向不可控制的方向。比方说:老师,这叫校园暴力,您知不知道?既然那个女生已经承认欺负了别人,我们孩子也是为了主持公道,您有没有调查欺负人这件事?王承恩表示,校园暴力嘛,女生欺负女生,哪个学校都有。老五一皱眉头说,你这叫什么回答?哪个学校都有,不等于你可以放任不管。正是因为公道的缺失,我家孩子才会去主持公道。他问王承恩,公道缺失了没有?王承恩摇头:没有,是她们压根就没有找我们寻求公道。老五点头道:很好,您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王承恩语塞。总而言之,这次会谈与世界上以往任何一次请家长都不同。首先,与会者是班主任和干爹;其次,从头到尾都是干爹在问,班主任在答。
有关老师应该怎样处理校园暴力,老五是这么对王承恩说的:
“我这个人,非常尊重老师。当老师很难,这我是知道的,我也有过老师。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老师,我老师是其中比较好的那一种。我的老师除了教给我本事,还教给我解决问题的方法。当然也有不好的老师,不好的老师即使知道问题存在,也不会尝试去解决,只要自己不惹上麻烦就好了。”
王承恩说:“这样的老师当然是少数。”
干爹说:“不不不,我觉得这样的其实算不上老师,只是占用教育岗位的职工罢了。”
最后,干爹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
“王老师,您有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人为什么要欺负别人?我们成年人互相伤害,可以因为钱、性、政治、报复,理由还有很多很多。孩子们呢?因为好奇吗?好奇是犯罪的理由吗?”
王老师沉默了一会儿,小声答道:
“犯罪……这也谈不到犯罪吧。”
老五站起来,抻平衣角。
“我也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说到底,您从来就没有调查过这件事。您觉得这是一件小事,但是我们家姑娘不会因为一件小事去打群架。她接受的家庭教育虽然不完整,但不是一个反秩序的孩子。她没来找您解决,一来可能是您在孩子心中不够可靠,二来,这件事也许不能说。具体是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犯罪,您得查了才能说。”
他走到门口,回头又补充道:“有件事我困惑很久了。小孩子心里的恶,到底是从哪来的?您身在田野之中,具有最佳的调查研究条件,希望您能解决这个世界难题。”
王承恩愣了很久,终于送到门口。“干爹,哦不是……五先生,您说话很有深度,您是学什么专业的?”
“武术。”老五说,“我们习武之人,能用拳头解决,尽量少说话,今天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王老师,这件事您如果不查个水落石出,我想事情还会进一步起变化的。”
老五料事如神。他既算准了王承恩不会去调查这件事,也算准了事情的走向。实际上,在他去学校之前,他就已经问过小陀螺,跟糖老虎起冲突到底是因为什么。小陀螺红着脸说:“干爹,这件事我真的没法告诉你。”老五说:“好吧。你既然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但是你不能再干这种蠢事了,打架有打架的规矩,不许乱打。”
这句话说完,小陀螺突然毫无来由地哭了起来,眼泪如同珍珠断线,继而扑到老五怀里,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哭得上下翻飞。老五笑着抚摸她的后脑勺,说道:“你脑袋真圆,又大又圆。”小陀螺抬起头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翻,猛地往老五胸口捶了一拳。老五又笑了起来。“哭个屁,”他说,“有什么事,干爹给你做主。”
一开始,小陀螺让老五去找糖老虎要手机,但她死活不说要来干什么。纠缠得苦了,老五无可奈何,叹道:“你干爹在江湖上也算有个字号的,怎么也不能去打一个初中女生啊。”他抬起头,冥思苦想,突然“嗯”了一声,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小五,”他喝道,“上什么课?少装孙子,你给我办件事。”
老五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正义感,他的正义感主要站在自己人这一边。年轻的时候,非正义、反秩序的事情,他当然也没少干。但另一方面,他自己又有一套十分教条的逻辑,比如绝不能向初中女生出手。这倒也没什么错。老五告诉小陀螺:等一个星期,如果学校没有查糖老虎的事,你就找小五。
小五这个孩子,小陀螺很久以前见过一次,他在城市的另一端上学,跟妈妈住一起。据老五交代,小五是老五的干儿子,跟小陀螺的人事关系差不多。这事儿难说。小陀螺心里很怀疑,因为干爹什么时候收了别的干儿子,自己竟然不知道,这太不像话了。何况小五又不是混这片的。关键还姓武!骗傻子吧。小陀螺拿出小五的手机号码时,心理活动大概就是这样的。
这是和谐安详的一周,阮甜甜见到糖老虎会叫大姐,糖老虎路过阮甜甜书桌时,总是炫耀一下她的iPhone6S,除此之外并无异状。所谓异状,就是小陀螺期待中的教导主任约谈糖老虎、糖老虎家长被请来学校,甚至警方介入之类的剧情。这些都没有发生。有关糖老虎的家长,小陀螺听说过一些,因为她爸爸很有名,是同学家长中唯一住在监狱里的爸爸。糖老虎的妈妈来开过家长会,是一个看起来比阮甜甜还胆小的女人,很难想象她养育了糖老虎这种孩子。
放学以后,小五摆了一个标准小流氓的姿势,靠在校门口的柱子上在等小陀螺。小五一头圆滚滚的毛寸,两道利剑眉,一对大环眼,长得十分凶恶。小陀螺用一根嫩葱似的指头点着自己的腮,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小五,点点头,说道:“什么干儿子呀,鬼才信呢。”小五一愣,问她:“什么干儿子?”小陀螺大笑起来。
小五蹲在小花园的伪汉白玉长椅上,听了糖老虎的事情以后,挠了挠毛寸,皱起眉头来。其间有一群本地小混混路过,似乎想停留一下,但为首的跟小五一对眼神,顿时被两道寒光刺穿,吹着跑调的口哨走了。他故意走得很慢,好显得自己并不惧怕小五。小五也不理他们,问小陀螺:“这个糖老虎到底怎么欺负女生了?”小陀螺唯独没讲这个细节,只说要小五想办法弄到糖老虎的手机。小五说:“你脑袋是不是进水了?我弄到手机以后,还不是什么都看得到吗?不是照片,就是视频,再不然就是聊天记录,你们女生不就会玩这几样吗。”小陀螺想了想,似乎也不无道理,就红着脸把阮甜甜被拍照的事情说了。
小五听完,瞠目结舌,愣了好半天。“这女的有病吧,”他说,“就为让人叫她一声大姐?岁数大也不露脸啊!”说着他突然站起身来,在长椅上踮着脚尖往远处望了望,然后嗖的一声窜了出去。小陀螺还没有反应过来,远处已经打了起来。小陀螺赶到现场时,只见刚才路过的那伙小混混已经只剩下一个当头儿的,其他人不知道跑哪国去了。当头儿的流着鼻血坐在地上喘息着:“我、我没瞪你啊大哥,我就路过,这都多半天了……”说着又挨了一脚,仰面摔倒。小五把他揪起来,指着中学的方向问:“这学校有个女生叫糖老虎,混你们这片的,知道吗?”当头儿的点点头说:“知道,大哥,她是跟鹏哥的,我不认识她,我们都老烦她了……”此君说话毫无逻辑可言,小陀螺在后面听着,哭笑不得,十分尴尬。小五经过了解得知,这个鹏哥是本地的一个大混混,进过监狱,据说手上有一张精神诊断证明,所以所向披靡,没人敢惹他。这个逻辑也很奇怪。
事情发生得很快。小陀螺找来小五的第二个晚上,问题就得到了解决。只不过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发生了更大的问题,这件事可以等一会儿再讲。先来讲讲糖老虎受审的过程,因为这比较喜闻乐见。
小陀螺本想跟着小五一起去,但小五一把将其推了个跟头,笑道:“你根本不会打架,别捣乱了。”小陀螺很诧异:“都请你出马了,还用打架吗,打架我还用找你?”小五说:“你甭想你那干爹,他能干他就不让你找我了。”小陀螺又说:“那你拿到手机不许看那照片。”这就是小陀螺经验不足的地方,她只说了不许看照片,没说不许拍照片。
糖老虎放学以后,喜欢到附近的肯德基蹲一会儿,一般都会有几个低年级的女生在肯德基里帮她把当天的作业写完,再给她买上每天不重样的零食冷饮供其消暑。当小五精瘦挺拔的身躯挡住了夕阳,糖老虎还没想到当天晚上会发生什么。
小五带走糖老虎的时候,当然有几个小混混站出来喝止,但他们的眼神跟小五一对,身上就像结了冰。用糖老虎本人的话说,那是一种杀人也无所谓的眼神。小陀螺后来听说此事,笑道:你动画片看太多了。
晚上,小五一边把糖老虎的手机交给小陀螺,一边嬉皮笑脸地问:给我看看呗?小陀螺啐了一口,走到暗处,一张张地翻看糖老虎的照片,其过程非常反胃,因为里面有很多糖老虎的自拍,基本上每张都在抽烟。她似乎觉得抽烟很帅。尽管小陀螺在这个反胃的过程中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阮甜甜那张照片出现的时候,她还是全身一震。
照片里,阮甜甜把头尽量扭向一边,但她的头发被一只胖手扯着,露出哭得变形扭曲的侧脸。照片的下半部分如果描述出来,本文就无法顺利发表,故从略。小陀螺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删除按钮,刚要点确定,小五的声音越过肩膀在耳旁响了起来:“别删啊,这是证据。”小陀螺吓了个半死,把手机扔了起来。她狂怒不已,追着小五打了半个小时,小五嘻嘻哈哈地在前面跑,小陀螺上气不接下气地边追边骂。最后小陀螺累了,蹲在地上喘气,小五嘲笑她:“你这体能不行啊。”小陀螺说:“我不擅长跑步,有种咱俩比转圈。”小五笑道:“傻*才跟陀螺比转圈呢。”
接着他靠墙一蹲,拿出自己的手机,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边看边点头,手机屏幕的亮光映在他脸上,那表情只要是正常人看了都想打他。小陀螺本不想理他,但还是忍不住问:你看什么呢!小五一咧嘴,站起来撒腿就跑。小陀螺泼命也似的追了两条街,终于追上,从后面一把将小五抱住,抢过手机。小五笑着挣脱出来,说:“不要这样,被你干爹看见多不好,咱俩可是兄妹。”小陀螺飞起一脚,正中小五裆部中央,十环。小五蹲了下去,哀嚎起来。小陀螺走到一边,按亮手机屏幕。
屏幕上是一张糖老虎的照片。
不消说,照片上的糖老虎,姿势角度,用光构图,都与她自己拍摄的阮甜甜如出一辙。
小陀螺声嘶力竭地喊道:“小五你王八蛋!”
旁边楼房里所有的楼道灯都亮了。
转过周来,小陀螺心情愉快地去上学,告诉阮甜甜,照片已经拿到了。阮甜甜很感激,问她怎么拿到的,小陀螺约略一讲,没想到阮甜甜说出一句:“这……打架是不对的。”小陀螺当时很想打她,但怕她哭着把这句话再说一遍,只得作罢。她心里有块石头没落地,没心情打阮甜甜。她在想,糖老虎这个奥斯卡影后,怎么这次没去找老师告状?可见小陀螺的智商并不能与美貌并存。糖老虎自己最擅此道,当然知道有那样一张照片在别人手里,是不能告老师的。
何况老师也不会管。这个学校99%的老师都是正常的好老师,他们有知识有抱负有责任心,一腔热情地陪着孩子们健康成长。但糖老虎和小陀螺都直属王承恩管辖。这就跟空难一样,它是一个小概率事件,赶上了就要命。
不过小五拍这张照片,却不是用来防止告老师的。他才不管什么老师,他担心的是鹏哥。他自己不混这一片,也就罢了,要是因为这么一件小事,把事情惹到老五身上,面子上可不好看。于是在事情办完之后,他没有立刻回到城市的彼端,而是在附近的网吧睡了两天,花时间在小花园和小树林之类的小混混聚集地转了转。小五知道,像鹏哥这种人,一旦出现,附近的小花园和小树林都会有一种肃杀的氛围。然而并没有。
有关这件事,小陀螺和小五都想简单了。糖老虎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被打倒的。她既没有告诉老师,也没有惊动鹏哥。
她报了警。
小五在网吧里被警察抓住,手机里的照片当场就被搜了出来。糖老虎才不在乎自己的那种照片被包括警察在内的多少人看到,她报警的事由也不是被拍了照片。她说她被小五强奸了。当然她同时还说,因为小陀螺在学校里长期与自己不睦,勾结社会青年小五,对自己实施了惨无人道的奸污。此外,他们还抢走了自己的手机。
糖老虎赌定小陀螺不会出卖阮甜甜。
小陀螺这次在全校大会上被点名记大过,出了大名。小陀螺吃了个哑巴亏,性情大变,很少说话。有一天晚上,她吃完冰箱里的冷饭,正在用圆珠笔戳作业本,因为她一个字都写不下去。突然门咣当一声开了,老五架着她妈妈闯进来,双双倒地。妈妈喝得烂醉如泥,老五神情尴尬,小陀螺心不在焉,也并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其实妈妈和干爹之间是怎么回事,谁都猜得出来,小陀螺也不傻。
这天晚上,小陀螺和干爹坐在桌前谈心。小陀螺鼓起勇气说:干爹,我想喝酒。没想到干爹嚼着花生米,头也不抬地说:喝酒喝呗,喝酒也问我,生活不能自理啊。小陀螺于是知道,干爹是没有任何与公序良俗对等的价值观的。干爹的价值观,基本上属于自成一体。干爹觉得对的就是对的,觉得不对的就是不对的,与道德法律都没有关系。
小陀螺问干爹:“干爹,世界上为什么有糖老虎这样的人?”
干爹不答。这个问题,在小陀螺被请家长那天路上,就已经问过一次了。只是当时两个人对糖老虎这种孩子的理解都还没有这么深刻。
小陀螺垂泪道:“糖老虎那么无耻,那么不要脸,那么爱欺负人……你说,人为什么要欺负别人?”
干爹说:“你看过机器猫吗?你这年纪恐怕没看过。机器猫里面有个大胖,喜欢欺负野比,那是没什么特殊的理由的,就因为他能。但是有一集,野比失去了机器猫的帮助,独力面对很多小混混,表现得很勇敢,在一旁偷看的大胖被感动了,带着强夫上去替野比打了一架。”
干爹叹了口气,喝了口酒,继续说:
“我年轻的时候,一直认为世界上就算有坏人,也是像大胖这样,会在某个时刻觉醒的。然而你这个同学,我是真的看不懂。”
小陀螺说:“干爹,咱们拿她就没有办法了吗?”
老五给她出了个主意。这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只是没主意的主意。这个主意大概是说,小陀螺跳过王承恩和朱主任,直接去找校长。校长是个善良的老太太,虽然身居庙堂之高,不知江湖之远,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小陀螺不解地问:“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区别?”老五说:“女人可以看那张照片。那是证据。”小陀螺恍然大悟,但还有点不放心,她说:“班主任和教导主任都这么不靠谱,校长能行吗?”老五说:“你不用担心。一个学校有两个王老师的概率是很低的,何况你们已经有一个朱主任了。”可见老五是一个懂得一些统计学原理的武术家。
这句话在小陀螺听来不过是安慰之辞,但老五心里已经想出了一个更不是主意的主意。
老五心想,小陀螺问得对,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糖老虎这种人?这种坏孩子的坏是天生的吗?是遗传的吗?是后天教育造成的吗?人为什么伤害别人?为什么欺负别人?人为什么可以不要脸,莫非不要脸有什么我没发现的好处吗?老五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这需要社会学家来解决,搞不好还得用上人类学家。自己只是一个武术家。
武术家就得用武术家的办法。在更好的办法被人类发明之前,老五坚信自己这个办法是最好的。
第二天,老五来到小区4号楼3单元102,砸开了门。门内是个金链汉子,喝问:“你是干嘛的?”老五反问:“你是袁鹏吗?”袁鹏就是所谓的鹏哥,他打量了老五一番,眼神一碰,浑身震了一下,嘴硬道:“你、你有什么事?”老五说:“没别的事,打你。”
然后把袁鹏打了一顿。袁鹏大声哀号:“别打,我有神经病!我有证明!”但并没有用。打完之后,袁鹏奄奄一息,问道:“大哥,你为什么打我?”老五说:“早晚得打,今天没什么事,先打了。很快你就知道了。”
傍晚,老五来到肯德基门口,见到了糖老虎。这孩子跟没事儿一样,举着别人孝敬的圆筒冰淇淋,依然谈笑风生。
老五站在她面前,小声说:“糖老虎,你站起来。”
糖老虎看看两旁的小混混们,笑了出来。“大叔,你谁呀,要欺负小萝莉吗?”
三个字没说完,糖老虎圆滚滚的身躯就飞了起来,坠落在一排自行车上。
“我操,”她尖叫着,“王八蛋,你打小孩,臭不要脸,你打女生,你谁啊?你为什么打我?”
老五说:“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