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速公路尽头，转左边的匝道，出来大约三公里黑水泥路，路窄，仅能行一车，两边的植物像树又像藤，繁密的绿在顶上交缠成穹盖，正值当午，穹盖里的天光却如日落。
时光小器的铜牌子晃了一下，林先生推门走出来。
相思子满树花开，亮黄的花丸随开随落，毛茸茸地，飘坠在青石子道上，青石子道发了黑，棱角磨出坚硬的光，黄花兀自小而柔。花香却不落地，来回缭着绕着，既轻轻地，又重重地。
林先生坐下，闭上眼睛，这是春天了。他在相思子的花香里打了个盹。
再回到店里，3号桌已经坐了个人，年轻男子，干净而敏捷。“给我一碗炒米粉！”他的声音相当悦耳。
林先生熟练地接下，“猪肠碌你吃过没？”
“没吃过，我想吃芝麻糊——”
林先生楞住。那男子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好啦，炒米饼也不错——”
林先生这才点点头。“APP还在试行阶段，不能保证性能稳定，菜单十二种应用只能选择一种，使用权限——
“我真的想吃芝麻糊——”
“对不起，我们是咖啡馆。”
“你们有猪肠碌炒米粉，为什么不能有芝麻糊？”
“呃——老板娘不大喜欢甜食吧，使用权限一生一次，用毕软件自动消失。”
年轻男子点开金手指图标，彩轴轮盘缓缓转动，他漫不经心地点击橙色，鲜榨橘子汁一样浓稠的橙色。屏幕提示，你选择了零秒响应，确定请按Y，退出请按N。
他随意地按了Y，抬头笑笑，“这东西靠谱吗——”
林先生淡定如常，“从此刻起，未来一个月，世界将对你零秒响应。”
“为什么只有一个月？”
“世界不能失序太久。”
“那就试试，我想吃芝麻糊，零秒响应——”
林先生转身，语气急促地吩咐店员：“马上煮一碗芝麻糊。”
2
江愉小区3号楼601房住着一个梁山泊。同一个地址和电话，每个包裹的收件人却不一样。
买祛痘美白保湿面膜的豹子头，买谷粒早餐奶和原味手撕包的孙二娘，买L码日式印花浴衣和防尘口罩的阮小五，买加厚垃圾袋和迷你低音炮的黑旋风，买36色丙烯颜料和尼龙毛平头画笔的一丈青。
入行两个月，他已经放弃了以名度人。
叫陈文生的是个左臂蝎子刺青、围裙遍布鳞甲血渍的海鲜贩子，叫梁荣根的是个戴假睫毛、穿着泡泡袖裙和红色长袜的美容院前台，叫夏小朵的是个老头教授，印着学术会议留念的手提环保袋里，装着学生论文、保温杯、咸干花生米和黄道益活络油。
名字是外套，有时候不那么合身，这是有趣的。
所以601房那位，该有多少种可能，可惜两个月了，仍停留在可能。
从来不接电话，最快那次回信息是5小时24分之后，曾试过在楼下喊了28遍“601的鲁智深有快递”，毫无响应，倒是关他屁事的窗户阳台探出不少头来。
上班第一天，老宋给他做了个岗前培训。老宋以前是开书店的，书店关张，接手了某快递城南片区的网点，手下一个文员，三四个快递员，继续做他的小老板。只是卖过书的小老板有点不一样，阁楼上还堆着卖不完的书，每个新员工都可以挑一本，算是入职礼物，这是老宋唯一慷慨的事。
老宋说，天齐啊，你知道一个快递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说，快。
老宋摇头，有人问德川家康，杜鹃不啼，我要听它啼，有什么办法？德川家康的回答是，等待它啼。
他没好意思问德川家康是干什么的。
老宋又说，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精彩吧，其实全部智慧在最后一句，等待。
他当时真没太懂，不过，现在懂了。
一天里，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他都在等待。
等待运件车回来，等待扫描巴枪轮到自己，等那台二手电三轮充满电，等红灯变绿，等电话接通，等信息去了有回，等喊声被人应答，等收件人拎着垃圾袋慢悠悠地下楼。
每天派160个左右的件，区域是城乡结合部，点特别散。他要在那些工厂和老巷子、商厦和旧居民楼之间排出最优路线，他要研究如何让快件装车承载最多不浪费一丝缝隙，他下载云喇叭，提前撕单，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为了更快一点操碎了心。
因为超时就是罚款。
两个月，他已经接到十三单投诉，其中九单是延迟签收。上午的件1点前派完，下午的件7点前派完，延迟签收每单罚10块。
知道哪里慢了吗？
三医院有个很屌的保安叫黄登攀，每次都要查他的身份证，不准电三轮开进医院，又不准停在门口，有次他们吵起来，差点动了手。
车开不进去，他就不能上楼派件，满满一车件，谁那么好心帮你看着。
医生护士常常不接电话，接了电话的也不肯下来，都说放保安室吧，有空再去拿。他每次把一揽子件抱进保安室的小里间，都要和黄登攀互瞪眼睛，逞着狠，像随时会咬起来的狗。
那家学校，那些总是设置来电提醒的老师，等开走几公里才打电话让你再送回去，他的电三轮一趟趟地傻跑着冤枉路，真怕荒郊野外突然没了电。
充电的时间太慢，等一碗面做好的时间太慢，交通灯转换的时间太慢，总有人在后面偷扯他筐里的件，他反应得太慢，滚滚车流里，根本不知道哪个是贼。
于是他收到了丢件投诉，是个汽车吸尘器，价值138块，他联系买家主动赔钱，只求撤销投诉，让他少罚500块，可那买家一直没理他。
有单破损件投诉来自牛角巷22号之一，收件人是个叫丧。的小女生，她的手机常常欠费，电三轮开不进窄巷，他便在外面喊，丧圈、丧圆、丧句号，小女生会噘着嘴跑出来，后面跟着一条黑狗，她让他下次把快件藏到巷口的花盆后面。他听了她的话，谁知那份件，什么洛丽塔软妹圆头小皮鞋，被狗咬掉一块皮。
601的梁山泊也是，请从门缝塞进来，请放在楼梯口的灭火器箱子里，放在门口破沙发的垫子下面，请把垫子盖好，放在一楼楼道正对面大榕树底下的那个坑，请用树叶遮一下，谢谢。
信息回复太迟，每次都得做问题件，超出留仓限量被罚款四次，全是拜这位所赐。从此巴枪扫到这个地址电话，他都要倒抽一口冷气。
王燕在电脑后面板着脸，这个月网点投诉超标了，你们谁再搞来一单，超额罚的那笔就扣谁的钱。
罗树青笑道，我想让你扣啊，就是没机会，都忘了罚单长啥样。
王燕马上迎合地笑了笑。
罗树青在打包装，这个精瘦的家伙以前每天能派260多，现在主要做收件，收个大货顶人家派两天的件，稳赚不说，丢件延误的风险也少，整个网点收入最高，连老宋都把他当偶像。
他跟罗树青求了几次，罗哥，教我几招吧。
罗树青总是呵呵一笑，下次，等哥有空。可是下次总又推到下次 ，慢慢也明白了，罗树青永远都没空。
王燕收起笑，高天齐打醒精神吧，你工资都快扣完了。
他说，对了，怎么还没发工资呢？
老宋还没答话。
罗树青抢了说，老宋，今天有风吗？
老宋说，没风啊。
罗树青说，那怎么办，老板不发工资，昨天喝了西北风，今天连风都喝不上。
大家哈哈笑，老宋笑得最大声。
这段子上个月他说过，不知道罗树青是不是捡了他的，可当时根本没人搭理他，自个儿在那傻笑了半天。
人微言轻是真的，干什么事都轻，帮王燕装快递单打印纸，从来没听她说过谢字，晚上好几次主动加班帮老宋装货，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换了罗树青，结果会不一样吧。
给点反应很难吗，一句话，一个笑，很难吗。
3
他从老宋那儿拿的书，是本诗集，作者李元胜。那本书很精致，黑硬皮书脊，烫金的字，他觉得好看。发朋友圈的时候，不知道写什么，就摘几句上去，觉得很有逼格。其实他也不大懂那些诗什么意思，可是又能觉出一点意思。
有天他拍了张高压线和阴天的照片，旁边配了几句诗，发到朋友圈里。
我需要激烈的一天
悲伤的一天，狂喜的一天
充满奇迹的一天
需要用一年来回味的一天
我需要激烈的一年
狂奔的一年，沉醉的一年
充满暴雨和巨浪的一年
需要一生来平静的一年
加了很多客户的微信，打完电话自动加好友的，有些人同意，有些人不。
他有空的时候，会旁观他们摆在面上的生活，点个赞，或者评论个表情，也隐约地期望，他们会旁观他的，给个赞或者表情。不过，常常期望不到，人们每天要看的东西太多了。
过段时间，他会把他们删除，在和他们变熟之前删除。也不知为什么，在熟人面前常常没话可说，陌生人却让他轻松自如。
准确点说，半生的程度更好，有会心之处，也有许多未知，未知也不强求知，隔着段距离，挺舒服的，有进退的余地。处熟了就会用到心，用心的事，太累了。
上午去一家便利店送件，那个阿姨很好，听出他声音沙哑，给他倒了杯水。后来他去凉茶店喝了碗斑砂，极苦，老板给了粒陈皮糖，一粒糖就化了一腔巨苦，他又记起阿姨的那杯水。
他还是不讨厌这份工。
开着电三轮飞驰在路上，迎着春天润的风，他的心情就会好。他想象自己是骑马的猎手，满载着猎物归来，他想象自己是坐着雪橇的圣诞老人，派光了礼物奔向南极，他想象自己是阿波罗，驾着战车主管日出日落，他想象自己是赈灾的英雄，洪水茫茫饥渴的灾民翘盼着他扔下一个包裹。
他不喜欢宅，不喜欢小办公室，不喜欢整天坐着干活，周围几个不变的人，然后那几个不变的人和那个小办公室就会浸透他，好像油脂浸透一张纸。
他喜欢城市里乱七八糟的景，洋紫荆花瓣落在海味铺新晒的虾仁上，竹筒屋的老脊长着竖箭样的野草，汽车的天窗里飞出一只蝙蝠侠风筝，公车里有个吃手的小孩，贴在玻璃上望他，他一路屏着气跟在公车柴油尾气后头，不知为何跟了好久。
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
没装遮雨棚，装了棚还怎么仰头看天空，这个小城最漂亮的就是天空了。他手忙脚乱地用帆布盖住快件筐，再找雨衣出来时，身上已经湿透了。
找了个屋檐避雨，胸包也湿了，耳机、手机、充电宝、POS机、笔和零钱统统倒在地上，还有那盒烟。没开封的烟，湿了水，瘪着，他捡起来，不想扔。
老妈买的烟，嘱他随身带着，遇到要求的人，敬一根会好办事，他一根也没敬出去。
老妈开早餐店，早上4点起床，晚上9点睡觉，他们完美地错开了照面的时间，也好，不用看到彼此最累的样子。
鞋柜上放着块黑板，早餐店用旧的，以前写些今日老火靓粥之类，现在是留言板。老妈在上面写，高天齐挂窗帘，高天齐洗衣服，高天齐收拾你的狗窝。
他一般都装作没看见。
到家已快10点，老妈会留夜宵，不用掀锅就知道是菜干猪骨粥，早餐店剩下的，他吃了二十多年，腻得够够了。早上他会绕路走，故意不经过早餐店，宁可花钱在别家吃。
有点对不起她，她应该是希望他经过的。可她会很唠叨，她会追问他洗衣服没有，收拾房间没有，大早上的很烦。
最重要的一点，两个月没交伙食费了，尽管老妈无所谓，可他在乎。还没发工资，几张卡都到了还款期，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他打算卸完货再催催老宋，老板，西北风都没得吃了。
心塞的是，601又有件，死沉的一大包，什么纯天然未抛光鹅卵石，他犹豫着要不要搬上电三轮，白走一趟不用说，又占了那么多地方。
突然王燕叫起来：高天齐，三医院那边客户投诉，签收未收到。
昨天给我电话了，我让她去保安室找找。
说没找到，准备赔钱吧。
是她让放保安室的，自己又不下来拿，关我什么事。
哎，说这些都没用，投诉就关他的事。
王燕说唯一的办法是证明快件放进保安室了。
他寻思着，通话记录，电话录音都不难，难的是没有底单签字。
可是黄登攀看见他送件进去了，那个时间，那几件货，这证明极其关键，得低头求他帮忙了，只是人家肯吗？
够了。他不想这么颓地等下去了。打开手机APP，金色的手指在启动。
全世界对我零秒响应吧。
4
日光灼烈，午后上班时间。眼睛被光线刺得酸痒，喉咙又痛，焦躁。他抬头，大太阳，蓝天空荡荡的。
乌云，乌云，零秒响应吧——
还没眨眼，西边已经压过来一垛厚云，迅速把太阳揣了进去。天暗下来，视线舒适了，真是神奇。
又红灯，这个路口设计不合理，通过时间只有15秒，等待却需70秒。绿灯亮吧，零秒响应——
红灯忽然变绿，车辆如潮水出闸，横向行驶的大车急刹，硬生生截在半道，他的电三轮轻舟而过。
经过凉茶店，要了一杯罗汉果，奇异的厚甜。他问老板，喉咙痛，喝了能马上好吗？
老板说，神仙也不敢包。
他嘀咕，喝了就好，零秒响应。
一杯下肚，喉底刹时清凉，不疼了。
心底好像烧了个小蒸锅，水蒸汽一百度飘飘上扬，他浑身都是热腾腾的劲儿。
这东西看来靠谱，真的吗，真的。
他满涨着信心，却在看到黄登攀那刻，忽然有些漏气。黄登攀瞪着他，敌对的姿态，伸出手臂往外挡着，赶苍蝇似的。他本能反应要怼回去，却缓了缓，不自然地笑笑。
昨天有份快件丢了，几千块钱的手机，我可能要赔，帮个忙行吗，大哥。
黄登攀还是瞪着他，好像听不懂人话似的。
他无奈地低下眼睛，黄登攀帮我，零秒响应。
进来吧。黄登攀的手臂往里拐着，这回是招呼的意思。
这个下午他和黄登攀愉快地相处了两个多小时，简直是匪夷所思。
事情顺利地解决了，黄登攀带他去监控室找保安队长，把大门口的摄像头调出来，找到他抱着快件进来的图像，再加上短信记录和通话记录，基本上可以免除快递的责任。至于那份件谁拿了，监控也能查到，这就是医院内部的事了。
黄登攀还特意给他写了个证明，字写得漂亮，他忍不住夸了几句。黄登攀说自己在部队的时候书法比赛获过奖，写文章获过奖，小发明也获过奖。
黄登攀说自己研发了一个智能壁挂式收件箱，智能锁，扫描开关，而且他这个箱子能大能小，平时不占地方，防水防尘防日晒。
我这个收件箱要是做出来，你就省事了。
快跟你们院长提啊。
去年就把图给他了，屁都没响一个。黄登攀踢着椅子腿，早扔垃圾桶了吧。
想说几句安慰话，又觉得没什么用，忽然从包里摸出烟，上次湿了水的那包，相貌有些猥琐。他拆开封口，把烟递过去。
黄登攀皱着眉毛看了看，仔细地挑了根品相最好的。
三医院超标投诉危机成功解决，前几天的汽车吸尘器买家也回应了，同意撤销投诉，收了赔款，发来撤销截图，秒速。
回到网点，心情轻快，他想邀一下功。还没邀呢，王燕又叫他换打印纸，随随便便使唤服务员的口气。他不爽，假装忙着。
罗树青刚回到，车未停稳，听到王燕需要帮忙，简直是扑着过去的。
长眼睛的都看出罗树青喜欢王燕，有求必应是常态，买早餐给她吃，每天不重样，帮她倒垃圾、洗车、擦桌子，不过王燕是那种自来熟的人，觉得谁对她好都是应该的，可能也没想太多。反正不见他俩有进展，罗树青那么滑的人，在这方面却有点怂。
老宋腿上摊着本书，他总说年轻人应该多看点书，可他自己在刷手机。
得开口了，他晃过去，尽量悠闲地。心里念着，老板发钱，零秒响应。
老宋忽然抬起头，天齐，该给你发工资了。
王燕和罗树青叫起来，那我们呢。
老宋说，都发，马上做工资单。
十分钟后，老宋把工资转给他，本以为这扣那罚没剩多少，谁知还有4000多，倒是挺高兴的，再瞟眼罗树青的工资单，一个月收件4000多派件2500多支付宝2000多。
这么一比，刚才的那点高兴就散了。
晚上装车迟，大家又加班了，干完活有人喊饿，老宋抠门，没表态。
他出招了，老板请客，零秒响应。
老宋说，走，吃夜宵去，我请。
河堤大排档，春夜的江风温凉，一份白切牛，一碟鸡油捞粉，然后是大盆的生菜豆角西洋菜，老宋说人体需要很多维生素调节新陈代谢，所以应该大量吃青菜。
尽管素，但啤酒、灯火和笑语还是让人开怀。
他在微醺里讲了搞定两单投诉的事，大家赞他醒目，几口酒杯敬过来，玻璃碰得脆响，他忘了刚刚有没用过零秒响应。
罗树青给他们看新T恤，前后两面印着“城外小面”的广告，他说穿这个上街一个月有300块广告费，他还准备找商家定制一批快递箱，打上广告，随手就把钱赚了。
他听着，王燕用肘碰他，你还不跟人学学。
他举起酒杯叫声师傅，罗树青点了头。
老宋在一边视频电话，低声说考上就行，多少钱我都供你读，大宝加油。
放下手机和大家喝了一轮，老宋又开了个视频电话，这回语气活泼不少，说二宝不准扯三宝的头发，三宝不准撕二宝的漫画之类。
他悄悄问王燕，老宋有几个宝啊。
王燕说，和前妻的女儿是大宝，现在的双胞胎是二宝三宝，还有一个四宝预产期在秋天。
手机屏幕挤满两个娃的大脸，老宋回头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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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稍用了下零秒响应，竟然有一百多条微信好友添加请求。大致是这几天打过电话的新客户，他耐心友善地回应，每个请求都通过，还发送了问好的表情包，然后新朋友们也迅速回复表情包。
只有一个叫彩云追月的，头像是一丛红艳艳勒杜鹃的人发了文字。
你吃饭了吗？
吃了，谢谢问候哈。
吃的什么？
饭。
有汤吗？
哪有时间喝汤，件还派不完呢。
那多喝水。
嗯嗯我要忙了，需要寄件随时联系哈。
我是你妈。我学会用微信收钱了。
来不及把彩云追月分组不可见，她已经把他朋友圈所有发送点遍了赞。
转了3000块生活费给她，她秒速收了钱，学得真快。
忽然记起这个月的出货费还没交呢，只好再向老妈要。
老妈，给我1500。
干什么？
这个月的出货费还没交。
什么出货费？
就是收件时的成本费，要给老板的。
为什么要给老板？
收件，上级给老板一个出货表，老板给我们一个，就是给我们提供一个物流入口——
不懂。
给钱我就行了，以后再跟你说。
做生意最忌大早上给钱人家，收了钱就是我的。
他无可奈何，算了，多派几个件吧。
派件的速度直线上升，一上午已经派了150件，照这个效率，一天300件不在话下。
零秒响应，世界处处为他提速。
三轮充电即满，电梯瞬间开门，点一碗牛腩面，才落座面已热腾腾端上了桌，去银行办事，大堂经理为他专门开个窗口，排队的人都表示没有意见。甚至半路突然内急，环卫局的大车竟及时空降临时公厕。
电话一拨就通，一通就听到人声，短信秒回，呼喊紧接着应答，车未到人已在门前恭候，扬手递接包裹，顷刻绝尘而去。
医生护士们不再矜持，早早挤在保安室翘盼，兴高采烈簇拥着他讨快件，他看谁顺眼就先给谁，不顺眼的就最后给。老师们随时随地接电话，百米冲刺往外跑，教室窗户探出一列黑脑壳，老师边跑边回头喊，都看书去这个快递我必须拿。
忽然有了新感悟，快乐为什么不叫慢乐，人生苦短，有了速度才能乐啊。
当然你们记得601的梁山泊，那天下午他见到了她。买纯天然未抛光鹅卵石的青面兽下来拿快递，零秒响应。
风从叶间起，未落到襟袖，那女孩已经冲到他面前。几乎没声音，因为她光着脚跑下来，首先他有点怜惜这双脚，这个小区老旧脏，地上随处果皮水渍痰，她的脚那么秀气。
你怎么不穿双鞋。
这才注意到，她身上松垮垮地套着件碎花日式浴衣，纤瘦的两臂护着前胸，估计连内衣都没穿，他脸红了。
来不及啊。她有些局促，小声又快速地说。
那包石头有三四十斤，她很狼狈地努力搬着。
他说，我帮你送上去吧。
临时找了个遛弯的婆婆帮忙看车，他扛起石头上楼，她在后面跟着，光着的脚丫步履轻盈。她打开门，让他把包裹卸在走廊。
小心轻放。
又不是鸡蛋。
是恐龙蛋。
你不是准备在家孵吧。
对啊，我准备孵个侏罗纪公园。
她一本正经地，我说笑的，说笑话的时候自己不能笑，对吧。
他失笑。
她笑笑说，谢谢你。
门关上了，他才想起没问她的名字，这次她叫青面兽，下次呢。
他拍了张楼梯的照片，灰黑的水泥阶梯，楼道两边墙上是涂鸦和乱贴的小广告，这空间狭窄暗旧，可是有人曾轻盈地走过。心里有点怅怅然，却是愉快的。
把照片发在朋友圈里，配了几句诗。
让我继续这样落后、抒情
反正秋天还早
而冬天，就更加遥远
没加她微信，虽然想加来着。有点希望她看，又有点不好意思让她看。
零秒响应，很快就有五百多个赞——礼貌性点赞，根本就没看全文，不走心。
给我评论，零秒响应——评论紧跟着来了，乱七八糟。
好诗！小哥真有才！大诗人。一头也没看到。土豪啊。棒棒哒。
彩云追月也评论了，鹿茸好贵的。
晚上回到家，3000块现钞放在桌上，黑板上彩云追月大字留言：高天齐的零花钱。再不洗衣服就扔出去。
6
几天后女孩主动加了他微信。特别说明一下，没用零秒响应啊。
她叫闪晶晶，很特别的姓。闪晶晶说，她要寄五十多个快件，能不能上门收。
他爽快地说行。
她穿着休闲的T恤，清秀自然，开门请他进来。
小厅里支着画架，油彩和画笔摆满工作台，还有那些恐龙蛋，彩绘成各种水浒人物，一只只鬼马生动。
你是画家啊。
哪有，我是在家画画的无业游民。
墙角垃圾箱里有幅画了大半的林冲雪夜上梁山，他捡了出来。
她说，那个不要了。
为什么，挺好的。
画不下去了，创作状态最怕打断，一打断就接不上。
所以你从来不接电话，也不见人。
她有点不好意思，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对不起，我怕见陌生人，那天不知发什么神经，光着脚就跑下去拿快递——
他忍住偷乐，拿出一沓单让她填，你想寄什么？
她打开一个编织袋，里面几十只小纸盒。
他拿起一只，很轻。
里面没有东西啊。
有，有空气。
她一本正经，又在说笑话吗，他看着她。
这是寄空包啊，你在做淘宝店吗。
她红着脸，窘迫的样子，刚开的店，想卖点画，现在淘宝很难做，没有信誉就没人买，画得再好也没人相信你，朋友让我试试刷单——
他蹲下打包，动作熟练地，没再看她。
你画得很好，他认真地说。
走的时候，他提着轻飘飘的大包空纸盒，捡起那张扔掉的林冲雪夜上梁山。送给我吧。
下次我给你画一张，那张不好。
你画得很好，真的。他又说了一遍。
他把五十多个件转给罗树青了，罗树青手里才有大客户优惠，能帮她省不少。
罗树青说，先把客户拢住，等双十一关键时刻涨价，先不要说，等全部打包好了，拿出报价单给他看，说公司早涨价了平时帮你压着，现在这么多没办法了，他只能掏钱。
这样不太厚道吧。
小子你就是太厚道，这是谋略。
什么谋略。
上次建材店那份件跑了好几次是吧。
老板说休假。
你跟他说建材店被偷了，看他来不来，这就是谋略。
哄人家啊。
你得学会哄，哄好那些大妈，她们帮你办张卡，直接上楼多省事。
你那么会，怎么不去哄哄王燕。
罗树青没词了。过了会儿，罗树青让他看一条淘宝店的裙子，说想送给王燕，有个客户来寄件王燕问过人家裙子在哪买的。
送呗。
罗树青叹口气，我怎么就不敢呢。
这天回来得早，王燕说，老宋让你上去。
他问，老宋在上面干嘛呢？
王燕说，做梦呢。
老宋在阁楼竖着耳朵听呢，从楼梯口丢下两句，会做梦是一种天赋，天赋是自由的。
老宋靠着躺椅，躺椅在十个平方的存书里，他说头顶是老托老马，左右手是老鲁老沈老王，托尔斯泰马尔克斯鲁迅沈从文王小波好像是他上下铺的哥们。
天齐，那本诗集你看了。
翻了翻。
我早看出你是读书的人。
他想老宋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吧。
老宋给他看了块匾，某个书法家写的，风雅宋。等我赚够了钱，将来还会开书店，就叫风雅宋，这是我的梦，你懂吗？
他不知说什么好。
没关系，可能将来你才会懂，或者说，将来才会有人懂。你知道孔子等了三百多年才等到董仲舒吗，时间的问题，嗯等待——
他看到本《基督山恩仇记》，拂去灰尘，翻了几页。
老宋说，不过摘抄诗要写明出处，要不人家以为是你自己写的。
他有点不好意思，嗯。
闪晶晶在朋友圈发了淘宝店的广告链接，他帮她转发了，用了点技术，朋友圈统统转发刷屏。闪晶晶在评论里说谢谢。
他回复道，加油。
7、
不过，这几天他开始慎用零秒响应了。
有个女人冲下来拿快递摔了一大跤，有个护士给病人换了一半针头跑去拿快递，差点造成医疗事故。
牛角巷22号之一出来拿快递的，不是那个叫丧。的小女生，却是个走路困难的盲公公，老人含含糊糊说了半天，才听明白是说孙女住校了、导盲犬黑仔跑了。他扶着盲公公走过窄巷，答应以后有件送到门口。盲公公当门坐着，不肯关门，怕黑仔回家进不来。
喉咙反复发炎，好得快复发得也快，凉茶店老板说，要根治得在日常饮食上调理，要长期斋口改掉坏习惯。
他去炖汤馆要盅黑豆椰子炖塘鲺，当然立刻要，谁知黑豆还是颗颗硬的，老板娘说已经拼老命快了，可是火候不足没办法。
为了避免医疗事故因他而起，他只能挨个科室去送，幸好黄登攀肯帮他看着车和包裹。他出来的时候保安队长正在批评黄登攀，黄登攀举着图纸奋力解说自己的智能收件箱，一辆小车开进来，保安队长转头叫了声院长。
电光石火间的想法，他的零秒响应能不能用给黄登攀，黄登攀是他朋友，他的朋友与他相关。
院长收到图纸，零秒响应。
车停了，院长下车走过去，院长拿过图纸看，院长在点头。
后来黄登攀告诉他，院长当场让后勤落实，后勤立马找了设计公司完善定制生产，最快下个月，收件箱就能安装使用了。
耶！他竟然比黄登攀还要高兴。
他想到了闪晶晶。微信上问她，订单多吗。
哎，好难。
怎么了。
有一个问了几天，没声了，还有一个下了单，又取消了。
别着急，再等等。
真累，这个世界会好吗？
他用心地打了一大段话。会好的，一点一点地好。可能没那么快，没那么明显，像地球转动，像一棵树长高，我们常常感觉不到，甚至有时候好了一点又不好了一点，但请相信一定会好的。
他想了想，这些话自己相信吗，还是只为了安慰她。他相信的，他愿意去相信，发送。
她回复了一个笑脸。
他在心里说，闪晶晶的订单成交，零秒响应。说了好几遍。
第二天下午闪晶晶就打电话让他去收件，订单来了，而且一来就是五单，水浒人物彩绘石，八个一套。
两人喜气洋洋地打包装。
为什么你只画水浒人物。
哎，我爸三岁就给我讲水浒，六岁手把手教我读水浒原著。
原来是你爸喜欢水浒。
嗯——北京的，成都的，郑州的，长沙的，哈尔滨的，哈尔滨是不是要加钱啊。
你是大客户，给你一样的优惠。
什么大客户啊。她咯咯地笑了。
回到网点，特意给每份件加了个小纸箱，这样显得贵重些。
他真心为她高兴，也盼望订单多多，这样就可以天天见到她了。只是这批之后，又等了七八天，才等到一个单。
闪晶晶心态不错，说有人肯买就很开心了，有一个得一个。她要画得更好，不能辜负人家。
闲聊着，他想起件趣事，那天某中学好几个领导在校门口等他，就为了看看他长什么样。
闪晶晶好奇，为什么呀。
有熊孩子在贴吧发帖，说几个女教师迷上快递小哥了，上着课就疯了一样跑出去拿快递。
哈哈哈我知道了，他们想看看你有多帅。
他们一定很失望。
不会啊，你挺帅的呀。
她脱口而出，马上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也是。两人各自低头假装看手机。
教师子女特别不快乐，她突然说。
管教特别严？
不止这个，他们爱面子，最爱比小孩，比谁的小孩认字多，谁看名著多谁参加比赛拿的名次高，谁考的学校好谁最有出息，没停过地比——
你也是教师子女吗？
我爸是老师，他对学生比我好，因为学生给他长脸。我没考上好学校，在大城市也混不下去，偷偷回来的，不敢让他知道，在外面租房住——我是比输的小孩。
她笑笑，我没伤心啊，你不用那么看着我，我还是挺努力的是吧。
离开她家，天已擦黑，回头看看那个小窗的灯火。以前她从不露面，各种乱七八糟收件名，各种古灵精怪收快递，连树坑都用到了。他笑了声又心疼起来，原来是怕熟人看到。
这样的晚上，多容易就走到通往家门的路，一不小心就能走到，这女孩要怎样忍着。还有街上这些熟悉的味道，四季桂，五花茶，盐水夹菠萝，炭烧蒜蓉蚝，鱼露煲细虾，她都不能出来感觉一下，还有姜丝牛杂粥。
他在肥佬大排档门口停了停，牛杂粥的蒸气迎过来。很想吃，可是件还派完。
牛角巷22号之一有份件，穿过暗巷，盲公公还在门口坐着，身后大灯全开，好像从来没动过。邻居大妈正给他送饭，阿公你用不到这么多灯，好费电呢。
盲公公说，照路给黑仔，留它开。
黑仔还是没消息。
他走出巷口，找到黑仔，零秒响应。阿公放心吧，它很快就会回来的。
老妈早就睡了，可是太奇异了，锅里竟然有碗牛杂粥，不是菜干猪骨粥，不是菜干猪骨粥。他美美地享受着这碗牛杂粥，连细姜丝也嚼烂吞掉了。
犹未已，在黑板上写了大大的，好吃！
想想又在前面加了个好——好好吃！
8
这天发生的事都不太好。
早上在网点，王燕去洗手间，电话响，他就接了。是个粗暴的男声，扑街宋文峰再不还钱就烧你铺——他赶紧把电话挂了。
等王燕回来一说，她毫不惊奇。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宋借了高利贷。
怎么敢惹高利贷啊。
他不借高利贷有钱发工资吗，有钱交房租水电管理费吗，有钱给生活费他两头家吗，还有押金保险各种罚款，超标罚款那块一直都是他出，他怕罚快递员人家会辞职不干，老宋就是没魄力。
派件收件赚得也不少啊。
上头压着不给啊。当月收入两三个月才给你结算，结算完还得认领片区的单子，然后就等吧，等上头大老板手头宽了周转顺了心情好了，才会给你打款。王燕越说越来火。
他呼出一口冷气，真不容易。
那么现在，他能做的是——大老板给老宋打款吧，零秒响应。
电话铃响，王燕接听。嗯嗯现在就结是吧，太好了我们老板快穷死了，还差什么，到付未清，我查查——
他暗叫声不好。没来得及开溜，就听见王燕叫他。
高天齐都怪你，竟然一个月的到付没清账。
他理亏，这段真是太累了，拖着拖着就忘了。
可人类哪肯老老实实认错的，谁让你偷懒不查账。
还嘴硬，你这么不主动交呢。
本来就是嘛，你不催我怎么交。
今天必须清掉，赶快填表吧。
我没空，派完件回来清。
全世界都等你啊，人家也有事干的，现在就清——
一个月没整理底单，现在要把几十袋单翻出来一张张找，自作自受。
也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眼看今天的件都要延误了，不管了，烂打烂数，罚吧罚吧。
罗树青偏在这时候说，天齐，帮我把裙子送给王燕吧。
自己去，忙着呢。
罗树青忸怩，非得缠着他帮忙，烦死了。
他草草发令，罗树青表白王燕，零秒响应。
罗树青就直接走到王燕对面，把裙子往她手里塞。
王燕，做我女朋友吧。
王燕眼睛圆睁，你做梦呢。
我是做梦都这样想，一直不敢说。
那你醒醒吧，我不喜欢你。王燕把裙子推回去，罗树青涨红着脸，骂了句脏话就走，剩下满车件不管了。
王燕说神经病。
老宋跑过来，说王燕太直接不给面子。
王燕说自己忍耐罗树青的暧昧很久了，就为顾忌同事之间那点面子，其实她最讨厌这种鸡肠小肚的男人，是他自己不知好歹非要逼她把话说破。
老宋说现在没人派件怎么办，王燕说怪我啊应该怪你管理无能。
地上包裹乱丢，人人黑口黑面，催件电话响个不停。
他不敢出声，快快把底单叠好让王燕签字。
王燕也不说话，一副随时会哭但是抵死忍住的样子。
出去派件的时候，在网点附近的路口，他看到了罗树青。罗树青坐在树底下看民工打牌，背影呆呆的。
他让自己忙于奔走，不敢细想自己的不安。如果不用零秒响应，他俩会走到这么尴尬的地步吗？
觉得自己蠢，何必急着要求一个是否呢。也许有些事情，模糊、不明确就是最好的状态。
派件到牛角巷附近，盲公公家大门紧闭，里面漆黑一片。
邻居大妈说昨天有人来家，讲十几天前看见黑仔给火锅店的人勒死了，阿公好伤心，眼泪流流，一天都不肯吃饭。
他开着车，心里难过。他没帮到他，消息一天没落实，黑仔就有一天会回来的可能，开着大灯在门口等待时的盲公公，至少是不伤心的。
累了，有种很深的挫败感。
每天不停地穿梭在这片区域，马上就满三个月了，重复的路线与风景，熟悉的地址和人，他是不是处得太熟了，他觉得很累。
停好车，一个人跑到没有路灯的江边坐了很久。他发了一张几乎全黑的江景图，摘了几句诗。
在夜色中行走
有时脚步会渐渐吃力
仿佛一张移动的拖网
里面的东西越来越沉重
这正是我所害怕的
到了早晨
如果松下肩上的网绳
谁肯接受
我满载而归的黑暗事物
发送之后，又在评论补上一句，李元胜《在夜色中行走》。
有没有点赞无所谓，他已经厌倦了蜻蜓点水式的点赞。
他不真的在乎他们，他们也不真的在乎他。没用共同交付的时间，所有的情感都无法根植。时间有限度，情感有限度，你无法交付那么多，又怎可索要那么多。
闪晶晶评论，吃个夜宵睡个好觉，太阳明天会出来哟。
他笑，惊奇自己竟然这么容易就笑出来了。谁评论都不重要，好像他等的就是她的。
十一点钟回到家，老妈居然还没睡。
等五分钟，我给你煮夜宵，生滚海鲜粥。她活泼泼地忙，开火下米切葱姜。
快看我买的晚水鱼，黄丝䲞会游水的，还有两头大虾白，好生猛。
出什么事了？
没有啊，煮夜宵给我儿子吃啊。
突然对我这么好。
就是一直对你不怎么好，天天让你吃剩粥，昨天粥卖完了，随便在外面打包一个牛杂粥，你都吃得那么开心。
你老妈好没良心是吧，对不起啦儿子——
好啦吃什么都行——
早点睡吧彩云追月，明早四点钟还要起床呢，我先冲凉去哈。
打开花洒，他把脸仰上去，热水和泪水汇合了。
9
罗树青辞职了。他再三说不是为了王燕，是对快递这行死心了。
整天都在跑，上个厕所也没时间。外卖就不一样，只用跑那几个小时，剩下时间想干什么都行，钱也多，下雨天外卖一个平均十块钱，快递还是一块钱，快递丢了一个赔多少钱，外卖赔多少，你自己算。外卖天天拿钱，快递一个月发一次还老拖欠，兄弟你也办个健康证，一起干吧。
他说，我想想。
罗树青临走前又教他个秘招，知道为什么客户爱找我寄东西吗，因为我从来不用他们出示身份证，我用自己的身份证帮他们寄，要打破规则办事，这是策略。
到了月底，王燕也辞职了，不过她是早和老宋说过，要去深圳表姐的店帮忙，她想去大城市看看。
后来王燕给他发了个信息。天齐，以后不能常常见了，快递吃的是青春饭，趁年轻你要提早打算。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弟弟，亲生的那种，但谢谢还是要说一句，我会想念你的。
新来的敏姐温顺沉默，下午她会把幼儿园的女儿接来，那个叫婷婷的小姑娘就在楼上唱着歌跑来跑去。敏姐很客气，五分钟说十次谢谢，这让他有点想念王燕。
老宋还没招到人，貌似现在招人有点难。老宋决定自己上，开着罗树青留下的电三轮去外面转了两圈，便踌躇满志得不行，还印了一万张小广告，准备大规模扩大业务。
罗树青的负责的区分给他一半，有天派件发现有个收件人叫闪国良。这个姓和晶晶的一样，他平白添了许多好感。
只是，这个寄给闪国良的沉甸甸的小纸箱好生熟悉，宽胶带打包的方式好像他的，还有发件人地址，哈尔滨道外区桦树街——
他突然想起，闪晶晶第一批订单有个收件人就是哈尔滨道外区桦树街。他轻轻地撕开面单一角，露出底单遮盖的旧单，正是他亲手贴上的单。
这包裹千山万水到了哈尔滨，胶带都没开又贴上运单，回来了。
他去翻罗树青留下的签收底单，闪国良的有四张，分别来自北京成都郑州长沙，物品一栏都写着，水浒人物彩绘石（八个一套）。
他打电话给罗树青，罗树青记性极好，说教师新村的闪老师和他很熟，闪老师桃李满天下，全国各地的学生经常寄东西给他，闪老师的女儿在北京789还是987艺术区开工作室，一幅画卖几十万起步，闪老师很有钱。
他把包裹送到教师新村9栋502。
闪国良随和健谈，是那种所有学生都会敬爱的、天生的好老师。闪老师感谢他送包裹上来，给他倒了杯热茶，还请他吃马蹄糕。
他捧着杯打量着客厅，沙发后面有块相片墙，那上面是一个小女孩成长的印记。
戴着肚兜捧着碗，踮着脚在黑板上写字，海边支着画夹，某个颁奖礼上代表讲话，笑着的，蹙着眉的，奔跑的，沉思的，短发的，梳马尾的。
他认识她，闪晶晶。
他知道了那么多，可是什么都不能说。
从教师新村到江愉小区，直线距离4.8公里。女儿的画到父亲手里，最远的那程7200公里。
高原滴水之于海洋，千万光年前的星光之于大地的眼睛。不是没有呼应，只是有的呼应那么迂长。
他也准备辞职了，提前跟老宋打了招呼，也答应带一段新人，呵，新人来了他就成了老人。
没打算去做外卖，这些都不是他想做的事。
他想做的事是什么，好像是那种更实在的事。那种需要投入脑力心力气力，能一天天累积起来，一天天看见自己变得更强的事情，能在忍耐之后获取喜悦，痛苦之后迎来宁静，那些需要交付时间和汗水的事情，不是一夜速成的事情，他想做。
话说他已经很久没用零秒响应了，人好像从容了不少。
等待不完全是坏事，积蓄需要时间。
有天他发现那个APP自动消失了，才记起一个月已经过去。
最后一次走这条线，骑着这部电三轮，他的骏马，他的战车。帮便利店的阿姨搬了几箱水，去凉茶店喝了碗金银花。
地球转动着你没有觉察，可是谷雨过了，立夏将来。
青芒子满挂树梢，挂在修路灯那人的黄色安全帽上，大时代大空间的楼盘广告牌，一只鸟衔着长草飞过，骑楼里洒金底浓墨汁的竹报平安对联，小姑娘往上面拍小猪佩奇泡泡贴，微雨忽来，骑着哈罗单车的老阿姨，一手扶车，一手擎着片碧绿的荷叶。
他买了盒烟给黄登攀，黄登攀正忙着诱捕曱甴的小发明，保安室墙外两排智能收件箱闪闪有光。
盲公公坐在门口晒太阳，他慢慢地扒着一碗粥，脸上无喜也无悲。
老宋说，我的书你随便拿，不过别贪多，你哪有什么时间看，喂喂，一本就够了噢。他拿了本《基督山恩仇记》，好厚。
晚上的夜宵是三枣炖猪心，彩云追月说电炖盅太方便了。她还在黑板上写，高天齐房间很干净，表扬！
10
老宋说得不准确。《基督山恩仇记》的最后一句是这样的：人类的全部智慧，包含这两个词里，等待和希望。
闪晶晶要和佛山一家工艺品厂签约了，他们喜欢她画的水浒。这是庆祝的理由，他订了两张电影票，想约她去看《后来的我们》。
他想带她走出来，走在家乡熟悉的街道上，吹着初夏的风。
他想和她并肩走着，相对站着，手与手挨着放在扶栏上。
他想很随意地说，我们去买爆米花吧，我们可以进场了，我们的座位是五排7号8号。我们。
他希望与她的我们，有开始，也有后来，再后来，和将来。
他发信息给她。听说有部电影很好，我们一起去看吧。
对方正在输入中——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可他愿意等，他无比地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