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那边的人

海那边的人

要想在这个艰难的世界上活下去,我们这样的人必须摆出善良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罪行隐藏,那堵没有尽头的墙壁永远在那里,无法逾越。

2020.10.27 阅读 624 字数 11027 评论 0 喜欢 0

1
我爸妈大半辈子都在当鞋岛工人,每天不停地做手工鞋子,裁片,车缝,定型,粘合,日日重复。
那时候鞋岛到处都是手工艺者,无数编织物、皮革、手工纺织、陶塑由鞋岛从船、飞机、火车送往各地,其中又以鞋子销量最广,全盛时期鞋岛有三分之二人都以鞋产业为生。
后来鞋岛只剩下一片片废弃工厂厂房,没人愿意花钱拆迁,荒在那里,变成鸟儿们偶尔停留的落脚地。
而这些年鸟儿现在我一个月也难看到一只。
以往随处可见的海鸟由于食物越来越少朝距离人类更远的地方飞去,反倒是麻雀在海岸边活了下来。
这种蹦蹦跳跳的小动物具有一种惊人生命力,无论是鱼类还是软体动物尸体,它都吃,有次我还看到它们啄食一具女装男人的尸体,尸身被麻雀戳得浑身窟窿溃烂,麻雀天真无邪的小眼睛和它们拼命啄食尸体的疯狂劲头形成了一副反差极大的画面。时值我才成为清道夫不久,目击现场令我好几天吃不下东西。
工作上手后我发现麻雀是很有用的动物,它们是群天然信号灯,如果它们突然大群出现在什么地方,你就知道那里又有“可疑东西”被冲上岸来。
被冲上岸可能是一只壳被洞穿的海龟,死掉的我就埋掉,没死掉就丢回海中,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搁浅、受伤的大块头哺乳动物,就得找人医治后送回海里,最多的还是尸体,鱼类,贝类,水草,塑料袋,腐烂的木头,一些边角料和玻璃片。

九月的夜晚已经很凉,交班同事梁源推门回来时伴随一股咸酸味海风,让我打了个喷嚏。我穿上防风外套,戴上封闭式呼吸器,手持一根清道夫专用的九十厘米可伸缩清理叉,推开门走向管辖区域的海岸线。
呼吸器是背负式装置,重五公斤,里头含有碱性物质净化层,让呼吸的二氧化碳能够尽量被中和,尽可能减少对这片已经近乎酸海的海洋持续伤害。在有一段时间里,沿海城市每个人都要佩戴这样的制式呼吸器,街上有天网探头和检测传感器,一旦发现有谁周围酸度超标就会想起警报,巡逻警察就会将你拦住,检测你的装备是否合乎国家标准,轻则罚款重则扣信用分——和驾驶汽车一个样。
现在海岸线已用一层墙壁给围了起来,从里头往外已经看不见海,大多数人要触碰海洋得等每年固定的海洋开放日。这是由于海洋酸化过度导致不得不做出的措施。
在头灯照明下,我一路不紧不慢前行,心里想着还未看完的电影。清道夫这工作几乎没有任何常规休假,要休息只能靠飓风,电影和游戏就变成我们哨所小屋里唯一的乐趣。白天里我们也踢过沙滩足球,可自从被上级通报罚款后就不敢了。
夜里海浪发出哗哗的冲涌声,把漂浮在海面的气球灯给荡得晃晃悠悠。
前面有什么东西从水里钻了出来。
我下意识停下脚步,手指紧紧握住金属叉,里头有警报装置,能够立刻通报海防队。
那东西吃力地挪到岸边,肢体舒展开来,身体躺在沙滩上。
我调整头灯照过去。
不得不说,在这两年清道夫生涯中我在海边见识过不少稀奇古怪物品,骷髅标本,各种动物的骨头和壳,被安全套套住的木棍,假牙,假眼珠,装指甲碎屑的古怪盒子,女装男尸……活物无疑是最危险的。
那是一个从海里上岸的女人。
女人我并不是没有见过,海防队有,清道夫中也有……可她绝不是属于其中之一,加上海岸线四周都被墙壁彻底严密封锁,她根本没法从鞋岛到海边,只可能是从外边游过来的。
鞋岛附近的海水有一股奇怪酸涩味,沾染到眼睛就火辣辣疼,要游泳必须戴潜水镜、穿潜水服,可她都没有。
“你是什么人?”
出于警惕我没有靠近,和她保持十步距离。
她的普通话很别扭,声音也小,我听了好几遍才听明白她是在喊饿。
我摸出兜里的巧克力丢给她,她一把抓住,用牙齿撕开包装纸,狼吞虎咽地吞下。
这时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
或许是由于太冷,她脸颊透着苍白,露出一种害怕又强自镇定的神色,她头发被束在脑后,眼睛很大,大概二十几岁,舒展开的身体如同某种飞行昆虫一样纤细柔软。此时她双臂支撑身体,手指还牢牢攥住之前的巧克力包装纸,眼睛渴求地注视着我。
“没有了。”
我拍了拍口袋,示意里头空空如也。
她穿了件淡蓝色男士衬衫,衬衫已经湿透,上面有些污痕,下身则是条软材质短裤,赤脚,浑身衣裤被海水粘在身上,更显得她躯体娇小,像是某种在雨中迷路的小动物。
“你是船上出事了吗?”
感觉到她并不那么危险,我慢慢走了过去。
她摇摇头:“饿,饿。”
“你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报警好吗?”
我尝试与她交流。
“饿。”
她只是固执地喊着,如同一个才两三岁的孩子。
我迫于无奈,只能把另一个兜里原本准备夜宵的小杨桃罐头翻出来,用叉子撬开递给她。她立刻抓起罐头仰头往嘴里倒,差点给呛到。
趁这个机会我给海防队打电话。
“胡队,那个这里我有一个情况。”
那头老胡似乎正在看球赛,大喊好球。
“啥事?又发现乌龟了?”
“不,是看到了一个女的,她被海浪冲上来了……”
我的话到此戛然而止。
因为扭头之间姑娘已经不见了,留在海滩边的空罐头和巧克力纸还表示着她曾经的痕迹。我左右望去,竟然找不到她离开的方向。

2
“艳遇呀,啧啧。我给你讲,许诺,那叫做海妖女。”
梁源挤眉弄眼道。
这家伙性格活泼,具有将一丁点事变成泼天新闻的能力。
也多亏了他,否则我们俩在哨所小屋里就更加无趣。
“估计是我眼花了。”
我只能认输。
“说起海边女人……”他突然神神秘秘道:“海妖女可不是什么假故事,我在海防队听到的,不是我们这片区老胡的,隔壁海防队的事。想听吗?”
我警惕地看着他:“你要什么?”
“爽快!两盒杨桃罐头!”
他早就瞄准我小冰箱了,不过梁源这个人不屑于小偷小摸,他喜欢光明正大骗,虽然我感觉性质并没有两样。
罐头到手,梁源这才满意开口:“隔壁海防队曾经在海岸边上抓到了一个女人……”
事情大概是十个月前,海防队有两个巡逻士兵发现夜里有陌生女人出现在海岸边。她既没有佩戴呼吸器又没有身份证明,说话也吞吞吐吐,于是两个海防队员准备把她送到陆地警察处,由警察来处理罚款和扣信用分的事。
“最终他们并没有将她送走,反而放过了她。”
梁源用一种暧昧的调子说。
“为什么?”
“因为那女人让他们爽了一把呗。”
他哼了一声:“不是偷渡者就是藏在这边的流浪者吧,一旦被抓到,要么遣返要么就会被驱逐,所以那女人付出任何代价也不能被他们抓走。”
“……所以才被称呼为海妖女,的确是海边艳遇。”
梁源用一种无所谓的调子说。
看到我一直沉默,他不由奇怪:“觉得很难接受吗?只不过各取所需而已,海防队要承担可能的风险,说起来,算是一场买春交易吧……听说最后海防队俩人觉得过意不去,还塞了钱给她,至少让她能够有几天不饿肚子……”
“今天天气还不错,走,晒太阳……不,巡逻去。”
打开窗户的梁源望了望外面,拉着我出门巡逻。

海岸清道夫这个职业是最近几年才兴起的,能够获得这个职位,我也不知道幸还是不幸。
很多年前就在说节能减排,低碳什么的,可事实上这很难。
就如同是一个身患重病的人,吃药不过是阻止病症继续恶化,而无法还给他以前的健康。
迄今为止,人类排入大气的二氧化碳中差不多有三分之一都被海洋吸收。截至我大学毕业的2100年,海洋进一步严重酸化,综合ph值为7.1,一部分区域甚至低于6.8,即相当一部分海洋已经变成了酸海。海洋巨变造成一些极度耐受性物种疯狂增长,不能适应的脆弱海洋生物不断灭绝——尤其是钙化类生物加速灭亡,现在浅海地带已经很少看得到活着的贝类和蟹类。
海洋进一步酸化导致浮游生物变少,以此为食的小鱼小虾骤减,连锁反应下鲨鱼和鲸鱼生存环境也极为恶劣。软体动物减少导致三文鱼群消失了八成,珊瑚大规模消失,造成珊瑚生态圈完全被破坏,贝壳和牡蛎也在迅速死亡……
再看看人类这边,全球有五亿人依靠海洋提供蛋白质和经济收入。
应对方案出台了。
沿海城市的人要么迁移到内陆,要么不得不遵守《关于应对海洋酸化管理条例》——最初是要求购买佩戴一种特殊的呼吸器,里头用碱性物质化学处理,将呼出的二氧化碳尽量中和掉,不能超标。后来变成逐年每人缴纳特定目的税“海洋维护酸化应对税”,靠海处二氧化碳很容易直接作用于海洋,而非靠海处则是有专门培育种植的特殊植物可以吸收一部分二氧化碳达到缓冲作用。条例特别申明,加强沿海城市人的生存成本,是为了控制避免对本就脆弱的酸海进一步伤害。
长长的墙壁将海与城市隔离开来,禁止人随随便便靠近。
世界上的事都是这样,还不严重时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法将就时就恨不得立刻将灾祸之源整个捂住。
曾经我念大学时就想过,明明海洋才是地球的大多数,占七成,陆地才三成,照理说应该是海洋影响地球比较多一些,事实上却是陆地上的我们不断影响主导着海洋。
回头想想,哪怕学校里、招聘会上也是这样,大多数人被很少一部分人掌控。
群体数量似乎变得意义不大,多数方反而更容易变成弱势的一方。
联想到就业问题,我也就没有工夫去思考海洋的命运了。
阴差阳错,毕业这年恰好大规模招聘海洋清道夫,作为鞋岛籍返乡大学生又有特殊家庭情况,我得到了不少加分。
海洋伤痛加重让我有了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

我们这样的海岸清道夫每天的工作就是清理海岸,将垃圾和近海处漂浮的污染物清除处理,保持海岸线周遭的清洁,海防队具有执法权,能够驱逐并且处理未经允许进入海洋周围的人,无论是偷渡客、走私者还是偷猎人。
比较而言,我们工作比较简单纯粹,保持整洁,作业时记得佩戴整齐装备,每天出勤打卡。海防队则是工作繁杂,不仅在海洋上巡逻,还需要注意海岸异状,尤其是这几年偷采珊瑚、偷猎野生保护鱼类的人越来越多,海防队要鉴别监督正经渔民与偷猎者,有时候两者经常自由转换,很不好区分。
夜遇后好几天我兜里都带着几块巧克力,想着应对不时之需。直到我手指都将它们融化了形状那个姑娘也没有出现过,我想,是好事。
这天才刚刚暗,我打开哨所门走下楼梯。
哨所下面有一个铁架高台基,我们居住的小屋其实是艘小型船,两者平时衔接在一起,风浪极大或者飓风突袭时我们的小船就能够在海中飘荡。另一端和金属台基可固定也可拆卸,保证了一定程度的安全。
我走到楼下,之前那姑娘正倚靠着台基坐在地上。
“你好。”
她朝我打招呼。
我吓得做出一个“嘘”的手势,回头瞄了眼楼上,确定梁源没有发现。
“你怎么还没走?”
我压低声音。
“饿。”
她又期待地看我。
我的巧克力终于派上用场了。

3
将她拉到一处隐蔽区域躲避,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七月。”
她嘴里鼓鼓囊囊导致说话含糊不清,嘴角还有巧克力痕迹。
“你住在哪里?”
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她,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七月望向长长的海岸线,入夜后海岸线边上的漂浮灯都亮了起来,本着省电夜里海防处一般只开三分之一灯,所以星星点点在海上摇曳。
看她这副样子,我只好转变了话题:“你平时吃什么?”
“鱼。”
七月这次很快回答了我。
她突然笑了起来,好像听到鱼的名字让她很开心。姑娘笑起来总是让人喜欢的,七月的笑容带着几分不知真假的纯真,二十几岁成熟身体却有着十几岁的干净纯粹面容。她突然将一个东西塞进我的手里,我低头用探照灯一看,原来是颗圆润的玻璃珠子。在海边能够找到一些被海水冲刷成各种漂亮形态的石头,最初来的时候我还收集了不少,被梁源嘲笑了很久。
“谢谢。”
我将玻璃珠小心收在兜里。
突然我产生了一个疑问,每次出门清道夫都穿防风衣,头戴呼吸器头盔,七月是怎么辨别出我的?
“鞋子。”
她说话的腔调上扬,尾音很脆。
我脚下是一双褐色硬头耐磨皮鞋。估计这一带的清道夫就我穿皮鞋上班,大多数人都是穿着软便鞋或者是跑鞋运动系,方便行动。不知情时梁源也揪准这点笑话过我,说我刻板。其实不是那样,这双鞋子是我爸妈在鞋岛最后一天工厂上班时偷偷给我做的,寄到学校说让我应聘时穿。穿着它回到鞋岛,让我觉得更安心和安全。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还在读书,还是失业?你是外国人吗?”
我也在沙子上坐下来,靠着石头。
“饿,所以游过来。”
她总算说了一点稍长的句子,七月说起长句就会用手指比划,她的肢体很灵活,看起来很有趣。
“你叫什么?”
仿佛终于想起了一样,七月主动问我。
“许诺,许下承诺的许诺。”
想了想,她露出不太能够理解的样子,这让我更加确定她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本国人。鞋岛的方言并不难理解,加上我自从毕业后口音已经很少了。
再联想到她的名字“七月”,完全是一个假名嘛。
对于她的身份我大概心里有了数,也就安下心来,只要不是偷猎者,不是走私贩,我就不太怕。
“现在近海边上还有鱼吗?”
我问起一个一直想知道的问题,据我观察,靠近海边似乎都没看到鱼类,渔民出海现在得跑得越来越远。不知道七月这样生活在海洋和城市夹缝之间的人如何生存。
“要游很远才有鱼,很多鱼还不能吃。”
七月难过地说。
说出口我就发现自己真傻,如果能抓到足够的鱼,七月就不会说饿了。
海边突然起大风,好在沙滩周围都是湿漉沙子,并没有被吹起来,倒是刮得衣衫单薄的七月更是楚楚可怜。不过她倒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用手指捏着沙子玩儿。
想了想,我把防风服里头的一件夹克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不肯要。
“吃的。”
对于食物她意志坚定。
仿佛只要有吃的,七月就能够解决其他任何问题。
我让她等等,折返一路小跑回到了哨所,梁源戴着耳机在玩游戏,扭头过来:“怎么?飓风了?”
“我有点饿。”
从小冰箱里我翻出一块肉罐头,又拿了一盒杨桃罐头,两块压缩饼干,我匆匆返回将这些东西一股脑给了七月。对于罐头她很熟悉,我给她讲了压缩饼干,要特别饿的时候吃,吃一块喝点水就很容易饱腹。她认真听着,不断点头,最后从裤子里翻出一个小小的网兜,将这些速食食物都给装起来,一副要带回去慢慢享用的模样,让我忍不住笑。
看了看时间,不早了,我必须去巡逻和清理海岸。
她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其实,我不是人。”
这句话把我逗乐了:“那你是女妖吗?”
“不是。”她用力看着我的眼睛:“我是鱼人,也就是你们说的美人鱼。”
我想了想,指了指她笔直漂亮的双腿:“你的尾巴呢?藏起来了?”
“不是的,不是的……”
她解释起来很笨拙,又词汇量不够,只能干着急。
“我要去扫地了,注意不要被海防队的人抓住啊。”
朝她摆摆手,我手持清理叉回到工作中去。

4
七月认准了我,隔几天又会出现一次,都是夜里我执勤时。大多数时候她跟在我身后走着,也不说话,每当我在海岸边有了发现,或是贝壳,或者烂口袋,塑料玩具,她都凑过来好奇地看。我给她说了好几次,让她不要这样,她倒是听了我的话,变成了潜伏在水里。我一回头,她就把头潜入水下,让我不得不过去把她从水里抓起来,怕她呆在水里时间太长导致感冒。
好在她似乎体质不错,或许是从小就生活在靠海处的缘故,她皮肤健康,也不怕冷,这点倒是像日本的女孩子。
往日无聊的夜勤似乎也由于有了一个奇怪观众变得有趣了一点。

天气变冷,我们晚上的晚餐变成了火锅。
“许诺。”
梁源看着冒泡滚烫的红油汤,用勺子在里头搅拌了一番:“你冰箱里的培根肉呢?”
“你不在的时候,我炒着吃了。”
他没有如往日那样抓狂,而是放下勺子,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向我:“许诺,你还要瞒多久?你藏女人的技巧真的很差。”
我强自镇定:“看来你在电脑里找到了我藏小电影的文件了。”
“别打岔。”梁源将电磁炉的温度调小了一些:“之前那个流浪女人,你当我真的不知道吗?从那天她在楼下等你我就知道了,我对于女人的味道可是相当灵敏的。”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叹了口气:“让她上来吧,我知道她在下面等你。一起吃火锅。”
犹豫了一下,我打开门,朝躲在远处水里的七月挥挥手让她上来。浑身湿漉漉的七月站在门口的毯子上,有些害怕。
“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梁源看了看她,又瞄向我:“感冒了怎么办?把你的衣服给她穿。”
狭小的浴室关闭,我在里头调了自动模式,会有沐浴露混合在四周喷射的雾状洗澡水中,之后是清洗,烘干,可以说是很方便的自动沐浴,人只需要坐在里头,或者站着,十几分钟就好,并且很省水。从里头传来七月的阵阵惊呼,我只好在外面敲了敲门,告诉她不要担心两肩放轻松。
“你准备拿她怎么办?一直包庇她吗?”
梁源将蘑菇片倒入火锅里,眼皮也不抬。
“不知道。”
我如实回答说。
也许是我的坦诚反而让他轻松了起来:“其实也不用太担心,据我所知,在附近还是有零星流民的,都是逃避海洋酸化税的,不想离开,又没有别的去处,就这么着吧先。”
接着他问起关于七月的事,听了我的话梁源忍不住扑哧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许诺啊许诺,可不要过分相信女人……我的女朋友你没见过吧?其实她对你可不陌生,她已经偷偷来过几次了,还看到过你好几次,可是似乎你都没有发现过她,避开你的路线全是她设计的,哈哈哈。”
他带女朋友来过的事我毫无知觉,这让我后背一紧。
“我也不是其他意思……如果这个姑娘真如她所说的是个可怜人,能帮就帮一点,可如果不是呢?”
梁源低声说:“如果她是偷猎者,偷海中珊瑚、珍稀活体野生鱼类去卖呢?你就没有朝这方面想过吗?”
我相信她不是这样的。
毫无来由,可能因为她一下子就注意到我脚下那双不合时宜的鞋子的缘故。
从浴室出来时七月有些懵,就像是第一次被摁在浴室中洗澡的猫一样,满脸惊愕。不过看到事物她又变得充满活力,让我意外的是她拿刀叉和筷子都很熟练,也不怕辣,吃得又快又多,让梁源很不满,和她抢起牛肉来。
“谢谢款待。”
离开的时候她居然破天荒客套了一句。
“欢迎再来。”
梁源大大方方说,等她离开后他又对我改口说:“还是别让她来了,胃口太好……”
“说真的,我建议你查一查她的信息。”
望着七月扎入海中的身影,梁源眼神悠远:“查一查,没有坏处。”
真正让我动了查证七月心思,是因为她送了我一份礼物。
那是朵大概鹌鹑蛋大的红珊瑚,每克市价和我工资持平。原本我还以为是普通珊瑚,远程查证鉴定后让我心中极为不安,好几天睡不着觉。看着摆放在桌子上价值千金的珊瑚,我不由产生了一个想法,七月是不是真是偷猎者或者走私者?想要收买我这个海岸线上的人,然后帮她做事……
于是我偷拍了几张七月的照片拿到海防队老胡那里,让他帮忙查个人信息。老胡直接在他们内部调取了个人信息系统,结果很是怪异,查无此人。
老胡倒是不怎么在意:“估计是黑户,或者是做过整容手术,没什么大不了。”
好些天我脑子里都想着这件事。
看到七月时以前那股子没来由的开心也变成了忧虑。
犹豫再三,我给父母以前的工友何叔打了电话。
“鞋厂一部分工人叫做‘夜工’,晚上才出来,那些捞仔都是偷渡来的外国难民,在鞋厂做工能够给他们赚一口饭吃。鞋厂倒闭他们一部分逃到其他地方,一部分躲在鞋厂废弃厂房。还是一样,白天躲起来避免被抓走遣送,听说有些夜工住在海里小岛上,依靠游泳或者小船到岸边来……”
解释了一番,何叔又习惯性安慰:“你现在做的事很有意义,你父母知道也会安慰的。”
我的回答依旧。
鞋厂老板大多不想承担拆迁费逃走了,这让工人们想不通,每个月原本过得好好的,怎么一无所有。我爸妈是其中之一,他们失踪了。失踪之前,他们天天神神叨叨说着以前的事,鞋厂一天产出多少双鞋,那些鞋到欧洲,到巴黎,到罗马,到东京,到纽约,到各大卖场……他们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过去怎样好,讲完就酗酒,发呆。他们没有现在,只有过去。
要保护海洋,可并没人保护他们。

5
让人无奈的是,七月咬死了自己不是外国人,不是劳工,而是“美人鱼”。问起她尾巴怎么不见了,她说生下来就是这样的,一部分美人鱼有尾巴,一部分是腿,对这个问题非常较真。
“我会证明给你看。”
她如此说。
一个星月明亮的夜里,她从水里冒出头来,朝我招手。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星星点点的漂浮灯下,一条小小鱼儿在游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它上半身竟然是人身。明明是一个小孩子的头颅和身体,可到了耻骨往下却是一条鱼尾,没有鱼鳞,更像是鲸鱼和海豚这样水中哺乳动物的尾巴。
无法形容那时候我内心剧烈的波动和打破常识的震惊,我第一个举动是迅速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海防队不在周遭巡逻,也没有其他人在目所能及的范围之内。
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要让她们被捉走。
“我女儿。”
七月露出骄傲的神色,月光将她清瘦的面容照得柔和了许多,小鱼人绕着她游来游去,不时用手去抓她衬衫的下摆,眼睛里都是小星星。
将女儿抱起来,七月递给我,我有些手忙脚乱地将小鱼人搂在怀里,生怕手滑摔回水里,她却扭来扭去,尾巴不断扫着我的胸口。
她头发和七月一样柔软纤细,黑中带着一些栗色,微微卷曲,双眼皮下黑色眼睛如同混血儿一样大而灵巧,她和一岁人类婴孩差不多大,一双小手好奇地摆弄着我呼吸器的两个排气口,似乎觉得很有趣,笑得天真无邪。双手传递过来的触感是光滑而冰凉的,小鱼人上身也偏凉,鱼尾和身体严丝合缝,是长出来的,我还特地偷偷用手指挠了挠她的尾巴,让她一阵扭动,笑个不停。
最终我终于将她小心放回水里,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看着女儿在附近欢快地游来游去,七月看向我:“我真的是鱼人。”
我不由奇怪,为什么七月是双腿,而她女儿却是货真价实的鱼人。
“鱼人都是女人。”
七月仰坐在沙滩上,双腿脚趾逗弄着孩子。
鱼人只有雌性,因而鱼人又叫美鱼人,雄性没有人身,其实两者是属于同一种类。两者交配生下来的雌性是美人鱼,雄性是有些丑陋的儒艮。
以往鱼人是和儒艮生活在一起,可渐渐儒艮数量变得越来越少,而且很容易被其他猎食者捕杀,鱼人不得不做出其他的选择。
“和人类一起生活?”
听到这里我也不由一愣。我印象中有过田螺姑娘的故事,也有过小美鱼人的童话,可从未听过美鱼人真正出没过。
“和人结婚,交配,是鱼人的另一个办法。”七月眼睛看着银光闪烁的海面,认真地说:“陆地上比海里好,海里,危险。儒艮懒、笨,连后代都不想养……”
只是陆地上现在对于“身份”的要求越来越苛刻。
没有个人存在的证明就无法被承认,更不用说结婚,很容易被所有人抛弃。
很早以前鱼人和沿海渔民相处很好,渔夫打渔,鱼人就跟随着唱歌,渔夫用鱼儿感谢她们的解闷。
“后来变得很坏。”
七月有些闷闷不乐。
慢慢,不少人都发现了鱼人的价值,让她们去采摘珍珠,珊瑚,砗磲,海纹石这样的珍贵宝物,付出的代价却只是一些陆地上的肉。在同渔民不断互相交流了解的漫长时间长河中,一部分鱼尾慢慢进化消失的变异鱼人被骗到了岸上,变成了渔民的“外地”媳妇。
所以早期常常有渔民的媳妇是所谓的“外地人”,不善言辞,甚至被男人禁止和外人说话,因为她们其中一部分正是鱼人。
美人鱼和男性人类是可以生孩子的,生出来的男孩是正常人类模样,生出女婴则是美人鱼,身上有人类没有的条状花纹,因而生下来是女孩就会被父亲溺死或者杀掉埋了。打心底渔民不想要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娶了一个“怪物”。
这也是为什么美人鱼在历史上从来都是遮遮掩掩,因为她们本来就在变得越来越少,是一个可怜的种族。
如今海洋酸化严重导致美人鱼更难生存,以前在深海处还能够活下去,现在只有纷纷跑到了近海边生活,大家想法都很简单,嫁给一个人类——哪怕没有真正的“人”身份,至少可以终结海里无休无止的流浪、饥饿、迁徙与跗骨之蛆一般的死亡威胁。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七月总是饥饿,又为什么一定要固执留在海岸边。
“我在找他。”
七月固执道。
他就是她孩子的父亲,曾经答应过要带她离开海洋的一个男人,可生理愉悦几次之后他就消失了,不再来海岸边。
突然小鱼人从水下钻出来,嘴里咬着一尾小鱼,仰起头,耀武扬威在我们面前炫耀。
七月一把将她嘴里的鱼抓过来,丢在一边。
“不能吃,有毒。”
她脸色严肃。
海滩上的那条小鱼连挣扎的力气似乎都丧失了,只是还在呼吸,它原本银白色的尾巴已经腐烂了一截,有一层黄绿色脓液在伤口处。我将它敲晕后杀掉,塞进自己的垃圾袋内。

6
七月描述的那个男人,不胖不瘦,单眼皮,说普通话,穿双防水长筒靴。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
她言语能力实在不好,而且对于男人也所知甚少,想要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对我更重要的任务是如何隐瞒她和小美人鱼的事。
只要透露出分毫消息,她们就会被抓走,身陷囹圄。
海防队老胡告诉我,最近他们要开始大规模夜间巡逻,让我们可以调整一下时间,避免和他们重合,浪费不必要人力。
那晚上我十分焦急,天蒙蒙黑出门在海岸线上游荡,想要告诉她这个危险的信号。
好在当天运气不错,暴雨倾盆,老胡告诉我他们要去抢险一些信号旗,今天就不过来了。
直到我绕了一大圈回到哨所外才发现七月侧身躺在台基处,她蜷缩起来很小只,只是脸色差得吓人。我摸了摸她额头,也不烫——不知道美人鱼和人类的生病征兆像不像。
“不舒服吗?”
左右张望了一下,我问她。
七月一下子就哭了起来,眼泪不断涌出来,她也不知道遮住脸,就是那么对着我哭,我从来没看到哭得那么不知掩饰的人。
“死了。”
她露出怀里的小小躯体,抽泣着说:“她死了。”
七月的孩子,那个小美人鱼死了。
死于中毒,她偷吃了一条有问题的鱼,被七月发现时已经身体不动了。
“她太饿了,我不敢带她,想要一个人过来,让她留在那边等我……”
七月抱着孩子的尸体喃喃道,小美人鱼闭着眼,像是在沉睡。
“我找不到他了。”
仿佛下定决心一样,七月喃喃说。
“说不定还有救,让我看看。”
我将手伸过去,七月却敏捷地躲开来。
“我要把她埋了。”
连带着,她似乎对我也恨上了。
我们找了个靠近废弃工厂的地方,这里哪怕拆迁了短时间内也不会重建什么建筑,在这里埋下尸体也不会被注意到。对于埋尸体我倒是有经验,这里是我埋那些死掉的乌龟、鱼、软体动物的地方,一定得埋深一些才不会被流浪动物挖出来,沙土里要滴下一些风油精,这样猫狗都不会靠近,也没有异味。她不让我动手,自己熟练地挖了个坑,将小小的人身鱼尾尸体放进去,我突然注意到了一点异常。
七月将孩子迅速用沙子和泥土埋了起来,眼神肃穆,嘴里念了句什么。
回过头来,七月突然抓住我的手放在她柔软的胸部上:“喜欢吗?”
温柔弹性的触感和荷尔蒙上涌让我脑子里想不到其他事。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不再回到海里,那里太痛苦……”
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你养我好吗?”
七月解开扣子,将身上宽大的男士衬衫脱下来,匀称健康的女性躯体上没有一丝赘肉,让我自惭形秽,在锁骨到下乳的位置有几道异于常人的蓝色花纹,反倒是让她充满一股异样妖异风情。
她抱住我,张开嘴唇,像是吃东西一样将舌头伸过来。
接吻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牙齿很尖锐,一不小心就咬到了我的嘴唇,吻一会儿就已经将我嘴皮刮破,让我嘴里一股血腥味,这股原始的腥味却让我更加迷醉。
激情时我终于告诉她,我养她。
她高兴得如同八爪鱼一样将我缠住,她力量和体能之强让我有些虚脱。
最后天蒙蒙亮,告诉了她最近小心海防队,七月恋恋不舍钻入水里离开。
等她彻底消失后,我穿上衣服走到小美人鱼的简易坟墓处,用叉子将土层翻开,从沙子底下将那具可怜的尸体翻了出来。用手摸了摸,果然如我看到推测的那样,颈椎骨被外力扭断,这孩子倒在坑里时扭曲脖子的姿态就很不对劲,将她脖子周围的沙子清理开来,还能够看到两道外力造成的淤痕。
她不是中毒死的。
是被她母亲七月杀死的。
七月虽然说话不利索,可是她不笨,第一次就瞄到了我这个会埋葬冲上岸边动物尸体的老实人,试探之后她发现我果然值得信任,于是想方设法和我拉近关系,最后甚至不惜杀死了“碍事”的女儿,以一个死掉孩子可怜母亲的身份博取我的同情,再用情欲迷惑我,达到了她的目的。回想起来,以海妖女的形象和海防队员发生肉体关系换取庇护对她而言完全没什么大不了。
对她而言,一个安全有食物的环境比别的都重要。
美人鱼的另一面或许就是海妖女。
可她并不知道,脱离了她厌恶的海洋,不过是又跌入了另一苦海罢了。
在这片土地深处,被我“自杀”掉的父母泉下有知大概也会露出笑容吧。
有一个妖女作为我这样弑父杀母的罪孽之人的伴侣,简直是老天显灵。
而我杀掉他们的理由,和七月杀掉她孩子本质上并没有区别。
七月的孩子没有未来,我那可怜的父母没有了现在,死对他们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要想在这个艰难的世界上活下去,我们这样的人必须摆出善良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罪行隐藏,那堵没有尽头的墙壁永远在那里,无法逾越。

李维北
Oct 2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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