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癌症“包围”了。
1.
2012年5月2日,母亲因为甲状腺右叶乳头状癌在深圳南山医院做了清颈手术,直到她麻药醒来哭着给我打电话,说伤口很疼,我才知道她是怕我担心,不愿意让我耽误工作,所以之前谎报了手术时间,故意让我错过。
同年10月,大姨因为甲状腺癌在武汉同济医院做了清颈手术,双侧甲状腺全切除,与母亲一样,终身服药。母亲第一时间打电话提醒我,让我务必去医院检查身体,她担心遗传。
我仗着自己年轻,心怀侥幸一大早赶到东直门中医院,B超诊断结果为甲状腺多发囊性结节伴钙化。听不懂,医生拿着笔圈出甲状腺彩超部位分散的发光点。
“姑娘你看,这些还是要重视。唔,结婚了吗。”
“大夫,这是癌吗?”
“不是。”
听他说完,我有些得意,不是癌,那就行了。医生叮嘱定期随诊,3至6个月复查一次,没有忌口。
回到家,我关掉电脑,决定敷个面膜,看看美剧,吃点水果,然后关灯睡觉。我的生活开始发生变化,尽量不加班,也不再酗酒,不因为喜欢的人和讨厌的事情大悲大喜,不再参与是非八卦,只在闲暇之余,坐在阳台上喝茶看书养花,提前步入“老年生活”,变成了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为了保险起见,家里其他人也纷纷去医院做检查,大都康健无恙,癌症风波暂时平息,好景却并不长。2012年年末,虽然没有等到传说中的世界末日,但姑姑又病了,她被确诊为乳腺癌,在手术中双乳被切除,化疗期间,头发都掉光了。
短短一年的时间,家人连续出现三例恶性肿瘤,让我猛然意识到了成长中必须直面的现实:父母家人开始变老,他们的身体开始走下坡路,动辄疾病缠身,需要我们来照顾。
跟朋友吃饭偶然提起,原来大家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酒足饭饱即将散去,借着最后的杯中酒,祝彼此身体健康有空多聚。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话虽如此,也不尽然。
也怪我一直以来太相信吸引力法则,从我有意识开始关注“癌症”的那一刻起,死神便随之而来,让我措手不及。
2014年冬天,多年没有联系的发小突然到北京,约我见面的地点却是解放军总医院。犹豫着不敢询问缘由,只等她自己开口。原来她妹妹怀孕八个月,呕吐不止,一直被当地医院诊断为正常的妊娠反应,直至吐血,医生才建议转院观察治疗。为了不让娘家人担心,公公婆婆带着她妹妹第一时间赶到北京,竟然被确诊为胃癌晚期。消化科和妇产科专家急忙会诊,商量治疗方案,随后通知家人:需两台手术同时进行,先剖孩子,再治母亲。
我与发小在医院旁边的宾馆简单聊了几句,她皮肤惨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我知道她几年前查出患有红斑狼疮,自己也需要定期住院治疗,长久以来一直忌口,不吃感光食物,更不敢让皮肤暴露在烈日下,避免紫外线使红斑狼疮继续恶化。临走时,发小抱了抱我,千叮万嘱让我在北京注意身体,一定按时吃饭。
一周后再收到发小的信息,已是噩耗。她妹妹做完手术病情急转直下,公公婆婆包了辆救护车连夜赶回老家,本想让她见见自己父母最后一面,可车刚进湖北界内,人就走了。姑娘90年的,据说刚到北京住院第一天,家人瞒着不敢跟她说实情,她躺在床上还嘀咕:
赶紧把病治好,想回家。
我拿着手机很久没回消息,词穷,安慰的话说不出口,最后硬挤出四个字:保重身体。
我见过亲人故去,朋友故去,陌生人故去,从前惧怕面对死亡,如今虽明白其中道理,却也依然难以接受死亡背后离别的意义,内心焦虑。当我们亲身经历家人朋友因为癌症离去,那种漫无边际的黑暗,实在让人无能为力。
去年圣诞节前夕,高中同班同学因为脑肿瘤去世。她是我们班英语课代表,成绩优秀,性格活泼开朗。大学期间因为头痛,去医院体检,查出脑瘤。患病这些年,她先后做过三次手术,术后记忆力和认知度逐步减退,留在老家的同学定期陪她打麻将。她一直比较积极乐观,经常在QQ空间发自己健身打卡的照片,朋友圈最后一条消息发自去年11月10日,她坐在病床上捧着两个手机,说“换了新手机号,每天都开心”。一个月后,高中微信群传来她病逝的消息,那天我去世贸天阶参加活动,在出租车上哭了一路,如鲠在喉,给老家的前去奔丧的同学转了点钱,说:
回不去,替我买个花圈。
2.
母亲做完手术,脖子上留了一道很难看的疤,我给她买了一条项链,仍然没办法缓解她的焦虑,她总是隔三差五怀疑自己癌症复发转移到淋巴,心情低迷。
为了喂她吃颗定心丸,我开始在网上查阅大量信息,客观分析她目前的状况,以及未来可能遇到的风险。以我对她的了解,最有效的办法是向她证明,中国目前有太多的癌症患者,每个人都比她惨多了。
数据显示,自2000年至2011年间,中国女性所有肿瘤患病几率中,甲状腺癌发病率上升最快,排名第一,但与此同时,甲状腺癌死亡率却排名最低。
与此同时,2015年,中国预计将近有429.2万例新发肿瘤病例和281.4万例死亡病例,相当于平均每天有12000人新患癌症,7500人死于癌症,占据了全球新发癌症病例的22%和全球癌症死亡病例的27%。其中发病率最高的癌症依次为肺癌,胃癌,食管癌和肝癌,且男性发病率几乎均为女性的两倍。
根据2015年中国肿瘤登记中心的数据,每一分钟,全国就有6人被诊断为恶性肿瘤,有5人死于癌症……
如我所愿,母亲听完这些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人生苦短,说不定明天就死了,要开心。
但母亲不知道,这些医疗数据背后的疑问,却实在让人开心不起来……
为什么华东地区的癌症新发病例数是华北地区的两倍之多?
为什么西南和西北地区的死亡率又远超华东和华北地区?
为什么农村癌症新发病例率和死亡率均高于城市?
为什么肺癌患病人数逐年上升,始终占据癌症新发病例和死亡病例之首?
当我试图从癌症起因、人口老龄化、环境污染、土地与水源、食品卫生、精神压力等方面去寻找答案的时候,发现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城市化进程和环境污染是导致癌症高发的最大杀手,起先我也这么认为。
但是冷静下来,客观思考就会发现:华东地区之所以癌症病发率如此之高,是因为在2014年人口老龄化城市排行榜中,前六名的城市均属华东地区,人口老龄化的问题非常严峻。
我们爱淘宝的一代人都知道“江浙沪包邮”,但很少人知道为什么“江浙沪包邮”,因为沪宁杭地区是全国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工业区,轻工业重工业的发展都位居其他工业区前列,必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当地工业发展好,经济水平高,人们生活水平高,因此对自然环境的消耗也会高于其他地区。
可是,偏偏华东地区除去人口老龄化因素之后的癌症死亡率却远远低于西南地区,为什么?
西南地区包括四川、云南、贵州、重庆、西藏,我们从这几个省随便挑出一两个城市与北京上海的空气质量进行对比,答案一目了然。但没办法,数据就是铁证,排除人口老龄化的因素之后,西南地区的癌症死亡率最高。
山好水好空气好,但是,穷。
几乎最好的癌症专家都集中在了华北及华东地区,所以医疗资源分配不均,自我健康意识不够灵敏,才给了“癌症”有机可乘的机会。
前几天在朋友圈看到央视新闻发出的一则报道《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顾风雨兼程》,讲述了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被称作“悬崖村”的阿土列尔村,村庄位于大凉山腹地,海拔1400多米,有将近358人住在悬壁之上,至今路都没通。央视记者采访当地扶贫办,答案依然很现实:给阿土列尔村拨款400万,修路却要4000万,论艰难险阻还排不上……
路都没修好,先不说匹配医疗资源,就连往村里发一台超声波设备,恐怕都背不上去,还没脱贫奔小康,何谈定期体检和癌症预防?
我和我的家人都很幸运,我们在北京深圳武汉,我们紧邻协和同济,即便足不出户,也能坐拥最精尖的医疗设备和医疗人才,看病可以网上预约,怀疑家族遗传,大不了全家人都定期去体检。
但是有太多人,肆意消耗着自己的健康,不懂如何关心爱护自己的身体,饮食结构混乱,酗酒熬夜自虐,暴饮暴食紧张抑郁,在“雾霾”影响“呼吸道”的问题上头头是道,却对癌症前期的慢性感染浑然不知,直到病入膏肓,被“癌症”宣判“死期将近”……
我还有许多风景没有看,许多快乐没分享,我不愿意做这样的人。
3.
最近几天是我需要定期体检复查的日子,新问题又来了。
我于2016年5月18号通过北京统一预约挂号平台预约北京朝阳医院内分泌科的号,最早的可选时间是5月25号下午,且副主任医师的号已经满员,只剩普通号。
5月25号,我按照规定时间抵达北京朝阳医院,发现一楼大厅的落地窗边有钢琴演奏,开心。拿着社保卡去挂号窗口取号,社保支出四十元,自己只用再补交两元,开心。到了八楼内分泌科,将挂号条交给分诊台医生,等了一分钟,就被分诊给科室大夫,与医生简单沟通三分钟不到,拿着医生开的彩超缴费单,在八楼顺利排队交费,然后顺着电梯下行至超声波预约登记处,领回一张排号单,结束。
此行在朝阳医院逗留的总时长约为20分钟,算作高效,但低头一看,B超检查时间5月30号下午一点,过期不候重新排。
同行的朋友平日身体很好,不怎么来医院,问我30号检查之后的安排,我说,只要不是当日的检查结果,就需要重新挂号,再等一个礼拜。
这意味着,从我准备复查到复查完毕,保守等待周期为17天至20天左右。
我年纪轻,病也轻,常居北京,有医疗社保,自由职业时间充裕,对我来说,等等无妨,最大的代价无非是朝阳医院门口右转的单行车道堵车耗时。
但我知道,有太多的陌生人,他们生病患癌,千里迢迢来到北京求一线生机,多等一天就意味着向死亡又多迈进了一步,同时还会面对挂号难、自费、交通食宿等许多现实问题。
今年是我在北京居住的第十一年,亲眼目睹了旧鼓楼大街饶有趣味的胡同被夷为平地,目睹了这座城市的人们在每一个重度雾霾天的黄昏等风来,但我知道,这些都算不上这座城市最悲情的时刻。
由于以前的工作原因,我曾在上下班途中反复路过北京同仁医院和协和医院,经常能看到医院门口有人席地而睡的场景,无论春夏。每次经过他们身旁,心里总不是滋味,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路过他们的时候,讲电话和走路的声音稍微轻一点。
所以当编辑第一次找到我,希望我做关于“癌症患者”更深入调查的时候,被我拒绝了。因为我没有勇气走进北京肿瘤医院附近被称作“癌症荒岛”的临时居住区,也没有勇气走进医院里每天都有人恸哭的“癌病楼”,更没有勇气去挖掘残酷现实背后的故事。
4.
我曾设想过这样一种情形:
如果我是三、四线城市的一名患者,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非常完善的全科医疗平台,我可以就近在社区医院进行身体各项指标的常规检查,并由社区医生为我建立完整的电子医疗档案,同时根据我的检查结果进行初步诊断,然后完成下一步分诊,社区全科医生从庞大的医疗专家数据库中,为我推荐全国范围内最适合对我进行诊治的医院及科室。
假设需要赴京治病,那么等我在北京看完病,再由专科医生为我制定治疗计划,除非必须留京治疗,也可以选择将治疗计划发回我所在地的社区医院,继续诊治。
我有个朋友在北京某医院工作,我跟他提过这个设想,他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
“你知道这样需要多少全科医生多少全科社区医院吗?你知道现在医患关系多紧张吗?大家都希望能够免责,现在我们住院处,随便一个病人都要签十几份知情同意书,以前可不这样。像你说的这种患者流转程序,短期内根本不可能,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说不清楚,我们也没办法。”
末了他还补充:“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先管好自己再说,你最近复查了没?检查结果怎么样?”
医生说没什么变化,甲状腺多发囊性结节伴钙化,这次检查遇到医生现场教学,学生是一名外籍医生,一边替我检查,一边交流病情,英文专业术语全程没听懂,除了最后一句:
“It is very common in Chinese female.”
走的时候医生交代:“你这个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别来这么勤了,一年检查一次就行。”第一次听医生讲这种话,非常开心。突然想到,如果母亲早年就定期体检,或许就不至于将甲状腺全切除了。
正因为家人朋友承受过病痛带来的伤害,所以决定写下来,希望更多的人能够提高癌症筛查意识,提升生命存活品质,不要因为粗心和懒惰,被“癌症”的“突然造访”推向无底深渊。
我会带好头,健康地活着,认真地活着,快乐地活着,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理智热忱地帮助更多的人。
数据来源:
《Cancer Statistics in China, 2015》
《2015中国卫生统计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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