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谈谈性骚扰。

Metoo运动在全世界范围爆发之后，很多性骚扰和性侵事件被曝光出来，给人们带来深度的震荡。这个运动也蔓延到了中国，许多高校里的性骚扰、性侵事件被曝光，甚至包括一些被掩盖多年的往事，例如发生在20年前的北大女生自杀事件。

这些事件，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影响呢？目前看来，至少，有一个重大的影响已经发生了：让我们知道了性骚扰是什么。

这是我和朋友聊起这些事件时，最深的感受，通过这些事件和相关讨论，我们了解了性骚扰是什么，后果如何，并且回忆起了自己在青少年阶段遇到和看到的很多事。我想起了学生时代，在学生中间流传的某老师性侵女生的传闻，并且开始向同学求证。还记得，当时我们完全把那个老师做的事情，当做桃色新闻看待，在宿舍里津津乐道地讨论，在学校里以异样的目光打量受害的女生，没有一个人想到去报警，只有几个学体育的男生，开玩笑说，要把那个老师打一顿。现在我们突然明白了，原来，这是性骚扰是性侵，原来，这样的事情是有违师德的是违法的，原来，我们对害人者太宽容，对被害人又太苛刻太残忍。

不对啊？性骚扰这个词，不是今天才出现在我们视野的，性骚扰事件，也并不是第一次被曝光，为什么直到今天，我们才刚刚走到这样的初级阶段，才刚刚认识到，这是侵犯，是暴力，是权力的滥用。

原因分两方面，一方面，和我们对性的认识有关。

第一，我们忌讳说性，和性有关的事情，都是不能公开讨论的，在家庭、学校、社会上都是这样，一件事不能被讨论，也就没有机会被认识，所以，我们完全不了解性骚扰的定义、表现，也不了解很多行为的边界。林奕含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对这种状况有清晰的描写，当女主人公要求讨论性时，被母亲断然拒绝了，这种不能讨论，加深了她的痛苦。而在北大女生自杀事件里，女生高岩，完全没有机会跟家里人讨论自己的遭遇，在她去世二十年后，她的父母还认为她“被夺去了贞操”、“不是姑娘了”。

第二，性骚扰和性侵往往会披上伪装。我们以前总以为，性骚扰和性侵，应该发生在夜店里，或者月黑风高的小路上，由狞笑着的恶魔去实施，但事实上，它更多发生在办公室里，琴房中，饭桌上，并且伪装成补课、学术研究、交易、入室弟子的规矩，甚至恋爱和爱情的样子。

第三，我们不光对性骚扰和性侵本身缺乏了解，对后果也缺乏了解。性骚扰导致的后果，其实也是性骚扰的一部分。但面对被害者，我们常常会觉得他们太脆弱了，扛不住事，居然会去自杀。

另一方面，和我们对性骚扰性侵犯的本质的认识有关。

第一，性骚扰和性侵犯不只是为了欲望的满足，更是为了权力感的满足，是强者对弱者的侵犯，这种侵犯随时随地都在发生，性侵犯只不过是其中一种。我们意识到自己被性骚扰性侵了，也就可能意识到在别的领域也被侵犯了。而强人们，必然要用各种方式，来掩盖自己可以随时随地侵犯、加害别人这件事，以及我们的被侵犯这个事实。

第二，我们慕强、崇拜权力，最重要的表现之一，就是自觉地神话和美化有权力的人，凡是能进入权力体系的人，在我们心目中都会自动地变成德艺双馨的好人，私生活也随之完美起来，很多事似乎都是不可能在他们身上发生的，我们不太愿意相信一个名校教授，一个在某学科站在最重要位置的人，居然会侵犯女生，居然会奴役自己的研究生。要揭露他们惩罚他们，不能推翻他们个人，更要推翻这种认知，这很难。

第三，我们的生存非常艰难，为了生存，向来是表里不能如一，知行不能合一的，所以，对这种表里不如一的人物，例如在台上讲道德讲审美，台下侵犯女性的人，我们格外能够宽容。他们因此也获得了被谅解的空间。

而性骚扰和性侵，之所以能被我们重新认识，是因为我们在以上两个领域，都有了全新的觉悟。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们获取信息的方式，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让我们可以具体而微地了解性骚扰和性侵的所有环节、表现，以及前因后果。以前，一件事想要被人知道，得通过记者的调查、撰写和媒体的报道，这种方式，其实有种种限制，首先是篇幅，报纸的篇幅是有限的，新闻的重要程度，是有固定排序的，大部分篇幅要让位给那些所谓更重要的事，个人的事情，只能获得简略的报道；其次是人为的尺度等等原因，编者和作者心目中，都有一个自己设定的尺度，有很多事，不能写，不能进行深入的讨论，尽管，这个尺度完全没有经过读者的认可，他们能否接受，能接受到什么程度，都是媒体自己猜测出来的。所以，尽管媒体报道了性骚扰，我们也不知道性骚扰到底是什么。

而现在，因为网络，我们可以看到当事人的描述，可以看到一个性骚扰事件的每个细节，包括身体、语言上的侵犯，和违背侵犯后带来的后果，可以看到那些简略的新闻不能呈现的部分，那些难以言说的痛苦，那些无法用法律去界定的刁难、控制、羞辱，陷害，等等。就是说，以前的性骚扰，是2D的，而现在却是5D的，是虚拟现实一般的。由此带来的认识，自然和以前不一样。

尽管，知道了什么是性骚扰，是很初级的，但知道了，才能带来改变。那些受害者和有可能成为受害者的人，因此知道了，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和自己有同样遭遇的人，又做了什么，做对了什么，以及人们怎么看他们，而不必陷入没完没了的自我否定和自我羞辱当中。那些有加害能力和潜在加害冲动的人，在知道之后，也该有所改变，甚至有所忌惮。

更何况，有些人，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但只有知道了其间的界限，才能释然，才能知道，自己效仿了一个错误的行为模板。

你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知道，是疑问、自省的开始，知道，也是改变的开始。知道之后，才能呼救，才能平息过度的自我否定，知道之后，也才能停止对自己欲望的纵容。

我们必须知道得更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