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厅侧门泄出一些明亮灯光,那些淡黄的色彩来自室内大面积的木质装潢,从我所在的位置,可以看见靠近舞台的几排红色座椅整齐划一地往深处延伸,略微的弧形,整个音乐厅的构造也是如此,巨大的圆。顶棚流线型下沉的结构由大量的金属网和板条组合而成,墙面那些混凝土泥幔被砌成了大小不一的块状,它们像由内部空间挤压过而被迫从墙面往外突出,毫无规则,松散错落。舞台中央有几个胸前挂着绿色吊牌的工作人员正在摆放乐谱和座椅,无论是支架还是椅子,连同那架键盘被盖得严实的钢琴都是纯黑色。
这里并没有像样的检票口,那些泛着荧光的蓝色条带在半人高的铝质柱子的拉扯下,围成一条N形通道,后面站着两名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排队的人们并不多,还算安静,身高一百二十厘米以下的儿童禁止入内,所以即使有什么声响,也只是一些细微的对话。李静穿着一身旗袍样式的黑色裙子,显得身材高挑,她双手抱胸,站在身旁冷冷地看着我。我问她是不是有话要说,她转过头回答没有。
从我一踏进家门,就看到她这身装扮,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的卡其色皮包,拇指穿过皮包一端的金属环,另外四只修长的手指抓住外侧,这只皮包的大小刚好处在可以被她握住,但又略大于她的手掌,以她微微隆起但并不明显的小腹上的黑色衣料作为背景,这只皮包就十分显眼。
有一场音乐会,你去吗,她没抬头就对我说,而是扶着鞋柜的上沿,一只脚踩进鞋面近乎镂空的高跟鞋,另一只脚还悬在空中,露出淡红的脚底板。音乐会,我很是疑惑,因为我不知道音乐会的类型,其实我害怕的是那种演唱会,特别是粉丝群庞大的歌星,与其说去现场是为了听音乐,倒不如说是感受现场气氛,晃眼的荧光棒和鼎沸的人声,没完没了的互动,到了高潮部分,就立即会被澎湃的潮水淹没。
交响乐表演,她解读出了我表情上的疑惑。
好是好,我回答,但我还没吃晚饭。
我也还没吃,中午也只吃了一小碗沙拉和一片面包,不过现在并不饿,音乐会马上就开始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出发,听完音乐会再吃也不迟,她说。
好,我刚说完就被她的身体带出了门,对于房子里的过分安静,我还是有一点点不解。我不知道饿着肚子听一场音乐会是什么体验,空荡荡的胃部,肌肉与空气拉扯出的回音会不会给每首曲子多加一个和弦。
进入音乐厅时,工作人员塞给我一张黑底白字的节目单,我一边跟着李静走向我们的座位,一边粗略瞄了几眼手里的这张单子,曲目里除了施特劳斯就是莫扎特,还有一两首舒伯特,正面显眼的部分有位拉小提琴的表演者歪着脖子紧闭双眼,正陶醉在自己的曲子之中,背面则是大幅的房产销售广告,楼房矗立,效果图流光溢彩。
乐队指挥身穿奶白色的燕尾服,上面印有一些无法辨别图案的灰色花纹,从他那头松散的棕发,还有略带喜感的表情上,我很快辨认出他就是节目单上的那个小提琴表演者。此时,他极富激情地挥舞手上的指挥棒,所指之处,乐声起伏,一首《电闪雷鸣波尔卡》作为开场音乐。虽然现场并没有不合时宜的掌声,从大家观赏的表情看,就能感受到观众的热情已被激发,我身旁的李静表情也很专注,从翻下第五排的中间这片厚实软座椅垫开始,她就伸长脖子,饶有兴趣地望着舞台,似乎连演奏者们调试时的音符都不愿意错过。
我们驾车前往此地的路途中,虽然已是傍晚,天空昏暗,仍旧能感受到头顶那些密布的乌云,几个小时前,这些乌云还处在北边,虽还不至于电闪雷鸣,这架势让人毫不怀疑接下去会有暴雨。
孩子们呢,我问。
早上我把他们送我妈那边了,李静坐在副驾驶上说道。
难怪家里这么安静,总算可以清净一会,我平视马路。
嗯,她发出一声呢喃。
虽然整段路程,我都没有大幅度转头看她,但却能感受到她偶尔看着我的目光,带着一丝锐利,这种眼神并不属于她,无论对待任何人,她都表现得十分温柔,这大概是出自她内心的那部分柔软。我倚着舒适的背靠,聆听这首曲子,虽然后半段不断用鼓和钹模拟出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的效果,但在乐曲中段,前排那几名金发女演奏家演奏的小提琴还是很轻松欢快。我认为这依旧是一首温婉的曲子。
我都知道了,李静对我说。
音乐会结束后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中餐馆,之前带孩子们来过,环境只能算一般,连个像样的包间都没有,但菜色一清二楚,让人看了就很有食欲,而食物本身的口味也没那么重,不像其他的餐馆毫不吝啬地用着各种香辛调料来掩盖食材本身的不新鲜。
知道什么,我问。
你干的事,我都知道了,她说。
谈话还没继续进行,我点的清蒸石斑鱼就上桌了,覆盖着一层银网般外皮的鱼身从肚子被整齐剖开,平摊在这个面积不小的白瓷盘中,鱼肉几乎铺满了盘底,边缘浸润着一些浮着油点的金色汤汁,鱼身被鱼骨支撑着隆起,整条鱼的最高点无疑是鱼头的部分,翘起的鱼头两侧珍珠般的鱼眼虽已脱离了眼眶的位置,仍旧轻巧地挂在紧实的鱼鳃边而没有滚落,正中间两瓣透明的鱼唇使劲地咧着,配合鱼头以奇怪的角度向上延伸,这条鱼活像还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趁热吃吧,还在休渔期,渔民抓这种鱼也只能用钓的,所以价格比平时贵了一倍,我说着用汤勺从鱼肚边划开一个口子,雪白而极富弹性的鱼肉就跳到了汤勺里,我顺势把这块鱼肉递到她碗里。呵,她轻蔑地笑了。鱼肉吃起来没有什么细小的鱼刺,而我知道,它们更多的已经在别处。
什么事,虽然我心里掠过一阵惊慌,但我依旧镇定地把这些鱼刺吐出来,你刚才说你知道了什么事。
她抬头,放慢了咀嚼的动作,丰盈的下巴由上下咬合变成了左右碾磨,她眯着眼看我。
我想起音乐会里那首选自歌剧《魔笛》的二重唱,发髻高耸的女高音拖着紫色晚礼服从舞台的左侧款款登台,在一段优美而耸然的嗓音和略显夸张的手势之后,男中音穿着黑色燕尾服从右侧一边步入舞台中央,一边唱了起来,双手在胸前那个几乎与白色衬衫融为一体的蝴蝶结下方随着浑圆的嗓音不断撩拨。我听不懂他们歌唱的内容,从他们歌唱时丰富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以及每到深情之处便四目相视,可以猜测这段二重唱可能跟爱情有关。我能真切感受到这段微型歌剧里双方情绪上的波动,他们的表演十分投入,歌声缭绕在这个敞开的音乐厅每个角落。有一桌客人刚刚起身离去,现在敞开式的餐厅里只有我和李静在用餐,周围的服务员们不时瞥了我们几眼,我开始紧张起来。
关于你的伪装,李静说。她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头颅,灼热的温度似乎可以烧毁我任何准备开始活跃的细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伪装,我问。
到这种时候了,你还在装傻,她的声音很坚决,我派人跟踪过你。
你竟然做这种事,我找不到愤怒的理由,但除了表现出愤怒的姿态,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你派谁跟踪我,我接着问。
信得过的人,征信社的私家侦探,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只要给够钱就行,她说。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在脑海里搜索最近的外出画面,车库,街道,店铺,河边,高速公路,楼房,公司,画室,咖啡馆,任何我曾经去过的地方,这些画面都无端从我身后多生出一双眼睛,而我根本没有发觉,更不会知道它们究竟躲在哪里,距离多远,在这双眼睛和我之间是否还架着一副望远镜或者微型相机。
呵,我早就发觉你跟以前不一样,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他,他已经死了,她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你亲手杀死他的,你毁了一切,毁了跟我有关的一切,虽然她尽量压低了声音,但这声音沙哑撕裂,像海里的暗流。
那你现在想怎么样,我问。
她没有回答,仿佛这是一个完全不需要回答的问题。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凝重。
每一次,我都觉得回家的路程比较短,李静曾经回答过这样的问题,她说,路程并未缩短,距离完全一样,只是回家的路上,每个路口都往右拐,节省了等红灯的时间,所以不是路程缩短了,而是行驶时间变短了。这一次回家的路上,我把时间缩得更短,每一个右拐都没有减速,我急于摆脱和李静独处的时间,更何况在车内这种密闭的空间里,无论我们向前的速度多快,我和她之间的距离近乎恒定,我的右肩到她的左肩的距离不到一米,我操纵挡位的手臂还不时侵入其中。几滴不小的雨点落下,那些立体的晶状物被挡风玻璃阻隔成坍塌的平面,很快就斑驳一片,那些凸起的水流和外界的雾气互相交融,远处的灯光变成朦胧的亮点,白色的光圈和黄色的光圈像慢镜头那样向左边拖曳,光圈的数量也从一个裂变成两个,三个,四个,如果它们没有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也许还能裂变出更多的数量。我开启雨刷,它们拨开玻璃上的雨水虽还称不上拨开一道雨帘,却也差不太远。不同的路段上,雨的大小也不尽相同,让人很难捉摸,就如之前天空那爿乌云,无论厚度和范围多大,无论如何电闪雷鸣,还是让人无法预测雨水何时将落下。其实,我也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还要乘坐我的车,我们之间崩坏的部分远不仅于此。
她下车的姿态还是那么优雅,从裙子开衩的位置伸出一条白得发亮的腿,它像一座微型的拱桥,让她整个身体轻巧地从椅座滑出车外,在这里,雨已经转为濛濛细雨,她没有撑伞,也没在头上做任何遮挡,随即,车门在她身后不重不轻地关上,她径直穿过几米长的小径,走上石阶,把拇指伸入指纹锁内。我在车内试图听清她高跟鞋磕碰石阶的声音,房门被打开的声音,但我什么也听不见,只好把车开进旁边的车库里。车库满是机油和油漆的气味,架子上那排活性炭形同虚设,地面上除了废弃的轮胎,还堆满了各种杂物,我没有在这个拥挤的空间里逗留太久。我发现李静并没有待在客厅,从沙发与虚掩的门之间可以看见她未更换衣服,而是直接躺在卧室的床上,像她准备出门时那样,一只高跟鞋还穿在脚上,另一只脚则悬空在床沿。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快速进入睡眠,也许她采取这样的方式避免和我相处。夫妻之间保持相对距离的方式很多,睡眠就是其中之一。
音乐会的下半场有一首咏叹调,选自莫扎特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旋律不断翻转,跳跃,女中音的声线浑厚而明亮,我能听出她声音里那种焦急和矛盾的情绪,和女高音高昂的姿态不同,她紧缩着宽阔的肩膀,双眼不断在地面搜寻着什么,也许是掉落的音符。李静的声音跟这位女中音很相似,如果她来演唱,如果她穿上那套胸口有着性感蕾丝边的红色礼服,我的注意力就不会总被舞台后面伴奏的钢琴家不断摇晃的脑袋所吸引。我突然想起这首咏叹调的标题是《你们可知道》。而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所做的一切,这种发现的过程是否如发现煤气泄漏那样需要重复确认,我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她的内心如何煎熬,隐瞒一段真相的感觉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从开始的那种郁结,反复,凝结到后来的平静,冷淡,甚至冷漠,这样的过程需要在内心蕴含巨大的力量,只要这种力量没有宣泄,它就不会被人察觉。
电视音量被我调至接近静音,接着又被我开启和关闭了三次,我想起有一次女儿看着因屏幕故障而不断闪烁的电视问我们,电视为什么一直眨眼睛。我只好告诉她因为它累了,想休息。而李静蹲在旁边一边抚摸女儿那头和她一样乌黑亮丽没有缠结的头发一边说,也许它在给你使眼色,有什么秘密想跟你说。她听完立即跳下椅子,把耳朵贴近屏幕,聆听电视内部滋滋的电流声还有紧贴着她耳朵呼呼而过的气流。我忘记她最后告诉我们那台电视究竟跟她分享了什么秘密,但我知道,这种故障只要打电话给生产厂商的客服,三天内就会有人上门维修。而我和李静之间崩坏的部分已经没有修复的可能,它不是商品,没有客服,没有维修人员,我不得不自己排除故障。我在客厅里不断来回踱步,所有的声响都被墨绿的地毯吸收,一只巨大的野兽的舌头,随时准备吞噬一切。
末尾一首曲目是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的第四乐章,d小调,急板,回旋曲与奏鸣曲结合,音符在高昂与低迷之间交错行进,极静之处声音近乎消失,随即回转升腾,如死神步步逼近,如少女的尖叫和顽抗。我走进卧室,看着床上黑与白的色块相互交融,一场可预期的葬礼在悄然举行,我轻轻走到她身边,聆听她鼻间呼出和吸入的每一口气息,她的身体在黑色的裙子包裹下,如起伏的山峦。
洁白的枕头在她身旁膨胀着,让我无法抗拒地伸手抚摸它,冰冷软弱的枕头。苍凉的白雪把墓地覆盖,一片死寂,溪水还在流淌,它不愿进入冬季的结冰期,试图融化每一片从岸边滑落的雪,流水汩汩。那个中间隆起的枕头蒙住她的脸,白色的底面填充她面庞上每一个空气的入口,她光滑的双臂不断向上摇摆,枯槁的双手胡乱抓挠。我把身体的一侧跨上床,死死地压住她扭动的腰部,越是感觉背部被她的膝盖顶紧,我的双手就越用力,直到这股力量消退,我看见溪流变得急促,另一种澎湃的力量伴随着一条巨大的鱼类阴影缓缓潜行。
像每一首乐曲结束时那般寂静,必然而突然。我移开早已被拉扯变形的枕头,她的表情很是怪异,双眼紧闭,鼻孔微张,嘴唇向右边偏移,我试图抚平它们,恢复她美丽的样貌,效果并不明显。她平滑的脸颊微微发胀发紫,眉尾处略有凹陷,我几乎能看见血液隐匿在她透明的皮肤之下,它们正在变换另一种色彩,它们有的在消失,有的在凝固。
几个小时后,她的身体将变得僵硬,冰冷,我不得不趁现在把她翻转九十度,让她侧躺,面朝着床的另一侧,我脱去她那只鞋子,好奇的是为什么在刚才那样剧烈的挣扎之后,它依旧在她的脚上,没有脱落。多么合脚的鞋子,我心里想。接着,我抱起她的双腿,向上弯曲,她的身体变成弧形,向中心蜷缩。我收起她滑落身后的左手,让她的两只手掌合拢在一起,最后,我又将她散落在脸颊和额头的几缕发丝拨至耳后,现在,她看起来就像睡着了。我轻轻爬上床,在她身边躺下,模仿她蜷缩的腿部和躯干,与她契合,我发现自己的双手无处安放,只好把一只胳膊掠过她的后脑勺,伸入她的颈部和床面的空当之中,她的头部枕在我的胳膊上,比平时轻一点,毫无压迫感。我另一只胳膊则与她的胳膊交叠在一起,在此之前,我拉过床边的一条毯子,遮盖住我们的腹部。
安顿好一切,我闭上双眼,听着窗外滴滴哒哒的雨声,一边回忆着音乐会中场休息时,指挥家的即兴表演究竟是哪首曲子,一边强迫自己进入梦乡,后者进展迅速。
我睡了好久,醒来时已经是次日午后,没有闹钟和光线的睡眠容易让人沉溺,只是我感觉饥肠辘辘。厨房的冰箱里没有什么现成的食物,一条被摘取了内脏的黑鱼,半颗边缘发黄,不怎么新鲜的花椰菜,门边有两颗柠檬,即将过期的淡奶油,底层则有一盒生鸡蛋,我取出一枚,放入煮蛋器,原本四个煮蛋口,现在只被我用了一个,倒上三分之二杯的水,盖上塑料罩,打开红色的开关。等待的时间,我烧开一小壶水,泡了一杯红茶,加入两颗方糖,又往里面放了一片刚刚切下的柠檬,我不知道这颗柠檬剩余的部分该如何处理,思考了几秒后,还是把它扔进垃圾桶。
刚煮好的蛋很烫手,我把它放在自来水下冲洗,我不知道究竟冲了多久,当这颗蛋离开厨房的时候已经不再灼热,我在餐桌前坐下,对着桌沿敲击它每个带有弧度的部位,放在手心揉搓出一系列清脆的咔嚓声,接着扭转着慢慢剥开蛋壳,那些含钙的蛋壳表面都已粉碎,但依旧粘附在内侧的蛋膜上,撕开时,它们呈细长的形状,像一条小白蛇,环绕着蛋白。
我想起昨晚那个指挥家即兴表演的曲子是一首卡农,曲子演奏起来并不难,所以他的表演增加了不少肢体动作,夸张的表情配合最后曲目结束时像足球运动员庆祝进球那般从舞台中央滑跪到边缘。现场翻译告诉观众,这是一首镜像卡农,选自巴赫的《音乐的奉献》,它可以正反两个方向被演奏,呈现出两首听起来完全不同的乐曲。一个莫比乌斯环的结构,只要沿着其中一面不断行走,终究会进入那个被阳光遮蔽的阴暗面。我独自吃着手里的溏心蛋,看着咬开的蛋黄中心还有一大部分处于金色的液体,它们顺着蛋白的一侧往下流淌,很快湿润我的指尖,它们比我想象的还要稀薄,还要耀眼,使得我的胸口突然涌上一股悲伤的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