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动物的最大区别之一在于人的自我觉知,人对时间的觉悟导致了人对生与死的思考……”课堂上长得像圣诞老人的老师来回踱着步,讲述着人生的玄妙,忘记了时间。底下的学生们已经纷纷开始理书包,作势要走。左边的金发女孩脖子上套着黑红黄三色的花环,转过头来对着后排的男生指指手表,一脸焦急。那男生于是举起手来,黑红黄三色的护腕高举在教室里。老师对着那显眼的手腕点了点头。男孩有些迟疑地问:“老师能不能早点下课,中场都要结束了。”停顿了一秒后,老师笑了笑,说:“好吧,看来今晚不适合探讨生和死这样的问题,大家好好看球吧。”
一分钟后,刚才坐满几百人的教室已经空落落了。顾晴晴还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慌不忙地记下刚才听课时的想法。写完最后一句,合上笔记本,舒一口气,环顾已经空落落的教室,站起身来。她不急,土耳其还是德国,谁赢了她都无所谓。
这一天的马路特别空荡荡,人们都在哪里聚着看球吧。她看了看车站上的车次表,下一班车还有二十分钟才到。顾晴晴抬起头来闭着眼睛吹了一会儿风,决定走路。天还蓝着,绿绿的树顶上团簇着一圈圈白色的花,远远看分辨不出是白云还是白花。空气里有着隐隐约约的香气,路边的玫瑰开得正红,顾晴晴一个人走在老城的石子路上,四周安静得出奇,仿佛走在梦里。
经过街拐角的酒吧,一阵热气从门口袭来。顾晴晴瞄了一眼酒吧,只看见大屏幕上晃着跑动的人影,人们坐在桌上椅上,手里拿着一瓶啤酒,脸上隐隐映着屏幕的绿色。他们在他们的世界里。
顾晴晴也是去过酒吧的。那时刚来德国,对什么都好奇,该玩的也都玩过,金属音乐,后摇滚派对,哥特节,没有什么能让她一直喜欢下去。这里的夏天不够热烈,和所有的事物一样,没法在她的记忆里划下印记。
真正的夏天还是在从前,那时候晴晴可能十二岁,也可能十三岁。那还是没有空调的房间,老房子里有些闷有些热,电风扇低低地垂下来,一圈一圈慢慢地转着。爸爸总是在电风扇下光着膀子沉沉地睡,打着呼噜,一声长,一声短。午睡之后总是有西瓜可以吃。那是隔夜就浸在井水里的瓜,用刀子轻轻一碰,就豁开齐齐的一道口子,露出红色的瓤,黑得发亮的瓜籽。从睡下到吃瓜的时光,如果睡得着就很短,如果睡不着就很漫长。睡不着的时候,晴晴就看着头顶的电风扇一圈一圈地转。有时候她蹑手蹑脚地起身,走到门口,把电风扇的开关从7旋到1,电风扇就“哗哗哗”飞快地转了起来,房间里顿时像台风来临,连席子的边都被吹得微微颤动起来。爸爸翻了个身,往身上拉了拉毯子,继续睡去。晴晴把电风扇从1旋到2,再旋到3,一边旋转着,一边观察电风扇的速度,直到无聊了,又继续躺下,听窗外的蝉叫。 夏天的每一天好像都这样度过。
“Deutschland, Deutschland!”顾晴晴身边有自行车飞快地骑过,那人身上披着德国国旗,在路上大声地唱着国名,满是自豪。沿街的一排阳台上是开得正艳的红花,是盛放的向日葵,还有好几家的阳台上挂着德国国旗。她的德国朋友曾跟她说过,为国自豪从前在德国简直是禁忌,直到体育比赛的时候大家才能把国旗插在车上,没有任何可疑的政治目的。
为什么什么都会有政治的含义呢,顾晴晴有时候不能理解这世界的思路。偶尔一次被朋友拉去听一个政治学讲座,台上打着领带的金发教授娴熟地用着学科词汇分析着政治,提到中国,说农村的喇叭播音在田野里有着不间断的节目,那是意识形态工具。顾晴晴当时听得一愣,说的是家里那只小喇叭么?
那总是夏天。那时候晴晴可能十三岁,也可能十四岁。伯伯从地里回来,总是先去厨房洗个手洗个脸,揭开桌上笼在饭菜上的蓝色蚊帐做的罩子,挥挥手徒劳地赶去复又盘旋过来的苍蝇,坐下吃饭。吃剩的西瓜皮削去了绿色硬皮,浸在了整缸的酱油里,浸足一周之后捞出来,是最香脆爽口的杀饭小菜。伯伯总是可以吃一小碟酱西瓜皮,同时吃下一大碗饭。厨房的窗户上面是个收音机模样的扩音喇叭,喇叭下面垂着一根细细的绿色的线。吃饭前,他总是不忘记伸手拉一下那根绿色的线,那喇叭就开始播放节目。喇叭里有时候是音乐,有时候是说故事。晴晴有一次去田里送饭,走在田埂上,田野里的喇叭里正在说孔雀公主的故事。她听得津津有味,放慢了脚步,直等听到孔雀公主和心爱的小伙幸福地在一起,才发现手里的饭菜凉了下来,匆匆奔去田里,看见伯伯和叔叔都蹲在田埂上,抽着烟,笑眯眯地等着她。
那广播一直在空气里洒着声音,和空气一样无时不在,稀薄透明。大人打谷的时候,晴晴和她的朋友们在庭院里跳橡皮筋的时候,用晾衣竿戳树上的鸟窝的时候,去摘邻居家树上的白果的时候。到了晚上,大人们歇了工,在谷场摆了桌子搓起麻将来。晴晴就在一边看着,万一哪个阿姨临时要方便,要走两亩地才能到那草棚搭起的瓦缸茅坑,来回颇费时间。三缺一的时候晴晴就会顶上,她喜欢碰,喜欢杠,喜欢看自己面前摊开的牌越来越多,有时候甚至为了多吃几个牌,故意不和牌。
看麻将看得无聊了,晴晴就和朋友们一起在河边玩,撒上吃剩的西瓜籽,期待着来年可以长出一些大西瓜。隔壁的大男孩在河边抓蜻蜓,抓到了就把油滴在蜻蜓的翅膀上,再把蜻蜓放到河上去,看它慢慢飞不起来,慢慢沉没。晴晴喜欢玩的是河里的小鱼苗,用碗伸到河里,随意一舀就是黑压压一碗,像一碗细线。她数啊数啊数到头晕,就再把鱼苗放回河里。天色渐渐暗下去,大人们拉了好长的电线,在麻将桌上方支起一盏电灯来。飞蛾纷纷扑了过来,影子映在谷堆上,持久巨大得像风在谷堆上跳舞。这样的夜晚在晴晴去城市读书之后再也没有过。
“哦!”经过的那家汉堡店里传出一阵骚动,德国队进了球了。有人冲出门口,仰天狂喜一般大叫了一番。晴晴微笑着看着这些狂喜的人们,她知道他们平时不这样放肆和直接。
她也爱上过蓝眼睛,从吸引到接近到亲密。可即使在最亲密的关系里,他们都始终有着自己的方式和原则。汉堡店隔壁的咖啡店里,从第一次喝咖啡到最后一次,她和蓝眼睛始终分开付账。和这里所有的事物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刻骨铭心,只是一时一地的善良温柔打动了自己,接近一下,亲切如长毛绒玩具,撞撞也是愉悦的。
聚或者散,不增添爱,也不减少孤独。
晴晴从前不知道爱原来可以不伤及灵魂。最早关于爱的启蒙教育是琼瑶剧。那时候晴晴可能十四岁,也可能十五岁。暑假里晴晴是被允许看电视的。她和奶奶一起睡,两个人一起看小小的黑白电视机,里面的人们为了爱情歇斯底里。奶奶房间的隔壁就是家里的仓库,仓库里堆着隔年的米,每次经过总有陈米湿湿潮潮的味道袭来。晴晴常去仓库在米袋里抓米虫玩。米袋里插着甲鱼壳,奶奶说那可以防潮防虫,可晴晴总能在米袋里发现不少细细白白的米虫,这让她很高兴。
有一次晚上去仓库玩,晴晴听见米袋中间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打开灯上前一看,是满脸又喜悦又害羞的表姐,旁边是有点眼熟在谷场打麻将的时候见过的叔叔。他们回头看了晴晴一眼,又把自己埋在了米袋之间。晴晴把灯关了,走回奶奶的房间,黑白电视机上是个正在情绪激动的女人,奶奶看得很投入。晴晴躺在了凉席上,看着头顶的电风扇一圈一圈地转,心里有些好奇也有些疑惑。后来表姐的肚子很快就鼓了起来,很快地就嫁了人。晴晴再看到表姐的时候,表姐腰圆圆的,脸鼓鼓的,戴着草帽,声音宏亮,手脚勤快,和奶奶一样。
读了高中之后晴晴一直住在学校里,只有暑假的时候才回老家。她渐渐也成了有心事的女孩子,会在田野里静静地望着远方,好久好久。那年晴晴可能十五岁,也可能十六岁。爸爸在午后拿着凉席出来,号召着大家午睡。晴晴躺在凉席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身子底下是浸透了一年又一年汗的凉席,爸爸说这凉席睡得越久颜色就越深,每次睡下的时候更凉快。晴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惦记着后座的男生,上课陪她说话,周末陪她散步的他。晴晴觉得一直伴着就好,可回老家后总是想起他来,心口总是有些发烫,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才好。晴晴决定写信,从划着五线的英文作业本上撕下两张纸来,把课本垫在下面,她不知道写什么好。电风扇吹着信纸,纸面“突突突突”地上下翻飞,像晴晴的心一样上上下下的。爸爸翻个身,晴晴就把课本一合,回头观察动静。
写了信寄了信之后的夏天就更漫长。晴晴每天都在等信,等不到时心头就有失望和焦急。她就拿上苍蝇拍,去到厨房,对着叮在灶台上的苍蝇一阵乱拍。每日总有那么多的苍蝇可打。或者到后院里,追着鸡鸭跑上一圈,鸭子惊得飞过一条河去,母鸡们惊惶地跑来跑去。骚扰过鸡鸭之后,晴晴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就慢慢走回屋去。她从井里打了凉水上来冲了冲脚和鞋,再浸一个西瓜到桶里,放到井里去。
那天伯伯是惊惶失措地冲进家里的,喊起了在睡觉的爸爸和叔叔。他们急急骑着自行车去到邻村,奶奶在房里一脸愁容地等待着。晴晴一个人切了西瓜,吃了西瓜,看天暗下去,熟睡过去。深夜里醒来,听见伯伯的房里一阵阵的哀嚎。表姐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她一定要再生个儿子,可留下的都是女儿。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很忙,没有人午睡。奶奶一个人在房间里默默地折着锡箔,背后的黑白电视机上还播着歇斯底里的爱情故事。奶奶呆呆地看着手里锡箔折成的金元宝,怔怔地流下泪来。晴晴坐在小板凳上,帮奶奶折了许多锡箔金元宝。经过隔壁放米的房间,晴晴总是想起表姐那又害羞又惊喜的神情。隔年的米味道重了许多。做道场的时候很热闹,三天三夜的丧事,很多亲戚哭哭啼啼,很多邻居就来吃了三天的饭。晴晴觉得那些热闹和自己无关,她跑去河边,那里有她和表姐一起种过的西瓜籽,那里始终没有长出什么来。
“嘟嘟——”马路上的车开过的时候都在鸣笛。土耳其追平德国之后,德国队又射进了一球。赢了。满脸喜悦的人们扯着国旗在街上跳舞,车子放肆地鸣着笛。有人摔酒瓶,有人唱歌,人们开始狂欢。
又是那么多不属于她的热闹。
顾晴晴加快了脚步,走到家门口。打开信箱,拿出两封信,都是账单。打开门,放下书包,走到厨房,开始烧水。马路上的喇叭声接连不断,开水壶“隆隆”地响着,晴晴从冰箱里拿出两片西瓜来,坐到阳台上,看着天际,吃一口西瓜,看一会儿云。
夏天到了。故乡,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