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之吻

一叶之吻

她狡黠地咬着手指,嘴角流露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衬着眼角的弧度,灿烂美丽。

2020.05.05 阅读 779 字数 3741 评论 0 喜欢 0
一叶之吻  –   D2T

我纯粹是被迫去认识阿建的。

为了应聘他们杂志的首席摄影,我交上作品集,主编扫了一眼,甩在一边:“没用;都是平模,艺人,他们本来就有镜头感,放得开;拍起来很容易。”
大概是他语气傲慢如刺,所以我针锋相对,脱口而出,“没有什么人我拍不好。”

主编撩起眼皮,看我了一眼, 说,“这样吧,你拍一组阿建的肖像来,在他家里拍。我看看。”
“谁?”
“自己去问。”

一连问了好几个同事才找到阿建——他在此干了五年编辑,还有同事认不得他。阿建内向沉默,像一只透明的蜗牛,缩在角落;面容过于平凡,我拼命记了好几次都没记住,最后也只记得了他的座位而已。

要不是为了这份工作,我跟他打完第一声招呼,就想放弃了。但一个人密封如此,反而让我疑心他背后有一座巨大的秘密,或许是连环杀手也不意外。

接触了两个月,我与他的关系毫无进展;我最后一次提出去他家里拍摄的时候,他还是摇头。
一想到这俩月浪费的时间,白白买单,拼命没话找话的每一顿酒,每一顿饭,我就憋屈炸了;出于某种不甘心,我心生邪念,决定逗他一把。
当时,刚刚点完餐,桌面放着一个小沙漏,写着,“等餐时间超过20分钟,此单全免。”我顺手抄起沙漏,一边把玩,一边装作咄咄逼人,诈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秘密。”
阿建突然神色紧张,问,“你知道什么?”
我故意顺着他的话往下滑,说,“你自己清楚。”

阿建盯着我,又盯着沙漏。
我颠倒着把玩沙漏,说,“我拍完,就了事;你要是非不让我拍……你自己看着办。”

拍摄那天,我去早了。他睡眼惺忪为我开门,浴袍的带子都没有系好,我当即说,“不然我一会儿再上来”,他说没事,进来坐。
背影扔下一句 “茶几上有咖啡”,就去洗澡了。

房间跟他这个人一样乏味。一个开间,厨房,卧室,客厅,皆为一体。 我有些心虚,怕他冰柜里藏着什么……东西。
去端咖啡,一不小心就经过了还未整理的床边,被子的褶皱像一则紊乱的梦境;撞见这份私密叫我有一丝抱歉。正要退开,看见床头有一只沙漏,精美异常,上端是深蓝渐变至无,下端透明。白色的沙子,被细细蜂腰一一滤下。我不由得拿起来端赏,正迷失于玻璃上细密的浮雕,阿建一边擦头发,一边出来,脸上惊怒交织,大吼道,“放下!”

我吓了一跳,咖啡烫到手背,沙漏也没拿稳,差点摔碎。
“放下!”阿建大吼。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激动。

我小心地放下沙漏,阿建像看待一枚核弹那样,神色紧张地问,“刚才哪一端在上?!”
“蓝色的……那一端在上。”

你确定!?
确定。

阿建扶了扶已经放稳的沙漏,轻轻刮走上面粘住的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头发;又摸了摸它,像抚摸一只宠物的脑袋。

“这东西很重要吗?”我忍不住问。
阿建突然反问,“你不是说你知道么!?”

我知道我露了馅儿,但不知道这馅儿是什么。
那瞬间,阿建脸色一暗,说,“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对吧。”

我本来以为他要赶我出门,连破罐破摔的对策都想好了,不料阿建说,“……反正都来了。拍完,就不欠你那几顿饭了。”

他转身去镜子前擦头发,卫生间响起吹风机的声音。衣柜打开了,又关上了。再出来的时候,浴袍已经换下。床也叠好了。 “开始吧”,阿建说。

我调整窗帘,测光,拉开三脚架,卡好机子。从镜头里一看,阿建紧张得让我想笑。手脚木僵,笑容假得像蜡像。我越叫他放松,他越紧张。
这状态太叫人沮丧了,我一边瞎拍,一边想:没有数码相机之前的摄影家都是怎么办到的。被后人偶然发现的薇薇安·迈尔的胶卷,连续每一帧都是杰作——那可是随手街拍的陌生人呐。怎么办到的。想到世上已经有人才华光芒万丈,我还在这儿干什么?真想一把摔了机器。

拍了十分钟,照片全是垃圾。一张都用不了。
我叹一口气,说,“不然你手里拿个东西吧,可能自然一点。”

阿建巡视房间,问,拿什么?
随便。
沙漏?
沙漏不行。

阿建环顾,停在一个角度。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是书柜。一排排书脊,还有一些纪念物,饰品,一个相框,是倒扣着的。

我随便抽出一本书,塞给阿建,叫他拿着,省得一双手紧张得不知道往哪儿放。
满怀希望一看镜头:还是不行。更僵硬了。
又拍了几张,还是垃圾;我烦躁地从他手里抽回书,放回书架;碰到了倒扣着的相框。

相框背后写着,

2000年,9月,
雨后,米开朗基罗广场。

我翻过来看——

一张人像。
她仰靠在及腰的石墙上,飞散的头发像一匹缎带,飘荡在金色的晨风中;发梢撩动着远处佛罗伦萨大教堂的穹顶轮廓。她狡黠地咬着手指,嘴角流露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衬着眼角的弧度,灿烂美丽得,让我突然想起一句诗,“……触着每寸光阴都变成黄金。”

阿建一个箭步跳上来,抢走了相框。
我问,“这是谁?”
阿建低声说,“就一姑娘。”
“这不废话么,我是问你们认识?”
阿健点头。
“就凭你?认识这么漂亮的姑娘?”说完我有点后悔;这话真伤人。而且这张照片拍得真好,我几乎自惭形秽。
但阿建并没有怪我。他只是凝视着相框,脸上陡然出现一抹深静的雪意,又如孤岛,我抢下了
一张特写,顺着问下去,“你拍的?”
“嗯。”
“喜欢她吧?”
“嗯。”

阿建将相框小心放回书柜,神情松弛下来。我一边抓拍,一边祈求他保持这个状态,为此我不停跟他没话找话:“跟我说说这个姑娘吧。”

“那天……”,阿建彻底松弛在回忆中,“她一个人旅行,请我为她拍张照片。
风正好。她的头发都在飞扬;我拍完,把相机还给她,说,“太美了。”
她回头,望着满城金色的屋顶,“对啊,好美。”
“我没说佛罗伦萨,我说你。你比佛罗伦萨还要美丽。”

我打断阿建,“靠,你丫太会调情了!”
阿建茫然望着我,说,“我只是说的实话。”
我摆摆手,让他继续。

“我问她,可不可以把照片送给我,”阿健说,“我在梦里见过她。”
“靠,梦里?俗不俗?”
阿建再次纠正我,“我说的是实话。”

阿健这才盯着沙漏,告诉我,他的梦境是连续的;每一天都过着一种双重人生。梦中他活成另一个人,真实无比,剧情也是连续的;他用一只沙漏,作为标记,用来标识哪一段是梦,哪一段是现实。
蓝色那端是现实;白色那端是梦境。
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眼,第一件事,就是要倒置沙漏;告诉自己,回到现实了;睡前第一件事,也是倒置沙漏,告诉自己,进入梦境了。

我顺口就问,“你梦里那个人生是什么样子?”

回忆至此,阿建的微表情突然间显出极为丰富的层次;好照片。我从镜头中捕捉到了。好像撬开了话匣子的锁舌,我暗自高兴,飞快地猜测着,梦中那个人生,连环杀手?会飞的彼得潘?隐士?一辈子若能活成两种人,现实中无聊一点也没关系了。

阿建说,“C也是这么问我的。她特别好奇,猜了好多好多种;都不是。”
“到底是什么?”我相信,C当时也是这么问的。

阿建又回避了我的问题,没有回答,一个人恍惚地说,“……她第一次来到家里……就打翻了沙漏。”

但他太爱她了,舍不得责怪。他没告诉C,因为她混淆了开始,自己从此分不清到底此时此刻所处的这一段,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后来开始约会。每次吃饭,她就问他,昨天梦里的那个人生进展到哪里了。

说到此,阿建难过极了;我兴奋地捏了好几张,咔咔咔的快门声利索地斩获了这一瞬间;像一个卖苹果的穷小贩翻了车,路人愉快地将滚落一地的苹果哄抢而光,四散而去。我偷偷回放刚才那几张,窃喜之余,惊觉自己的残忍。

我又问他一遍,“你梦里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我把自己的脸藏在相机背后,生怕造成他紧张;镜头中,阿建脸上丰富的层次消失了,沉默和僵硬又覆盖了他,假得……连蜡像都不像了。

阿建带着哭腔:“还是当编辑。就只是,另一家杂志而已。”
“啊!?就这个!?”我大失所望。

一瞬间的静默。我还不甘心,追问,“不可能吧?从小……?”
“对,从小……白天上学,梦里也上学,学校不同而已;连续的。现实是什么,梦里也差不多……”阿健开始咬指甲。

“可你在梦里见过C。”
“是啊;她真美,美得不像真的;那个晚上,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那她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阿建苦笑,“当然是没有后来了。”

最后一次约会,C听完这个结果,大失所望,她说,“忍了你这么久,就等这个谜……服你了。”她当即直接放下餐具,叫服务员买单,走人。离开之前,她礼貌地在他脸颊上,匆匆蹭了一个吻。
可真是个怜悯之吻啊。

沉默重新覆盖了我们之间的空隙,好不容易点燃的话题又熄灭了。
我不由感慨,“你太老实了。当时你就该随便找个故事编下去。”
“……我是实在编不下去。我连梦都不会做。”阿健咬破了指甲旁边的皮,吮着血。“起码这样她不至于恨我。”

我无言以对,为了避免尴尬,低头回放刚才的照片,觉得拍摄已经完成了,收拾设备,准备走人。
阿建坚持要送我出门;虽然我真的觉得全无必要,但他坚持。

我们在楼下等出租;那瞬间尴尬得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再也找不出话来塞满空白了,只好也变成一座劣质蜡像。
沉默之时,一阵风来,突然飘下一片叶子,打落在阿建的脸庞上;他像受惊的鸟一样猛地一抖。
我有点嘲讽地,捻起落叶,说,“别怕,只是一片叶子。”
接着,我永远难忘那一瞬间——阿建把泪意藏在眼底最深处,哀然自语,“我还以为……是……她那个吻。”
他露出了一种最细腻的哀感;可惜相机已经装箱,我知道我错过了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张肖像。

车来了。我恍惚着坐进去。
阿建为我关上门,突然问,“你也觉得我乏味吗。”
我不忍心回答他,只说,“你自己觉得呢。”

我把这套照片交给主编的时候,主编面露惊喜之色。他问,“不错啊,还有吗?”
我耸耸肩,“还有更好的。”
“在哪儿?”
我说,“你看不到的。我们都看不到的。”

七堇年
May 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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