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睡不着先生和吃不饱小姐认识的时候，是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凌晨两点半，夜，没有那么深。有稀稀朗朗的倒影，还有半夜醉酒的人偶尔吼一嗓子，并不觉得突兀。路上，灯光隐隐绰绰的，好像大都会里一颗颗星星，看似相近却没有关联。

吃不饱小姐走进了那家熟悉的便利店，招牌闪耀着红蓝相间的灯光。叮咚，欢迎光临。便利店小哥今天有点乏，眼皮子打架，他们点了点头，显然和吃不饱小姐没啥聊的。她吃了两个香芋面包之后还是觉得饿，又挑了几个关东煮。她一边拿着丸子狼吞虎咽，一边不自觉地往靠窗位子走去。

角落位子上坐着一个男人。昏黄的灯光下，睡不着先生手中拿着一本书——《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这是卡尔维诺的名篇。除了食物，对其他一切都有些漠然的她竟然提起了兴致，开始观察起这个男人。因为吃不饱小姐特别喜欢读书，而最近恰巧在读这本。

嗨。看到她注意自己，男人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嗨。一般深夜搭讪都带着一丝潜在的危险，可吃不饱小姐这次却诡异地应了。也许，和喜欢看书的人聊天不是一件坏事。可巧的又是这本。

这本书不错。他拿起书摇了摇。

嗯，你喜欢卡尔维诺？

我也才刚开始看。他说。

他们聊了起来，睡不着先生喝了一杯牛奶，吃不饱小姐又吃了两个烤肠，三个包子。

期待下次见面吗？还是萍水相逢，一切随缘。

吃不饱小姐都有些犹豫，但她并没有问睡不着先生的姓名和工作地址。她觉得这样的偶然挺好。水瓶座的女生就是有些虚幻有些古怪，有时候热情得让人摸不着头脑，有时候又冷若冰霜得让人失望。诚然，人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又何况他人呢。

他仿佛也非常懂她，并没有问名字，他们互相道别，说了有机会再见。

走出这家24小时的便利店，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一切仿佛一场梦。把耳机插在手机上放了首轻音乐，吃不饱小姐竟然感觉有些饱了。

她常常一个人走在这条小路，她喜欢这条路。白天也还算干净，整洁。夜晚有着氤氲的灯光，路两边有排梧桐树。碧绿碧绿的叶子，大的好像手掌。花坛里种着海棠，还有些不知名的香草。宁静之中的默默吸吮，才感觉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几个月了呢，独自一人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日夜颠倒也是常事。今天对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竟说了这么多的话，好奇怪啊。她感觉自己好久没话说了，也不想对这个世界说话了。

2

一切从半年前说起，吃不饱小姐一直是个很幸福的人，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男朋友是她的学长，也是初恋。他人虽说长得不帅但皮肤白皙，是一个暖男。

吃不饱小姐那会并没有想谈恋爱，可经不住他的温柔轰炸。开始挺幸福的，但日久天长发现他非常的扣，扣得令人心塞。

听他朋友说，每个月月初买一盒超级贵的烟，然后发给寝室朋友，然后紧接着一个月，不买烟了，到处问室友要。过生日时候叫一群朋友，大概十个人吃饭，点了六个菜。作为女朋友的她都不好意思了。

他并不穷，只是个性使然。可她想，只要他爱我，我不需要什么物质享受，这种个性也是可以忍耐的。

一转眼，吃不饱小姐大学毕业入职已经两年，恋爱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竟然也谈了五年。她一直傻乎乎地觉得男朋友挺好，竟也暗自盘算着年底是否该考虑结婚了呢，却不知道那厢早已物是人非。

那天，她清楚地记得阳光灿烂得刺眼。看着他搂着一个大白脸黑浓眉涂着红嘴唇的姑娘进电影院时，他们互相都呆了呆。他竟然假装不认识她，转身离去。他说他要加班的，她很无聊，只好一个人来看电影。

就这么被劈腿了？心有不甘。当时自己是愣了，傻了，怎么没有冲上前去打他一耳光呢？那天，她独自一人去了火锅店，要了几个人的分量。吃了好多好吃的，吃到吐了。可是觉得心理可解恨了。

那是吃不饱小姐暴饮暴食的开始。她喜欢食物带给她的快感，吞咽的感觉，以及喜欢把它们从食道里抠出来的泄愤。

3

吃不饱小姐咀嚼食物的时候，脑子总是控制不住在思考：世界上太多的虐心就是为情所苦，爱来爱去皆是伤。索性，不如不爱，我可以用各种感情填满我的人生，那又何必非要爱情。这不是过尽千帆的人生感悟，而是还未开始就已经放弃的人生真谛。有人幸福美满，有人遍体鳞伤，那又关我何事。我吃我的饭，我看我的剧，我读我的书，如此甚好。

她想得特别好，做起来又是另外一番天地。她真的很爱食物，吃起来那种疯狂的快感什么都比不上。她可以一口气吃掉一整桶冰淇淋，四个红豆包，一个菠萝包，两个莲蓉蛋黄月饼，五个小蛋糕，一盒蒸饺，然后还有一份外卖全家桶。

她窝在床上，继续读起卡尔维诺来。“我早就确信完美只能是部分与偶然的，因此无需苦苦追求，当事物解体时，事物的真正实质会显露出来。”她渐渐视物模糊，渐渐无法思考。卡尔维诺是在说食物吗？

她又饿了，真的很饿。家里没有存吃的，她想要戒掉的。她挣扎许久还是爬起来，冲到楼下便利店。什么都不想要，只有吃东西才能舒服。当她买了一堆东西往嘴里塞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旁边是一周前那张干净纯粹的脸。

他静静地看着她，眼睛很漂亮，她不禁感觉有些狼狈。抹了抹嘴，放慢了速度，依旧咬了一口面包。

“好吃吗？”他问，嘴角有一丝微笑。

“嗯，还好。”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该死，她觉得好丢脸。为什么会被这个人看见，尽管只有一面之缘，还没有那么熟，可心里依旧特不爽。

“你能慢点吃吗？陪我这个失眠的人，多坐一会。”他微微笑，好似有种魔力。让她不能拒绝，不能讨厌。甚至有些好奇。

“你失眠，每天都睡不着吗？”这已经是第二次深夜遇到他了。

“想听我的故事吗？我也很想听你的。”

“交换故事吗？”

“可以这么说吧。”

“我的挺简单的，不过是被男友劈腿工作又岌岌可危的失恋33天女青年。”她都惊奇自己还会开玩笑。

“我不过是工作压力巨大，倒时差熬夜吃不香睡不下夜夜惆怅男青年。”他配合。吃不饱小姐一笑，感觉自己被耍了，自己和对方听起来又都没有那么悲催了。

他夺过她手中的一个卤蛋，“你不要再吃了。我帮你吃。”

见了两面，他一点也不生疏。他们走出便利店。

淡淡秋风。树叶发出清脆的响声。“你跟着我出来，怎么不怕我是坏人。”

“凭感觉啊。”她随口一诌。

看到他还蛮惊讶的，他有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她解释，“其实，我认识便利小哥，他已经记住了你的长相。如果我被绑架或者明早横尸街头，警察先生自然会联系你。”

“吃饱了饭，果真变得话多了起来。”他摇摇头。

“我的话不多吗？”吃不饱小姐问。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表面上在和我聊天，却感觉特别疏离。”

“正常的陌生人交往，第一面不都如此吗？”她疑惑。

“人生几何，随遇而安。”他淡淡地说，仿佛理所应当。

“这个观点倒是很有趣。”她思索着。

“你把人生规划得特别好，有时候它偶尔偏离轨道，按照你想象不到的地方划过去。你就开始心慌了，你开始迷茫了。实际上不妨换一种想法过生活。可以把人生想象成一本书，一部电视剧，自己真实地参与其中。人生不是用来体验的就是用来检验的，但检验就是体验的一种。你应该高兴自己的生活有各种事情发生，这样看待世界的眼光会很不一样。”他缓缓道来。

她说，“我总是有一种放不开的感觉。我想大多数人和我一样吧。憋在一个象牙塔许久，按部就班，上高中，考大学，然后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和稳定男友，结婚生子一辈子。但不乏心底里对自由对狂放不羁极度热爱，希望可以到外面闯世界。我就是那样的女孩。

“而真正的你是什么样的？”他问。

“我一直是有些软弱有些怯懦的，想要干点什么却什么都不敢做。但见到那种可以背包旅行敢爱敢恨的女子，甚至看到她们喝酒狂饮和她们的刺青，心中都有隐隐的羡慕和快感。有时候，我觉得性格憋久了只差一个爆发一个点。好女孩的内心都住着一个隐藏的魔鬼。”

“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生活有不满意，各种委屈，去羡慕别人的活法。不妨超脱一点，就好像从第三个人眼中看看自己。也许就会更明白目前的状态了，你可以更好的。”

她只是觉得他说话很舒服，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微风徐徐。

“程峰。”他伸出手来。

“聂菲菲。”

“终于，认识了你。”

“终于？”她诧异。

“以后慢慢告诉你。晚安，睡个好觉。别再吃了。”

她点了点头。有关于这个人，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他轻轻向她告别，轻得好似一个梦。

4

他们开始熟悉起来。书店，咖啡馆，电影院。一个月以来，吃不饱小姐好像越来越少暴食了。因为他总有可以让她转移注意力的点。他刻意地抢她的食物，而且吃完之后总爱和她聊天。

他轻轻牵起她的手，她的手指有些冰凉。她闻到他身上散发好闻的森林气息。这可以让她安心，不再思绪飘忽，仿佛一种镇定剂。

他们坐在夏末秋初的街道边，地上的石头并没有那么冷。也许是因为手里捧着热乎乎的咖啡，风中有盛开桂花的香气。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衣，上面飘落了一片叶子。她轻轻拂过他肩上的叶子，忽然想起那晚他的话：“程峰，你认识我许久了吗？你好像特别了解我。”

他微笑：“我一直在你身边，只是你从未注意过我。”

在这样的大城市里，相遇很容易，想要认识却一个人很难。不能说，直接走上前去，告诉你，嘿，小姐，我喜欢你。

半年前的一天，程峰在菜市场买菜。他搬来这个小区不久，邻居阿姨告诉他，这是附近最好的菜市场，价格公道，菜色新鲜。他单身，除了工作，喜欢吃着自己做的饭看看篮球赛。喜欢研究新菜品，看着蔬菜，水果的食材摆在那里的样子，让人可以开心起来。

程峰是真的挺喜欢做饭，没有什么目的。比如西红柿炒蛋，要炒得恰到好处。比如油泼面，下面条，制作葱油，散发出好闻的香味。他总觉得人的一生，是离不开吃的。喜欢吃，热爱吃，掌握烹饪技术，探讨美食原理，是很有乐趣的。

不去讲餐厅，不去讲菜，而讲食材是怎么辛苦得到的，为什么我们要用这种食材，食材可以怎么变化，这是很聪明的做法。

他挑好了一包红红绿绿的菜，准备付钱。掏口袋时却发现钱包不见了。他尴尬地想要放下，后面有人轻拍他的肩膀。女孩长发披肩，笑容甜美，把黑色的钱夹往他眼前一晃：“先生，这是你的吧。”

他连忙道谢。她摆了摆手，转身离去，连说第二句话的机会都没给他。

第二次碰到她的时候，他的心中充满了惊喜。她不常来菜场，他忍不住在后面跟着她的脚步，来到她的小区。看到了他不想看到的一幕，她牵着一个男人的手笑容满面。

他就这么看着她，仿佛慢慢在熟悉她。偶尔遇见，还是很痴迷她的笑容。他不该是那种容易心动的年纪了，却对这样一个女孩心动了。

他一直过着一种异常平静的生活。上班对着电脑工作，偶尔加班出差，偶尔应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谈恋爱，仿佛不需要似的。可见到她以后，他像一个小孩子，心中悸动得仿佛第一次新生入学。

他悄悄地跟着她，担心自己变成了一个有偷窥欲的人。他一点也不想打扰她，只希望她是宁静的，幸福的。但是抑制自己的愿望，又突然有些无所适从，他偶尔开始吸烟，当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味道和激烈音乐的时候，他就会忘记这有些虚幻的一切。

他不想出门，免得再次遇到一无所知的她。所以，他选择在夜里平静而又孤单地走着，直到街上繁华的霓虹灯开始一处处灭掉，店面的灯光也开始熄灭，透过商店的玻璃橱窗看到自己的身影，他仿佛习惯了在寂静中无言的等待。他白天依旧日复一日地上班，回家后窝在沙发看着球赛。

直到初春的一天，看到一反常态的她。天依旧很阴冷，可她穿得特别少，薄薄的毛衣仿佛飘在她瘦弱的身体上，妆都花了，还傻楞楞地蹲在路边不断地啃着一块面包。

那一刻他很想要冲上前去，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不管怎样，他知道，她不好。

她惊呆了。

这一场相遇到底是偶然，还是预谋已久，已经分不清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一开始的相遇总是由于荷尔蒙的关系，产生或许叫爱情的冲动。成熟后，这种感觉便日渐变少，不禁令人唏嘘。而心动之后能够行动，多么不易。

聂菲菲眼眶发红，“可我现在开心也想吃面包了。”

他抿嘴笑了，牵起她的手。

“我做菜的手艺你还没尝过呢。”

华灯初起，好好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