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一天,我爸突然把他的大货车卖了。一家人都指望他吃饭,我妈边哭边骂:这么大的事,你凭什么不和老子商量一下?
我爸说,哎呀,男人的事你不要管。
虽然我爸把钱都给了我妈,但我妈还是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一样骂了很久,或者说,是她感到自己被轻视而持续愤怒。
在他卖了车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显得特别的轻松和惬意,买了一本带着曲谱的歌书在家唱歌,练习毛笔字,养花,钓鱼,和朋友喝酒。然而我们一家人却不约而同地慌了,我妈说,你这几万块钱能用多久?活瓢舀死水你懂不懂?我爸说,你不要慌,过段时间我再找点事做。我妈还是慌,她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的好朋友唐姨,唐姨自家弄了个小作坊,做面条。唐姨说,其实我生意还是可以的,就是效率低,我打算过段时间换一台面机,你要是感兴趣,我们两姊妹一起做。
我妈也没和我爸商量就入股买了面机,和唐姨合伙做面条,逢赶集就在北街摆摊。
我不赞成我妈这样,我觉得闲着也比做这种小生意好。我妈说:“你爸废了,我不做事,你和你姐都要喝西北风,我为什么早些年就没看出他是这种德行?”
我无言以对,但每次回家,我都绕着路走,不想在街上碰见她们。
我也不知道我爸为什么突然卖掉车,他结婚前,在一个乡下的小学当民办老师,后来他决定辞职跑运输,外公给他买了东风车。再后来,卖了又买,买了又卖,十几年后就变成了这辆康明斯货车。
家里的第一台影碟机,妈妈的手表,姐姐的录音机,我的遥控坦克都是他开着这辆车从远方买来的。他在家的时间很少,我最期待的,就是在某个夜晚,他带着笑容,蓬头垢面地出现。他一定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我清晰地记得他归来时身上混合着汽油味的汗味。
我无数次向往他去过的远方,无数次请求他带我出一次远门,而他总是以“娃娃家出门不方便”拒绝我。有一年暑假,我提前做完了暑假作业,又请求他带我出门,他却说,没什么好货源,在家休息不是挺好吗?有天夜晚,我睡在床上辗转反侧,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哭起来,他听到后问我为什么哭?我告诉他,暑假快完了,我都还没出门。第二天,他开着空车带我去了距离县城100多公里的地州市,我第一次逛动物园,战战兢兢骑在骆驼上照相。
我问我爸,你为什么不开车了?他说,娃娃家不要管那么多,我又不依不饶地问,他漫不经心地说,我累了。
但他好像并没有打算做什么,偶尔有几个叔叔来家和他喝酒,划拳行令,家里乌烟瘴气。我爸喝醉了,使唤我妈去炸一盘花生米,我妈就笑呵呵地炸一盘花生米,这点面子,我妈还是要给的。
离我们家不远处有个粮仓,每年秋收时节,都会有农民来缴纳公粮,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其余时候就显得特别冷清,一个姓李的职工租了间大仓房开了一个茶馆,为附近的居民提供赌博的场所。
得知这个消息,我爸很自然就来到这里,他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叼着烟,和一帮人嘻嘻哈哈地打麻将、炸金花。但他十赌九输。
我妈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当着我和姐姐的面骂我爸不是个男人,靠婆娘养活,我爸没吭声,继续吃饭。她让我爸把钱全部交出来,我爸说,我没钱了。我妈不信,粗暴地对他进行搜身,我爸起身,把拿着碗筷的手摊开,放任我妈把他荷包翻出来,掏出两张皱巴巴的块票。
我爸狼狈地坐下,装作若无其事去夹菜,却被我妈把碗打落在地上,他很想发怒,却起身,悲伤地伫立在那里。
“妈,你差不多行了!”姐突然说。
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像是从来都不快乐似的,但我知道有个叫“小虎”的男生喜欢她。
“你闭嘴!”我妈呵斥。
我姐就不说话了。
“妈,你还是给爸爸点面子嘛。”我忍不住说。
“外人面前我给他面子没有?别以为他在外面和其他女人嘻嘻哈哈我不知道!”我妈朝我吼。
我爸把荷包塞了回去,故作轻松想挤出一丝笑,尽可能地在他两个孩子面前保留一丝尊严,最后,他看了看姐姐和我,悻悻地推门而出。
“你有本事就不要回来!”我妈朝他背影吼。
我姐起身回到房间里。
我妈对我说,你和我找找,看他哪里还藏有私房钱。我说,我不。我妈就骂我没良心,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后来我妈在我爸的鞋垫,棉衣荷包等处共搜到了800多块钱,这应该就是我爸的私房钱。
我以为我爸会离家出走,就像他跑长途一样,十天半月不回家。但是第二天放学,就看到他戴着袖套在厨房忙碌,哼着小曲,头发梳得锃亮,精神面貌极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通常吃过饭,我爸哼着小曲儿收拾厨房,我妈就出去打小麻将。
有天我见他边看电视边打瞌睡,便问:“爸,你怎么不去打牌了?”
“我四个荷包一样重,哪里还有钱哦?”
“你真的没有钱了?”
“没有了,骗你干什么。”
“你恨妈不?”
“她一个女人,有什么值得恨的?”
“我有点压岁钱你要不?但是,你别去打牌。”
我爸笑了笑回:“哟,你知道孝敬我了?好嘛,给你个机会,你去给我买包烟来,再买一副扑克。”
“你还要打牌?”
他说:“我自己玩玩而已。”
我就去了,我还是心疼我爸,他有钱的时候对我从来不吝啬,所以,我有钱的时候也不能吝啬。
我爸就自己在家炸金花,假装有几个人坐在一起,洗牌,发牌,亮牌,又若有所思地洗牌,发牌,亮牌。
他还是那样,偶尔出去钓鱼,在屋顶种很多蔬菜,写毛笔字,在报刊亭买最新一期的《知音》,做饭、洗碗,在家唱歌,玩扑克自娱自乐。
他好像天生就那么淡定,从来不慌张,而我妈就不一样,她总是忧心忡忡,杞人忧天,给人压迫感。我妈问他,你在家不慌吗?我爸说,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生好时节。
那副扑克与他的手反复摩擦,变得破败肮脏,后来他又买了几副。
我妈又说,你去当司机一个月也可以挣点嘛,你天天坐在家里,好意思吗你?
我爸说,挣钱的时候还没到,不要急。
之前跑运输,他长期在外,路途遥远,世道混乱,他车里放着一把很长的生锈的砍刀,防身用,我问他有没有提着这把刀和歹徒搏斗?他想了想说,从没有。从我妈嘴里得知,他多次遇到拦路抢劫,车多次坏在荒郊野岭,孤立无助,还有一次翻车差点丢了性命。
我爸偶尔也和我妈去茶馆打牌,但更多时候是坐在后面看,我妈手气不好时,他才上桌换换手气。我妈尽管改不掉唠叨的习惯,但是她掌握着经济大权,其他事也算是能容忍。
有天深夜,我迷迷糊糊听到洗牌的声音,我起床上厕所,看到我爸嘴上叼着香烟坐在炉子边,发牌、洗牌,嘴里喃喃自语。他看了我一眼,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低头又沉浸在自我世界里。
2001年,我升初一,姐姐上高一,我妈和唐姨的小作坊出了事。
一个工人的手被压面机压断,她们的积蓄几乎都赔了进去。
这事众人皆知,我妈和唐姨的生意也开始下滑,压面机像是沾了洗不净的血,人们膈应它生产出来的面条。
生意做不下去,我妈只好回家偷偷抹眼泪。
“哎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多大点事嘛!”我爸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有一天,我爸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径直去了茶馆,晚上回来,输得身无分文。
又有一天,我爸又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径直去了茶馆,晚上回来,又输得身无分文。
我妈听别人说,我爸输了几百块钱,她慌张地检查自己所剩不多的存款,发现分文未少,诧异地问我爸哪来的钱?我爸说,你不要管嘛,哪有一晚哭到亮的娃娃哦(比喻他不会一直输)。
我妈张大嘴巴,大骂一声,滚!
我爸又一次出了门,晚上回来,荷包里鼓鼓的,连本带利,偷偷还了我和姐姐的压岁钱。
我爸就这样,时不时出去打牌,有时输,有时赢,但一个月下来,总是能赢点。
我问我爸,是不是你的技术练出来了,我爸说,运气而已。
他并不是每个月都会赢钱,有时候也会输,但总体来看,一家人的开支是有所保障的。我妈很自然地接过家务,不再啰嗦我爸打牌的事。
我总是很关心他的输赢,期待他在深夜里回到家,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钱让我们清点,姐姐总是视而不见,而我和我妈的眼睛都闪着光。但我也隐隐为爸的所作感到不安,总觉得会发生不好的事。
果不其然,有天公安突袭,我爸被抓了,一个警察对我妈说,要么拘留十天,要么罚款两千块钱。
“赶紧拿钱把爸爸取出来。”我对我妈说。
我妈没说话,我急了,又劝。
“你们都要用钱,我哪里还有闲钱?”我妈说。
“两千块钱你总有的啊!”
“我没有。”我妈的表情冷静得可怕。
“姐,你为什么不劝劝妈?”
“我说了也没用。”我姐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我彻底绝望了,怨恨我妈心太狠。
十天后,我爸出来了,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地冲着我和姐笑。
“你是不是在里面被打了?”我问。
“笑话!整个瓮安县哪个敢打我?”我爸一本正经地说。
“那你走路怎么有点跛?”我又问。
“被抓的时候,跳窗把脚崴了。”他笑了笑。
我妈炖了一大锅猪脚,我爸表情木讷,凶狠地吃着肉。吃完,他对我妈说,你这个婆娘,还真是舍不得这两千块钱了。
我妈突然哭了,她显得尴尬和内疚,结结巴巴想解释什么。
“妈去给你送饭的,没让进去。”我姐说。
“算了,两千块钱,十天,也值。”我爸擦擦嘴说。
后来他就不在茶馆打牌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打牌,他把自己收拾得更体面,像个做生意的老板,每次的输赢都很大,但总体来看,应该还是赢的。
某个夜晚,我在一个歌厅门口,发现他和一个抽烟的女人搂搂抱抱,行为极其亲密,我大惊,仿佛是我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赶紧躲开了。我心里特别难受,感觉我们被他抛弃了。
第二天,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不要让你妈知道。我没说话,他又说,你还有钱用没?我又没说话,他从钱包里拿出100块钱递给我,我说,我不要,转身走了。
本来我是不想告诉我妈的,但是贿赂我这件事让我感觉受到了侮辱,不告诉我妈,我的良心会受到拷问。
偷偷告诉我妈后,本以为她会大发雷霆,破口大骂,但她却很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她说,你自己晓得就行了。
日子照旧,但在情感上,我认为我妈是受害者,自然和她站在一边,我们有意地冷落他,孤立他,嘲讽他,而他总是沉默以对。
我妈试图拉拢我姐,但姐还是和以前一样,她不站队,向来如此。
姐姐高考失败,很遗憾,仅差几分,但她不愿去补习。
那个蝉声聒噪的夏天,木槿花开得喜气洋洋,姐突然离家出走了,她的房间空荡荡的,我第一次体会到分别的伤感。我妈急得不知所措,我爸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问我知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说,不知道。
其实我知道,她和叫“小虎”的男生走了。
但我什么都不会向他说的。
我爸掐灭烟头说,我不信她会飞天!他凭借社会关系以及敏锐的侦查力,一个礼拜后,从湖南把我姐带了回来。
我妈苦口婆心地劝,声泪俱下地劝,我姐才进了补习班,我上高一,我们在一个学校。我爸很少出去打牌了,他经常出现在学校门口,接我们放学。但是我感觉姐很不快乐,我爸小心翼翼想和她说点什么,但显得唐突和尴尬。
我姐还是在某天深夜走了。她留了一封信说:谢谢爸爸妈妈的养育之恩,不用再找她了,她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了。
我爸又出去找她,但这次,只是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来。他把自己关进房间,不吃饭,也不说话,很长的寂静后,我听到抽泣变成嚎啕,我第一次见我爸哭,我也哭了,我妈也哭了。
时间飞逝,我上了大学,某个暑假回家,我妈有些神秘且悲壮地拿出一个东西给我看,我第一次看到离婚证,上面是她和爸的名字。
我并没有感到太诧异,他们依然住在一起,爸还是爸,妈还是妈,生活按部就班。婚姻关系解除,情感上自然少了纠缠和瓜葛,他们反而在相处中找到更多平衡。
让我感到诧异的是我妈告诉我,和我爸相好的那个女人得癌症死了。
“我和他离婚后,他带那个女的去上海看病,最后还是死了,他一分钱都没有了,我是可怜他才让他和我住。”我妈说。
“你恨他吗?”我问我妈。
我妈迟疑一下说:“人这辈子,不过如此。”
我毕业后,我爸和我妈开了个馆子,卖辣鸡面,面条是我妈自己做的,两个人起早贪黑,生意不错。
我问我爸,你还在赌钱吗?
早戒了,他说。
他们在老家荒废的土地上种了很多桂花树,又听说老家乡下的房子要拆迁,我问,你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把老屋拆了,盖几层新楼,这样赔偿不是会更多吗?
我爸说,算了,少给政府添麻烦。
好几年过去,拆迁之事一直没有下文,但爸和妈种的桂花树长势喜人,我妈说都预订出去了,估计能卖个好价钱。
姐回来了,带着她的丈夫和一岁多的儿子。她在隔壁省的一个小县城生活,丈夫是个教物理的老师,说话做事显得很有秩序。小外甥牙牙学语,姐教他喊我们,他张了张嘴,又不好意思地笑着往妈妈怀里钻。
姐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仿佛她从来就不开心一样。假如不是我一直与她联络,告诉她,我们很想她,她也许并不愿回来。
我是几年前才知道姐有抑郁症。
我们一家人在老家过年,炉子上的蒸锅热气腾腾,电视里的节目喜气洋洋。我妈和姐忙着张罗年夜饭,我爸摆一张桌子在院子里,蘸墨、运笔,慢条斯理地在红纸上写下:
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
……
闲暇,我爸突然拿出一副扑克说,我们炸金花吧。
我们都笑他赌瘾又犯了,他只是笑笑,就很自然地给在座的各位发牌。这让我想起多年前,他一个人在家自娱自乐的样子。
我好奇地看了看自己的牌,我爸对我说,我比你大,他亮出他的牌,果然比我大,接着他又发了几次,每次都比我大,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发牌的手,仿佛有“抽底张”的小动作,但我终究没看出破绽。
“你肯定出老千了。”我断定。
“但我不可能一直都会赢。”爸笑了笑说。
我突然像明白了什么。爸收了牌,坐在小凳子上帮我妈摘菜,他用剪刀把蒜苗的根须剪下,动作仔细又温顺。
远处传来密集的爆竹响,1999年过去了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