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蒋毅第一次出现在609寝室时,向其余三人如此介绍道:“大家有缘住一屋,都是兄弟,你们叫我子弹就好。”
三人拿任蒋毅当新打开的网页,三双眼睛将它齐齐浏览一番。
“好一颗肥硕的子弹啊!”我嘴贱,溜出的话比泥鳅还快。
任蒋毅不介意地冲我笑笑,转身朝门外走去,两瓣肥大的屁股晃呀晃的,好似水中飘摇的小船。
铺完床后,我在楼道里再次遇见了任蒋毅。他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四瓶可口可乐,胸口处的T恤湿了一片。
“苏书,你肯定是那种人。”任蒋毅拿出一瓶可乐递给我,故意卖起关子。
“谢了。哪种?”
“说起话来就跟鞭子抽、刀子刻似的。”任蒋毅话锋一转,“但我知道你是好人。”
我呵呵一笑,问他何以见得。
“我妈说的。”任蒋毅傻笑着说,“我妈告诉我,嘴毒的人心肠一定不坏,胖子的脾气一般很好。”
我想了一会儿,对他说:“任蒋毅,就你这副尊容,走到哪儿也交不到女朋友。”
任蒋毅望着我,脸上木然的表情不解而天真。
“看来你妈说得对,”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我刚开玩笑呢,胖子的脾气的确好。我以后就叫你子弹吧。”
第一个叫你绰号的人,一定是最先和你亲近的人。
没过多久,我和子弹已经混熟,我逃课他掩护,他打游戏我帮他打饭。子弹爱吃学校食堂的蒜苗回锅肉,一天两顿不嫌腻,常常是我约会完去一趟食堂,打包一份蒜苗回锅肉、三两米饭,带回寝室给子弹。
子弹穿一大裤衩,光着上身和双脚,赘肉层峦叠嶂,肚皮和胸部齐齐下垂,嘴里的蒜苗“啪啪啪”地嚼,屏幕上的枪声“砰砰砰”地响。
我老家在山城,山路十八弯,攀登不易,长胖很难。那里的人没几个能像子弹一样胖成球。因此,每次看到子弹露肉的时候,我都像第一次踏进菜市场,选购案板上猪肉的男人一样,拓宽了眼界,长足了见识。
“你在看什么?”子弹扭头问我。
“肉。”
“看有啥意思,”子弹大方地拍一下肚子,“嘣”的一声闷响,又抖抖腰,上面白花花的肉波浪般地抖动几下,“来,摸摸。”
“滚!”
一个月后,子弹扬言“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远离游戏,亲近食堂,一日三餐定时定量。
子弹是为了看一个姑娘。
姑娘常常一个人来食堂打饭,手拿一个双层保温盒,挺讲究的样子。她打完饭菜,拣一张桌子坐下。子弹端着一盘蒜苗回锅肉,飞快跟上,和姑娘面对面坐着,中间隔一张餐桌,只看姑娘,不动饭菜,惹怒了蒜苗,急坏了猪肉。
回寝室后,子弹开始不断向我提问:那姑娘是哪个系的呀,怎么长得那么美?姑娘吃饭的时候用的是左手,是不是特别聪明啊?姑娘老是一个人,会不会很孤独?姑娘那么瘦,该多吃点才好。
我甩子弹一个白眼,坐在他的椅子上,接着玩游戏。
“不知道姑娘叫啥名字。”子弹还在嘟囔。
我转过身,大笑着说:“傻逼,姑娘的名字叫爱情。”
子弹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满脸通红,大叫一声:“我要告诉我妈!”说完开始拿手机。
我按下他的手,问他:“告诉你妈干啥?”
“我妈说,如果遇到喜欢的姑娘了,吱个声儿。”子弹一脸严肃地说。
“先别告诉她,等你和姑娘真正在一起了,再告诉她也不迟。”我大惊,意识到自己是遇上一个恋爱奇葩了。
子弹缓缓点头:“也对,到时我妈一定更开心,是吧?”
我说:“不是,主要是怕你追不到姑娘丢人现眼。”
这周周末,一个大妈出现在男生寝室门口。她提着一大袋水果,瘦得像一捆柴。
大妈毫无顾忌地往房屋里走,指着挂在我床头的一条内裤大声嚷嚷:“这是谁的内裤,挂这角落阴干会发臭。这点常识都不懂?”
正在上铺看电影的我一个鲤鱼打挺,赶忙坐起来,瞥一眼“一捆柴”,冲屋内其他两人吼道:“这是谁家的妈妈,做儿子的出来认领一下。”
“一捆柴”指着我的鼻子,大笑道:“你就是苏书吧。我是子弹的妈妈。”
我连滚带爬来到她面前,连声抱歉,心里直纳闷,他娘的,这身板,不像子弹他娘啊。
“阿姨怎么称呼?”
“叫荣姨。”荣姨拿出塑料袋里的水果,往每个桌子上放了几个,问我,“子弹呢?”
“先去食堂吃饭了。”
荣姨点点头:“子弹在学校没给你添麻烦吧?”
我说:“荣姨客气了,除了让寝室看上去比别的寝室挤点,也没多大麻烦。”
荣姨懂我,哈哈大笑一番,又问:“感情方面呢?”
我严肃地说:“闹饥荒呢。”
荣姨追问:“一点粮食都没有?”
我否认道:“也有,只不过那份粮食在高处,子弹够不着。”
荣姨嗤笑道:“子弹一米七八的个儿,怎么会够不着?告诉你,苏书,这次我来你们学校,就是为了帮子弹夺粮。他真要够不着,我坐他脖子上帮他够!”
我在心里大骂:子弹啊子弹,你个怂逼,泡妞还请妈妈支招,你丢脸不丢脸。
荣姨要去食堂找子弹,我奉陪兼带路,远远看见子弹坐在餐桌前,眼神定定地看着一个点。
我望向那个点,惊道:“妈的,这姑娘岂止是美,简直是绝美啊!子弹这小子也真他妈敢追。”
荣姨瞟向那个点,叹道:“这女娃娃比我年轻时还漂亮,难怪子弹说他常来食堂打望(打望:看美女的意思),和他爸比,这小子是想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我被“打望”两个字震了一下,忙问:“荣姨是重庆人?”
“是啊,老家在重庆,嫁给子弹他爸以后就去广州啦。”荣姨说。
“难怪荣姨说话那么直,我就说听着亲切,我也是重庆人!”我太久没遇到另一张又毒又直的嘴,激动又兴奋。
荣姨没理我,又看了一会儿,转身就走,冷漠又绝情。
我追上去问:“荣姨你去哪儿?”
荣姨说:“我的老姐们儿还等着我逛宽窄巷子呢,我就顺道来看看那个女娃娃。”
“你不是要帮子弹夺粮吗?”
“我豁(骗)你的。”
“子弹怎么办?”
“告诉他,追,拼命地追。”荣姨已走出食堂。
子弹打听到姑娘的名字、班级和宿舍后,每天早晨就拎着豆浆油条等在姑娘的宿舍楼下,中午便提着一个装着炸鸡腿或卤鸡翅的塑料袋等在姑娘教室门前,晚上还会乱入烤串、狼牙土豆、铁板鱿鱼等各种夜宵。
子弹见到姑娘时,总是一把将吃的塞她手里,转身就走;见不到姑娘时,子弹就把食物放在以姑娘为圆心,半径一百米以内的地方,发短信让她去某处拿。
大一念完,子弹送给姑娘的菜重样了几十次,可他还没跟对方说过一句话。
寒假,我去子弹广州的家玩,和荣姨、子弹在家煮火锅。
饭桌上,我向荣姨提起子弹的事,说那小子太怂,都能把董菲菲的信息制成百度百科了,都快集齐学校周围所有饭店的菜单了,还没敢和姑娘表白。
荣姨拿筷子敲我脑袋:“骂儿就是骂娘,是我教子弹那么做的。”
“啥?”我的下巴快掉进碗里。
“上次我一看那女娃娃,就觉得追她特别棘手,不仅得打持久战,还得讲究方法。”荣姨分析道,“女娃娃那么漂亮得体,肯定有很多追求者,就和橱窗里挂的一件漂亮衣服一样,人人都爱,个个都夸,谁不想占为己有?我家子弹也爱,但嘴上不夸,也不买,就天天去店里逛,一个劲儿地瞅,急坏老板,等坏姑娘,无形中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
我一盆冷水泼下来:“没准是坏印象。”
“美女永远不嫌对她表白的人多,”荣姨看向子弹,“是吧,子弹?”
“听你的,妈。”子弹点头,站起来给荣姨盛饭。
进入大二,子弹继续给董菲菲送吃的。几个月后,董姑娘再也沉不住气,想了个办法回应子弹。
接下来,子弹开始陷入一连串莫名其妙的窘境。
有一次,子弹坐在学校食堂吃饭时,桌上冷不防地出现了一盘蒜苗回锅肉。送菜的同学告诉子弹,有个女生送你这盘菜,还附送你一句话。
又有一次,子弹在寝室玩游戏,校园跑腿公司的同学突然敲开门,递给子弹一盒打包好的蒜苗回锅肉。同学告诉子弹,有个女生送你这盘菜,还附送你一句话。
还有一次,子弹正好好上着课呢,一个迟到的同学在子弹身边落座,神秘地递过一个保温盒,说,有个女生送你这盘菜,还附送你一句话。
终于,子弹火了,在课堂上大吼一声:“她到底要送我一句什么话?!”
教高数的老师扶了扶眼镜,指着子弹说:“我送你一句话,滚出去!”
全班大笑。
子弹继续给董菲菲送菜,董菲菲继续给子弹送蒜苗回锅肉,附送一句故意不告诉他的话,让他也尝尝着急的滋味。可见这姑娘不仅长相牛逼,智商也不赖。
一天,子弹在学校操场上跑步,只见他全身的脂肪在空气中摊开、抖动,和地球引力和空气摩擦经历着痛苦的厮杀、搏斗,看上去特别痛苦。
董菲菲刚好路过,等在原地,看着子弹跑完半圈,像一个米其林轮胎似的朝自己滚来。
在离董菲菲还有五十米的地方,子弹忽然掉转身,沿着另一条小路逃了。
董菲菲对着子弹的身影大骂:“任蒋毅,你个二百五!你身形如猪,却胆小如鼠!”
这就是董菲菲附送给子弹的那句话。
子弹愣了一下,还是跑了。
没过多久,董菲菲不知用啥方法溜进了男生宿舍,看到照常赤裸上半身玩游戏的子弹。董菲菲走到他面前,开口说:“任蒋毅,你好胖啊,像一摊奶油。”
子弹说:“是吗?那你不用吃甜食啦,看着我就觉得甜。”
董菲菲道:“子弹,你的肚子好鼓,能替我怀孕就好了。”
子弹说:“好啊。”
“你的胸部下垂得好厉害,能替我变老就好了。”
子弹说:“没问题。”
“任蒋毅,你的手好软啊。”
“这儿更软,”子弹大方地拍一下肚子,“嘣”的一声闷响,又抖抖腰,上面白花花的肉波浪般地抖动几下,“来,摸摸。”
董菲菲没摸,笑着说:“任蒋毅,你说话怎么那么奇怪,都不像地球人。”
“那我是哪儿的人?”
“月球人。”董菲菲想想说,“噢,对了,你去月球上的话,体重就能掉到现在体重的1/6。”
子弹急忙说:“不行不行,我对你的感情也掉到1/6怎么办?”
董菲菲笑了。
没过几天,子弹迎来609寝室全体成员的一顿臭揍。这小子甚至没对董菲菲表白,就和外文系最漂亮的姑娘在一起了,太懒了,该打!
子弹和董菲菲乘着爱情的小船,在船里嬉戏三年。三年后,船靠岸,董菲菲告诉子弹,自己要回深圳工作,你来不来?
子弹的爸爸去世得早,前两年,荣姨刚卖掉广州的房子,来成都颐养天年。董菲菲不是不知道情况,还没等子弹回答,她抢先说,你别来了,陪着荣姨,过两年我回成都找你。
子弹想也没想,赶紧说,不行不行,没人照顾你怎么可以?
董菲菲怒道,任蒋毅,你听不听我的话?
子弹小声说,听。
董菲菲摸摸子弹的肚子,说,乖。
一年后,我在子弹成都的家里与子弹、荣姨再聚,还是吃火锅。这一次,红红火火的火锅,却吃得冰凉冰凉。
子弹接了一个电话,立马垮下脸,伸在锅里的筷子被冻住了,再也拔不出来。
“菲菲打来的?”荣姨试探着问。
子弹刚摇头,搁在桌上的iphone响起,上面显示“菲菲”两字。
子弹去阳台接完电话,坐下来,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
荣姨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脸色很难看:“这么大一座城市,我怎么觉得我儿子像待在监狱里呢?要去深圳就赶紧的,别说当妈的困着你。”
子弹刚要说话,荣姨摆摆手。恰逢子弹的手机再次响起,荣姨趁机离席,一个人去了阳台。
我跟出去,和荣姨一起在阳台吹风。远处灯火阑珊,两人并肩无言。
隔会儿,我试着说:“荣姨啊,曾经有个伟人说过,男人和女人本来是一体的,被劈成两半后,人就会觉得若有所失。所以人来到这世界上,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鬼扯,被劈成两半还能活?”荣姨笑道,“咱通俗点。要我说啊,男人是插头,女人是插座,遇到对方时,就那么一插,就那么一插啊——哎,你笑什么?”
“没什么,您继续说。”
我心想,就那么一插,就那么一插,这话太深沉了。
荣姨继续道:“我爱上子弹他爸那会儿,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比那爱迪生还幸福。为什么?来电了呀。你看看,这街道上,每天有多少人看着精气神?有几个人是带着足额的电量投入工作的?为什么大家说要有一个人晚上在家等着你?一天下来,人和手机是一样的,电用光了,只要家里有个爱的人等着你,就能回家充电,迎接新的一天。我看着子弹每天陪着我,却跟天天都是世界停电日一样。年轻人,就该活个朝气蓬勃,就得活出精气神。苏书,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频频点头,赞道:“荣姨,您太牛逼了。”
某天半夜,子弹来敲我家门,像唐僧一样,要借住一宿。
我惊讶道:“你不是去深圳找菲菲了吗?”
子弹将两瓶酒和一袋烧烤扔桌上,问一句“他妈的到底谁是菲菲”,倒沙发上就睡,隔会儿,鼾声如雷。
子弹从不说脏话,既然说“他妈的”,那肯定是出事儿了,大事。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子弹都在离我家不远的酒吧一条街喝到凌晨两三点。喝完来我家,借住一宿又一宿。
我一夜猫子,经常熬夜写稿子,有时厌倦了和月亮星星做朋友,子弹这个能发出声音的活物就成了替补。
这天,我一觉睡到早上十一点。
来到客厅后,子弹端着两杯果汁出来,对我说了声“早”。
我接过果汁,子弹叹口气:“唉,忽然有点伤感。”
我说:“伤感,伤感,肯定先是被伤着了。”
我知道,子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不好好待家里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荣姨知道吗?”我喝着果汁问。
子弹摇摇头,又想起似的说:“苏书,千万别告诉我妈我和菲菲分手的事。她老人家还以为我在深圳呢。”
“你想瞒多久?”
“是一天算一天吧。”
荣姨冲进我家那天,子弹正宅在我家卧室打游戏。
两个大男人不擅长打理生活,地板上的纸团能当雪球互砸着玩儿,桌上的灰尘能给蟑螂蜘蛛盖一层棉被,四散的空啤酒瓶好似刚被击中的保龄球。
荣姨瞧我家一眼,蹙起眉头,不问子弹,问我扫帚在哪儿。
我拿来扫帚,尴尬地笑两声,说:“荣姨,真的不用你亲自动手,我自己来。”
荣姨一把夺过扫帚:“鬼扯!我儿子当然得由我亲自动手!”
“啊?”我还没反应过来,荣姨已奔向卧室。
卧室里,子弹跪在地上,裸着上身,低垂着头,双手按膝,像一名蹲坐在地上的日本相扑。瘦瘦高高的荣姨站在子弹面前,像一根又硬又直的台球杆。
“一个大男人,整天躲屋里,就知道喝酒玩游戏,你有出息啊!”荣姨抡起扫帚,打在子弹背上,啪!
“自个儿把自个儿困着,就不用和现实拼了;自个儿和自个儿玩儿,就不用和生活玩儿了,你有意思啊!”扫帚打在子弹颈子下方,啪!
“不花力气去了解女朋友,花大力气去欺骗我这当妈的,你有办法啊!”扫帚停在子弹双臂两侧,啪!啪!
我看不下去了。
“荣姨,这真不能怪子弹,”我拦住荣姨的手,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子弹是三孔插头,谁知道那董菲菲是多孔插座呢?是她移情别恋。”
子弹低着的头抬了一下,脸上写着愧疚,继而转为疑惑。
荣姨气愤地甩掉扫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盯着子弹说:“我还不了解董菲菲吗?那女娃娃是真心喜欢你。要不然,她也不会在念大学那会儿打电话给我,问我你最喜欢吃什么菜。你也不想想,那个不停给你送蒜苗回锅肉的人,打哪儿知道你爱好的呀。”
子弹一惊,说不出话来。
“董菲菲也不是什么多孔插座,”荣姨看向我,“上周我去深圳向她打听清楚了。她一家准备移民澳大利亚,她父母身体不好,得陪着去。那好孩子知道子弹舍不得我,撒了一个大谎。”
子弹一个激灵,急着站起来。
“让你站起来了吗?”荣姨拍一下子弹的后脑勺,“跪下!”
子弹乖乖地缩回去,可怜巴巴地说:“妈,我想去看一眼菲菲。”
荣姨眼里蓄一泓温柔湖水:“你喜欢那女娃娃吗?”
子弹眼里写一段儿女情长:“我很喜欢菲菲。我想替她怀孕,替她变老。她无聊了,可以摸我的肚子玩儿,累了,就枕着我的肚子睡。我喜欢她。”
荣姨和我面面相觑,这小子,说什么外星话呢?他是地球人吗?月球来的吧。
“子弹,喜欢一个女娃娃,就追,拼命地追。你拼命了吗?”荣姨从椅子上站起来,“当年你爸追我,从广州追到了重庆。子弹,你要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子弹正要反驳,荣姨照常摆手,想想说:“当妈的不会做隔断牛郎织女的银河,分开亚洲大洋洲的海洋。你放心去澳大利亚,听妈妈的话。”
子弹这个大男人,已经像个小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子弹走后那段时间,我常提着水果去看荣姨,煮火锅给她吃。两个人的火锅,少了热闹,反添寂寞。
荣姨在客厅里贴了一张世界地图,每天看几遍澳大利亚那螃蟹似的一块,心想,子弹还喜欢吃蒜苗回锅肉吗?荣姨喝几口子弹寄回国的异国牛奶,念叨,这牛奶真纯,子弹又胖了吧?荣姨穿上子弹买给她的羊皮袄,叹道,真暖和,这下不用愁了,子弹有脂肪和皮夹进行双重保暖。
年末,子弹回国,约在荣姨家吃饭。
出乎意料,子弹瘦了。
“草原上跑,大海边走,成天溜达自己,能不瘦?”子弹和我在客厅里喝酒话家常,荣姨在厨房里忙着烧菜。
“这次是最后一次回国了,”子弹敬我一杯说,“我决定把我妈接到澳大利亚。”
“好事!”我有些出乎意料,但也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不问问荣姨愿意不愿意?来不来?”我想起似的问。
子弹笑着说:“永远别问妈妈愿不愿意,因为她只会作出那个方便你的选择;永远别问妈妈你来不来,每个妈妈都希望你的生活里,多多少少有她的影子,你的所在之地,她也在场。所以,替她选择一次、决定一回。让妈妈听一次你的话,就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我想了想,赞同地点点头。
荣姨从厨房出来,吩咐我俩上桌吃饭。
餐桌上,子弹给荣姨倒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说:“妈,这些年里,你从不困着我,可是我从这里搬出去后,把你的心都搬空了啊。难道我会让你装一屋子的思念?你会心累;装一脑袋的回忆?我又没死。”
子弹率先干掉自己手里那杯酒,接着说:“妈,和我一起去澳大利亚吧。我听了您二十几年的话,就这一次,您必须听我的。”
我第一次见到以往强硬干练的荣姨如此手足无措。她沿着餐桌边来回走了几步,莫名端起一个盘子又放下,走进厨房又折回饭厅。过了好久,她总算想起手中杯子里的酒,一仰脖,喝光了它。
荣姨说:“真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