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就这样谈起了南美洲恋爱

总之,我就这样谈起了南美洲恋爱

幸福来之不易,却都理所当然。

2023.02.10 阅读 262 字数 10749 评论 0 喜欢 0

“Never in life I will forget your presence, you found me torn apart and you took me back full and complete.”

“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出现,遇见你的时候我支离破碎,而你将我变得完整。”

1
我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光线一点点涌进眼里,四周的陈设一点点变得清晰,天花板上贴着一张纸:“在一起的第267天,我爱你”。我又恍恍惚惚地看向周围,梳妆台上也贴着白纸,是女生的字迹,写着西班牙语的“欢迎你来,我们爱你”。

我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意识慢慢重组——我在玻利维亚的拉巴斯,Dada 家里。

Dada 把脑袋凑过来:“你终于醒了啊。”

“那是什么?”我指着梳妆台。

“是我妈妈给你准备的礼物。这就是昨晚我一直没开灯的原因,因为我想让你睡醒就能看到这些。”

这是我在玻利维亚的第一个早晨。

我们在一起了不到30天,就异地了整整8个月,我辞掉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众酬了一大笔保证金,一个人飞到了美洲大陆。故事的情节提前飞奔而至,我要去见他金发碧眼的父母了。

临行前我花了大半个月时间准备礼物,去搜索了“外国人中最受欢迎的中国伴手礼”“老外必备”等关键词,也是到了这种棘手的时刻,才第一次了解了自己国家的各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礼物解决之后,还害怕自己情商硬伤,甚至跑去知乎看了“西方餐桌礼仪”和“见家长的注意事项”。

Dada 的妈妈准备了一个“家庭茶会”。终于坐在了视频通话里出现了一万次的餐桌面前,熟悉的桌布和茶壶,熟悉的地毯和脚步声。

Dada 的妈妈和妹妹尖叫着冲过来抱我,妹妹惊呼:“天啊你就像个中国洋娃娃!不过你的眼睛为什么不是这样?”说着用指尖按住眼角往上提,眼睛变成一条缝,“像这样?”

和妹妹嘻嘻哈哈地坐下来,才发现他妈妈甜甜地望着我:“谢谢你来这么远看我们。”

“是要谢谢他,不然我才没有勇气跑到南美洲来。”

“希望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你的另外一个家,我看到电视上说中国经济危机了,如果发生什么事,不仅是你,你爸爸妈妈都可以一起躲到这里来。”

我被突如其来的感动冲得晕头转向,准备好的一堆话也完全想不起来,只好一直点头。

Dada 继续翻译着:“谢谢你爱他,他认识你之后变得开心了好多。他是个很好的人,没有什么坏习惯,不抽烟,不喝酒……希望你们以后能创造一个很好的……很好的生活。”

妹妹突然捂着嘴笑起来,偷偷跟我说:“刚才妈妈说的是希望你们创造一个‘家庭’,不是‘生活’,他肯定是不好意思翻译。”

被戳穿的 Dada 红着脸跟我解释,“我怕吓到你了嘛。”

“你们外国人还真是直白”,我一边笑一边悄悄把自己盘子里的糖拨到 Dada 盘子里去。

“你不吃甜食吗?”妹妹问。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妈妈在一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嘟着嘴说:“你内心深处肯定是喜欢甜食的,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甜食嘛!”说着把 Dada 递给她的一块巧克力饼干悄悄放进兜里。

我问:“为什么要把饼干藏起来?”

妈妈像个小孩子一样歪着头,带着天真的语气说:“每次别人给我东西我都会马上藏起来,这样别人会忘记给过我了,就会再给我一块。”

喝完茶,Dada 跑出去买东西,他妈妈拿了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坐到我对面,我瞪大眼睛,向妹妹求救:“阿姨是准备了一笔记本的问题要问我吗?我好紧张……”

她看见我的表情,不好意思地笑:“我怕自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所以写了个草稿。”

和想象中一点也不一样,她没有问我任何关于工作、未来计划、父母情况等等那些司空见惯的家长问题。而是拉着我的手说:“ Dada 从来没带过女孩儿回家,他每天都跟我们说你有多漂亮多可爱,我还以为他是骗我的呢。见到你好开心,我们都很喜欢你,谢谢你爱他。未来你们遇到任何困难,我们都会在你身边。”

我们聊了一会儿,Dada 从门外跑回来,一把把我搂到怀里,“我感觉有点不对劲,所以赶回来了。我妈妈没有为难你吧?”

我一直摇头摆手:“和想象中太不一样了……天啊,我要哭了。”

白天 Dada 总是带着我在拉巴斯的各个地方玩儿,总会时不时低下头去看手机,我有点儿生气:“我大老远过来,你干嘛一直对着手机啊?”

他很无辜地把手机递给我:“我妈每天都要发好多指令来,不信你看。”

他指着屏幕上一条条信息给我翻译:“小姑娘又瘦了,你是不是没有把她喂饱。那么远来看你,要好好照顾她啊。”

“一会儿会下雨,她出门的时候只穿了小裙子,肯定会被冻着的,我开车给你们送外套过来。”

“她好像很喜欢吃牛舌,带她去 XXX 餐厅好了。”

“今天天气很好,带 Chinita 去吃冰淇淋吧。”

她妈妈每天都会亲亲我的脸颊,悄悄在我包里塞抗高原反应的药片,把我的衣服洗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买各种不甜的零食给我吃。

晚上我们一起去看 Dada 的演出,中场休息时我偷偷溜出去抽烟,Dada 的好朋友却突然跑出来找我,说:“他妈妈问你去哪儿了。”

我冷汗直冒:“你该不会告诉她我来抽烟了吧?”

他一脸委屈:“我说了啊……你告诉我的嘛。”

我捂着脸蹲到了地上,不停说着:“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完了,你干嘛要那么诚实啊!”

“没事的啦,走,我们一起进去。”

我仍然哭丧着脸:“这样我都不好意思再见到她了。”

一回去我就跟 Dada 哭诉刚发生的事:“这下你妈妈要觉得我是个坏人了,怎么办?”

他转身跟妈妈说了几句话,又回答我说:“她说没关系的,我们接受你本来的样子,也爱你现在的样子,不要担心。”说着他妈妈跟我眨眨眼睛,还拍了拍我的手。

看着台上弹琴的 Dada,我想起他告诉我她妈妈是曾经唯一支持他的人。每天开车送他去那些乌烟瘴气的酒吧,看着台上披头撒发的乐手,被根本无法理解的金属音乐震得头皮发麻,仍然觉得她儿子在那里金光闪闪。

我仿佛能看到他19岁的时候,留着长长的头发,黑色的短袖 T 恤下露出纹身,年轻却像天才一样的吉他手。台下人头攒动,挥洒着酒精汗水和荷尔蒙。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向台下看过一眼,只想弹完他的钢铁之心,然后走进街角那辆等着他的熟悉的红色轿车。

这一刻,他妈妈还像十年前一样,眼神没有离开过 Dada 一秒钟,带着骄傲的笑容。

演出快结束的时候,我偷偷跟她说:“不要看 Dada 平时很冷淡的样子,其实他很爱你的。”

她妈妈微笑着说:“我知道”,然后赶紧走过去迎接下台的 Dada。远远的,我看着 Dada 弯下身体,然后她温柔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2
上初中的那一年,我家从筒子楼搬进了楼房,父母之间的感情却走向了崩溃。我对那栋房子的最初记忆是父母坐在崭新的沙发上高声争吵,我妈情绪激动,厉声喊“你不要这个家了是不是?”,记忆里连父母二人互相挥菜刀的情景都有,我总是手无寸铁地坐在一边哭,心想这些未免也太过戏剧化了,不都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吗?

在离开家乡之前,似乎所有的记忆都被无休止的冷战所占据。我爸如同在头顶盘旋的警报,无论何时想起他的呵斥声我都依然觉得毛骨悚然,坚信着我像他说的一样一无是处。我对于世界的好奇被紧紧关在关于父亲的恐惧里,整天做着逃跑的美梦。

我妈从受宠的小女儿变成一个清理酒后呕吐物的妻子,也许是太难适应角色的突变,对我唯一的关心只表现在偷看我的日记上。我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叫一声“妈妈”都觉得尤其困难。因为太久没有表露过感情,碰一下彼此的皮肤也会觉得生疏。

我对他们爱的渴求总会在一场暴打之后骤然冷却,又在下一次软弱的时候死灰复燃。

很长时间我都以为自己冷漠无情,笨拙地抵抗着身边偶尔出现的爱意。不会表达,也不堪忍受,不太知道亲密关系是怎么回事,连“如何接受爱”都是个极其困难的命题。我以为在世界里孤身一人才是常态,以为自己并不需要别的人类。

也就是二十几岁的这一天,在离家乡隔着半个地球的地方,我才突然把这口憋了好久的气呼了出去。

我找到了比回忆更好的一个“家”,被他的家人不计来路地爱着。被温暖包围的感觉真的就像回到子宫,我变成了刚降生于世界的婴儿,还没来得及受到生活的一点点伤害。

第二周我和 Dada 去了他出生长大到11岁的城市,住在他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早上九点,楼下的古典音乐准时响起,整栋楼被音乐震得荡气回肠。Dada 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睁大了眼睛:“我爸回来了!”

我一边飞速地梳着头发,一边从牙缝里迸出几句话:“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他在这里!哪有见家长穿得这么嬉皮的啊……”我低头沮丧地看着自己满是破洞的牛仔裤,膝盖和半截大腿暴露在空气里堂而皇之地嘲笑着我。

我们下楼到客厅,他爸爸坐在长长餐桌的尽头看着报纸,时不时把手臂抬起来,随着大提琴的悠扬旋律在空中指挥。

Dada 打破了快凝固的空气,轻轻咳嗽了两声:“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爸爸放下报纸:“听说你带她回来了,我就马上赶了最早班的飞机来见她。给她一个惊喜嘛。”

他爸爸就像个慈祥的老爷爷,圆滚滚的肚子,满头白发,穿着西装衬衫,站起来的时候会把两只手的大拇指插在皮带上,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像看着一只迷路的小猫。

我们坐下来一起吃早餐,他爸爸讲起他80年代去中国的经历:“上海那时候灯红酒绿的,我到现在还记得人头攒动的黄埔码头,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潮,那些中国人看到我的时候都快尖叫起来了……外国人外国人!”

他笑着摇摇头:“中国是个很了不起的国家,但现在一定很不一样了吧?”

Dada 抢着回答:“三年就变得很不一样了,更不要说你都三十年没去过了。”

他爸爸促狭地问我,“那你们现在年轻人约会时会 AA 吗?”

我有点紧张,搞不清这个问题的意图,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会这次你请下次我请,但应该还是男生给的多一点。”

他爸爸哈哈大笑,“那结婚的时候呢?我听说中国以前男孩子家要给聘礼的,扛着金子银子什么的。”

“不像那样啦,现在有可能是男方买房女方买车这样。”一边说着这些,我一颗心都悬在了空中。

他爸爸碰了碰他的胳膊,带着促狭的表情:“听见没?以后你就知道要怎么做了。”

Dada 爸爸突然对我举起手机,说要给我们俩拍照。指着 Dada 对我撅起嘴做出亲吻的嘴型,是想让我亲 Dada 然后他拍照啊,这种事放到中国我打死都不会做。但在这里我好像毫无顾忌,开心地凑了过去。

他爸爸微笑地看着我们俩,转过头跟车里的助理说:“你看人家多可爱,笑得多甜,你怎么就不能这样。”

“想家了没?我今天带你去一家中餐馆,里面的服务员也是中国人。”

等到了那里,我才发现那明明就是一家日料馆,我白了 Dada 一眼:“果然你们外国人从来都分不清亚洲国家啊。”

服务生是个刚刚18岁的台湾女孩,很小的时候就移民来了玻利维亚,和 Dada 爸爸用流利的西班牙语聊着天,突然 Dada 做出想拦住他们的样子,但小女孩还是用中文问了出来,“叔叔想问你愿不愿意嫁给他儿子,留在这里”。

我愣在那里,拼命眨眼睛,Dada 在旁边满脸通红:“唉你不用回答这种问题……”

他爸爸还在一边摇头晃脑地说:“虽然他头发乱七八糟,整天东跑西跑,还有难看的纹身……”

我笑吟吟地看着 Dada:“不啊,他的头发很可爱,长得也很好看,我喜欢他这样。”

他扭扭捏捏地翻译给爸爸,又赶紧换了个话题:“我爸问你觉得玻利维亚的食物怎么样?”

“特别特别甜……所以这里的人也特别甜吧。”说完我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这句你必须要翻译,不准作弊啊。”

我们道别的时候 Dada 去了洗手间,我和他爸爸站在餐厅外面,他低头看着我,特别宠溺地叫了好几声“Chinita,Chinita”。因为没有人翻译,我却急切地想打破沉默,于是指了指自己,用双手比了一颗大大的心,一边用破碎的西班牙语大声地说:“我,爱,Dada!”他爸爸哈哈大笑,忍不住搂了一下我,到摇上车窗为止也没停止笑意。

等 Dada 回来,我跟他说:“你爸爸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啊。”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从中国回来的那天,他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我竟然没有挂掉。然后我们聊起了你,很奇怪,他从那时候开始就很喜欢你。然后我们就时不时通电话,几乎都在说你的事,他甚至想再去一次中国。”

“你有想过这一天吗?和他像现在这样?”

“从来没有……我还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Dada 低头撩起裤管,看着上面那个黑色的纹身,微笑地说,“这个……可以去洗掉了吧。”

3
他的父亲是个生意人,常年在外,家里常年只有母子二人。Dada 童年的唯一的烦恼只出现在爸爸回家的时候。他会在生日之前连夜赶回,送一些从美国带回来的新奇玩具,和一个人人羡慕的双层奶油蛋糕。但因为极少见面,全家都会进入紧张状态。说不清那股敬畏之情从何而来,Dada 总是会自觉收敛起天真烂漫的天性,变回乖巧寡言的儿子。

后来,他的父母离婚了,他和妈妈搬到了另一个城市。“父亲”这个角色在他的世界里变得更加像个游魂,时不时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只是为了提醒他,他的人生错得有多离谱。

他父亲一心想让他成为律师或者政客,他却选择拿起了吉他。

他再次见到爸爸是很多年后,父亲冲进他和妈妈的房子,把他收藏多年的 CD 和乐器都扔掉了。他坐在角落看着一地的废纸和垃圾,像看着一颗破碎的心。

十八岁的那个下午,他决定在脚踝上纹上改变他命运的这一天——父亲的姓氏被一把黑色的叉划掉。

Dada 总是说,我去玻利维亚是去救他的,以我之口对母亲说出了也许永远说不出口的话,和父亲以另外一种形式达成了和解,把他一生都在逡巡的圈画成了完整的圆。他好像从水中再次露出脑袋的水鸟,在阳光下抖了抖干净的羽毛。

我也觉得这场冒险同时拯救了我。辞职的时候我以为我会丢失很多,失去工作,金钱,甚至前程。而我得到了近似于“光”的东西,像是准备迎接一个拳头却栽倒在一片柔软的棉花里。第一次被弥漫的温暖包围,被突如其来的、满怀的爱杀了个措手不及。似乎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被这群人深切地爱着,没有丢失过关于美好家庭生活的任何细枝末节。

你以为你年少时期的哀伤印记会终其一生,你以为过去的缺憾将永生无法填补,而命运的手掌可以抚平伤口,可以篡改人生回忆。

我们终于活在了由我们一手重建的真空里,与往事握手言和。你觉得错过的,总有一天会以另外的方式向你跑来。

4
和外国人恋爱,语言距离都是小事,最大的难关其实是中国父母。

我爸是军人出身,有着极度正确极度传统的价值观。比如小时候我跟他说“万一我以后喜欢女生怎么办?”,他直接说“那我就和你断绝关系!”,除此之外,他还特别讨厌外国人,即使他这辈子没跟任何一个外国人说过话。连我出国旅游,他也说“XX国有什么好的,还没有我们成都好!”

我妈却一直觉得我是个拉拉,曾经严肃地跟我说过“你性取向有点问题”,还是个不加疑问的肯定句。后来我还试探过她,问她觉得外国男朋友怎么样,她说:“美国英国还可以,长得帅还绅士,但要是非洲南美洲的就算了。”

所以和 Dada 在一起的一整年我都没敢向他们提起半句,因为那根本就是把一场地震投入湖心。只有在我爸催说“你现在是时候谈恋爱了啊”的时候,我壮起胆子说“正谈着呢”。他脸色陡变:“多大?”“哪儿人?”“在哪儿工作?”……突然变成了审讯,我只好说:“我刚刚开玩笑的”,他却仍然面脸愁容:“你这个男朋友,该不会是搞文艺的吧?”

这下好了,外国人,艺术家,南美洲,Dada 全都占全了。

我们决定要回成都见家长的时候,雄心壮志不亚于要去征服一个亚马逊丛林里的部落。甚至还想出了一个计谋,决定先拉拢立场不那么坚决的我妈,之后三对一,我爸也就没那么难对付了。

于是在过年前的那个跨年夜,我终于决定向我妈坦白。

“妈,我想跟你说个特别严肃的事儿。”

“你被开除了?”

“唉,不是……”

“恋爱了?”

“对。”

“……”

“你放心,是个男的。”

“哦,北京人?”

“不是,玻利维亚人?”

“玻什么?”

“在南美洲。”

“唉呀,万一你们以后生个黑人出来怎么办?”

挂掉电话,我把 Dada 的照片给她发了过去。她回:“他还有纹身啊,会不会在当地是混黑社会的?”

临行前 Dada 很刻苦,每次和我坐公交地铁总是抱着手机听中文,兜里24小时揣着一本中文教材,会在路上突然戳着我的脑袋说:“我……喜欢……你的……头……非常喜欢……你的……屁股……”。

我呢,不仅让他看了一大堆关于中西文化对比的电影,还手把手教了他各种餐桌礼仪和注意事项。比如“接长辈的东西要用双手”“吃饭要扶着碗”,比如“不能在盘子里扒拉自己想吃的东西”,甚至还有“虽然一般不会让客人洗碗但你还是要假装去抢着洗一下”……

讲完自己都忍不住道歉:“对不起啊我们真是活得太辛苦了……”

要和我妈见面的那天,一早上 Dada 都在对着镜子练习,调整微笑时嘴角的弧度,是否要露出牙齿,用不同的语气说“你好,阿姨”。我们吃完午饭,他还非要跑回旅馆里刷牙刮胡子,“是不是应该再梳个头?”。

带他进家门的前一刻,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在楼梯上拉着我的袖子,说:“等下,等一下再进去,我好紧张”。

“别怕,做自己就好了。她肯定会喜欢你的。”

我妈开了门,拿出一双48码的拖鞋递给他,说:“我在商场里买了一双最大的,想着也就这个他能穿得上”。

“你这也太夸张了,他又不是熊。”

我妈也没关心一年没见的我,一边打量 Dada 一边自己偷着乐,不停跟我用方言耳语:“哎呀这个鼻子也太高了吧……肩膀怎么这么宽……”,我说:“你大声说好了,反正他一句也听不懂。”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一起看我几个月大时胖成米其林的裸照,Dada 指着那张说:“这个要送给我”。

接着又翻出一张我初中的毕业照,在几百人的年级大合照里,我妈找了半天“你在哪儿呢?”,我皱着眉头一个个看“我也没找到……”,Dada 却指着一个小小的人头“小土豆在这儿呢”,一脸骄傲地等我表扬,“你看连你妈妈都认不出来,还敢说我觉得中国人都长一样。”

我妈看他穿得太少,跑去把我爸之前当兵的军大衣和军靴翻出来送给他。他特别喜欢,紧紧抱着不撒手,摸着扣子上的“八一”两个字,问我:“我穿这个走在街上会不会被警察抓?”,后来他回国的时候就披着这件军大衣出了中国海关,又进了美国海关。

第二天晚上他请我妈妈吃饭,早上出门 Dada 还说自信满满完全没有在怕的,饭桌上一坐下就满脸通红,悄悄给我看他因为紧张而抽筋的手指。在桌面下面使劲拧我大腿,从牙齿缝里憋出一句:“我好紧张啊土豆!”

吃到一半,Dada 偷偷问我是不是应该给我妈夹菜,我说可以夹啊,没想到他呼啦一下傻乎乎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夹了一块洋葱在我妈碗里。

我赶紧把他按到椅子上坐好,“坐着夹就好了”,我妈笑得不行:“站起来个子那么大还挺吓人的。”他坐下又用筷子颤颤巍巍夹起一块南瓜,往我的方向慢慢移动着,我妈碰了碰我,小声说:“你看你看人家要给你夹南瓜了!”我笑眯眯把碗递过去,心里觉得甜甜的。结果两个人眼睁睁看着他把南瓜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这顿晚饭我妈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们那里是不是可以娶好几个老婆?”

“他又不是非洲人!再说谁要跟他结婚啊,我不翻译这种问题。”

她就又问我:“万一他每到一个国家就找一个女朋友怎么办?”

从餐馆里出来,我妈掏给我几张超市购物券:“拿去给人家买点汤圆。你们玩,我先回家了。”

等她走远,我马上跳到 Dada 身上:“你过关啦!”

最大的考验是新年的团年饭,我妈把我要带男朋友来的消息告诉了除我爸之外的所有人,对我爸则宣称“你女儿要带个外国朋友来感受一下中国过年的气氛”,就算是这样,我爸也“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恶狠狠地说:“交什么外国人朋友!”

团年饭那天,我们才刚走到入口,就看到一桌十几个亲戚都向我们转了过来,齐刷刷的目光越过整个大厅,直直地射向我们。我像被电到一样赶紧转过身,截住身后的 Dada:“怎么办,这个架势太可怕了,我不敢过去了。” Dada 越过我笑眯眯地跟他们挥了挥手,低头跟我说:“没事,你放心,我准备好了,不会给你丢脸的。”

刚一坐下,就发现所有人都带着微妙又戏谑的眼神看着我,姨妈问:“这是那个外国朋友吧?”,我用余光瞟了瞟我爸,他正神色严肃地敲着桌子,我只好默默点了点头。旁边的舅妈也一直向我眨眼,悄悄跟我说:“男朋友很帅啊。”,我开心得正想摸一下他,Dada 瞪大眼睛,一把把我的手甩掉,整个身体都往后躲,小声喝住我:“不要,不要,你爸爸在看我们……”

连我给 Dada 夹菜都被我妈用筷子打掉:“你别夹了,你爸看到不高兴,我来夹。”,我本来拉着 Dada 一起去给外公敬酒,他刚要站起来,就被我爸的眼神吓得一屁股重新坐了回去。只好在自己的座位上跟大家说了一句中文的“新年快乐”,整桌人都在开心地举杯,我爸却表情沉重,比所有人慢了一拍举起杯子,没喝一口就又放下来。

那真的是二十多年来最如坐针毡的一顿团年饭,但 Dada 因为听不懂我们说话,自己在一边吃得很开心,根本不知道看起来波澜不惊的一顿饭里我为了他抵挡了多少明枪暗箭。

5
之后我们跟着我爸回了爷爷的老家,在重庆的一个小山村。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车里却有着一场暗战。

Dada 终于和我爸有了第一次对话,说的是他在中文软件里学到的句子,第一句话竟然是“你好,我可以叫你老王吗?”

我额头上青筋直跳,使劲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一头雾水地看了我一眼,又笑嘻嘻地补了一句:“我……我很喜欢你的东西。”

我爸从前面转过头来:“什么东西?”

Dada 一脸无辜地指着我,“她”。

我妈没忍住笑了出来,我爸沉默了半晌,我眼睁睁看着速度仪表盘向右又滑了20度,车内涌动着一条微妙的火流。

之后我爸清了清嗓子,向 Dada 出了第一道考题:“希拉里曾经说中国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国家,因为中国人没有信仰。你对此怎么看?”

我心里轰然一声,姜还是老的辣,这个问题问得也太狠了。要回答这个问题不仅要了解中西文化差异,还要政治正确,除此之外居然还牵扯到了宗教问题……玻利维亚可是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国家啊。

我给他翻译完问题,接着说:“没事,你要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来帮你乱扯。”

他拍了拍我的手做出放心的手势:“我不这么认为,因为宗教并不等于信仰,虽然中国不像西方国家一样信教,但中国自古就有孔孟之道,五千年的历史构成了一套完整的传统道德观念,这些东西也在强调真善美,也在潜移默化地规范人们的行为。所以中国人总是强调有礼有节,孝亲尊师,这些就是这个国家的信仰啊。”

他回答完连我都忍不住给他鼓掌,我爸听完也从后视镜里瞟了他一眼,努力克制着刮目相看的表情,悠悠地说了句:“看来你私下还是做了很多功课嘛……”

之后的话题逐渐变得轻松,我爸开始聊起玻利维亚的选美冠军,问他们国家的国民收入是不是主要来源于农业,甚至问他他们国家法定结婚年龄……然后转向我,问:“他之前结过婚没?”

我说:“肯定没有啊。”

“你怎么能确定?”

“我……确实不能……”

在乡下呆的那两天,我们每顿饭都在不同人的家吃酒席。席间谁也不认识谁,但这里的农村妇女都是第一次见到外国人,都嬉笑地围着他打量议论,“唉呀老外长得就是好看啊,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我们的脸长得像一块板砖!”

我们俩总是跟小孩子坐在一桌,和他们一起喝牛奶,好不容易从紧张的气氛里抽身而出,结果我爸突然走过来,递给 Dada 一杯酒,自己先把杯子举起来,我赶紧说:“他不喝酒”,我爸露出很理解的微笑,大手一挥:“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想喝就喝。”

Dada 好像看出发生了什么,用中文说:“我不喜欢……白……酒。”惹得一桌小孩兴奋地叫起来:“老外说话啦!”

晚上我们住在市区的酒店,只剩下两间空房,于是决定我和我妈住一间,Dada 和我爸住一间。我问他:“有没有想到过你会和他住一个房间?”他一边摇头一边笑起来:“天啊,来之前我还在想会被他打一顿呢。”

晚上我妈和我一直在猜隔壁的情况:“你说他们俩语言不通,是不是只能瞎比划?”

第二天早上我们碰头,我还在小心观察我爸的脸色,他却对我点点头:“这男孩睡觉不打呼噜,没有什么坏毛病,我都替你检查过了。”

……咦?

“我早上起来跟他比划吃饭的动作,我们还一起去餐厅吃了个粥呢。哈哈哈。”

“那吃饭期间大眼瞪小眼吗?”

“我就指指菜让他吃,他吃完竖起大拇指,还会说好吃两个字呢。”

回成都的路上,我爸问 Dada对乡下是什么感觉,他说:“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中国,还去学过武术。我想象中的中国就和这里一样,自己搭的房子,烧柴,有几只狗,很大的田野,很安静很美……没想到来了中国,发现北京和纽约根本没有区别嘛。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这里,更贴近我想象的中国。”

我爸被表扬得都没能忍住笑意,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小伙子不错,今晚请你吃饭。”

世界上最难搞的爸爸终于喜欢上他了啊。

6
之后,我向爸妈申请能不能让 Dada 住在我们家:“他住在我的房间,我和我妈睡,这样总行了吧?”

结果等到半夜我就忍不住溜到隔壁,正想要轻轻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他一边抱我一边说:“听到开门的声音我就知道是你,怎么这么大胆子啊。”

两个人裹在我高中宿舍的被套里,看着天花板上的海报,还不能相信发生的一切:“我之前去了玻利维亚,去了你长大的城市,睡在你小时候睡过的床上。现在你也来了我长大的城市,睡在我小时候睡过的床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啊,回头看的时候简直像个史诗。”

他摸了摸我的头:“早就跟你说过了,小豆沙包,这个故事真的很美。”

早上我准备趁妈妈睡醒之前溜回去,正蹑手蹑脚走在饭厅,房间里面却传来我妈的声音:“行了行了,之后就睡那边吧。”

于是我们每天晚上都能坐在我的小床上,读我11岁的时候写的日记,傻乎乎的可爱,看初中高中的同学录,因为他想知道那时候的我是什么样的。他因为我小时候的蠢事笑得喘不上气,却又抱住我说,“无论是人生的什么阶段遇到你,我都会喜欢的吧。”

Dada 回国前我们吃了最后一顿火锅,透过蒸腾的热气,我爸才终于放下身段,给他夹了一块牛肉:“Dada,你改变了我对外国人的看法,我以前总是对他们有太多偏见。但你比中国男孩子还懂礼貌,还更了解我们国家的文化,又聪明又有教养。谢谢你来看我们,真的很希望你留在成都,随时回来。”

那个晚上,我送走了Dada,在回家的路上哭得肝肠寸断。凌晨两点回到家,台灯还亮着,我爸戴着老花镜在灯光下看 Dada 送给他的南美洲旅行书。

我们曾经设想过所有可能会出现的场景,都不可能比这一刻更美了。

7
把我和 Dada 出生的两个地方连起来,是一条穿越地球的对角线。我辞掉工作去了世界的另外一边,只不过想去看看他小时候玩过的滑梯。他放下了生病的妈妈,带着两件衣服一条裤子和我回到中国,只不过是因为他想去那个我从小看到大的湖边。

人们看见的是一个浪漫的、不可能的故事,看见了疯狂的冒险,甜蜜的拥抱,却看不到我们扛着整个马丘比丘的重量在和命运赛跑。隔着整个星球的距离与时差相爱,被压在现实世界的巨石之下,每一步都步伐艰难。每次我都想投降,“不可能的。”他都会说,“我们试试。”

于是所有的“不可能”都逐渐消失了,你甚至会忘记当初的挣扎和软弱。好像两个人从火焰中间穿过却毫发无伤,没有被火焰吞噬,却被温柔抚摸,周遭的一切都在我们背后轰然倒塌,我们仍然在走向尽头的海岸。

幸福来之不易,却都理所当然。我们就这样一起走下去,看看还有什么。

红旗手
Feb 10,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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