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无所依

少无所依

我们都是漂在海里的人。

2023.01.21 阅读 97 字数 11843 评论 0 喜欢 0

大学毕业后,我辗转北京、广州各地,其间还去了阳江、中山,工作换了三四份,始终不得意,最后只能灰溜溜回到天津。

我回天津,并不因为我是天津人。我生长在内蒙,可惭愧的是,我从小到大没见过真正的草原。每每和人聊起内蒙古或者大草原,我都是满脸羞赧,然后强忍心跳吹嘘我在大草原上骑马的经历。说得久了,我一度以为那马真在胯下、那草也绿得清晰可见。

这段说谎不脸红的本事,是我在天津读书时练就的。在那里,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也最碌碌无为的时光。工作这些年,大多数酒后,我的思路在清醒和迷糊间,有时我会想起内蒙,没有大草原的故乡,坐落在一片苍茫上。目之所及到处都是腥黄的土,泛着黯淡的光,上面是零碎的石头,乱石间,草树孤零零活着。

有时我回想起在天津读书的时候,那四年并不短暂,可在我印象中只有灰蒙蒙一片。初到天津时,雾气昭昭的天空,比内蒙大得多的阴雨天,还有入冬后沉甸甸的霾。一切影像都是模糊的、支离破碎的,我曾熟悉的朋友、交往过的女人、哪怕课堂上坐在我旁边的同学,他们都躲在那灰暗影像的背后,似闭眼似睁眼瞧着我。我大多也忘记了。

余下那一小撮,就成了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如今我光秃秃回到天津,一事无成,似乎也只有在他们身边,我才会觉得自己还有些存在的价值。回津前,我试探性给几个老友打了电话,流露出对这座城市和老友间虚假的眷恋之情。他们听了我的话,没有惊讶、也不觉得奇怪,言语平淡,似乎认定一切都是情理之中。或许,他们早看出我是个不中用的家伙,在我背起行囊离开校园那刻起,他们就断定我终有一天要灰头土脸溜回去。

和老友相见的地点,约在阔别近三年的校园。在这里,我感受到了极大的热情,他们给我准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欢迎会,甚至集资做了条横幅,拉在学校的铁栏杆上,红彤彤的布上,赫然是几个金字:“欢迎武总回津考察”。

铁栏杆围绕宿舍搂,几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刷的粉白相间的油漆,经过十多年风吹日晒,已然暗淡;外面是一条长路,路两边种着粗挺的柳树。每到春夏时节,两边垂落的柳枝铺成一条柳荫路,那是炎炎烈日下,这条路上为数不多的福音。

可惜这时候正是夏末秋初,叶子逐渐泛黄,偶尔几阵风吹过,树叶摇摇晃晃,怕熬不过几阵风了。几个人陪我站在横幅对面的树下,瞧着一帮孩子睡醒午觉,放牛一样赶向教室。有的被横幅吸引,凑过去读了那半截话,一脸茫然、笑着离开。瞧着正是大好年纪的他们,蓦然一股酸楚涌上喉头,我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现在却有些嫉妒他们。

一排人就傻傻站着,沉默了许久。旁边的胖子忽然说话了:“我们忘了一件事。”我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没有搭话。果然,他自己把话接了:“我们忘了挂武总的照片,不然这么多人傻站着,这帮孩子怎么知道谁是武总。”

“去你妈的。”我踢了他一脚。

01

第一天晚饭后,我跟着老王回了他的宿舍蹭住。老王毕业后,去了市郊一家机械厂,他是我们班为数不多坚持本专业的。由于是传统产业,公司给每个人安排了宿舍,一个屋能住两个人。老王原本的室友是我们学长,早两年来到公司,由于学校里相识,老王多蒙他照顾,我之前和他也有了联络,后来学长结婚就搬了出去,我还捎了五百的份子钱。现在我就睡在他留下的床上。

重返天津的数月,是我一生中,最困顿最迷惑的岁月,那段日子里,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被困在水里的鱼,在最熟悉的环境里迷了路,我四处游走,疲于奔命,却始终没办法冲破一层层袭来的浪花,滚滚浪涛接踵拍来,我在水里苦苦挣扎,甚至无法呼吸。最终,我险些淹死在水里。

那些白天,我蜷在宿舍里投简历,约面试,偶尔写点东西,做做公号、投投稿,维持生计,让自己不至于饿死。有了面试时,我便迫不及待上了公交,奔向城里,坐在前台处恭恭敬敬填完自己的求职表,再等上数十分钟乃至数个小时,换取几分钟的谈话,最后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住处,期待着接下来通知的电话。

如此反复,我的时间开始在原地画圈,我的经历则成了一部循环播放的电影,而我则成了电影里一无是处的丑角。老王曾想过把我的简历推荐给他的单位,却被我拒绝。我们这些学工科的,挨过四年不过为了一技之长,可工作后换了行业,将学过的本事消耗殆尽,如今除了两张纸和几年工作经验,我已经一无所有。

在天津呆了近两个月,眼瞅着枝头的叶子从绿转黄,又飘了一地,身上的半袖也成了长衫,工作依然没着落。每次面试的结果,有的被人嫌弃,有的则是工资和预期差太远,甚至还不及上一份工作的一半。我有些灰心,心底开始盘算,回来天津到底是对是错。

那段时间我陷入了沉闷,持续了大概十多天,我懒得投简历,也不再写东西,就一个人躺在床上,从早到晚。有时候睡觉,有时候打游戏,有时候就看着天花板数星星。偶尔下床,不是拉屎就是吃饭。老王觉得我要废了,作为好友,他努力劝我,看开一点,海阔凭鱼跃,天高任我飞。

我觉得他说的都是屁话,我现在是个200斤的胖子,再怎么扑腾也上不了天。我数着天过日子,盘算着哪天熬不下去,就滚回家。考个公务员,或者当个老师,然后娶个媳妇生孩子,至于什么北京天津,这种远大的理想,就交给我儿子吧。

浑浑噩噩的日子又过了几天,我面了两家公司,仍旧无疾而终。我铁青着脸回到住处,那天老王休班,坐在宿舍里打游戏。听他说,我当时脸色黑得瘆人,好像中了毒,还是那种七步断肠、无药可救的剧毒。

可我终究没有死。我打算收拾行李另谋出路的时候,接到了老刘的电话,他邀请我和老王喝酒。我和老王面面相觑,作为兄弟,我们不怀疑老刘的心意;可他电话里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们都觉得,似乎出了什么事。

02

出门的时候已是黄昏,园区外是在建的大楼和一片荒地。我和老王站在公交车站等车,瞧着天边的彩霞逐渐褪色,头顶的云从浅灰到泼墨,似乎要下雪。

老刘请客的地方在武清,是天津城北的一个区县,挨着北京的大兴,一面是河北的廊坊,三省土地连接成一片神奇的区域,简称是“武大廊”。

老刘毕业后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天津分部工作,就在离学校不远的河西区。读书时候我和老刘也是多年挚友,我回津的欢迎晚会,老刘亦在现场,酒过三巡,他还邀请我去他那里小住,说在城里交通方便。讲真,对老刘的建议我是动了心的,可惜老刘有了女友,两个人还同居多年,我不方便搅乱小两口私生活,提议也就作罢。

坐在去武清的公交上,我和老王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揣测老刘的初衷。公交上人不少,多半赶上下班时候,匆匆回家。我和老王上车早,坐在最后一排,瞧着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人在郊区上了车,在市里下了车;多半则是在市里才上车,没人晓得他们要在哪里下车。所有人都像一条条被捕获的鱼,塞进狭小的鱼缸里,鱼鳃贴着玻璃缸面,勉强呼吸。

我俩下车时,天色全黑了,还起了风,烈风打在脸上,我俩一路小跑,才到了老刘请客的馆子。老刘请的人不多,除了我和老王,还有胖子和彪子,读书那两年,我们几个经常混在一起。我俩到的时候,他们三个已经喝了半瓶白酒,老刘红着脖子、神情激动,在比划着。我和老王慌张落席,各喝了一口白酒,以示歉意。

白酒呛喉,我忍不住咳嗽,抬头看胖子,有些意外,他是个多舌的人,往常瞧见我这个样子,能想出一百个烂句子挑拨我。可他现在笔直坐着,表情庄重。一手捏着酒杯,一手扶着他那飘忽的发际线,像极了画上日本江户时代的武士。

我猜想有大事发生,我转过头看老王,他似乎没多想,正在和一大块牛蹄筋较劲。这时候老刘忽然起身,俯视众生般瞧着我们,他还端着酒:“谢谢兄弟们过来帮忙,今天就依仗哥儿几个了。”

老刘找我们来,竟是要捉奸!

“这对狗男女,老子要弄死他们。”老刘边发着狠,边拍着胸脯,他头顶悬着一盏灯,灯光瀑布般垂落,散在老刘四周,老刘脸涨得通红,脸上满是闪闪发亮的汗珠。我们都不敢说话,抬头静静看着老刘,等着他下一步的指令。他却忽然坐下了,沉着脸喝了一杯酒,接着又闷不做声。

我斜靠椅背,拨弄着盘中的羊肉,瞧着对面沉默的老刘和胖子,回想起读书时候,大家一起吃饭,无论发生什么事,老刘都会在一阵吵闹后,骤然回归平静,然后一动不动,一句话都不说。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还没有变。

03

我们几个都是微醉,老刘去前台结账,剩下几人在门口抽烟。透过玻璃,老刘正拨弄着手机,他倚着柜台,一只手捏着烟,却不去吸,烟雾缭缭腾升,化作一只龙,蓦地飞腾,又瞬间破碎。

我低声问旁边的胖子:“老刘他对象真出轨了?”胖子点点头。

“老刘怎么知道的?”

胖子摇摇头:“没敢问,我还在实验室呢,老刘就过来找我了,说要过来捉奸。”

一旁的老王说:“别是老刘搞错了吧。”

彪子忙说:“我看不像,老刘办事一向挺稳重的,没绝对把握,不能搞出这么大动静,更何况,谁他妈乐意让满大街的人都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

我向屋里瞧瞧,老刘还没动:“还是核实一下子吧,看老刘这架势要玩命啊。”胖子忙摆摆手:“你可别,我刚才一问他就急眼了,让我滚蛋。他现在又喝了酒,你再提这茬,搞不好出什么幺蛾子呢。”

“那要是真的,过去不得直接把人打死?”

“你他妈不会拦着点啊,咱们就过去踹两脚,意思意思,让那婊子明白咱哥们不是傻子就行。”

“老刘也挺可怜的,前几天还找我借钱,说买婚房,今天就他妈出了这事。”

几个人都压低声音聊着,脖子塞进衣服里,拿烟的手也蜷进袖子里。我盯着屋里老刘的动静,他结完账,并没有出门,转身又进去了。再出来时,手上的烟,变作了四个啤酒瓶。

老刘将酒瓶递给我、老王和胖子,彪子伸手要接,被老刘拦住,深呼吸一口气,对我们说:“一会哥几个给我往死里打,所有钱都我出,房子他妈的不买了,赔给他。彪子别动手,你是公务员,组织不允许恶劣斗争,尽管他们都是混蛋,你在旁边站着就行。”

天色彻底暗了,两边起了灯,一行五个人,提着四个啤酒瓶,醉醺醺走在路边,我想起了昆汀的落水狗,几个人大摇大摆走在街头,勾肩搭背,他们要去做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们几个人则是东倒西歪,在街头晃荡,心里各怀心事,搞不清楚捉奸到底算不算件大事。不过我心底残存一丝侥幸,幸好我还没找到工作,不然一棒子下去,半年的努力就付诸东流了。

天津深秋的风,像一只只初出牢笼的猛兽,不分场合,肆无忌惮嘶吼着、乱撞在行人身上。啤酒瓶扎得我手冰凉,我倒了个手,又把手缩回袖子里,隔着衣服,还觉得寒意逼人。我问彪子借了根烟,才发现,他竟然戴着手套,他通红的脸被风吹着,就像被人扇了几百个耳光。他踉跄走着,就是个醉汉。

老刘走在最前面,他拎酒瓶的手已冻得通红,逐渐发紫,我能感受到他手的颤抖。他努力把自己掩饰成一个铁人,又仿佛满腔怒气能发热,让自己从里到外都是滚烫的,然后借着北风,将那间酒店烧得干净,将那对在床上缠绵的男女烧作两具尸体。

又是一片沉默,我印象里,我们这几个人凑在一起,这是最安静的一次。老刘走在最前面,不说话;我们几个跟在后面,不敢开口。连一向嘴贱的胖子此刻都明白了沉默是金的道理,他走在最后,低头似有所思,我仔细看才发现,他手里的酒瓶不见了。

街灯昏黄,两边的树都已干枯。我们一行人顶风走着,五个醉汉还摇摇晃晃。擦肩的路人,都慌张加快步子,他们不敢回头,我却能感受到他们眼里的恐慌。我还在想,如果警察过来,瞧见我们这群醉汉,我们该怎么解释?

说我们去捉奸,警察一定觉得我们都是傻逼,搞不好直接把我们送进精神病院。

我还在乱想的时候,老刘忽然停住了步子,后面的人都跟着停下,老刘指着马路对面一家情趣酒店:“那对狗男女就在那开房。” 他说话时,话语笃定,全不像一个醉汉。

“那个婊子以为藏得很深,其实老子早就发现了,妈的。”

“啊~啊~”老刘怒骂着,忽然学了几声娇喘,他眯着眼,扶着下体,我们却没有一个人笑。

他转过身,拎着酒瓶继续走,不过他转身的瞬间,酒瓶换了只手,那只发红的手顺势揣进了兜里。老刘还在前面带路,像一只挺着胸膛的公鸡。

没有任何安排,也没有什么部署,临近这家“让婊子快活”的情趣酒店时,老刘又强调了当初的话,要往死里打,后果他一人承担。说完话,他推门进去。

前台是一个女孩,本来懒洋洋躺在台子后面,被响动吵醒,抬头瞧见我们几个浩浩荡荡进屋,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还是止住了。

老刘没搭理她,径自绕过前台,拐向一旁的楼梯,我走在最后,双手揣在兜里,兜里很暖和、大堂里也很暖和,我能听到屋外呼啸的风声。我的酒瓶也扔在了路上,和我一起偷偷扔了酒瓶的,还有老王。

老刘停在楼梯口,抬起手猛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旁边几个人都是一惊,我被吓得酒醒了一半,头却还是一片晕,几个人上前扶他,老刘却推开众人,他转过身,瞧着我们几个:“依仗兄弟们了。”言语诚恳,看得我们余下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老刘提着酒瓶上楼,我们迟疑片刻,又一窝蜂跟在身后。从下向上看,老刘的身子在发抖,他费力攀上高一层台阶,身子就要晃一晃,他的手也在颤抖,手中的酒瓶不受控制,忽然松了,顺着楼梯砸在地上。砰一声,摔得粉碎。

这下,五个人没有一只酒瓶了。

04

一场轰轰烈烈的捉奸,最后还是失败了。

老刘准确找到了房间,叫开了房门,弟兄们一拥而上。老王和胖子在前,将狗男按在地上一顿毒打;老刘则跳上床,对着他女友就是两个耳光。彪子站在一旁掠阵,我则转身关上门,还挂上了“请勿打扰”的指示牌。

被打的男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他在地上滚了几圈,抱着头跑向角落,老王和胖子也没敢下死手,试探性追了一下,就原地立住。跳上床的老刘打完了女朋友,转身跳下床就要打中年男。中年男瑟瑟发抖躲在角落里,一边嘴里嘀咕着:“别打别打,你们要钱我给你们。”

“给你妈啊。”老刘顺手抄起桌上玻璃杯就要砸。我和老王怕闹出人命,忙上前抱住他:“打痛快就行,别动家伙。”

老刘正在气头上,没心思听我俩的话,胳膊向后一磕,怼在老王脸上。剧痛下老王松了手,吓得我一激灵,也慌张松手。老刘虽没听我二人的劝,可被人一拉,情绪也稍有缓和,用力将杯子向前一掷,砸在墙上,摔得粉碎。两步并三步上前,扼住中年男喉咙,吼道:“妈的,你俩这对王八蛋好了多久了?”

几片碎玻璃落在中年男身畔,他被吓得不敢开口,就怯生生瞧着老刘,浑身发颤。

“说啊,操你妈的!”老刘拽着中年男的头发,猛烈撞击墙面,一边挥动拳头重击他的后背。我和彪子又慌张上前,我抱紧老刘挥舞的胳膊;彪子则努力控制另一只手。老刘的胳膊在我胸前挣扎,仿佛丛林中嘶吼的野兽,我费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控制。相识多年,我竟从未发现,老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身后的胖子也忙跟上,抱住老刘的腰向后拉。老刘的愤怒终究没抵过三个人的气力,被我们拖着向后数米,另一只手却不肯松开中年男的头发。中年男最倒霉,被老刘在地上拖动,半张脸擦着地面,痛苦呻吟,两只手在空中胡乱乱舞,丝毫不起作用。

被打了一肘子的老王这时捂着半肿的脸上前,用力掰开老刘的手,一把将中年男推开。中年男烂泥般倒在地上,脸上、身上已血迹斑斑;老刘被四个人按住,倒在胖子怀里,气喘吁吁,嘴上依旧叫骂不停:“你们他妈的都松手,老子跟你们翻脸了……”

我们四个面面相觑,不知该放与否。中年男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桌子旁拿出钱包,找出一沓钱扔过来,故作镇静说:“你们要钱就拿走,不够我微信转给你们。碰上仙人跳我他妈认倒霉,你们也得讲规矩啊,咱们什么都有个价。打死我,你们也得偿命。”

钱散落一地,棕色的地板红色的钱。瞅瞅钱,再看看满脸怒色的中年男,胖子先开口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中年男略微激动:“你们还装什么啊?我钱都给你们了,还想怎么样?我就花钱叫个小姐,你们还要杀了我?”他说着话,浑身发抖,言语也有些含糊。

“你他妈说谁是小姐?”

中年男的话仿佛一记重锤砸在老刘身上,逐渐平静的他又猛地起身,险些挣脱,又被我们抱牢。彪子劝道:“听他把话说完,先别冲动。”

中年男听了这话,忙激动地指着床上老刘女友:“我前天加的她微信,约好今晚包夜,我们谈的两千五,我一分钱都没少给,不信你们问她。”顺着中年男的胳膊,所有人才想起,床上还坐着一个人。

床头的台灯亮着光,打在她身上,她蜷在被子里,满脸泪痕,两颊隐约还有老刘的掌印。她怯生生望着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冲突、斗争、破碎、流血、辱骂……一切因她而起,她却一声不吭,仿佛这一切和她无关,甚至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她就能从屋子里消失,像一缕香。

当所有人目光转向她时,我能清晰感受到那种从惊愕到恐慌的转变。她努力让自己平静,可被子下她娇小的身体仍旧在抖动。讲真,她是个蛮漂亮的女人,不能称得上不可方物,却也是一流姿色,我们常拿她来开老刘的玩笑,讲些下流的段子,不过如今这个女人就赤裸裸坐在我们面前的被子下,我们却无暇再作他想。所有人都在期待她的一个回复。

她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才颤颤巍巍开口:“你们让他走,他就是个嫖客。这回你满意了吗,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婊子了。”一片沉默,甚至能听到她牙齿在打颤,她控制着不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可那泪水还是决了堤。

那一瞬间,我能感受到老刘紧绷的肌肉顿时松了,软绵绵瘫在我怀里。我们几个想扶起老刘,他却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推开我们,然后死人一样倒在地上,盯着头顶白蒙蒙的灯,“哇”一声哭出来,成了一个婴儿。

她的话让中年男如释重负,趁着老刘痛哭的空当,他慌张穿衣、收拾东西,一气呵成,打算走的时候,余光瞧见了地上散落的钱,又弯腰开始捡钱。没人理会他在做什么,整个屋子里,本该是大反派的他,地位陡然下降,成了个无名的路人甲。

得了理他说话也有了底气,要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把我打成这样,你们得负责任,不然我就报警。”瞧着他趾高气昂的神态,老王捂着受伤的脸,冲上去还要揍他。彪子忙拦住,走到中年男身边,掏出一根烟递过去,又替他点着火,拍着他肩膀说:“我们聚众斗殴,也是事出有因,顶多被关十天半个月。您这可是嫖娼啊,现在还是严打,没半年可出不来,大家都吃亏了,何必还得两败俱伤呢。”

中年男被他呛得没话说,挣开他的胳膊,转身推门而出,将“请勿打扰”的牌子仍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彪子关好门,我们几个不知所措、想着该如何安慰老刘时,他慢慢止了哭声,从地上爬起,含糊不清地说:“你们先出去吧。”

我怔了一下,我们都没动。老刘忽然怒吼:“让你们先出去。”

四个人面面相觑,胖子拍拍老刘肩头:“家里还有爹妈呢,为了她不值当。”

“我知道。”老刘点点头。

我们出了屋子,坐在楼梯口抽烟,一边侧耳听着不远处是否有动静。老王轻轻碰了下自己的伤口,觉得痛,小声呻吟。彪子开口说:“老刘不会做傻事吧,他要是真杀了人,咱们算不算从犯?”

胖子摇摇头:“出门前我点了点他,他做事一直挺沉稳的,应该能应付。”“应付个屁,”老王拿着一张纸在吸脸上的血:“刚才他要是打着我眼睛,我现在都是个瞎子了。”

几人忧心的时候,屋门开了,老刘拖着身子走出来,我们赶忙迎上前,围在他身边,又没人敢说话。老刘也不理我们,自顾自向前走,彪子和胖子忙跟在他身边,等他们拐过楼梯,楼上见不到他们身影。我和老王忙疾步到房间门口,用力敲门。才敲了两三下,里面就传来一阵女声:“滚……”

我和老王才彻底松了口气。

05

我们五个人挤上一辆出租车,去了老刘家过夜。一路上老刘都没有说话,他坐在副驾驶上,斜靠着车门,盯着窗外。天津的夜来得格外早,刚刚过10点,路上行人就不多了,车也不多,甚至漫天风沙下,路边的灯都黯淡了。

老刘转过身,和彪子要了根烟,点燃后就默默抽着,他的脸倒映在玻璃上,是一个模糊的影像,瞧不出他的表情。弥漫的烟雾、沉闷的空气,司机也不说话,双手握着方向盘,紧紧盯着前面的路。他一定在祈祷,赶紧跑完这单收工,回家洗个热水澡。车上的五个人,有的脸上还挂着彩,瞧起来像一群流氓。

对于我们的陪伴,老刘最开始是拒绝的,我们就以时间太晚,回家打不到车为由,他才勉强答应。老刘推开门,径直坐在沙发上,指了指卧室:“你们去卧室睡吧,我不想进去。”胖子斜眼瞧瞧我,我忙说:“那大家都在外面睡吧,反正也供暖了,睡地上也不凉。”

彪子笑着附和说:“是啊是啊,上学的时候,夏天没空调,咱们不都是在地上睡的。”说着话,几个人进屋,找些垫子毯子拿到客厅,铺在地上,并排睡下,身上有的盖了被,有个就披了件衣服。

我身上盖了两件衣服,那个晚上格外寂静,窗外风刷刷拍打着窗子,屋里却一点鼾声都没有。夜里我能听到所有人的窸窣响动,似乎无人入睡。老刘挨着墙角,起初还很安静,可过了半夜,他慢慢起身,坐在阳台上抽烟。借着窗外阴暗的光影,老刘整个人缩在椅子里,他就呆呆瞧着窗外,手中的烟化作一个红点,在上下飘忽。

我想起身陪他说话,又觉得不妥,留他一个人清净,似乎会更好。我只能拽了拽衣服,假装入睡,尝试发出虚假的鼾声。不多时,那种刻意的、造作的鼾声连成一片。

老刘在阳台坐了一夜,我们在地上熬了一宿。终于熬到了清晨六点多,天色还是暗沉沉的,老王和胖子去楼下买回了早点,我和彪子收拾好屋子,陪老刘坐在阳台抽烟。“请个假吧,”彪子劝老刘:“阿武白天没事,他陪你到处转转,晚上咱们一块吃个饭。”老刘摇摇头:“不用请假,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们该忙啥忙啥。”

见老刘强装出一副淡定的样子,我们几个都不敢多说,不过最后还是决定,我陪老刘去公司。吃过早饭,他们几个陆续离开,我陪老刘收拾东西,他见我执意不肯走,就没多说,我将吃过的早饭丢进垃圾袋,提着陪老刘下楼。

转过两栋楼,忽然瞧见她从远处走过来,她戴着墨镜,故意披散着头发,遮挡脸上的伤,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呢子大衣,衣服的扣子紧系,她双手抱在胸前,似乎没瞧见我们,径直从我们身边走过。

老刘似乎也没瞧见她,头也不回和她擦肩而过。我忙扔了垃圾,快步赶上老刘,又觉得不合时宜,略微放慢步子,游魂般飘在他身后几米远。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公交车站,老刘点根烟,靠着站牌等车,等我跟上来,又递给我一根:“回去吧武哥,我真的没事。”

“去你公司看看,瞧瞧你们搞互联网的,天天都干啥,搞不好咱俩以后就是同事了。”我点着烟,笑着说。老刘苦笑着摆摆手:“真的不用,你们还不信我嘛,你看刚才那个婊子走过去,不也屁都没发生。”

“让我一个人待会吧。”老刘似乎在哀求,他眯着眼瞧着我,眼前是缓缓升起的烟雾。我只能耸耸肩,指指身后:“我去后面转转,你好好静静。”老刘点点头,顿了片刻,才说:“谢谢你们。”

“瞎你妈客气。”

06

老刘突如其来的感情纠纷,将我本就杂乱无章的生活搅得更糟糕。回到住处,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继续盯着天花板发呆。我心里还有些怕的,比如听到老刘自杀或是杀人的噩耗,这是我作为一个朋友失责的地方。

那两三天里,我用老刘情感的伤痛,弥补我失业带来的低沉,我仿佛找到了一处避难所,就藏在老刘最疼痛的心底。唯有瞧着那里,我才能短暂失忆,忘记自己的痛苦。可惜这份苟延残喘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家里人从同学口中打听到了我失业的消息,紧跟着是不间断的电话轰炸,让我读研、回家、考公务员,那几天我被铺天盖地的家乡方言困扰,竟然忘记了老刘的苦恼。

我爸后来在电话里逐字逐句告诉我,回家考上公务员的优势,他说能凑钱给我在市里买房子,过上安稳日子,而且公务员的身份还能帮他去要外债。我心底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如今没人会把一个科员放在眼里。

我被家里的电话骚扰不休,跟着受牵连的是老王。老王抱怨说,他上辈子一定造了不小的孽,尤其是欠我和老刘的债,这辈子才一个打得他破了相,一个吵得他精神分裂。我告诉老王,我没剩下几天能打扰他的了,过两天我就要回北京了。

老王有些诧异:“你不回家了吗?听你爸给你的规划,很安逸的,你根本没必要和我们似的在大城市里忙得焦头烂额,最后连个归处都没有。”

“好不容易考出来,干嘛要回去呢,”我又问老王:“你毕业那时候,咋不回家考个公务员?”老王苦笑一下,说:“我们那高考太苦了,几十万人,压力太大,我可不希望我的下一代还这么难。” 

老王的话切中了我的心思,其实不仅仅是教育,在医疗、生活、甚至是成长环境方面,大城市相比我们出生成长的地方,都要好太多。北雁南回人不归,人不是不想回,而是没法回。老王和我,还有老刘,我们本质都是一样,漂泊他乡受着煎熬、忍着苦闷,不过是想给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一个交代。

我们都是漂在海里的人。有时候一份工作、一份感情就像从空中悬下来的一根绳子,这是我们的救命绳,我们就抓紧绳子奋力向上爬,哪怕抬头瞧见绳索已入白云深处,我们还是要一点点向上挪动。我们会疲惫、会失望,很多人甚至爬一半还会掉下来,最后淹死在大海里,可谁又要放弃呢。

走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和老刘单独做一次告别。我请老刘吃了顿饭,在学校旁边的烧烤店里,两个人喝了不少酒,微微醉后回学校闲逛。我告诉老刘,我想再回北京碰碰运气,如果年前还没有合适的工作,我就回家考公务员,这也是我和家里妥协的结果。

“我觉得挺好的,不然咱们现在这么年轻,就要回老家待一辈子,想想也太无聊了。你去北京的话,有时间回来喝酒也方便。”

两个人坐在学校广场上,一人点燃一根烟。那事发生后,老刘明显沉默了很多,一向注重形象的他开始有些邋遢,话也不多了,仿佛又回到了刚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候老刘喜欢躲在图书馆看书,他喜欢看些哲学的书,也钟情和我们这些懒人扯哲学的蛋。我们当初甚至打过赌,他多少岁会出家当和尚。盘口出来的第二天,老刘就一脸娇羞和我们介绍,他交了个女朋友。

从读书到工作,两个人分分合合在一起七年,在七年之痒的开端,两个相爱的人有了一个不太体面的插曲。

我始终没敢问他的情感处置,那是道很深的伤口,与其被虚伪地扯出来反复撒盐,不如让其静静愈合。老刘呆呆坐着抽烟,背后风凉,他紧紧身上的衣服,指着不远处一个雕像问:“武哥,你说他们那年代的人,在咱们这岁数的时候,也这么多屁事吗?”

雕像是我校一个老学长的塑像,他是中国最早一批革命家,早期投身革命,1927年死于广州起义,后来学校打造了他的雕像,立在广场上。

“他们那代人都忙着活着吧,哪有心思跟咱们似的。”

“是啊,他们过得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咱们比他们强多了,能吃饱、能活着,还有酒喝有烟抽,可他妈为什么就这么难受呢?”

“闲的吧,”我勉强笑了笑,嘴里在安慰他:“人家几代人的命给咱们换来的安稳日子,咱们得珍惜啊。”

“我知道,”老刘又说:“可我总觉得咱们过的是同一种日子,说白了大家都在奔波,有的人活得好,有的人就死了。就像咱们,老王去厂子,彪子是公务员,胖子以后是博士,我现在这副鬼样子,你的前途没人知道结果,和他们又有什么分别?之前听人说,有的老人岁数大了无所寄托,可我们呢?还不到三十,都已经是无所依靠的行尸走肉了。”

老刘说着话,眼睛瞟向前方,几个国旗护卫队的小同学正在收旗,国旗缓缓降落,还扯直了身子在风中飘扬。老刘的话说在了我的心底,从有了人类那一天起,所有人都在为了活着而奔波,只不过有人活得快乐,有人活在苦闷中,有的人为了让别人快乐而牺牲了自己,就像那个死在广州起义中的老学长;有的人活着是为了给别人添堵,就像老刘的女友。

我点点头,以示附和,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就起身向外走,穿过广场时,我故意走得很慢。以后或许都不会再回来了,多看几眼也是念想。老刘瞧出我的心思,他也跟着放慢脚步,濒近初冬,路上也没多少学生,两个人默默无语走到公交车站 。

我要去前面坐地铁,老刘忽然在身后喊住我,我回过头看他,他一脸犹豫盯着我。

“怎么了?”

老刘迟疑片刻,才说:“我要是告诉你,我还是放不下她,哪怕她曾经犯了个错,我最后还是要和她结婚,你们会笑话我吗?”

“你和她谈了吗?”

“我俩聊了两次,反正说了挺多的,她说了她的苦衷,我发现其中很大一部分也有我的责任,你不觉得我其实挺没用的吗?”老刘说着话,眼睛里泪水开始闪烁:“她确实很多时候是想帮我,可能方法不对吧。”

“那她也不能去干那个,她这是在毁了你啊。你要是真和她结了婚,两个人下辈子都会有芥蒂的,有的东西一辈子都消除不了。”

“或许是吧,”老刘吸了一口烟,立即又吐了出来:“可我就是放不下。那天晚上我想杀了她,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丢出去喂狗。可到了第二天早上,你送我到了车站,我在你走后又回了家,她在哭着收拾东西,那时候我就心软了。她是不对,可她有自己的苦衷。我们在一起七年了,就这么放弃?我那时候才发现,我做不到。”

“你还是太恋旧了,”我苦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自己考虑清楚了就好。老王我们都是外人,没资格评价你们的事。不过你放心,如果你能看开,不会伤心,你们结婚的时候兄弟们肯定都会祝福你们的。”

老刘握住我的手:“谢谢你们,到时候来喝我的喜酒。”

“我一定会来的。”

07

我最终还是食言了。

离开天津后,我又回了北京,辗转数日,终于找到一份媒体工作,待遇虽然不及预期,可对于失业数月的我而言,已经是天大的一份恩赐了。由于是外行,我在初期工作格外费力,每天早出晚归,依旧忙得焦头烂额,和天津老友的联系也更少了。

转过年的四月,我忽然收到了老刘从天津寄来的请柬,他最终选择了原谅她,还向她求了婚,两个人贷款买了房,打算开始新的生活。而那晚上的事,逐渐在所有人脑海里化作灰烬,又一阵风拂过,就无影无踪了,事后再没人提起过。

可惜的是,我没有回天津参加老刘的婚礼。婚礼当天,我在赶一篇稿子,从早到晚,稿子大改了一次,简修了三次,最后我被主编叫到办公室里,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挨到出公司时,已经十点了。

微信群里,胖子在直播他们闹洞房,老刘喝得烂醉,任由其余人摆布,她则笑盈盈站在一边,有时会上前劝,又被人推倒在老刘身边,两个人幸福地抱在一起,旁边人跟着起哄大笑。

我站在街边,看完了群里所有视频,狼吞虎咽吃完一个煎饼果子,把包装袋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进了地铁站。

后来老王告诉我,婚礼上,她对每个人都敬了一杯酒,低声说了句“谢谢”。老王说她的眼圈是红的,老刘也差点哭出来。

武亚光
Jan 21,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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