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年时,工地山脚下的村子发生了一起失踪案,失踪者是一名四十五岁的男性村民。彼时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飘扬,一干村里的青壮爷们儿闯进交城山旅游大通道工程项目的驻地——原先是一处废弃不用的镁厂,后被公司租用下来——他们揭开下水管道的井盖,豁开之前施工队填上的工棚虚土地基,又把锈蚀成块铁疙瘩的车间门锁砸烂,找寻每一寸土地的蛛丝马迹。项目上留守的人并不多,就两个,陆远刚从家里赶过来,就遇上了这档子事,作为一个后勤部的新人,他被老马推出去,招呼着那帮恨不得掘地三尺把地梁都给刨出来瞅一眼的村中大汉。
其实要说这村里丢了人本跟他们没啥关系,但项目选址就选在了这么一处半山腰,背靠荒山,面朝土岭,下有暗河淌过,可谓是“风水宝地”,在外人眼中自然成了藏尸毁迹的最佳作案地点。
陆远听不懂汉子们说的当地方言,只是零碎的几句能被他的耳朵辨别出个大概,但汉子们都能听懂他说的普通话,往往是他嘴里蹦出一句话,众人的回应反馈到他这就是一阵嗡杂的鸡鸭鸟语。看着汉子们不被理解的嫌弃,陆远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搜寻自然是无果。
干工程的其实最怕和些蛮横无理的村民打交道,因此老马作为现在项目唯一能管事儿的,不便过多阻拦,怕激发矛盾。地基被翻开再填就是了,人要是被撂翻了可就难为情了,更何况人家是来找人,这冰天雪地的,说到底也并无拦着的必要。
人给送走之后,老马嘴里叼着根福云,拎着他那只装二两的小酒壶,“咯吱咯吱”地踏雪而来,把酒按在陆远胸口,笑眯眯地说,喝一口,暖一下肠肚,待会给你整点好吃的。陆远权当是老马准备犒劳他。这大冷天的出来走这么一遭,可把他给冻坏了。
中午时分两人和一个做饭的师傅湊成一桌,桌上摆了八宝菜,一盘切片的平遥牛肉,用塑料白壶装的一大壶散酒,和一盆白花花的冒热气的大馒头。
老马拿出自己的小酒壶,满足最后一粒晶莹欲滴的酒液,任它坠入酒盅,又从散酒壶里匀出二两装回他的小壶,说,年纪大了,一天就只喝二两。他眯起眼露出有点泛黄的牙齿,看上去像个咧嘴笑的大猩猩。
做饭的师傅是个肥头挺肚的胖子,比陆远大一轮,三十五六岁。过年这种喜庆的日子,能有个做伴喝酒吃肉的人自然不错,三人并未在乎身份的不同,相谈甚欢。胖子的父亲也在,就是门口那个看门房的,但是那老头一般不过来。
说起这老头,陆远心里还真有点膈应。老头姓严,人们就叫他老严,叫他儿子小严。
起先陆远刚来时,便觉得老严有种超脱年龄的高冷。他总是一言不发,目不斜视,手起刀落间就把根立在木桩上的干柴立劈为两半,那架势颇有些屠夫宰畜或者刽子手砍头的风范,脸色刚毅成一块在寒风里纹丝不动的花岗岩。
很长一段时间陆远都不曾与老严搭话,他总觉得老严的眼神就像他手里的柴刀一样,即便布满受伤的牙口也闪烁着寒光,对视一眼便会让人有种被当成柴火,下一秒被刀影劈头盖脸的惊惶。
小严的酒量实在对不起他的体型,五六杯下肚后话匣子钝钝地打开,被酒精驱使的兴奋自神经网络传递到嘴巴上,使他大舌头。而从他慢吞吞又含糊卡顿的口中陆远才得知,原来他老爹也并非一直是这么一副高冷无情的做派,早些年在村委大队还担任过队长,人情熟络,办起事来风风火火,风火的余息总会扫到试图上前横插一脚的人,得罪了村里不少的干部,也为村里做了不少实事。
村口玄中寺的石雕牌坊就是他老爹找人做的,这些年却贴满了各种民情冤诉的状纸,揭了这一波下一波就接踵而至,久而久之有些居心叵测的人也在上面贴些村里不为人知的秘辛,更是成为了一些“文化人”的创作园地,上面总是流传着某位村民甚至村长家或真或假的故事与段子。
各颜各色花花绿绿的纸张为村口添了一道别样的风景,也为村主任和一些干部心上添了一道坎。
实事也不总归是好事。
前年开春,老严在山里的一片采石场踅来踅去,准备往村里修条路,主意打定,招呼村里的青壮们抡起胳膊抄起铁锹就是干。他在村里颇有些威望,当时的场面浩大,来的人很多,甚至村里的一些小媳妇也来了,个个摩拳擦掌,阵仗摆开,竟有些农民起义的架势,遥想两千多年前秦朝的陈胜吴广起义,也就大概是这场面,惊得当时的村主任田金虎差点通知驻扎在邻村的部队。
采石场在一面凹进去的山谷里,一群人从凸字形谷的头涌入,铿铿锵锵一干就是两个月,把路基垫平,水泥模板灌浆,凝固后,最后甚至叫了打磨机给近村的那一段磨面。这番工程很称老严的心意,也合大伙儿的眼,干得漂亮规整,后来村西到采石场这段路还被拍了照,印成海报,上有老严的署名,名为严管路,贴在村委会一面公示墙上。
严管路的好命不长,在前年仲夏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里,被蓄积的雨水泡坏了路基,零零散散裂成了几截。老严看着那条灰白色长蛇断开分裂的身体,看着爬虫般蔓延的黑色缝隙,觉得心里也有什么崩断了,本来靠着经年的风雨凭毅力也是可以接续的,但老伴也在这条路出了事——在去采石场的路上被一个黢黑细小的坎坷绊倒,摔断了腿,这让老严坚信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他也属于那种年老信命的人。自此这路便在他心里荒弃,严管之名绝口不提。
酒喝到陆远微醺时,便打住。他看着小严摇晃着水桶般的身体去给老严送饭送菜,端茶倒水,似乎能听见小严肚子里酒菜撞击胃壁的声音,想象着小严大舌头的嘴巴奉上恭敬的孝词,通红的肉乎乎的双手端上茶水,其间还可能夹杂着一个酒嗝,酒气打到老严脸上密布着裂缝一样看不清深浅的皱纹里,没来由地笑出了声。
2
失踪的人叫陈喜发,是采石场的老板。
警察在历经一星期的搜查探访后,终于有了点眉目。他们在村东头的苞米地里发现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很老旧了,和横竖交叉在地里的秸秆一起陈尸在无垠的雪被下,直到阳光消融了大地的披装,它才和那些荒芜的尸体一起显露形体。
陆远并不过分关注这些事情,但也听到众说纷纭。有人说陈喜发是自杀的,因为有人看到他有天在冰冻的河水上冷漠地站着,眺望着采石场的方向,仿佛冰雕一样,神色木然,他可能早就有了死意。也有人说陈喜发是他杀的,陈喜发被躲藏在冬天的寒冷里无家可归的亡命徒给杀了。有人看到了冬夜路灯下,陈喜发骑在摩托车上的身体被一个冒出的迅疾黑影击断了脊柱,腰腹的软体组织和包裹的肠胃无法承受上身的重量,便耷拉下来构成了一个九十度的折角。这话多半是某个“文化人”说的,他构造故事的脑洞很大,这场面在他脑中形象而具体。但他却忽略了作案工具。当人们问他陈喜发是被什么凶器击断腰时,他有时说是铁棍,有时说是把柴刀,最后思绪混乱,扯着嗓子说断的是脖子,不是腰!同时他的嘴巴对凶手处理尸体的手段也难以保持统一战线,前天还被埋在了采石场的乱石堆里,昨天又被浇筑进了水泥块,被丢在那条几乎“粉碎性骨折”的废路旁。
陈喜发的失踪成了个谜,但大部分人却都已倾向于他已经死了。在这天寒地冻的年关,一辆被丢弃在苞米地里的摩托车,还有它杳无踪影的主人,在村民常态的意识里,即便有人想过他活着,那也只是一瞬的念头,为刺激气氛而做的假设,在这些人平庸而市侩的构思里,他最后的结局必然是死亡。至于杀人者的作案动机,人们一致认为他是有死的理由的,理由就是他那座采石场。
3
陆远最近关注的是老严。
为什么他会对那个冷冰冰的“花岗岩”产生兴趣?那个手握柴刀在寒气的封锁下还能挥伸自如,用力劈柴的佝偻身影,似乎有种独特魔力。
某个冬日的凌晨,陆远裹着厚厚的羽绒衣从宿舍钻出,奔向暗蒙蒙冷夜里一间突兀立起的砖厕,出来时,东边隐没在夜色中的大山已经有了些分明的轮廓,万事万物都有了冷硬的棱角,同样有了棱角和轮廓的还有老严的背影。
他站在厂院配电室前的高台上,身形是株具体而微的古槐,挺括的衣领是两根枝杈,他佝偻下主干昂扬起树冠,眺望远方消亡的暗夜。暗夜下有一条复活的大蛇。大蛇起初是清灰色的,虬蟠的身躯上布满黑色的纹路,看上去仍是死物,但若是有台摄影机找到合适的角度,从凌晨时分到曦光乍现悠悠铺满天地中截上三十分钟,再六倍快进,便可洞悉这蛇复活的过程。但是老严不需要,他的眼睛记录了这过程千百遍,那些渐变如蜗牛爬行的光影,随时可组成一副更生动的景象——一条蛇在狂乱地扭动分裂的身躯,咽喉里喷出薄薄的暗雾,雾气如墨融进它裂开的皮肉,被纹出图腾般的黑色刺青。
那是采石场的路。
采石场还有一条路,是在老严这条路之后修的,牵头人是陈喜发。相比于老严的青白大蛇,那条柏油路则是一条黑蓝长河,一直延伸到国道307的边上,注入苍莽的大江。
陆远回头,看着东方的大山,他忽然想到一些数字。
太阳的光穿越65700分之一光年的空间,历经8分18秒的时间,在无穷时空的某一点,才再次为北半球这一隅之地诉诸光明,涤荡黑暗。
山头静伏的棉絮状乌紫色云条开始异变,被斜切入大气,分层削磨后筋疲力尽的红橙光芒渲染,为苍迈的山峦牵绕出一顶彩冠。陆远似乎能看见一条横贯天宇的晨昏线随着地球的自转被推移向大山后的远方,而当它再次经过这里时,便又是一个白天的结束,一个夜晚的开始。
那也意味着老严的泥炉又会燃起旺盛的火焰,柴薪会在热烈的炙烤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噶嗞”脆响,在无垠的夜空下荡起青袅的烟,完成一次古老宇宙里散漫无序的熵增。
泥炉在年前就已被老严糊好,上边偶尔会放一些烤干的馒头,花卷,烤得脆黄。不知味道怎样,陆远从来没尝过。
但陆远尝过在泥炉上烤的猪肉。
说起这肉,就不得不提到一个人——程老二。大年初五时他曾给老严来送肉,全是瘦肉,被切成一条一条的,老严就把肉串在铁签子上,招呼陆远和老马过来吃。
用柴火熏烤的肉,味道如常甚至次之,并未吃出极美味的感觉,他们刷上烧烤酱,就跟嚼团塑料一样错动牙齿,嘴里也只有烧烤酱的咸味,似乎渗不进肉里去,咸味散掉便味同嚼蜡。
胖子小严没吃,他说自己最近正在减肥,不宜多进油腻。他仍像往常一样,啜饮几杯酒就开始大舌头,众人皆不理他。
程老二是个眉目颇讨人喜的中年男人。一张泛黑圆脸,脸上也盛着几个圆,圆眼,圆鼻,圆嘴,眉须青弯,鼻上似有癣,也可能是风薅,白白一片,不笑便很有喜感,一笑则使人捧腹。天生的戏剧丑行脸谱。他管老严叫大哥,但实际并非血亲,只算忘年相好。
此番他是借着送肉的名义,来和老严商讨采石场的事。
4
采石场是村子大部分的收入来源,在采石谷内,大大小小分布着不下十几家场子,都是村委发包给个人经营,既增加了财政收入,也解决了不少人的生计问题。
有很多村民在采石场工作,他们一天就在挖掘机和碎石机间开三轮车来回搬运,有的小点的矿场甚至人工用碎石镐往下钻石头。大片的岩层犹如被巨炮轰过,坑坑洼洼满目疮痍,有些还会形成下方吃空的伞檐,巨大的岩石板块靠自身结构刚性悬在工人上方,一旦发生应力集中便会坍塌。
自然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敢去采石场工作的人,都认为这是命数,是天灾而非人祸,似乎早已忘记这座石谷的伤痕就是由他们和那些隆隆作响的机械亲手刻上;又或者他们知道,所以对自己死伤于乱石下也并无怨恨。
程老二也是谷中一家采石场的老板,老严当年修路就有他的建言。两人都曾在部队当过兵,老严当时是他的排长,只是后来不知受了什么处分,和老严一起被吊销军籍,窝回了老家。这事据说牵涉复杂,当年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只是具体怎样无人说清,个中详情连老严的儿子小严也不曾透露。
那日,程老二和老严说了几句采石场的近况,大声咒骂了几句陈喜发的恶行,便把老严拖回了屋内,言称有事要与大哥细谈。
而据小严说,程老二是陈喜发的小舅子,但在陈喜发失踪前几年两人就不对眼。不对眼的原因自然有,村里大大小小十几家采石场,陈喜发办的采石场是最大的,也是最“豪华”的,各种设施齐全,机械开采正规,有专业人士现场监督指导,端的一个民营企业的典范。这本是件该为人称道的事,但近几年陈喜发却有意吞并村里的其它采石场,且已成功收拢了几家。村民们一致认为陈喜发是想独吞石矿这份大业,要把老天赏给村子的饭全扒到他碗里,要对不如他的采石场实行灭绝的行径。陈喜发并不张扬,日常生活很拮据,甚至显得穷酸。于是人们又猜测陈喜发是有靠山的,他只是被摆在明面上的傀儡,有一双手在背后操纵着他,从采石场修出的那条柏油路就是最好的证明,陈喜发压根没有那种雄厚的财力。
还有林林总总的奇诡猜疑,皆在玄中寺牌坊上罗列。
陆远对于这些并不上心,他认为没有根据的猜疑就如同凭空生出的愚钝,那些活跃在某种动机里的心思恰恰流露出人性的阴影,只要事实的光芒一照,所有蜚短流长便会烟消云散。
但这一次,蜚短流长还真占了上风。
5
在临近正月十五时,警察找到了嫌犯。
在那天上午,警车的鸣笛声穿行在村子的街头巷尾,村民都出来看热闹。警车并未在村子停留,一路鸣叫着沿去玄中寺的路前行,到山腰的一个拐口开了进去。
而沿着拐口的路进去,就是那座废弃不用的镁厂——交城山旅游大通道项目部。
陆远和老马都被惊着跑了出来,以为自己这儿犯什么事了。但警察从车上下来就直奔门房,连内院都没进去。片刻后老严被警察带了出来,他仍是面无表情,并不慌张。陆远不禁想,究竟要发生多大的事才能融化老头那张面瘫的脸。小严摇晃着肥胖的身躯忙上去询问,但被挡了回来,他不甘心,开始叫嚷,脖颈以上的地方涨红,却被他老子一个眼神制止。老严被押上了车,车发动走了。有几个警察留下,开始检查老严的住处,还有一个过来他们这边了解情况。
了解什么?有什么好说的?
陆远和老马虚与委蛇,那警察见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带着其他人悻悻而回。
后来村里传出消息,说是乡支银行的监控立功了,拍到了陈喜发失踪当晚的画面,其中老严赫然在内。这一下可就炸开了锅,各种声音纷出,小小村落像是被锅煮沸了的水,大大小小的气泡往上冒,上面的破了,下面的接续。
另一则消息就是有关陈喜发的幕后金主,竟和山西的一家新能源老板挂钩,这下众人舒服了,原先的猜疑得到了证实,但有些机敏的家伙又开始警惕起来——莫不是那片采石场还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宝矿?不然怎么会引得那家老板的注意。
陆远听闻这则消息后暗笑那些人的无知,他们手里有附近地域的地质勘查报告,其中就有那片采石场的,对于矿床和下面的岩类分布一清二楚,自然明了所谓的宝矿只是笑话。
没过几日更惊人的消息传来,老严竟然认罪了,承认就是他杀害了陈喜发,尸体已经被火焚销毁,这让包括陆远在内的所有人吃了一惊。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即便是真正的凶犯都不会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老严竟如此爽快,爽快到连关系身家清白的大事都懒得争辩一下。
小严怒了。陆远从未看到那个臃肿的男人那样受伤的神色,眼睛里的光变得和他老子相似,悲凉而凌厉,就像是野猪被放血后身体委顿而意识仍清晰时的眼神,那是死境中求生本能的觉醒。他几次带着跛脚的老母去见老严,却未能劝说成功。老严在一条自我亡灭的路上走得决绝而绝情,若是判刑下来,即便不是死罪,但十几二十年的牢饭还是免不了的,对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等同于无期,无异于凌迟处死。
老马听闻此事后直咂嘴,重复着“人不可貌相啊,不可貌相”,脸上流溢着如梦初醒的惊骇,大概他觉得自己和一个杀人犯在同一院内共住了许久,每日进出大门都要打个照面,所以脊背发凉不堪细想。
而陆远则时常会忆起那个刻在晨曦里弯曲而坚硬的背影,那仿佛是几十年时间的浓缩,里面藏了多少沉甸甸的故事和不为人知的心绪。
他总觉得那老头才是真正的宝矿。
6
老严终究没有挨住,在庭审之前,因为天气的一阵骤然降温,加之他肺炎复发,死在了看守所。
他活过了年关,却没能熬过这个冬天,老天爷突施辣手,送了他一程。
老严家其实不在镁厂,他虽然是个看门房的,却在县城里有套房子。那日他和老马前去吊唁,除却安慰小严些节哀之词外,晚上并未回去,在一家餐馆喝起了闷酒。
真要说起酒量,老马是不敌陆远的,几番对饮后,便渐露败相,嚷嚷着要回旅店睡觉,边嚷嚷边把一杯酒下肚。酒喝到一定程度淡如水,陆远不知老马心里是不是有莫大的悲哀,或真是喝成了“淡如水”,手起杯落又手起,灯光再亮也拦不住夜色浸入他混浊的老眼,渐渐积蓄起庞大的安宁和寂静,那眼睛变得了无生气。陆远看着他原先还算魁梧的身形被酒精稀释成团烂泥,看着那张被圈青碴围攻的嘴喷出含糊不清的音节,偶尔像放屁一样挤出一个意味悠长的酒嗝,按捺住一个“艹”音出口,只能拉着他驮上身,去找一家旅店。
刚出门口时,迎面遇上一张黑脸黄牙的笑脸,陆远放下好脾气,在心里暗啐,你笑个屁啊笑,你大哥走了你很高兴是吧。来人正是程老二。
“哟,这是喝了不少吧。”他说着半土不洋的普通话,还算有点眼色,忙过来帮陆远分割背上的烂泥,陆远由驮变架,和程老二一人往脖子上栓拴条胳膊,几乎拖着老马往前走。
“附近哪有旅馆呢?”
“前面路口左拐就有一家。”
“谢了。”陆远词不达意。
“没事,小事,以前我喝多了也是这样被拖回去。”
夜里突然起风,兴许刺激了老马的冷意,他支楞了下身子,由生死不明切换为半死不活,陆远和程老二顿时好走许多。
“老……严呐……可怜……人……鬼啊!”老马嘴里咕囔出混碎的句子,肩膀一耸,往地上倾泻了一摊呕吐物,不知是不是尿裆里了,腥臊之气扑面而来。
“吐了也好,吐了就能安心睡觉了。”陆远拍了拍老马的背,怕他在床上表演人体喷泉。
到了旅馆把人安顿好后,陆远准备休息,没承想程老二又提出“再喝两盅”,他忙摆手,“不了。”指了指床上的醉鬼。
“陆小哥啊,有些事你不想知道吗?”程老二的目光如廊灯一般晦暗不明。
陆远看了眼老马,发现他已睡死,鼾声如电钻,便随程老二出去。他们又回到了那家餐馆,陆远只看着程老二喝,他只把酒在杯中晃。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几口白酒喝下后,程老二低沉着喉咙开口。
“从前啊,有两只狼,一大一小,它们住在同一片山上,偶尔见面就龇牙,谁也不服谁。某日大狼下山找食,盯准了羊群中的一只羊羔,发动攻势,却不料被羊倌儿逮个正着。那老倌儿手里拎把猎枪,瞄都没瞄就朝大狼放了枪,铁砂跟雨一样飞来,大狼躲闪不及,应声倒地。在它等死的时候,二狼出现了,咬住他的尾巴开始往回拖。老倌儿继续放枪,二狼身上也有不少地方中弹,血迹斑斑,但还能撑。最后老倌儿弹罄,没再追,大狼二狼捡回一命。那日后两狼摒弃前嫌,拜把结义,以兄弟相称。”
程老二说得起劲,抓起酒瓶猛灌了一口,并未看陆远眼中渐升起的疑光。
“时过境迁,大狼老了,成了只没用的老狼,二狼的老家也出了事,他的狼姐死了,被山崖一块落石砸成了肉泥。后来黄鼠狼来了——黄鼠狼就是它狼姐的相好,这黄鼠狼不仅偷鸡,还偷狼心,不知用了什么法,把它狼姐骗了过去,结果落得这般下场——黄鼠狼来的目的是要抢占二狼的领地,它言之凿凿,说这地本是它婆娘的,现在婆娘死了,地也该由它来接手。二狼一听顿时火冒三丈,自己还没找它算账,狼姐尸骨都未寒透,它便盘算起自家的产业。二狼脑门充血,一口咬穿黄鼠狼的脖颈,结果了这厮的性命。事后只觉心中一顿爽快,便撕扯下黄鼠狼的肉,拆去骨头,去送予大狼,要共同啖之一快。大狼听闻此事后心魂不宁,对二狼说,你狼姐的死怪不得黄鼠狼啊,它那日来找你要地,是询问过我的。我曾在山脚处见到它,它向我阐明如今的环境大势,要地是为做改造用的,咱们不能再这般愚昧地生存下去,你我都在这山中留有后代,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它们想,只有改变环境才能有更好的未来,它也是好心呐。二狼听闻有理,心中惴惴,爽意全无,觉得自己太冲动了,当时懊悔不已。大狼又说,黄鼠狼背后是有靠山的,多半不会善罢甘休,我这把老骨头落下恶疾,命不久矣,那日我与黄鼠狼交谈已被鸟闻虫见,那都是自然的耳目,便就卖个破绽,让它们把我抓了去吧。二狼当然不肯,但大狼说,你曾经救过我一命,今日就算报恩了,莫要推辞。”
说到这,程老二眼眶湿润,将一瓶酒喝得见底。
“再后来大狼就真的死了,二狼连它的最后一眼也没见上,但二狼恨啊、气啊、悔啊,大狼死了,仿佛连它的魂也带走了,它活得像具行尸走肉。”
接下来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餐馆里的灯闪烁了几下,周围已经没人了,冷意自地面蔓延上来,陆远不由打了个寒颤。
“你是村里那个‘文化人’。”陆远揭穿,能把故事讲成这样,不可能是个大老粗。同时他也听得心惊肉跳。
“我确实常在玄中寺牌坊上贴些小故事。”程老二站起身,“走了,说完就舒服了。”这男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或是又把讲故事时的那个自己藏了起来,他真同具走肉一般,拖着步子踉踉跄跄地离开。
陆远坐在那回味,越回味越心惊,他忽然想到了初五程老二送来的猪肉,一阵恶心从腹中泛起,他没喝醉,但却冲出店门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