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去看青羌大海

陪你去看青羌大海

现在杨秋之想着刘全和陶小红,手牵手,奔走在佛塔经殿之间,头顶天空碧洗,云朵飘忽,他们内心澎湃,净洁。刘全揣着求婚戒指,陶小红敛着少女情怀,他们在一个六根清净,不嗔不恼的地方,体现出男人和女人间,应该有的样子,应该有的美好,将爱情带进佛塔,带进黄钟大吕。

2022.11.20 阅读 433 字数 10695 评论 0 喜欢 0

1

青海湖足有4500平方公里,是一枚苍蓝宝珠,嵌在大陆西部,海拔3200米,古称西海,又作羌海,藏语为错温波,意为青色之海。

陶小红说,这是一片咸水湖,如果她要编一个童话,就说这片湖,坠满了伤心姑娘的泪水,曾有一位年轻的藏族青年,骑马东去,姑娘翘首以盼,却等来情郎的尸体,她哭泣,泪珠落土,积少成多,遂成此湖。

“俗。”

杨秋之认为,陶小红的故事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俗不可耐。他觉得,这个童话里的藏族青年,应该叫尼玛格桑(以下简称尼玛)。有一天藏王说,尼玛,去东边给我取来东土大唐的同人本吧,就把他派出去,给了他一匹马,一头母牦牛,还有一只狗。尼玛的情人尼美卓玛(以下简称尼美)不乐意了,说你和一帮畜生跋山涉水,我怕你死了。

尼玛认为,这是表忠心的好机会,就和一匹马,一头母牦牛,还有一只狗去了。尼美说你带上我,尼玛说马我可以骑,母牦牛可以让我喝奶,小狗能够令我排解寂寞,你能做什么。

“我也能骑,也能让你喝奶,也能令你排解寂寞呀。”

尼玛没弄明白,说你傻逼吧,就走了。

尼美很痛苦,整日以泪洗面。过了一年,尼玛没回来,狗回来了。

狗说,尼玛走了很远,走到长安,爱上了当地的汉人闺女,就把马和牦牛都送给了汉人闺女,不准备回来了。汉人闺女肤如凝脂,双乳摇颤,全身都是奶香,尼玛很快活,他白天骑马,晚上骑汉人闺女,饿了喝一口牦牛奶,有时候也喝汉人闺女的奶,总之,把你忘了。

尼美哭得更厉害,说狗狗,那你怎么回来了。

狗说,我半道儿碰见一帮人,说我是宠物狗,不是肉狗,把我解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尼美问:“你他妈怎么能说人话了。”

狗说:“我发现我爱上你了,所以我一路回来,怕你伤心,以后尼玛不在了,我陪你。”

尼美笑了,说,你是狗,我是人,再见。

狗哭了,哭得特别惨,遂成青海湖。

刘全听了杨秋之的故事,用一种诡异的眼光盯着后者,他说:“秋之,你是不是变态。”

陶小红却不觉得,她认为这个故事很好,只是尼美和狗狗,似乎都不开心。

刘全搂住陶小红,嘬了一口她桃红匀称的脸蛋,说亲爱的,我陪你,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你俩滚边儿肉麻去啊,恶心人。”

杨秋之拍屁股要走,陶小红问,杨秋之,你跟我们去不?

杨秋之问:“到底去哪儿?”

陶小红说:“青海湖啊!咱们今年国庆,去玩啊。”

杨秋之想了想:“我去做什么,你们一对狗男女,我和谁啊?”

刘全说,你和狗啊。

他们三人是朋友,陶小红有时候会问杨秋之,说你整天和我们这对情侣在一块儿,你就不想找一个么。

杨秋之说,我不想,我倒是想先把你们绑起来烧死,就用咱们街角的新疆烤串儿炉,铺上满满炭火,悠哉烤。刘全要加孜然辣子,因为他经常不洗澡,味儿重,就像羊肉,有膻味儿,所以要盖味儿,你就不用,你是上好的牛肉,嫩且多汁,要吃原味儿的,三成熟,刚刚好。

“秋之,你肯定是个变态。”陶小红说。

2

陶小红在雅思学校教英文,下班以后,买一份夫妻肺片,一袋鸭脖,从东大街直直走,坐302路公交车,坐十三站,在古平岗下,拐进红河大厦,电梯上八楼,有一家诚毅医疗器械公司,里面员工两人,分别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兼前台兼门房大爷刘全,以及财务总监兼出纳兼销售员兼保洁员杨秋之。

七月的天儿特别热,公司里舍不得开空调,热得像是炭火炉子。杨秋之不止一次地问刘全,说你他妈买个5P空调搁在这儿,却从来不用,就好像点来个浪骚娘们儿,却只跟人家聊天,只许看,不许碰,你是想把我折磨死。

刘全说:“公司经费紧张,我们要发扬艰苦朴素的精神,空调使用的氟利昂对于地球母亲是很有危害的,我们做医疗器械的,要有救世情怀,不能做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儿。”

刘全还说,要把空调当成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样,顶天立地,铭刻我们创业的艰苦时光。

杨秋之说:“不用了,当墓碑使吧,我们热死了,就把名字刻在空调主机上,父杨秋之,子刘全之墓,墓志铭都现成的:天热,四十度,遂卒。”

由于过热,致使刘全与杨秋之往往只穿着三角裤衩在公司内走动。陶小红问他们,要是来顾客了怎么办,刘全说不打紧,跟这行打交道的,从医药代表到医生,都见惯了裸体肉身,你以为人家看你的毛,其实人家眼里只有毛细血管。

陶小红无语,她每次进来之前,都会轻叩大门,说:“May I come in?”

刘全:“Yes,Please.”

有时候刘全不在,杨秋之就会接替这个任务,他说:“Come on,Baby.”

陶小红把辣香的夫妻肺片撕开,摆好,将鸭脖子挑出来料多肉紧的,留给刘全,将味儿淡畸形的,递给杨秋之。杨秋之举起歪把子鸭脖,说这只鸭生前一定是作家,常年写作,脖子都落下颈椎病了。

陶小红问:“刘全呢。”

杨秋之说:“昨晚应酬,喝多了,还没来上班。”

陶小红瞪杨秋之:“你怎么不拦着他啊。”

杨秋之:“我酒量不行,又不会说话,他都没带我去。”

陶小红说,秋之,你知道么,刘全要跟我求婚了。昨天我给他收拾房间,在床底下发现一枚戒指,躺在戒指盒里,啧啧,那切工,净度,重量,色泽,甭提了,上品,绝对的上品,我试过了,无名指不肥不瘦,戴上刚刚好,放在日光底下,精光璀璨。

杨秋之说,你怎么知道这是刘全要送你的,没准儿是送他的老情人,小情人,中等情人,你都不知道,没准儿刘全其实是弯的,跟月牙似的,戒指是留着送我的。

陶小红说:“秋之,你这是嫉妒。”

“我嫉妒什么呀,我老早就不喜欢你了。”

“你喜欢过我吗?”

“不告诉你。”

陶小红说,秋之,给你机会说,你都不敢说,你怕什么呀,说出来,我以后好跟儿子说,跟女儿说,说你们都不知道,妈当年多受欢迎,看见你杨叔没,就被妈给迷进去了,五迷三道的,一天不见,如隔三秋,瞅我一眼,就浑身发抖。

杨秋之挠挠头,说你这样从小就灌输错误的价值观,是不对的。爱是双向的,也可以是单向的,杨叔是发散的,这叫博爱,雨露均沾,你怎么知道他杨叔当年就没有多线撒网,多方试探。

陶小红捂着嘴笑,笑得合不拢腿。她说,你别逞能了啊,我今天跟你说的,你别告诉刘全,戒指的事儿我假装不知道,我不拆穿他,等他表现。

杨秋之点头,伸筷子,夹了块儿肺片,陶小红将剩余的包起来,放进公司冰箱。

“喂喂,我就吃了一块儿。”

“我买给刘全的,最近忙,让他补身子,你要吃自己找人给你买去。”

“这都想着补身子了,刘全这未来得多辛苦,日夜操劳,配种不息。”

“讨厌。”

“你们真是一对情侣,神雕侠侣。”

“挺会夸人。”

“他是杨过,你是雕,你是禽兽。”

陶小红说,秋之你天天这样臭贫不是个办法,你得找个姑娘,好好陪你,教育你,领你走上正常人类的幸福生活。

杨秋之说,我以前有喜欢一个人,后来姑娘跟了别人,我也就淡然了。佛家说,这叫开悟,头顶上一道光,打穿了我的脊椎骨,从此老夫处之泰然,风卷残云,一碧如洗。

陶小红说,秋之,我俩从高中就认识了,加起来快有十年了,十年之间,你不是没有过机会,可你跑了,怂了,机会让给刘全了,现在我没办法再给你机会了,你要对自己好一点。

杨秋之说,陶小红,你别紧张,我对你已经是纯粹的革命友谊,我希望你和刘全走进婚姻的殿堂,我还要给你们当伴郎,再把你们的伴娘领上床,最好是伴娘团,一拨伴娘,三五成群,奶子都是滚圆俏丽,我挨个抚摸,每摸一下,就是对你们的一次祝福。

陶小红说:“变态。”

3

十年有多久。

十年以前,远得像是古代。十年,足够一个人从受精卵长到撒欢奔跑,两条胳膊,两条腿,从身体里长出来,活气四射,奔跑,欢笑,经历希望与失望,痛苦与满足。

十年之前,杨秋之与陶小红还是高中校友,他们穿蓝色运动校服,做广播体操,以为高考就是一辈子的关键。

在一个傍晚,杨秋之路过隔壁班的教室,教室里只有一个女孩儿,一根长马尾,瀑布一样垂着,高山流水,蓝色运动校服,踮脚,修长高挑,她在出黑板报,手描一朵艳红牡丹,层次分明,雄蕊心皮,密生柔毛,有丛有独,红是红,白是白,手白皙,脖颈也白皙,日光灯在头顶,像是舞台顶上的光,恬静优雅。

杨秋之以为自己见到了美,他听老师说,美是人类内心的根源,你见到了美,自然而然的,就明白人类为什么前行,为什么进步,为什么义无反顾。

杨秋之明白了,他看了很久,又走开了,他不敢和美打招呼,太胆怯了,他怕美不理他,美尖叫,说你谁啊,不是我们班的吧,于是他唯一能够寄托这种激动的办法,就是在自己班的黑板报上,也描上一朵艳红牡丹。

陶小红,就是美,这是杨秋之那天的定论。

高考以后,杨秋之和陶小红一起考上了南航大,陶小红在英语系,杨秋之在会计系。他们在食堂晚会上认识,跳了一支舞,杨秋之说,我记得你,我见过你出的黑板报。

陶小红笑了,说我也记得你,你偷看过我的黑板报,你们班的牡丹花,就是照搬我的,你是个偷画贼。

杨秋之说,对,对不起。他紧张极了,哆哆嗦嗦,陶小红的胸更大了,马尾更长,皮肤白得像山上的积雪,没有了蓝色校服的包裹,终于开花结果了。

陶小红一直笑,第二天,她说当晚回去,脚就肿了,她还说,杨秋之,你跳舞很有节奏,旁人是踩点,你是踩脚,每一下都能够恰到好处,位置恰到好处,集中在脚背,脚趾,力量也恰到好处,不会小到让我没有感觉,也不会大到让我终身残废。

陶小红说,杨秋之这辈子不适合跳舞,他适合梅花桩,十数个木桩,噔噔噔踩,个个儿准,不落桩,不挨打。

杨秋之与陶小红就这样相熟,杨秋之觉得,每天能够和陶小红在一个自习室,挨着坐,吃一串儿鱿鱼,就是人生成功,是书里写的,功成名就,荣登大宝,天下归心了。

杨秋之的室友有一天问他,你天天和一个姑娘出双入对,你是不是喜欢人家?

杨秋之说,嗯,喜欢。

室友又问他,你喜欢她,干吗不追她?

杨秋之不说话了。

陶小红总是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杨秋之觉得自己的生活是一片碧蓝水塘,陶小红跳了进来,在每一处看得到的地方游来游去。他曾经心如止水,如今也泛起层叠不尽的水花,拍打着岸基,有那么几次,他差一点就搂住陶小红,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地倒出来,可终归他不敢。

哪怕他从心眼儿里觉得,陶小红也喜欢他。

杨秋之就是这么个性子,他总是像海龟一样游进印度洋深处,缩回坚硬的壳子里,黑得除了海带,什么也见不着,任凭那些若即若离,暧昧丛生,在他的脑子里浮游、潜游、从心田到脑海,他就是可以置之不理。

室友说,秋之,我也喜欢陶小红,你把机会让给我行吗。你不用多想,老实上课,我给你介绍另一个,直白,认真,可爱,纯洁,放荡,比陶小红好。

杨秋之问他,你他妈要做什么,非要堕落成拉皮条的。

我要追陶小红。

说完,掏出一封信,说这是情书,我花了两个晚上去写,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妙语连珠,我下课了就去交给陶小红,她看了以后,一定泪眼婆娑,情绪激动,你现在阻止我也来不及了,我根本停不下来。

杨秋之说,你没戏的,陶小红对你没意思,我有感觉,她喜欢我。

室友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于是,在一个晚自习前的傍晚,天上是形态各异的火烧云,像马,像狮子狗。

室友把这封信掏出来,递给陶小红。陶小红有点儿惊讶,但是女人在这个年龄,谁不喜欢情书,谁不喜欢那些呆头呆脑,不怕死的男人。她低下头,那里必然有烧得滚烫的面额,像是天上的火烧云,变幻,灿烂,而且美。

杨秋之看在眼里,有点儿生气。

他觉得陶小红怎么能这样,一封情书就羞红了脸,他偷过牡丹花吗,他跳过舞吗,他陪她走过那些时光了吗,陶小红心里在想什么。

陶小红拆信之前,找到杨秋之,她问他:“秋之,你喜欢我吗?”

杨秋之说:“你喜欢我吗?”

陶小红瞪了他一眼:“女孩子不能主动的。”

杨秋之说:“你都拿了他的信了,你问我干什么,你找刘全去啊。”

陶小红说:“我这么漂亮,个把男生追求,你还不乐意了?我问你最后一遍,你喜欢我吗?”

杨秋之斩钉截铁地说:“我喜欢你妈。”

“杨秋之!”

“陶小红你干吗啊,好好的就生气。”

“杨秋之,你这人怎么这样!”

杨秋之在那一刻看见陶小红,确实是有那么点儿泪眼婆娑的意思,只是不见泪珠,但是情绪是激动的。于是他回头就告诉室友,你成功了,陶小红泪眼婆娑,情绪激动,你可以停下来了。

室友说,追上了陶小红,军功章有你的一半,我请你吃一辈子鸡腿饭都行,我做鸡都行,我给你吃我的大腿都行。

这个室友,就是刘全。

两个礼拜以后,陶小红成了刘全的女朋友。刘全认死理,追女人像追命,他每天一封信,每天守候在楼底,他想过从食堂顶上跳下来,说我爱你,摔断了腿也没关系,只要追着陶小红,他活着才来劲儿,呼吸才是顺畅的,心脏,大肠,胆囊,它们才能正儿八经地工作,才运转得有意义。

陶小红觉得杨秋之缺少的东西,刘全都有了,可这不是理由。陶小红依偎着刘全,抱得特别紧,紧得像一个人,紧给杨秋之看,他们三个人成了最好的朋友。刘全说,杨秋之,你是我的再生父母,你虽然没有直接造出我的肉身,但是你塑造了我的灵魂,你为我带来了小红,让我重获新生。

杨秋之说,谢谢你,儿子,我死也瞑目了。

陶小红说:“杨秋之,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介绍的是谁,杨秋之印象不深,谈的时间也不长,那个姑娘不及陶小红万分之一的美好。杨秋之一度觉得这是陶小红在报复,好让他记住陶小红的好,曾经在你面前,你不珍惜,现在走了,让你肠子悔青,女人就喜欢这样,这叫征服。

陶小红曾经总结性地说过,杨秋之,从此以后,你不是过儿了,你是大雕,你是依傍在情侣一侧的鸟人,呆逼,禽兽。

可这些都不重要。

杨秋之在今后的很多年里,起起落落,相爱别离,他时常感到,想到,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生活里悄然走了,钻过一片丛林,消失在无垠的荒野中。

4

国庆节的时候,正是秋天,气候干燥宜人,适合打炮。刘全说这种天风是干的,像小刷子,吹在身上,汗水不容易黏稠,不会着凉,打炮的时候可以不盖被子,光溜溜,赤条条,能够尽收眼底。

杨秋之说,刘全,祖国的精神文明建设这么多年,我看你的精神世界还停留在解放前,文明肯定是谈不上了,没有茹毛饮血,袒胸露乳,生殖器挂在内裤外面儿,已经是极大的进步,难为你了。

刘全说:“秋之,我准备跟陶小红去青海湖玩,我要在那儿求婚。”

刘全兴奋极了,他说我想明白了,醍醐灌顶,天灵盖一道光,我要娶她,我还没跟她说,我要在青海湖的湖边上,蓝天白鸟,碧波荡漾,给她一个一辈子都无法遗忘的惊喜。我戒指都买好了,精光璀璨的,硕大,巨大,贵死人,但是我乐意,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就是咱们上学的时候,冲上去追她,从食堂楼顶跳下来我都不后悔,给老师说我有病,我都不后悔。

两天以后,陶小红跑来告诉杨秋之,你知道吗,刘全终于要带我去青海湖了,准是要在那儿求婚。

陶小红穿了一袭素色裙子,柔得像水,一顶鹅黄草帽。她说,你知道吗,秋之,我就要是刘全的人了。

杨秋之说,恭喜呐,你终于嫁出去了,人类的福音。

陶小红说,咱们回南航大吧,陪我一下午。

杨秋之说,好。

傍晚的时候,他们溜进南航大的教室,明黄的桌椅层峦叠嶂,陶小红与杨秋之穿梭其间,低着头找,找见曾经挨着坐的一对桌椅。陶小红指着桌板说,你看,秋之,你刻的字儿还在。

杨秋之定神儿看,还真有,刻了一行字:陶小红。

陶小红说,我早知道了,从你偷我牡丹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你干吗不说,干吗不告诉我,害我还以为你对我没意思。”

“女孩子不能主动的,秋之。以后你得跟刘全学,刘全是大鲨鱼,看见我跟见了血似的,隔一千海里也敢游过来。”

“那我是什么啊。”

“海龟呐,慢腾腾的,没事还喜欢缩。”

“我就不该跟你过来。”

陶小红说:“秋之,你大概不知道,那时候我喜欢你,是真喜欢你,可你不争气。我为了气你,答应了刘全,可刘全对我是真的好,渐渐的,我发现我爱上刘全了。你说,女人是不是一种特别傻逼的动物,谁对她好,她就跟谁,和狗一样。”

“你说这些做什么。”

陶小红说,我想到我就要结婚了,成了刘全的女人。在此之前,我想把该说的话都说给你听,说完了,我就是刘夫人,可以义无反顾了。

杨秋之沉默不语,那天他们来到教室,傍晚的余晖从窗户的玻璃外透进来,像极了那天下午的火烧云,像马,像狮子狗,红铜烈马,千般变化。

曾经杨秋之和陶小红就并肩坐在这里,鱿鱼串的酱香味儿从抽屉里扑腾出来,老教授回头说,你们谁把吃的带进来了,陶小红就傻笑。杨秋之觉得那天的光线就和今天一样,柔和暖煦,和函数、向量、极限的唯一性、收敛数列的有界性杂糅在一起,游过笔尖、干燥的笔记本与永远快没电的手机。

陶小红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脸凑过来,说秋之,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杨秋之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内心灼灼燃烧,大火燎原,地动山摇,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了。他觉得陶小红的唇肉,性感丰盈,她一定喝了很多水,嘴唇吸饱了水,粉嫩吹弹,离得那么近。

杨秋之点点头。

陶小红狡猾地远离了,笑了。她说秋之,有些事儿,放在心里就好,祝福我和刘全吧,我感谢你把刘全带给我。

杨秋之还是点点头。

5

刘全在西宁市租了一辆车,一辆切诺基,他和陶小红先去了塔尔寺,这是2013年10月4号的事儿。

塔尔寺内有大银塔,藏语称衮本贤巴林,十万狮子吼佛像。刘全领着陶小红穿过大金瓦寺、小金瓦寺、花寺、大拉浪、九间殿,穿过汉式三檐歇山式与藏族檐下巧砌的鞭麻墙,内镶着金刚时轮梵文咒与铜镜,佛号冲霄,天地大宝,都是净土拂尘,空台明镜。

刘全在微信里说,杨秋之,你真该来看看,这世上还有这么干净的地方。你来了,剃个头,摸一顶黄帽子,好好学习,参悟藏经,摩挲法器,这寺里天王菩萨,金刚罗汉,哪一个不能治你,好叫你遵纪守法,不再祸害良家闺女,你若不从,尊者大耳光子抽你。

杨秋之回道,刘全,你看看你,这么佛的地方,你脑子里还想着我,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医疗器械低买高卖,投机倒把,我看你是不怕狮子吼,宗喀巴,释迦摩尼,与金刚菩萨捶了,四大佛主,把你吊打。

陶小红发,你俩够了没,滚去面壁。

那天刘全说,这寺里真多塔,太平塔、吉祥塔、过门塔、八宝如意塔,林林总总,目不暇接。这么多塔,把天都围住了,喇嘛僧侣们住在这儿,就能不问世事,不受世俗之扰。我老了,干脆也来这,和陶小红,还有秋之你,还有你媳妇儿,我们就住在这儿静养,养心,养性,养老。

杨秋之回复,咱俩都是大俗人,别装了,别指望佛塔了,就是坦克电网机关枪来了,也围不住我们思春贪吃爱折腾的心。

刘全回复,我没装,我想我这辈子都不能清净了,跟这些大经殿、弥勒殿、释迦殿、文殊菩萨殿,一概无缘。我要把陶小红娶到手,做一个情欲的俗人,快乐一辈子,我这么说,佛主肯定看不起我。

“佛主看你一句话浪费这么多流量,必然看不起你,但是中国移动看得起你。”

杨秋之曾经觉得刘全是趁人之危,趁着自己怂炮的时候,夺下了陶小红。他反复地回溯,只要给他一个机会,回到南航大午后的教室,两人并行的走廊,杨秋之就不会让刘全掏出那封信,就会从海龟,化身忍者神龟,双叉,长棍,大砍刀,说陶小红,我喜欢你,跟我走。

现在杨秋之想着刘全和陶小红,手牵手,奔走在佛塔经殿之间,头顶天空碧洗,云朵飘忽,他们内心澎湃,净洁。刘全揣着求婚戒指,陶小红敛着少女情怀,他们在一个六根清净,不嗔不恼的地方,体现出男人和女人间,应该有的样子,应该有的美好,将爱情带进佛塔,带进黄钟大吕。

他明白了,刘全和陶小红才是一对,是注定的一对,也只有这一对,才配得上这些好,配得上一碧如洗的天空,配得上扎西德勒,联排的转经筒,还有佛家说的,缘。

“加油,刘全。”

杨秋之发出短信,关了手机。

6

“你们有刘全和陶小红的消息没?”

杨秋之这几天逢人就问,语气诚恳,焦急。他说自己有个特别不好的预感,晚上做梦,梦见刘全和陶小红在湖底里坐着,湖水又深又沉,黑压压不见周遭波涛鱼藻,像个囚窟。

朋友们说杨秋之你这是长着大雕的翅膀,操着杨过的心。

整整一周,一点儿消息也没有,陶小红与刘全就像陶渊明走进桃花源,桃花源里水深千尺,心荒万丈,无人出得来。

一周以后,陶小红的母亲打电话来,她说秋之啊,你别哭,阿姨跟你说个事儿。

杨秋之说,阿姨,你说。

陶小红的母亲自己先哭了,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刻钟,电话挂了,一个多余的字儿也没有。

杨秋之问朋友,是不是出事儿了。

朋友们都说,秋之,你要有准备。

几天以后,杨秋之站在陶小红家的客厅里,他想起小时候在城墙头上宣誓入队,老师问,你们准备好了吗,杨秋之举起小拳小臂小指头,说,时刻准备着!

时刻准备着迎接生活给你的大部分痛苦,那些排山倒海的不如意,你必须有所准备。

杨秋之觉得这间灵堂布置得很好,很符合陶小红的审美。花圈香烛,挽联白纸,一样不落,空气里一股纸元宝烧散的味道,像庙里的香火。

遗像里的陶小红一张笑脸,黑白色儿,如同头一次出现在杨秋之面前那样,瀑发,明眸,高山流水,她对着杨秋之笑得甜极了,就好像说,你也来啦,你怎么才来呀。

“秋之啊,你是他们最好的朋友,我们怕你伤心……”

杨秋之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在想,百十里外的刘全老家,是不是也放了个等大的灵堂,等大的遗像,也是花圈香烛,挽联白纸,一股子香火阴气,刘全也傻笑着,唇红齿白的,也在说,你咋来了捏,你咋才来捏。

杨秋之开始觉得自个儿脚下不稳,终于哐当栽地上。晕厥之前他想,为什么怕我伤心呢,陶小红,刘全,你们狠。

走得这么快,也不知道说一声。

10月5号,刘全又领着陶小红,驱车去青海湖,一辆切诺基,四个缸,四轮驱动,整整八十公里,从高速上湟源,开至倒淌河,与迎面而来的大货车相撞。

滚下山道,翻了五个圈,引擎盖子像纸一样掀出去,两具尸体根本拼不完整。

这件事,10月13号杨秋之才知道。

刘全与陶小红,连青海湖的边角都没有看见,碧蓝湖水,海天相接,一个也没有看见。

他们的尸体仰面躺在异乡的荒草中,星空璀璨,万里铺霜。

7

杨秋之不吃不喝,砸了公司里的财神像、菩萨台,用榔头,小铁锤,精钢扳手,挨个儿敲,挨个儿毁,拍碎脖子上的观音翡翠,弥勒如玉,将刘全抽屉里的小金佛扔进马桶,大水冲,用脚摁着冲。

杨秋之指着它们,说你们在搞什么!

你们到底看见没有,法力无边,普渡平安,满天神佛,全他妈骗子。

杨秋之枯坐家里,他连公司也不敢去。客户打电话来,说杨总,你们这批货发是不发,不发就算违约了。杨秋之吼,发你妈逼,我今天不发了,以后也不发了,我发棺材,不发担架,发黄纸,不发轮椅,我做殡葬去了,你有种告我!

他满腔满谷的愤怒,无处发泄,满头满脑的悲痛,不知排解,觉得四肢里有针在扎。他想起刘全说的,天王菩萨、金刚罗汉,哪一个不能治他,手拿降魔杵,大金针,手臂粗的,使劲儿扎他,他想起陶小红说的,秋之,你喜欢过我吗,秋之,我以后就是刘全的人了。

秋之,谢谢你把刘全带给我。

秋之,我要把陶小红娶到手,做一个情欲的俗人,快乐一辈子。

2013年的整个下半年,杨秋之逢人就说,神雕侠侣是一本伪书,垃圾,故事里三个人,一对情侣一只雕,杨过与小龙女坠崖了,他们也不想想大雕怎么办,大雕活着不累吗,不难受吗,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杨秋之觉得这个世界真是有点儿滑稽,他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太怂了,要是自己当时扑上去,说陶小红我爱你,我看着你就勃起,我立起来有刘全四个大,也许陶小红就是他的了。那时候春风送暖,春水融霜,多好,搂着陶小红,天高海阔,十里风光。

他还得说,他杨秋之可不会装什么文艺青年去青海湖塔尔寺见什么释迦弥勒,不会开什么切诺基走湟源高速撞什么大货车。刘全你没法儿跟我抢,你找个本地姑娘做一辈子凡人,到老了指着杨叔叔,说,看,王八蛋,跟我抢老婆。

教室的阳光那么饱满,也许当年刘全说我要追陶小红的时候,杨秋之就该用大耳光子抽他。

这样,两个人是不是,都不会死。

8

2014年开春的时候,刘全的父亲来找过杨秋之,递给他一盒戒指。

这枚戒指到刘全死,也没有打开过,陶小红到死,也没等到单膝跪地的一刻,戒指盒已经残破了,瘪了。刘全父亲说,盒脚的绛红斑点,是血,不知道是陶小红的,还是刘全的,西宁的同志说,这枚戒指被死者攥在手里,手僵了,两个青海汉子才掰开。

刘全父亲还说,戒指还在,刘全妈妈每天看着,都想跟着刘全一起去了算了,他现在把戒指顺出来,交给杨秋之,说你是他们生前最好的朋友,你保管吧,我看着,我也疼。

刘全父亲走了,步履蹒跚,没回头看一眼。刘全求婚的戒指,无知无觉地躺在松软的锦里,盒盖盖上,天地一片乌黑。

杨秋之过完年以后,天气转暖,买了一张飞西宁的机票。

落地以后,租了一辆车去青海湖,往湟中方向开了一上午。枣红色的桑塔纳2000,至倒淌河边,他下车,跳进防护栏外的草坡里,来到坡底,这里已经清理得很干净,没有大火也没有焦黑的轮胎,杨秋之抓了一把土,放进口袋里。

春风扶草,空气干燥。

八十公里开完,青海湖来到眼前。苍蓝无边,无穷,无尽头,海天如若一体,湖面吹来寒凉的风,天高地远,云平水冷,可以看见白鸟翻飞,听见湖水柔缓地拍打湖岸,像是安详的呼吸,吞吐清虚之气。

杨秋之所见一些转湖的藏民,灰白头发束成发髻,穿襟、右衽,腰襟肥大,袖子宽长,襟边内以氆氇布镶边,他们祈求吉祥如意,行无量功德,渊博不灭。杨秋之看着他们,想着他们祈求的平安,还在不在,保佑的人,还活着么。杨秋之想学着他们,也要无量功德,也要渊博不灭,绕着湖匍匐,可他保佑的人,都死了,佛主,这是不是一种安排。

穿过托勒、尕海,来到刚察附近,杨秋之觉得这一段的湖水,清澈辽广,于是捧着戒指,来到湖边。他动也不动,任那些风吹脸额,从领口灌进去,鼓胀了外套。他伸进兜,将倒淌河的一把灰土撒向湖面。

刘全,陶小红,青海湖到啦,看看。

杨秋之点了一根烟,他想起那个故事来,藏族青年尼玛落地长安,要了汉家闺女,骑马挤奶,享受荣华,他忘了家乡的尼美卓玛,只有狗回去了,狗说,我陪你。

可也许狗骗了尼美卓玛,藏族青年尼玛格桑,也许在半道就死了,也许过定西的时候被汉家兵丁用弓箭射死了,也许在平凉遇上劫道的,牦牛抢走了,马抢走了,自己也被捅了四个血窟窿,又也许辛辛苦苦到了天水,却在横渡渭水时给淹死了。

所以狗回去,怕尼美伤心,骗她说,尼玛格桑不要你了,尼玛格桑现在很快活。

可等到狗真回去了,才发现尼美的藏包里空无一人,狗明白了。

原来尼美等不了了,投湖了,死了。

杨秋之想,原来这个故事的结局是这样,尼玛死了,尼美也死了,就只有一条狗活着。

就剩下,一条狗了。

杨秋之泪如雨下。

9

那天路过青海湖东段的背包客,旅行家,文艺青年,骗炮驴友们,无一例外地都驻足不前。他们说,在东段湖边,有一个神经病。

这个神经病,手捧一枚戒指,站在湖边,单膝跪地,对着一片空气,泪水模糊了他的脸。神经病声音特别大,他说:“陶小红!你愿意嫁给我吗?”

神经病说完了,连忙站起来,一个人又跑到对面,换一个姿势,像女人,像某个泼辣撒欢小腿白皙的女人,神经病大声说:“刘全!我愿意!”

神经病就这样一人分饰两角,来来回回了一整个下午,直到落日的余晖完全沉进湖中,湖水像一片虚无的黑,风大了,浪大了,都该走了。

神经病将戒指丢进湖里。

有人说,神经病是真的有病,他离开前最后一句话,特别好笑。

其他人问,他都说什么了啊。

那人说,神经病什么也没说,他没说人话。

他说。

“汪汪。”

杨秋之此后一辈子也没有再来过青海湖。

(本文选自大师兄_朱炫新作《年少荒唐》)

大师兄_朱炫
Nov 20,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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