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凌晨时分，我穿好衣服走到小区的楼下，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静静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她毫无悬念地再次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穿着那件绿色的长裙，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地走到另一栋楼的楼下。

我走过去，假装不经意地路过，她喊住了我，说出了那句我再熟悉不过的话。

“你好，请问你能帮我开一下门吗，我好像忘带门禁卡了。”她露出抱歉的笑。

“不好意思啊，我不住这栋楼，但我可以陪你等一会儿，也许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开门了。”

我收起自己渴望的眼神，调整了一下呼吸，随后礼貌地介绍起了自己，每一句都像刻在脑海里那样清晰而准确，而她的每一个回答，也都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这是一个凉爽而清朗的夏夜，所有场景都恰如回忆里的每一个细节：夜空中能看见点点繁星，此起彼伏的虫鸣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刚修剪过的草皮的味道，混杂着淡淡的香水与酒精的气息。

她说她的名字叫小彤，刚搬到这个小区没几天，今天刚和朋友喝完酒回来，没想到出门时着急忘记带门禁卡了。

我说：“你们双鱼座还真是和鱼一样只有七秒的记忆呢”。

她吃惊地盯着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双鱼座的？”

我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说漏了嘴，连忙给自己打圆场道：“我猜的，我这个人看面相特别准。”

她歪着头看了我半天，随后缓缓地问我道：“我们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嗯……也许吧。”我叹了口气，有什么话如鲠在喉，却欲言又止。

“那你猜猜我今年多大了？”

“这个嘛……差不多21岁吧。”

“哈哈，这你猜错了，我23岁。”

其实我当然知道她究竟是多少岁，连几时几分在何处出生我都了如指掌，但我为了避免事情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只能故意说错。

假装不认识一个你再熟悉不过的人，是一件很令人感到疲惫的事情，你必须收敛起你所有的情绪，仔细雕琢你的只言片语，如同出演一场绝不容有失的舞台剧，剧本早已写好，场地灯光也已就位，你所要做的，是忘掉她的一切，也忘掉自己的一切，只为所有的剧情都能顺利地发展下去。

尽管你知道最后的最后，它也许并不是一个美好的结局。

她坐在了台阶上，望着夜空，略带醉意地问我道：“话说，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前世吗？”

“我相信，但……”

“但是什么？”

“但这个世上或许并没有来生。”

2

事情的起源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遥远到我几乎无法用记忆去重现它。

那年我31岁，那天深夜我坐在朋友的车上，当车行驶到高速路上时，在后座被困意侵袭的我渐渐陷入了沉睡，可随着一声猛烈的巨响，在强烈的撞击中我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仿佛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可当我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头痛欲裂，我坐起身来环顾四周，才发现一切都变得不对劲，因为这并不是我家，严格意义上说，不是我现在的家。

这个房子是我三年前的住所，屋里的陈设都和当年完全一致，惊得我直接便从床上翻了下来，连滚带爬地打开房门查看周遭的一切，果不其然，这就是我当年住的地方。

我回到床头拿出手机一看，这是我当年用的手机，上面的时间也显示我回到了三年前，那一瞬间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连忙打电话给自己的家人朋友，但他们都以为我在开玩笑，或是喝多了发酒疯。

我上网查了当天的新闻，搜集了许多的信息，在经过无数次的验证后我才敢确认：我确确实实是回到了三年前，或者说是回到了三年前的自己的身体里。

我一下子便陷入了巨大的迷惑与恐惧之中，心想这到底是电影里的桥段，还是说这三年其实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只是存在于我的幻想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我跑去寻找之前开车带着我上高速的朋友，他是我一年前认识的，但他见到我后露出一脸的困惑，说自己并不认识我，觉得我是找错人了，我和他说了很多我们相识的细节，以及那天晚上他开车时发生的事，想要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都说自己并不知道，并建议我去看看精神科医生。

在多方求助无果后，绝望的我只好回到家中，再次开始了自己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如此的熟悉，所有会发生的事情还是无一例外地发生了，什么明星出轨了，哪里又打仗了，什么电影上映了，一切都和回忆里的桥段如出一辙。

于是我坚信自己的的确确是重置了时间，也许那天晚上我在车祸中丧生了，上天给了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既然如此，为何我不趁这个机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呢。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赚钱的风险都来源于对未来的未知，假如你完完全全能够知道未来一定会发生什么，那你一定可以成为顶级富豪，且不说投资会大火的电影，买几套会拆迁的房子这种比较麻烦还需要你有一定资本后才能实现的事情，买彩票赌球总归是谁都能做到吧。

只不过我并不记得当年每一期彩票开奖的号码，我也从未关注过，好在一些重大的足球比赛，我记得比分和结果，这让我非常轻易地便赚到了很多钱，从此过上了非常富足而奢靡的生活。

随后的日子便和记忆里开始有了偏差，有钱后的我走上了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许多当年的朋友我再也没有认识过，取而代之的是另外的圈子和朋友，我还认识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几年后我们便结了婚有了孩子。

这一生我活得还算幸福，家庭美满，衣食无忧，我很感激上天能给我这样一次重来的机会，但到自己60岁时，在一次检查中我被发现得了绝症晚期，被告知还有三个月的生命。

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的我，渐渐失去了意识，最后的目光里，家人们围在我的身边恋恋不舍地注视着我，我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无法说出一个字，最终还是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然而这一次，我并没有死去，再次睁开眼的我，看到了令我永远也无法忘却的一幕场景。

我又回到了28岁时躺着的那张床上。

3

从床上坐起后的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几乎要昏厥过去。

我环顾四周，看了看手机，知道自己陷入了麻烦之中。

这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近乎精神崩溃的感受，当年你活了几十年，渐渐成为一个老人，面临着衰老并接受了死亡，可一瞬间又被扔回了时间的原点，可想而知这究竟有多么可怕，

我疯狂地想要寻找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但很显然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他们并不存在，我几十年所积累起来的一切也就这么烟消云散了，这简直比就这么死去还要让人痛苦。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当时我没有别的念头，只想要自杀，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打开窗户从20层飞身而下。

但结果并不出乎意料，在我感受到疼痛的瞬间，我再次从自己的床上醒了过来。

直到这个时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并不是什么上天眷顾的宠儿，上天并没有给我什么再来一次的机会，而是把我困在了时间的牢笼里，我无论怎样都必须一遍一遍地度过自己的一生，不管以什么方式死亡，便会立刻回到原点，回到这张床上，然后重新开始所有的一切。

就像一款永远不可能通关的电子游戏，你不能死也不能退出，无论你玩了多久，无论你是否走到最后，等待你的都是重新来过。

如果地狱有十八层，这或许是最深的一层，如同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所遭受的罪行，每日不停地将大石推到山顶再滚落山脚，周而往复，无限轮回，所有的成就感与美好都只是暂时假象，留给你的只有无尽的痛苦与折磨。

在尝试了各种自杀的方式后，我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不仅没用，还很痛苦，更要命的是万一死不了，落下个终身残疾，还要在痛苦中度过余生，太不值得。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后，我还是决定振作起来，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毕竟人生最大的难题赚钱对我来说变成了最容易的一件事情，那我自然有足够的选择权去过自己想要的任何一种生活。

而且我不怕死，也不怕犯错误，大不了推倒重来就是了，顶多花点时间，而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于是我开始尝试过各种各样的人生，办公司，演电影，开餐馆，写小说，甚至重新学习知识读很多书当一个科学家，我和不同的人恋爱结婚，交不同的朋友，去过世界的各个角落，我的每一次人生都有着完全不同的轨迹，甚至有那么几次，我几乎改变了世界，成为了世界闻名万众敬仰的伟人。

然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即使我活得再长也逃不离这几十年的，我就算改变了世界又如何呢，我死后的世界与我是没有关联的，对我而言等同于并不存在，当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到来时，时间还是会毫不留情地回到原点，从28岁时那张一无所有的床上醒来，所有的东西不过只是一场幻梦罢了。

不知多少次轮回后，我开始自暴自弃，变得极端，酗酒吸毒，荒淫无度，我体验了各种坏人的一生，从鸡鸣狗盗到烧杀抢掠，最终死于牢狱之中，或是在街头被人枪杀，但这种放纵的感觉更加空虚，我渐渐变得麻木不仁，失去了所有的感情。

我一度以为在我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爱情，我遇到过太多的女人，也和无数人恋爱结婚生子，但无论是谁，当你和她度过一生后，你下一次都不会选择再次和她在一起，你见证了她的所有美好与缺陷，她的年轻与衰老，也就消磨掉了所有的热情，或许人性都是喜新厌旧的吧，尤其当你有了足够多的选择空间与时间时，谁能保证所谓的爱情会是永恒的呢。

毕竟没有谁是特别的，也没有谁非谁不可，更何况是我这种早已被漫长的人生消耗掉了所有感情的人。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那个名叫小彤的姑娘。

4

那是我最悲观厌世的一段日子，在我经历了又一次的轮回后，我躺在那张熟悉的床上好几天都没有挪动过一步。

这种生无可恋，求死无门的感受真的绝望，我曾考虑过和他人诉说自己的遭遇，但没有人相信，就算我所说的事情都会发生，人们也因恐惧而把我当作一个异类。我甚至因为自己的预言能力成立过一个教派，被奉为先知，但最终难逃被送去精神病院，或是做科学研究的下场。

于是我想，也罢，不如就远离世俗，做一个远离喧嚣的避世高人吧。

那天晚上我忽然想下楼走走，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里瞎逛，回来时无意间便在楼下遇到了小彤，她忘带门禁，我陪她等待，闲聊几句后便互留了联系方式。

我起初并未想要和她发生些什么，但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其实她的长相在我遇到的无数的姑娘里，算不上多出众，但她是个异常乐观的人，她的笑有着一股莫名的魔力，总能在不经意间感染到我，让我也变得开心起来，与我的悲观主义恰恰相反的是，她对未来充满了无数美好的向往与期待，不知是因为不谙世事而如此单纯，还是天生性格如此。

或许是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些自己身体里早已消失殆尽的东西吧，我再一次陷入了爱情，我和她每日在一起，想要带她实现所有的愿望。

然而令我未曾预料到的是，小彤同样不是个被命运眷顾的人，我俩在一起的第三个月，她便因某种怪病去世了。

医生的解释是，这是一种罕见的基因疾病，几乎无法通过常规手段来获得治疗，就好像埋在她体内的定时炸弹一样，到了某个时间节点，便会毫无预兆地爆发，带走她的生命。

我感到异常悲伤，并非因为我从未失去过爱人，而是自己甚至还没来得及和她一起完成哪怕一个心愿。

于是我选择了自杀，我要回到时间的原点重新去认识她，然后要找到她的病因，让她能够痊愈，这样我们就能更长时间地在一起了。

但很遗憾的是，我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想要用三个月时间救她的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无论我用什么样的方式，她总会毫无悬念地死在三个月后的那天下午，她躺在我的怀里，安详得像一个睡着的孩子，但却没有了呼吸，身体也逐渐变得冰冷。

因此不甘心的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杀死自己，回到过去，不停地去重新认识她，再失去她。

在这个过程里我开始变得情绪化，甚至有些歇斯底里，觉得这真的是命运的玩笑，我原本以为人生最大的痛苦在于失去所有的意义，你有一万种选择，也有一万种结果，可它们都归于虚无。却未曾想过其实比痛苦更深刻的折磨是无能为力，哪怕你有一万次的机会，也无法改变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这就是命中注定。

一个是想死却怎么也死不掉的人，一个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活下来的人。

最终我放弃了拯救她的努力，我选择无数次地自杀去和她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共同度过这三个月时间。如果加起来，我和小彤在一起的时间大概有好几百年了吧，我早已记不清自己已经死过多少回了，当然我早已习惯了死亡带来的疼痛感，它并不痛苦，好过失去的煎熬。

但每一次，小彤总能像我最初见到她时那样站在那里，那么平静，也那么动人，却又显得那么落寞。

5

这天我和小彤一起躺在床上，她忽然提出要和我一起看电影。

“别看了，我们明天还要飞去冰岛看极光呢，再不睡觉就起不来床了。”我摸了摸她的头发道。

要知道活了这么长时间，世界上所有的电影我几乎都看过，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看电影。

“其实你知道吗，你不用着急带着我到处去玩的，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是吗？”

我顿时便哑口无言，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而且我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最开心的时刻，并不是到处吃喝玩乐，你看我们在一起两个月去了这么多地方，但我们躺在床上一起看电影的时候反而是更让我感到幸福的时光。”

“好吧，你想看什么，我陪你看。”

“我想看《土拨鼠日》。”

“不不不，什么《明日边缘》，《源代码》，《忌日快乐》这都是我最讨厌的电影类型……”

“为什么呢？”

“因为主角太可怜了，如果是你，每一次死掉以后所有的一切都要重新来过，你会怎么想？”

“这多好啊，那样就可以体验各种各样不同的人生了。”

“但是你想过没有，无论你的人生多精彩多圆满，最终还是要回到原点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啊。”

“我觉得人是要活在当下的，重要的并不是你拥有过什么，而是你是否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选择，并将它赋予积极的意义，这个世上的东西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不是吗，既然活着，就要不停往前走呢，不要回头看。”

“那如果我们俩度过了一生后，你的人生重新开始了，你还会来找我吗？”

“不会。”

“哦，看来你并没有多爱我嘛。”

“并不是，因为我不想第二次失去你。”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言不发地将她拥入怀中，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

第二天中午，我们坐上了去往冰岛的飞机，我们在湖边租了一座小木屋，夜晚来临时，夜空中的极光格外美丽，五彩的线条交织缠绕着，却又飘忽不定，就像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那样，不可捉摸，光怪陆离。

我抱着小彤坐在屋外的地上，仰望着天空，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的静谧，我只能听到小彤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或许是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小彤开始用她微弱的声音和我说话。

“如果我死了，请你把我忘掉吧。”

“你瞎说什么呢。”我强忍住自己的情绪回答她道。

“你知道么，我一直觉得你很熟悉，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你好像知道我所有的喜恶，我的所有情绪，知道我要说的每一句话。你就像是上天派来陪伴我的，或许我们真的前世见过吧。”

“或许吧。”我惨淡地笑了笑。

“但你是个非常痛苦的人，你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快乐，我能察觉出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痛苦。还记得刚认识的那天，你说过你相信前世，却不信来生，但我真的希望自己有来生。”

“为什么呢？”

“如果有来生，我想替你当那个痛苦的人。”

说完这句话，小彤便停止了呼吸。

这一次我并没有流泪，而是轻轻放下小彤的身体，独自往湖的方向走去。

在漫天的极光中，我将自己缓缓沉入湖底，杳无影踪。

6

我独自从床上醒来，像一个老人那样坐在那里，沮丧了许久。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屋外是林立的高楼与漆黑的夜空，周遭的空气里像是潜伏着什么巨兽，沉默不语，蠢蠢欲动。

我回想着小彤对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忽然便有些释然了，或许生命的意义并不在拥有，爱情也并不是生命的全部。

我也曾想过改变世界，却最终选择在爱里沉沦，然而我是真的爱她吗？我究竟是爱她的美好，还是仅仅只爱她的短暂？我究竟是痛恨自己对失去的力不从心，还是仅仅痛恨无法永久彻底的拥有？

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再也不想失去她了。

几日后的凌晨时分，我穿好衣服走到小区的楼下，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静静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她毫无悬念地再次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穿着那件绿色的长裙，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地走到另一栋楼的楼下。

她依然站在那，像我每一次见到她那样。

而这一次，我却背过身去，选择从此再也不去遇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