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年前,我还在五道口一家网站做实习编辑,挣得很少,但是为了能让我每天少坐几站公交,媳妇还是就近租了间一居室。
不到50平的老房子,一个月2300块,年付。虽然是北四环外,但毕竟是从幼儿园到高中一条龙的学区房,再加上国企家属院的治安和物业也都不错,所以能以这个价钱租到,我和媳妇已经很开心了。
那时工作忙,常常后半夜回家。媳妇是自由职业,长期一个人在家,平时几乎见不到我。为了给她找个伴,我特意跑了趟昌平,买了只拉布拉多陪她,取了一位美国歌手的名字——迪伦。
社会上常说的那些弱势人群,在我们小区基本上都可以见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每次半夜写稿的时候,我都会把音乐放到很小的声音,以免吵到楼上神经衰弱的老人,抽烟的时候也记着躲开小孩。除此之外,在这个院子的生活几乎是很自在的。但是随着迪伦越长越大,这种轻松的氛围开始慢慢消失。每次牵着他出门,即使伦伦一声不吭,也会有许多经过的老太太说:哎呀,养这么大狗多吓人啊。然后神色匆匆地绕道而去。我一直搞不明白,这些白发苍苍,老的甚至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老头老太太们,怎么就被一条有绳子牵着的狗给吓住了?
于是媳妇换了更短的绳子,我也把伦伦牵得更紧,每次出来,依然很守规矩地拾掉伦伦的粪便。到了后来,为了避免与老人们相遇,我们甚至只在半夜和清晨人少的时候才出去溜溜他。但是几次告状后,楼长和居委会大妈还是找我谈了话,并以报警相威胁,媳妇因此委屈得不行。公司不给转正,房租压力越来越大,邻居之间不好相处。于是没过多久,我们搬到了房租相对便宜不少,也不禁养大型犬的东五环外。那是在2011年。
我记得搬家那天正赶上十一前,我借了辆凯越,怕堵车,于是选择半夜十一点钟出发,但也足足开了四五十分钟才到。当时的东五环外总给我一种盘古开天地的混沌感。马路南北基本都是待拆或在建的房子;朝阳北路在修地铁;公路表面已经被大型渣土车压得坑坑洼洼,行车线永远看不清楚;施工围栏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圈地运动,今天圈了这边,明天围了那边;几个破了灯罩的紧急信号灯歪七扭八地杵在边上,混乱不堪;由于没有探头,甚至没有路灯,夜里施工的大车经常满载着一车没有覆盖物的渣土疾驰而过,挂档闯红灯时的动作,快得让人连红色尾灯都看不见。
因为是新开发的地段,很多房子还在装修,一共就三栋楼的小区里堆得全是装修材料和民工的盒饭,每天早晨八点准时被叮叮当当的电钻或大锤声吵醒,到了晚上,仅有的几栋楼里几乎没有亮灯的。伦伦似乎是因为换了新环境,越来越沉默,每天坐在窗前往外面看,因为楼下没地方,于是我就总琢磨着能有个地儿,能让他多跑跑。
后来我选择在晚上车少的时候,带他去朝阳北路上的绿化带跑跑,那比较宽,两边还有成排的灌木丛围着,虽然每次看到呼啸而过的大车,都是人心惶惶,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告诫自己:离他再近一点,再看紧他一点。
但是后来伦伦还是出事了。那是在一个狂风肆虐的晚上,气温首次到达冰点以下,黑夜以征服一切的姿态将他带离我们身边。我下楼看到伦儿的时候,媳妇已经哭得精神恍惚摊倒在地,我脱下衣服裹住伦伦,不停地招手拦车,但没有一辆车停下帮助我们,巨大的压抑感和愤怒让我浑身抖动。那天是我第一次在这个城市感到绝望。
在朋友帮助下,我们把它埋在不远的一个郊野公园。之后的日子就是常去那里,看看伦伦的新家,那有干枯的大池塘,无人管理的破烂茅草屋,以及一大片的芦苇荡和杨树林,我有时候想,伦伦终于不用再随我们东奔西跑了。
有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不去想起这件事,就和媳妇一起把自己圈在房子里,整天不出门,什么事都不做,但还是怕过每一个晚上。后来我们决定就陪着伦儿吧,于是在小区里买了套最便宜的房子,房子的窗户正对着朝阳北路,望下去,就是伦儿出事的地方,我还拆下了和伦儿一起租住房子的门牌,贴在新房子上,怕他想回来时认不得新家的门。
第二年年初,我和妻子又下定决心,养了只母的拉布拉多,叫妞妞。事实证明,从我们当初搬来的初衷来说,东五环外的限制确实要少很多,周围大多都是在北京打拼的外地年轻人,单身人士居多,暂时没能力结婚的小两口也不少。于是,总是没事喜欢找点乐子的人就养起了狗。恰逢楼下的绿地基本修好,巴掌大小的地方里,一来二去几次,狗和狗,狗主人与狗主人,马上就熟识了。
养狗的人越来越多,但是经常玩的也就那么几对,Sugar妈是湖南人,单身,开网店为生,没事喜欢混个夜店;Lucky爹是英国海龟,说得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而且结巴,是现在比较受女性欢迎的投行男,天天提着布满贴纸的箱子天南海北地走。Lucky常寄养在我们家,跟妞妞作伴;Nani家庭环境比较殷实,女孩传说是新疆某市首富,男孩来自吉林某国企干部家庭,结婚没两年二人已经败了许多钱在奢侈品包包上,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房产;还有一对,和很多外地青年一样,即使认识很多年并且挣得不少,但因为北京的高生活成本一直没有买房子和结婚,况且花花世界,他们的关系让我感觉有些若即若离,甚至看不到太多爱情的闪光,我不知道这么说好不好,总感觉更像两个人在搭伙过日子,柴米油盐的滋味不过是想要个家的归属感,他们家的狗叫Kevin,多动症,比较欠。
其实看我们,你都不用看人长什么样,开什么车或者工作有多烦恼,穿什么牌子衣服,四目交汇电光火石时的眼神可以读出什么,看我们每家的狗就全知道了,他们活得好不好,多久洗一次澡,一天能出来溜达几次,吃狗粮的时候有没有罐头。而事到如今,曾经十几号人一起烤串的夏天似乎掀开窗帘就能看见,但是现实会告诉你,一切只是在那个时间节点遇上了,美妙总是稍纵即逝的奢侈品。
后来,Nani爹妈准备怀孕要孩子,Nani被送往了遥远的亚洲中部——新疆,Lucky爹每天在北京就是陪着客户应酬,要么不在,要么就是出差考察,没人可以那么长时间地去照顾Lucky,所以Lucky也早已远走海南,由爷爷奶奶收养;在屡败屡战的数次尝试后,Sugar妈一直没有钓到理想中的金龟婿,最后在房价更为便宜的燕郊买了房子,下个月就要说再见。所有的看过一圈后,几乎熟人之中,就一黑一白可以作伴,黑色的是Kevin,白色的是我们家妞妞。
最近北京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打狗月,而且号称是史上最严厉的一次,范围扩大到了五环外,我们小区也在管制范围内,不知道又有多少无辜的生命要被迫离开自己的主人。有时候我看着妞妞发呆,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迪伦,也想起那些离开妞妞的小伙伴们。
狗镇虽然还在,但是已经无狗。
只是希望所有爱过你们的人,都可以围在你们身边,化作一堵温暖的墙。
马犁,编导、节目撰稿人;微博ID:@班车追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