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梅梅在步入30岁的前一年,一下子想起了很多几乎快要忘掉的事情。这些事情都在破坏她进入30岁。
在这之前,韩梅梅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意,以她住的小区为界的话,她老公李雷出轨过,但没有把性病带回家,不像楼下张姐的老公。她儿子楠哥送到幼儿园半年,但她没有给阿姨包红包,阿姨也没有拿马桶刷刷楠哥的屁股,不像二单元的豆豆。
每一年到老公的生日都是韩梅梅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可以送礼物。她送过李雷锦旗,从她爸的按摩所里偷来的,改了俩字,为了提醒他多去看望老韩。送过他一个很丑的充气娃娃,为了让他明白她已经知道他出轨了。后来她知道他出轨的对象叫胡婷婷,心里竟有点莫名的安慰,出轨对象的名字跟她的是一个系列的,ABB组合。
送礼物是生活中为数不多能激发她创造力的事情,也是她最接近成为一个艺术家的时刻。对,她几乎快要忘掉的事情里包括这一件,她曾经真的是一个艺术家。上周,前男友马波寄来了新婚请帖,又提醒了她。
几年前韩梅梅在北京闯荡的时候,认识了马波,他是798众多傻逼艺术家中的一员,当然那个时候的她还不这么认为。尤其他曾经对韩梅梅说,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有意义、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一个是我们头顶的星空,一个就是艺术。听到这句话,韩梅梅的美瞳一阵干涩,被震撼出两行混着劣质睫毛膏的眼泪。马波还说,不要带美瞳,用你的眼睛,真真切切去感受这个世界。
后来韩梅梅去做了近视手术,后来她才知道,那句话本来是康德说的,只是人家说的两样东西是星空和道德律令,马波去掉了道德,很正常,道德是这群艺术家最避之不及的臭不可闻的东西。没有了这个脏东西,香喷喷的马波在艺术圈里如鱼得水。
他们好了三年,在他的指导下,韩梅梅也搞了一阵艺术,画过水彩做过装置和拼贴。但没好意思大型公开过。韩梅梅现在想想,艺术真是个可怜的免费的人,谁都可以搞她。
本来多年未见,马波结婚不该邀请她的,但偏偏他的未婚妻王铁珍也是韩梅梅当时的好朋友,她们同住过地下室,同做过服务生,也同样对自己的命运不甘心过。只是王铁珍一直留在了北京,后来改了名字,叫马铁铁,她说这名儿有金属感有后现代性。
韩梅梅知道王铁珍的幸福需要展示,不光展示给她,还展示在了韩梅梅最爱看的艺术杂志上。上面有他们结婚的专访,两个艺术家的惊喜结合。王铁珍初中都没读完呢,以为缇香是个跟缇子差不多的水果。韩梅梅好歹读了大专,美术史专业。有什么用呢?韩梅梅没想到的是,她曾经搞过的作品,现在都成了王铁珍的履历。韩梅梅觉得没脸见人的,在马波的帮助下王铁珍都能用来卖钱。
这是韩梅梅第一次在杂志上看到自己的画,淡色的水彩、丙烯,还有一点点水墨,线条勾勒得粗野,有些地方点缀了亮黄色,有些地方似乎还在流淌。她本来就是这样画的吗?还是被修改过?
不得不承认,是有一点兴奋的,只是这兴奋让她不齿,不齿又让她觉得悲哀。至于愤怒,韩梅梅尽量说服自己,这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啊,韩梅梅在心里叹气,心外面仿佛盖上了一个大棉被,密不透风。老公和儿子就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他们的声音却模糊而遥远。
“水母特别娇气,每周要换两次水,要加盐,还要给水做检查,看看水里的氨、氮、亚硝酸盐是不是合适……”李雷说。
“咱们养!养!让妈妈换水!”楠哥说。
“那你跟你妈说。”
“你说你说。”
李雷又在给楠哥讲水产,他买了非常多的海洋生物亲子阅读本,他一直跟儿子说,他是一个海洋生物学家,掌握了太多海洋秘密,被其他科学家排挤。在前进市场卖水产只是他的掩护身份。去年他还跟儿子说,韩梅梅是他有一次在南海附近散步,捡到的一条美人鱼。韩梅梅当时笑喷了,“你去南海散步?!视察菲律宾吗?”
李雷没搭理梅梅,继续跟儿子说:“我当时就听见从海里传来几句太原话,‘有没人了?’我一想,是老乡啊,就把她从海里捞上来了。”
“放屁,我从来不讲太原话的。”韩梅梅说。
“自从她当了你妈妈后,就丧失了所有人鱼的记忆,你没发现你妈是小区里普通话讲得最好的女的吗?”李雷很认真地跟儿子讲,儿子被这个故事震撼到了。这应该是他最早意识到做妈妈是有牺牲的。
眼下,楠哥摇着韩梅梅的手,杂志被甩到地上。他吵吵嚷嚷要养个水母,韩梅梅总算回过神来,面对儿子的请求,她怒不可遏,“养个屁啊,你之前养的三条小鱼呢?水晶虾呢?王八呢?青蛙呢?他妈的,每次到最后都是我在养,臭不拉几的时候是我在收拾,求求你了,我真的养不下去了。”
楠哥不说话了,他微微皱着眉,小嘴半张,他的确在思考,之前养了那么多的东西怎么都没了呢?去哪了?
“反正我生日到了,就当送我的礼物啊。”李雷说。
韩梅梅看了李雷一眼,他在家总是穿一条秋裤,今天是黄色的。他大概有100条各种颜色的秋裤,每次家里需要换抹布的时候,韩梅梅就会拿一条他的秋裤。
“送什么礼物,我说了算。用不着你来指挥我。”韩梅梅说,她不再画画了,连送礼物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没有指挥啦,就是建议。”李雷并没有察觉出她有什么情绪。
“礼物准备好了,就在你床头。”韩梅梅丢下一句,起身去了厨房。
韩梅梅蹲在地上削黄瓜皮的时候还在想,当时她为什么要画这幅画呢?时间太久,她竟然想不起来了。但她记得马波说的话,“有点意思了,再放肆一点,拿出操翻全世界的讨人厌的劲儿,你有的。”
操你妈啊操翻全世界,韩梅梅嘟囔出一句,把黄瓜越削越细。她从来都是用菜刀削皮的,李雷教过她怎么用菜刀刮鱼鳞,怎么用菜刀切出可以漂在水上的鱼片。韩梅梅从此痴迷于用菜刀削皮,尽量不剐到蔬果本身的肉,需要力量和技巧的,跟搞雕塑差不多。
“你能解释一下吗?礼物。”李雷走过来,问韩梅梅。
韩梅梅看着眼前的黄裤腿,知道他打开了礼物。
咔嚓一声,黄瓜断了。
“非要解释的话,我只能说,郭德纲给了我这个灵感。”(郭德纲的相声里提过的梗)
“那我只能说,为了你下半身的幸福,原谅我不能穿这个毛线裤衩。”
“上好的羊毛。”
“对不起。”李雷一脸沉重地摇摇头。
韩梅梅想,普通人和艺术家果然是有区别的,普通人总是不能看出一个事物引申的含义。她给他织了一个毛线裤衩当礼物,当然不是为了搞笑。它的嘲讽意义在于,你不是怕冷吗非要穿秋裤,那连内裤也武装起来好了。
“给你看这个,是不是超美?”李雷拿手机给韩梅梅看,一张巨型水母的照片,巨大的透明帽檐下,无数猩红色的触手张牙舞爪。这才是他妈的要操翻全世界。
“好恶心,拿走,我要吐了。”
“看这个,这个好点,可以家养。”李雷继续把手机往韩梅梅眼前递。厨房很小,地上有一堆蔬菜皮,韩梅梅被挤在两个操作台之间里,就像他们家里所有的柜子,总是很满,但是有了新东西还可以再往里挤挤。这些拥挤构成了家,家又挤满了韩梅梅的人生。
“别烦我了!随便,你想养什么都可以。”
李雷很高兴,捧起韩梅梅的脸,重重亲了一下,等他放手,韩梅梅的头就狠狠弹在了碗柜上。
睡前,韩梅梅在看马波马铁铁的惊喜结合,上面说他们初遇是在一个画展,马铁铁穿得像个性感女招待,对马波说你的画真难看,像一盘吃剩的海鲜。
李雷在看水母的新闻,有一种体形较小的鰤鱼为躲避管口鱼的捕食,集体藏在一只北极霞水母的腹中。
突然李雷大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送我毛线裤衩了!”
韩梅梅看了他一眼。
“其实跟充气娃娃是一个意思。”
韩梅梅有点期待他的解读。
“就是说,我太强了,你有点受不了,充气娃娃是为了让我发泄,如果发泄不了,那就应该把它关在笼子里。”
“那我应该送你一个鸟笼才是。”
“呃,鸟笼太抽象了,你是照顾我的理解力。”
不得不说,李雷已经具备了成为一个男性艺术家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对自己性征的迷恋和对自己性能力的高估。如果没有这项意义,那世界上一半的艺术品都要消失了。这么看来,普通人和艺术家的界限实在模糊。
韩梅梅撇了撇嘴,眼睛还盯在那一页。
“我们马上要到30岁了。”李雷说。
“哎。”李雷叹了一口气。
“你那个呲水枪放哪了?”是他。
“问你呢。”还是他。
“什么啊?”韩梅梅说。
“你解决人生困境的呲水枪。给我。”
“给我呀。”是他。
“干吗啊,早不知道丢哪了。”韩梅梅很不耐烦。
“你没发现我也困境了吗?”
“你是困了吧?”韩梅梅都没抬眼看他。
他掀开被子,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你的手机用一下。”他说。
他拿过韩梅梅的手机。
“你这里面怎么都是英文歌啊?”他说。
“哦,对,你当年也是太钢杯英语大赛第一名来着。”他自言自语。
韩梅梅一听这个“噌”就火了,几百年的事情了,有这样笑话人的么?而且他们学校的破英语大赛总共就20个人参加,还是笔试。后来到了北京,她一句利索的英语都说不出来。
韩梅梅把杂志一把扔到他身上:“你能不能给我闭嘴!”
“好好好,找到了。”
手机里传来一首《Come on Eileen》。
李雷只穿着那个毛线裤衩开始疯狂扭动起来,风骚而笨拙,像吃了春药一样不可遏制地发情,一看就是前进路夜店学来的动作。
“你终于看我了。”他激动地对韩梅梅说。
韩梅梅盯着他灵活的胯,“以后不准再说太钢杯。”
“怎么了?你记不记得,当时听说你得奖了,我还特意带了兄弟去给你捧场,结果他妈的连个颁奖仪式都没有。害得我还要请他们去偷看女澡堂——”
“——闭嘴!”韩梅梅的声音有点大。
李雷愣在那里,像只被拔光毛的鸭子,等待被煮的命运,可惜他身上肉太少,不多的肉都在肚子上,刚好可以卡住毛裤衩。
“好扎,好扎,扎。”他半天憋出一句话,然后裤衩一脱,钻到被子里,不再说话。
是啊,韩梅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他发火,为什么要讨厌自己的历史。她是不是也得像王铁珍改个名字才舒坦?
第二天,韩梅梅醒来的时候,李雷和楠哥已经吃完早饭,桌上一片狼藉,好像马波的画。那本海洋的故事压在一堆鸡蛋壳上面,李雷看到韩梅梅出来,把书合上了。
“灯塔水母,爸爸!”楠哥很着急。
“爸爸要去开海洋大会了,晚上回来再跟你讲。”李雷说完,看都不看韩梅梅一眼,抓起外套就走了。
韩梅梅也无所谓,她领儿子去幼儿园,路上她还在想要不要去参加婚礼。
幼儿园离家很近,就是太钢厂子弟幼儿园,全都是熟人。每次韩梅梅都要在距离门口20米的地方停下来,让楠哥自己走过去,因为她不想跟那些人打招呼。这么做的,还有一个妈妈,叫白贞贞。她妈是厂里退休的妇科大夫,但没人知道她是干吗的。她女儿茉莉,主要由姥姥带,姥姥对茉莉很好,隔三差五就去给阿姨送红包,生怕亏待了孙女。白贞贞是个美艳的单亲妈妈,几乎没在这个城市待过,前几年一个人带着女儿回来,人们不免爱嚼舌根。有一次,韩梅梅听到有个妈妈在说,你们可不要让老公来接送孩子,谁知道会不会被她勾搭上。韩梅梅让那个妈妈闭嘴,但白贞贞马上把她拉走了,她说没必要。从此她们算成为了好朋友。
韩梅梅跟白贞贞碰面,两人一起目送孩子们走远。然后白贞贞让韩梅梅跟她一起去逛街,韩梅梅发现每次遇到白贞贞,她都要去逛街。韩梅梅每次都拒绝。韩梅梅问贞贞,前男友结婚,你会去吗?
“我想去,但好像没有前男友邀请过我。”白贞贞说。
“如果是个很傻逼的前男友呢?”
“那更要去了,要告诉他,他是一个傻逼。”白贞贞说。
“我可不敢。”
“那你带我去,我来告诉他,哈哈哈。”白贞贞说。
韩梅梅想,白贞贞真是一个寂寞的人,每天都在想去哪打发时间。
不过贞贞倒是启发了韩梅梅,韩梅梅决定不去婚礼,但一定要告诉他,他是傻逼这件事。
韩梅梅回到家,翻箱倒柜,找三年前她送给李雷的那个充气娃娃。
虽然“她”当时没有为他们的性生活助力,但依然给他们带来了快乐,有一段时间,韩梅梅和李雷半夜会牵着充气娃娃走在通向太钢厂的前进路上,吓傻了不少路人。如今这位乐观的“女性”已经彻底泄气,像一个被坐扁的沙发,只有头顶几根稀疏的卷发依稀能看些出她曾经的风姿。
第二天,韩梅梅把充气娃娃当新婚礼物寄给马波,心情大好。仿佛他们对她的伤害可以用充气娃娃的羞辱一笔勾销。
但是李雷又在给她添堵,李雷的沉默直到第三天,这让韩梅梅有点不舒服,她觉得自己才是家里最有资格想沉默就沉默的人,但她都没有,她忍受住不沉默,并且从不表现出她在忍受。
韩梅梅决定做点什么打破这个僵局,于是约了白贞贞去逛街,她要给他买一条保暖秋裤。
有了淘宝之后,韩梅梅已经很久没逛过街了,她不知道这个城市已经有那么多的商场,档次齐全,所有奢侈品都有最新款。
“现在香港有的牌子,这儿都有了。厉害吧?但街上的人一个比一个土鳖。”白贞贞说。
“北美新天地那边的人不是挺潮的?”
“那边五星级酒店多,都他妈的是鸡。”白贞贞说。
“一个地方的时尚总是一部分小姐带动起来的。”
“哈哈,我以为要靠我带动呢。”白贞贞大笑。
白贞贞的确品味不俗,而且不穿便宜货,连茉莉的衣服都是川久保玲的。
她们站在一个巨大的奢侈品广告牌下吃冰激凌,白贞贞望着那个广告牌,上面是一个年纪不过十八九的女模特,一脸对世界的厌倦。
白贞贞说,“为什么大多数奢侈品的广告都是给年轻女孩看的?但年轻女孩怎么可能买得起呢?”
“人大代表都说了,年轻女孩要找40多岁的男人,把这些奢侈品告诉他们,然后大家共同富裕。”
“你怎么不找呢?”
“呃,可能我觉得奢侈品都很丑?”
“那是你没见过好看的。”
“哦,有可能。”
“就连保暖秋裤也有特别好看特别保暖的,一点都不像秋裤的。”
“那也还是秋裤,有什么意思啊。”
“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跟老公孩子在一起挺有意思的。”韩梅梅实在是不知道除了跟老公孩子在一起,还能跟什么在一起。至于有没有意思,就像夫妻间有没有高潮一样,总是可以假装有的。
“我以为你不一样呢,梅梅。”白贞贞十分失落。
要成为“不一样”的代价太大,而且太累。像韩梅梅这么懒的人,曾经有机会窥视过冰山一角,就已经决定放弃所有冰山了。但她没有跟白贞贞说,也许她是个勤奋的人呢?
“明年我要带着茉莉去美国了。”
“那很好啊。”
“我一刻也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梅梅,我受够了,这儿都是傻逼和土鳖。”
“你知道吗?我原来也说过同样的话。”
“所以呢?”
“所以我就去了北京,但是发现一样,还是漫天遍野的傻逼和土鳖。”
“可能美国会好点呢?”
“可能是吧。”
晚上,韩梅梅回家把保暖秋裤送给李雷,他依然没有好脸色。韩梅梅在给楠哥做他的美术作业。李雷换上新秋裤,说要出去打麻将。临走前,他才说出一句话,“谢谢你,这样打麻将打一夜腿也不会冷了。”
“他妈的,我买秋裤可不是为了让你打麻将的!”韩梅梅终于怒了。
“你想让我干吗?穿上你的秋裤去搞艺术吗?”
“你什么意思?”
“哈?你什么意思?不就是一个傻逼结婚么,你每天给我脸色看是什么意思?”
韩梅梅一身冷汗,她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呢,怎么能把内心感受放到脸色里?太不高级了。
这时,楠哥开始不停重复傻逼傻逼傻逼。要在以前,两个人肯定要大惊小怪,可是现在没人顾及他了,反正小孩子早晚都要学会这些词的,尤其这个词,太重要了,因为楠哥未来也要见识无数的傻逼。
“对不起,我真是有点受够了。”最后李雷扔下一句话,夺门而出,连外裤都没有穿。
李雷并没有吼,但是语气中深深的疲惫和失望,像无数的猩红触手拍打着韩梅梅。
韩梅梅说不出话,大脑一片空白,手握着画笔,没有停下来。
过了一会,楠哥说,“妈妈你画得好难看。”
韩梅梅才低头看了看自己到底画了些什么。
“fuck,你妈妈是一个艺术家。你懂个屁。”
这下好了,楠哥开始哭,韩梅梅不太想哭了。
韩梅梅躺在床上等李雷回家,但是到了凌晨4点,他还没回来,也许保暖秋裤真的有作用吧。她突然想起他追她的那几年,从技校老远骑车到她们学校来找她,不管春夏秋冬都单穿一条破洞牛仔裤,有一次冬天,她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发抖,远看还以为他在打飞机。后来她于心不忍,送了一条秋裤给他。他穿上后,到现在都不习惯脱下来。有一次他们去开房,他把秋裤落在了招待所,她亲自送到他学校,在他们做课间操的时候,在全校师生的注目下,完成了秋裤的交接。他说这是他在技校里最长面子的一次。
这些也属于她几乎要忘掉的事情,等她想起来的时候,才惊觉,原来小半生已经过去。韩梅梅心都凉了,我们这样的人,没有毅力去干什么事业,消耗别人的人生倒是有一手。
第二天,李雷还是没有回家,韩梅梅去海鲜市场找他,只有他爸坐在那,玩游戏,好在他什么也没问梅梅,只是让她帮他过了两关小鳄鱼洗澡。他说他已经玩了一个星期了,才过了8关,手不利索了,是不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原来他数钱的速度整个市场找不到第二个人能比。韩梅梅安慰他说是游戏太难,不如我下载一个攻略给您?老李说,千万别,我不想知道结果,我能享受的过程本来就不多了。听上去太心酸,韩梅梅只好又指导他过了两关。
这两天,楠哥还在缠着韩梅梅要养个水母,并且总在给韩梅梅科普。“水母很脆弱的,没有骨头和外壳保护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游动的方向,就这么漂来飘漂去的。但不小心惹了它,它会喷毒液。有点厉害了是不是?”
“不要烦妈妈了,妈妈也会喷毒液。”韩梅梅说。
马波的助理给韩梅梅发了个微信,说马波很喜欢她的礼物,让她费心了。韩梅梅问他,你当助理每个月挣多少钱?他没回。韩梅梅心想马波这个傻逼,还整出一个助理回信息。她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助理就是他妈,70多岁的老太太了,驼背、眼花,每天在工作室用电脑给他修图。不知道老太太现在怎么样了。
第五天,李雷没有回来,手机也关机。韩梅梅的直觉,他可能在胡婷婷的床上吧,或者其他ABB组合的女人的床上。韩梅梅听说这种取名方式最常见于红三代,比如毛东东、李特特、柯六六……这种任性的取名方式已经成为了某种地位的象征。他们的父辈什么都有,完全不会抱着什么望子成龙的想法,只希望这些ABB可以平凡简单地成长。所以这些ABB去搞艺术的很多。(田壮壮、艾未未、冯宝宝)是啊,韩梅梅想,他们这样的人才应该搞艺术,他们从小被保护得很好,人畜无害,教育程度高,不在乎钱和名,不会让70岁的老母亲去修图。偶尔曝光在媒体的时候都会淡淡一笑,这些是我自己奋斗来的,我只想让中国向世界输出更多的文化价值。而她们这些散落在社会中下层的ABB,每天操心的只是老公去哪了。
韩梅梅在想自己是如何到了这一步,是从哪一步开始的?在北京第一次开始画画,并有了期待?偷偷听到某个画家跟马波说,为什么总要骗你的女孩有艺术天赋?从门缝里看到王铁珍骑在马波身上,而她却不敢推开门?还是李雷一次又一次从太原到北京的高铁上下来,跟她说你怎么又瘦了?
这么一想,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坐立不安,早早去了幼儿园,到了才想起来,她是一个小时前才把儿子送过来的。她只好站在离幼儿园20米的地方发呆,给白贞贞发了一条短信,“你刚离婚的时候,一个人带孩子辛苦吗?”
她没有动那个脑筋,她只是好奇。韩梅梅这样说服自己。
等她接到楠哥的时候,白贞贞还没有回信息。楠哥看上去比韩梅梅还低落,她便带他去买了冰激凌,吃了一会,楠哥的情绪好一点了,他说,妈妈,我最喜欢的女的是茉莉。
“什么叫女的?是女孩、女生。”韩梅梅想肯定是跟他爸学的。
“那我最喜欢的女生是茉莉。”
“为什么呀?”
“今天每个人都打我了,只有茉莉没打。”儿子说。
韩梅梅好像没听清,下意识吞了一大口冰,凉到天灵盖。
“什么玩意儿?每个人都打你了?”韩梅梅问他。
他点点头。
之后他断断续续给韩梅梅讲明白了,他们老师胡来明在课上布置了一个小作业,一分钟可以干什么。小朋友们说可以叠被子、可以吃一个蛋糕、可以唱一个歌。楠哥说,一分钟里,灯塔水母可以电死三条傻逼的小鱼。胡来明说这是说脏话,必须惩罚,要求每个小朋友上前打他的嘴。
“在这里等一下妈妈,我很快回来。”韩梅梅冲出甜品店,跑去幼儿园,路上她在想要不要回家拿菜刀?但时间有点紧,刀就下次再用吧。
幼儿园里挤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韩梅梅迅速扫了一遍,看到了胡来明,这个傻逼手里拎着家长送的礼盒。韩梅梅深呼一口气,退后几步,助跑,加速,接近目标时,尽可能让自己跳起来,攒着浑身力量,扑到胡来明身上。事后她也在想,这套动作是为什么?
所有人都惊了,韩梅梅趁着胡来明还没反应过来,用身体使劲压住她,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一手打她的脸,可是她抬起手才发觉自己浑身都软了,像个垂死挣扎的八爪鱼,很快胡来明揪住梅梅的头发,手肘一用力,韩梅梅被她甩下来,胡来明口齿清晰,嗓音洪亮,“快报警!杀人啦!神经病杀人啦!”更多的人围了过来,妈妈们格外兴奋,“有什么话好好说嘛,楠楠妈妈这是干吗。”她们就这样来回女上位滚了几个回合。
直到保安过来,胡来明先被人拽起来,然后是韩梅梅,她被三个保安死死架着不能动弹,最后,韩梅梅一个高抬腿,一脚踢到胡来明的嘴上。韩梅梅感觉自己的胯骨都要裂了。胡来明被人拉着过不来,只是冲韩梅梅吐了几口吐沫。
胡来明闹着要报警,但是被妈妈们劝下来了。
韩梅梅回到甜品店找儿子,楠哥问她,妈妈你打架了?
“嗯。”
“有点厉害了。”楠哥说。
“咱们以后不在这儿上学了。”韩梅梅说。
“那去哪呀?”
“远一点的地方,反正不在这个城市了。”韩梅梅说。
“哇。”楠哥兴奋地捂住嘴。他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去过任何地方,是的,他们甚至没有带他去见过海,只让他养过一堆臭鱼烂虾。
白贞贞回了消息。“很辛苦,但没离婚的时候更辛苦。”
“不在这个城市了”这个想法每天都在刺激着韩梅梅,但她不敢细想,因为她没有骨头和外壳,她没有能力控制自己游动的方向,她已经习惯了这么生活。直到又过了几天,她在杂志上看到了马波的新动向。作为一个想出名想疯了的艺术家,他在自己的婚礼上同时办了一个展。竟然办得成功,关于充气娃娃和XXX,这个展很快会去上海和香港。他说是他的太太马铁铁给了他这个灵感,更让他名声大噪的是,多位女明星联名起诉了他,充气娃娃侵犯肖像权。
看完这个消息,韩梅梅就约了白贞贞,她说她想过一种新的生活。
“水产怎么说?”白贞贞一直管李雷叫水产。
“他还没回来。”
“靠,全天下的水产都是王八蛋,你早应该独立了。”
“我该怎么独立啊,我连个一技之长都没有。”韩梅梅对新生活的憧憬是真的,但忧虑也是真的。
“我跟侬港,没什么难的呀,我连大专都没读,高中毕业就去做了服务生的呀,到后来呢,我都自己设计香水了,个么老牛逼了。”
韩梅梅不可置信地看着白贞贞。
“侬什么眼神?侬不会也以为我是被包养的哇。当然了,奋斗的过程中是牺牲了不少男同志。”
“你是哪里人?不是山西的吗?”韩梅梅问。
“哈哈,我最近找了一个小鲜肉,苏北人,北方很难找到江南鸭的,侬晓得哇?”白贞贞说。
“不太晓得。”韩梅梅说。
“等下我带侬去唐宫玩,点10个小鲜肉玩,侬就晓得了。”白贞贞说。
“什么,10个也太多了吧?让我怎么玩啊。”
“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让他们喝马桶的水都行。”
“看不出来你心里有这么苦,都变态了。”
“奋斗了半天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我儿子怎么办?”
“她姥姥!”
“你怎么又骂人!”
“不是,我是说给茉莉她姥姥。”
“哦。”
韩梅梅是真的打算过一种新生活的,白贞贞说新生活要从夜总会开始。
在唐宫,点鸭子的场面比韩梅梅想象的要震撼得多,韩梅梅也比自己想象中要怂很多。
白贞贞把她的貂儿一脱,挤了挤前胸,点了根烟,往沙发上一靠,抬起脸,一脸对众生的厌倦,打量站在面前的鸭子们。
扫了一圈,大家开始做自我介绍,不过就是报一下祖籍。本来韩梅梅以为还要报个尺寸啥,脸都红了,好在他们没那么多废话。
白贞贞并不急着点,只是把他们晾在那,对韩梅梅说,“你说奇不奇怪?现在的年轻男演员都叫小鲜肉,我在新闻里刚看到的时候以为现在国家风气开放了,支持做鸭子的改行做演员。我还有个姐妹都去打听鹿晗的价格了,后来才知道,人家不是坐台的小鲜肉。”
“我听说现在小姐们管老板都叫老师,一个道理,名称要经常流通。”韩梅梅极力让自己显得老练一点。
“也是,我也喜欢他们叫我老师,哈哈哈。”
白贞贞搂上韩梅梅的肩,说:“你就当成在海鲜市场挑螃蟹一样,看顺眼就行,反正鲜不鲜的也就这样了。”
韩梅梅咽了口唾沫,她在想,奋斗了半天难道就是为了面对这些刘海比她长,眉毛修得比她好的小鲜肉? 是啊,这眉毛怎么修的?又好看又自然。
“知道你害羞,我帮你点。”
白贞贞给韩梅梅点了来自大同的阳阳和来自葫芦岛的鹿哈。
“不能再多了,真的。”韩梅梅说。
在韩梅梅的坚持下,白贞贞手下留情,她也点了两个,其他的鲜肉就回笼了。
“姐,你保养得好好”,“姐,你好有气质”,“姐,我先走一个。”
如此密集的“姐姐姐”从各种方向砸向韩梅梅,她有一种体无完肤的感觉,僵在那里,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你知道你姐是干吗的吗?”白贞贞的头冲我歪歪,对鲜肉们说。
“白老师的朋友,不是企业家就是女高管!”
听到白老师这几个字,韩梅梅简直要尿了。
“你这姐是个艺术家。在北京开过好多画展,能吓死你们。”白贞贞说。
“哇好厉害好厉害,韩老师!”鹿哈十分激动。
听到韩老师,韩梅梅的尿又憋回去了。
谁能想到,她竟然以这种方式被人称做是艺术家。
“我从来没见过艺术家呢!”阳阳抓起韩梅梅的一只手撒娇。
“好想看看韩老师的画呢!”鹿哈也抓起韩梅梅的手。
韩梅梅只感觉自己眼眶发烫,鼻子酸楚,她突然想起来杂志上那幅画,她是为什么而创作的了,她在中学的时候,有一阵子很爱看太钢厂的猪吃垃圾,她画下了那些猪,那些猪每一头都像她。
天花板的探射灯照出金子一般的光芒,又像冰冷的海水浇下来,她的魂魄都被浇了出来,而且她离韩梅梅越来越远,反正这一生你都无法成为一个艺术家了。
韩梅梅对她很熟悉,几年前,她也这样脱离她的身体,告诉她,你不是一个天才,放弃吧。
韩梅梅简直想跟自己的魂魄打一架,谁他妈的要做艺术家,我只想换一种活法。
人一生中,只有几次可以看清自己的机会,而且会在奇怪的地方奇怪的时间,每一次都像血肉分离一样的痛苦。但是不咽下这些痛苦,就要永远被空虚包裹。
韩梅梅就这样带着艺术家的头衔,内心挣扎着在夜总会坐了一晚上,其间还吃了早点。
天亮的时候,白贞贞把韩梅梅送回家。
到家,李雷站在客厅,一脸焦急。
“儿子呢?”
“姥姥。”
“你骂谁呢!”
“茉莉,她姥姥家。”
“哦。”
韩梅梅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还记得他15岁是什么样,也能想到他35岁是什么样,但那个时候,她可能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你怎么哭了?哎,是我不好。”李雷一把把韩梅梅拉进怀里。
“顺子那个倒霉催的,迎泽宾馆开的房,打麻将,玩得有点大,不知道顺子得罪谁了,警察他妈的来了,说我们聚众赌博,哎呀呀,不想说了。”
韩梅梅在他的怀里放声痛哭。
李雷拍着韩梅梅的背,充满愧疚地安慰她,他想韩梅梅可是真的需要他啊。
韩梅梅只是紧紧抱住李雷,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说,“下次蹲局子了,告诉我啊!”
“告诉你只能瞎担心,你还能干啥。”
话没错,韩梅梅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啥。
“能给你送饭吧。”韩梅梅说。
这时,李雷却看到了韩梅梅脖子上的伤。韩梅梅还没说清楚胡来明的事,李雷已经气得满脸通红,他给韩梅梅擦了药,夺门而出。
韩梅梅把楠哥接回家,虽然没有到楠哥睡午觉的时间,但她还是努力把他哄睡了,因为她太想睡了,她想睡很久很久,最好醒来的时候她还是15岁。
不知道什么时候,韩梅梅被电话吵醒,是李雷,“你说会到派出所给我送饭是真的吗?”
“真的。”
“那你来吧。”
“好的。”
“尖草坪派出所。”
韩梅梅又把楠哥送到茉莉姥姥家,去了派出所。原来李雷把校长打了一顿。
“你们夫妻俩是不是得治病?你打了老师,你老公又打了校长,太能打了吧哈哈哈。”
“校长呢?”韩梅梅问。
“医院呢。”警察说。
韩梅梅给校长打了个电话,他没什么大伤,脑子好用得很,知道这是讹钱的好机会,答应私了。
可是警察还不让他们走,说他们欠教育。
“你知道这有多严重多恶劣吗?不是你们私了了,我就能放你们走的。”警察叔叔不急不慢拆了包烟,给李雷发了一支,李雷直接给韩梅梅,还亲自给她点上。儿子长大后,韩梅梅便不在家抽烟了,每次在外面,李雷都会给她点烟。戏做足了,警察叔叔反而不敢那么欠抽了。
“那我叫我爸过来一趟吧,我带的现金不够。”韩梅梅说。
“也不用那么麻烦,倒是。”警察叔叔想了想,继续说,“手机带了没?”
“带了。”
“微信扫一扫吧。”
“好。”
他们出了派出所,看看彼此,大笑,笑到眼泪都出来。
“你知道我在派出所都在想什么吗?”李雷说。
韩梅梅摇摇头。
“你跟我去市场上取一下车。”李雷说。
“干吗?”韩梅梅问。
“去一趟北京。”
“干吗?你又开海洋大会吗?”
“差不多。”李雷说。
李雷开着拉货的车载着韩梅梅上路了。
路上,韩梅梅想跟李雷坦白,但还是说不出口。
“我已经订好水母啦,谢谢老婆。”李雷说。
“对了,灯塔水母是什么?”韩梅梅问。
“哈,灯塔水母啊,消化系统是红色的,像灯塔一样。”
“而且听说它可以永生。因为它长到成熟之后又会变成幼儿,一直这么循环。有点厉害了是不是?”李雷说。
“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韩梅梅叹息。
“当然了,有其他外力杀死它,它也是会死的。”
韩梅梅想着有点厉害了,然后又睡了过去。
可是等她再醒来,她还是29岁,不过,车开到了北京。
李雷停在798一个美术馆前,就是马波充气娃娃展览的美术馆。
“你下来帮我一下。”李雷说完就跳下车,韩梅梅也跟着跳下来。
李雷打开后备厢,里面是好几箱过期的臭海鲜。
他端了一箱走进馆里,韩梅梅跟在后面,也端了一箱,里面都是死了的大头鱼,竟然还能闪闪发亮。
李雷把海鲜倒在那些充气娃娃上面,人们尖叫着跑开,韩梅梅大笑,用手抓起一把带鱼甩在展厅中央马波的宣传像上面,还有那些鲳鱼、黄鱼、梭子蟹、八爪鱼,都用热烈的姿态拥抱了艺术,漫天遍野的臭气,没有人敢靠近他们。
李雷看向韩梅梅,冲着她乐,同时,也看到了大头鱼里面还夹着一把菜刀,而韩梅梅已经抽出了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