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乔看着店主把前几天的监控录像调出来,顺手把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为了追查一起抢劫案,她和徐逸一早就在沿街的店铺挨个调查,这已经是第六家店了。
“你来过一下监控。”徐逸从口袋里拿出不停震动的手机,对林乔说。徐逸是林乔在警队里的搭档,平日里一直带着她查案子,也帮了她不少忙,算是她的半个老师。
林乔点点头,点开监控录像查找起来。她比对着案发时间和嫌疑人的逃跑路线,把几段相关的录像拷进硬盘里,再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着线索。今天上午的调查还算顺利,他们得到了好几条关于嫌疑犯的有效信息,这次的案子应该很快就有结果。
林乔有些愉快地收起本子向店主道谢,心里盘算着结案后要去哪聚餐,没想到一转身就看到了徐逸有些凝重的表情。
“小林。”徐逸擦了擦汗,“城北出了一起案子,你跟我一起过去吧。”
刚刚进入夏天,山城就已经变得潮湿又灼热,黑色的柏油路面像是燃烧的火炭,烫得几乎发软融化。静止在空中的太阳披着暴君的衣袍,对白日下行走的人们毫不留情地施加着刑罚。林乔坐在徐逸的电车后座上,被下午的太阳晒得脑仁发疼,扑面而来的热气蒸得她双颊发红,后脖子也被汗湿的短发刺得发痒。或许该剪头发了,林乔不自在地抹去脖子上的汗。她来到这座城市快要两年了,却依旧无法适应这样暴烈的夏天。
他们到达案发现场楼下时,楼梯口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他们站在封锁线外朝楼内不停张望,时不时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徐逸和林乔拨开人群越过封锁线,向站在楼梯口的同事问了些情况,就走上楼前往案发现场。
楼梯通道黑梭梭的,扶手上布着红色斑驳的锈迹,水泥地面晕着大团的污渍,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和臭味。林乔紧跟在徐逸的后边,捏紧了手里的包。
案发地点在三楼右侧的公寓,大门敞开着,黄色的封锁带贴在门框上,工作人员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忙碌地进行调查取证。林乔站在公寓门口,刚想张口说话,就感觉一阵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蹿进自己的嘴里。她忍不住皱了皱脸,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徐逸也用手挡在自己的口鼻前,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说:“小林,这情况不太对,要不你在外边等等吧。”
“没事的徐哥,我能进去。”林乔放下手,坚持对徐逸说。
徐逸顿了顿,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大队队长老刘戴着口罩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队长。”徐逸和林乔打着招呼。
老刘点点头,右手向下拉了拉口罩,有些严肃地说:“怎么这么久才来,要是耽误了案情怎么办?”
“对不起刘队,刚刚我在带着小林出外勤,来的时候不小心绕了点路。”徐逸抱歉地说。
老刘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林乔:“小林,这边情况不太妙,你就别进来添乱了,回局里等消息吧。徐逸,你收拾好就进来。”说完,老刘把口罩拉回原位,又转身进了卧室。
林乔愣了愣,刚想开口叫住老刘,就被徐逸拍了肩膀。
“你就听老刘的吧。”徐逸从口袋里拿出电车钥匙递给她,“这味道我一个大男人都受不了,更何况你呢。先回去等着,而且我们也需要后备人员,如果需要你的话我会找你的。”
林乔犹豫了一会,还是点点头答应了。空气里的臭味被高温蒸得越发浓郁起来,阴暗的楼道散发着一股腐烂的味道,林乔攥着钥匙快步走下楼,终于在楼梯口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封锁线外依旧聚拢着一圈人,即使在这灼热的阳光下呆了许久,人们也依旧眉飞色舞地交流着各自的小道消息,像是无数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
林乔的心里正憋着一股气,更被这拥挤的人群和嗡嗡的声音闹得心烦。她挤出人群走到电车边上,抬起头看着三楼的窗口,窗帘正严严实实地拉着,掩盖着其中的血腥秘密。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感觉自己还能尝到那股浓重的腐臭味和血腥味。
这桩案子比林乔想象的更加严重,第二天一早的报告会议上,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依旧克制不住胃里的不适。
死者是一名电力公司的技术部主管,被报案人发现时,他正躺在浴缸浑浊的血水里,天花板上溅着血花,被割断的喉咙上围着苍蝇和蛆虫。更恶劣的是,调查现场的检验科人员还在马桶内发现了死者被割下的阴茎,种种迹象表明,这起案件是一起有预谋的入室杀人案,并且凶手对死者有着不同寻常的报复心理。
林乔仔细看着报告上的现场照片和案件描述,会议室的冷气像蛇一样嘶嘶钻进她的衣领里,让她头皮发麻。山城是一座平静的小城,犯罪率是全省最低,真正的刑事案件也很少,像城北这么严重的案件更是难得一见。林乔又回忆起那条阴暗的楼梯通道,以及潜伏在空气里的粘稠的气味,忍不住叹了口气。
今天林乔和几个同事一起负责案件的询问笔录,每次队里进行这类工作,小林都是负责记录的那一个,于是她早早地就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上准备起来。忙了一整天,今天的询问工作才终于结束了,她松了口气,和同事一起走出房间,不小心在过道里撞到一个女人的肩膀。
“不好意思。”林乔急忙道歉,那个女人听到后对她点了点头,随后垂下目光转身离开。林乔只和她匆匆打了个照面,却从心里涌现出一阵熟悉感,于是忍不住问了问身边的同事。
“刚刚那个女的?她是死者的老婆,叫叶葳,刚刚应该是在徐逸那边做的询问,怎么了?”同事翻了翻资料,对她说。
“没有,我就问问。”林乔摇了摇头。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眉眼寡淡,身高中等,穿着保守的长袖白衬衫和黑裤子,在面对别人时垂着目光,显得相当温和。她属于林乔记忆中最普通的那类教师形象,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林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暂时把那个有些熟悉的女人抛在脑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真奇怪,我已经在这世界上生活三十四年了,但依然不明白我究竟存不存在。在一些时刻里,我能感觉到人们的目光穿透我,就像是一颗子弹若无其事地穿透空气。我的身体和灵魂同时隐匿在他们的目光里,即使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目光奇迹般地落在我身上,也只会在不加掩饰的打量和随心所欲的评鉴后再次移开,我再一次在他人的漠视中死去。
真奇怪,明明我还在呼吸,却已经死了那么多次。”
——《叶葳日记》
到了晚上,林乔才突然意识到叶葳身上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当时她刚在办公室里加完班,拎着包站在警察局的门口。她仰起头转动自己酸痛的脖子,舒展自己僵硬的背部,大口呼吸着夏夜里难得的清爽空气。她就这么站了一会儿,看到几个喝醉的男人互相搂着肩膀摇摇晃晃地从警察局前面走过,然后分不清东南西北地坐在路边的台阶上,身躯隐藏在树影里,高声说着一些林乔听不懂的醉话。
林乔抱着手臂靠在门口的柱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那几个醉汉。她有些不想回家,只想靠在这休息一会。或许警察局是她在这座城市里最有归属感的地方了,林乔想。
那几个醉汉坐了一会,就又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林乔看着他们刚坐过的那片树影发呆,忽然想起她也曾在那台阶上看见过一个人。
那是一个长发散乱的女人,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她裹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里边却只穿着一件乳白色的吊带睡裙,她连鞋子都没穿,裸露着纤细的小腿,赤着双足,缩在树下的台阶上发着抖。
那时林乔刚来到山城几个月的时间,自己的工作总是完成得很糟糕,幸好身边的同事一直在耐心地对待她。“作为一个女孩子来说,这样已经很好了。”林乔始终记得这句安慰的话,即使这并没有缓解自己的苦恼。
那个冬夜,林乔照常加完班,系着围巾郁郁不乐地从局里走出来,一眼就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那个女人坐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橙色的路灯在地上映出枝干的影子,像是一幅可怖的抽象画,而她就在那片张牙舞爪的影子里缩成一团,像是一片刚从树上飘下的枯叶。
林乔的脚步停了停,接着朝那个女人走过去,把围巾递给她,再把她带进警察局里休息。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即使被冻得脸色发青、身上发抖,也依然礼貌客气地说着话。她手里握着一杯暖手的热水,垂着眼轻声回答林乔的问题。她在各个方面都不具备突出的特质,但同时也在任何方面都挑不出错,就像海洋里的一滴水一样毫不寻常。
女人和林乔说自己住在附近,因为一些急事匆忙出了门,没想到忘记带钥匙和手机,家里又没人,所以只好在路边等着。
“你真的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需不需要去趟医院?”林乔看了看她赤裸的双脚, “如果你遇到任何危险,都可以说出来,警察局就是帮大家解决问题的。”
女人顺了顺自己散乱的头发,低着头没说话,过了一会才抬起头笑了笑说:“谢谢警察同志,我真没遇到什么事,不过能不能让我在这里呆一晚,等到早上我再回去。”
林乔陪着那个女人又坐了半个小时,临走之前女人想把盖着腿的围巾还给她,但刚把围巾拉起一点就又裹了回去。
“不好意思,请问这条围巾能不能再借我用一用。”女人带着歉意说,“我之后帮您洗干净之后再送回来。”
“没事。”林乔不在意地摆摆手,“你带走吧,有空送回来就行。”
过了几天,林乔收到了装着干净围巾的纸袋,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古怪的女人。
林乔靠在柱子上,看着路灯边上那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这条街的绿化很奇怪,街道两侧种的都是榕树,唯独在警局门口立着一棵梧桐树,每到冬天,整条街上只有这棵树是光秃秃的,颇有些格格不入。但警局的工作人员都习惯了那棵孤独的梧桐树,总是在休息时间里三三两两的围着它抽烟闲聊,白烟萦绕在枝叶下,远远看去像是树下着了火。
林乔想了想,还是转身折回办公室里翻看叶葳的资料。关于她的资料不多,内容也很简单,一本大学毕业,连续多年被评为优秀教师,和死者结婚将近十年,不过最近开始分居并在协议离婚。根据叶葳自己的说法,他们算是和平分手,离婚的原因是“家庭观念不同”。
林乔又查了查其他的信息,综合来看,叶葳身上并没有什么大的疑点,但如果她真的是林乔记忆中的那个女人,那么也许她身上还藏着秘密。
几天后,徐逸带着林乔去了叶葳的学校。在路上,林乔和徐逸说起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徐逸一边咬着包子一边认真听着,好不容易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之后,才转过头问她:“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个女人就是叶葳吗?比如登记或者监控之类的。”
林乔摇摇头:“没有,都过去挺长时间了,那些记录我都没查到,那天晚上一起值班的同事也没什么印象。”
“那你为什么就认为那个女人是叶葳?”徐逸看着她。
“嗯……直觉?”林乔小声说。
徐逸笑着摇了摇头:“你啊你,直觉虽然很重要,但也不是张口就来的,总得有点辅助的证据。不过一会儿你可以问问叶葳,说不定真是她呢。”
他们走到办公室的时候,叶葳还在上课,于是他们就先向办公室里的几个老师了解情况。大家对叶葳的评价都很一致,认真负责,与人为善,和大家的关系也都相当好。
“她呀,一直都把家庭和工作关系平衡得很好的,可惜出了这事,又没能生孩子,好好儿的一个家都散了。”一个年纪较大的女教师惋惜地说。
过了一会儿,下课铃响了起来,叶葳抱着几本书走进办公室。叶葳刚看到他们时脸上露出了几分惊讶,随后又恢复了往常温柔的样子,招呼他们到一间没人的教师休息室说话。叶葳给他们倒了水,然后在林乔对面坐了下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白衬衫,衣摆掖进米黄色的一步裙里,显得温柔动人。
徐逸向叶葳询问的是一些关于她的补充信息,林乔就在旁边做着记录。叶葳一一回答了问题,表现得相当镇定,像是已经从丈夫逝去的悲痛中脱离出来,克制又清醒。
询问得差不多后,林乔看着叶葳说:“叶小姐,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有天晚上在警察局的门口,您忘记带钥匙,在路边坐着。”
她仔细地看着叶葳的脸,想要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一些蛛丝马迹。但叶葳表现得相当平常,想了一会儿后回答道:“不好意思林警官,我真的没有印象我们见过,或许是您记错了。”
林乔看着她的眼睛,又说:“或许真是我记错了。不过叶小姐,最近气温挺高的,您现在还穿着长袖,当心中暑。”
叶葳交握着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随后温和地说:“我前段时间生了一场病,所以身体不太好,谢谢林警官的关心。”
“你好像对叶葳很怀疑?”回去的路上,徐逸问她。
林乔搓了搓自己的短发,说:“她表现得太冷静了,像是早就知道我们会问些什么问题,所以把答案都准备好了,这很奇怪。”
徐逸点了点头:“嗯,确实是有点古怪,咱们再查查吧。”
下午回到局里,林乔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整理今天出外勤的资料,徐逸又出去拿了份报告,过了快一个小时才回来。
林乔有些好奇地凑过去问道:“你去拿了什么报告,跟城北的案子有关吗?”
徐逸坐下来,灌了自己几口水,才长舒一口气说:“对,上次在死者家里调查的时候,刘队在他房间的抽屉里发现了几瓶药,就让我带去检查成分了,刚刚才拿到结果。”
“所以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林乔发问。徐逸听了这话后,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他有些尴尬地眨了眨眼,却没有开口。
林乔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疑惑地问:“怎么了?是什么机密吗?”
“也不是,就是觉得跟你一个小姑娘说这个有点奇怪。”徐逸笑了笑,随后说,“这药里的大量成分是西地那非,也就是俗称的伟哥。”
“我一直生活在循环里。
我是父母的女儿,他们说我要学会忍耐;我是丈夫的妻子,他说我要接受生活;我是同事的伙伴,他们说我要珍惜当下。一天又一天,我听从所有人的话,心甘情愿地成为无数个平凡又伟大的女性之一,却发现原来我的意志只是自己的想象,我不过是他人的玩物、世界的点缀。我陷入这个宇宙最大的骗局里,奔跑在无法停止的循环里,我梦想着能让这个致命的循环停下来,哪怕只有一秒。”
——《叶葳日记》
“笃笃——”林乔站在办公室门口,敲了敲敞开的门。
局长听到声音后抬起头看了一眼,放下手里的报告说:“哦,小林来了,进来吧,顺便把门关上。”
林乔关上门,迟疑地走到办公桌前。桌上亮着一盏白色的台灯,把桌面照得反光,刺到了林乔的眼睛。
局长向后靠在椅背上,拿起自己的茶杯,温和地问:“听刘队说,你最近跟着他们一起调查城北的案子?”
“对,刘队安排我负责一些辅助性的调查工作。”林乔回答。
“嗯。”局长点了点头,笑呵呵地说,“感觉怎么样,会太忙吗?”
林乔急忙摇了摇头,回答道:“没有没有,我很荣幸能跟着大家一起负责这起案子,而且大家也都很照顾我。”
局长了然地点点头,喝了口水,说:“小林啊,这案子呢,你就先不参与了。我听你父亲的意思是想让你调回省城,大概再过两三个月吧。你这段时间呢,就做好之前的工作总结,再把手上的工作交接好就行了。”
林乔有些没反应过来:“局长,我怎么不知道要调回省城这件事?”
“哦?林厅还没跟你说啊,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嘛,之前说是让你下基层锻炼一下,但你也知道,你爸爸刀子嘴豆腐心,不知道多心疼你。”局长笑了笑,“而且女孩子嘛,还是呆在父母身边安定一些比较好,你也长大了,过几年就该成家了,也该收收心了。”
林乔的身上都在发抖,她压了压喉头的涩意,坚持说:“可是局长,这起案子我已经花了很多时间,也有了一些成果,我想和大家一起做下去。”
但局长已经低下头继续看着报告,不再抬头看她:“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文件也快下来了,你做好工作交接就行了。”
林乔沉默了一会,才回答:“是,明白了。”她转身拉开门,觉得自己化成了一团漂浮的灰烬。
林乔没有回到办公室,而是站在警察局外看着那棵孤独的梧桐树。如果不同种类的树有着不同的语言,那么这棵被榕树包围的梧桐树始终是失语的。别的树都听不懂它的语言,即使它的树叶震颤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巨大响声,那也只会成为一阵无关紧要的噪音,隐匿在喧哗的街道里。它只享有寂寞的反复的呓语,只说给它自己听的隐秘的秘密。
它会觉得难过吗?林乔想,毕竟只有它陷入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里,一次次地脱落枝叶直至赤裸,又一次次地发芽生长,等待着枝叶的再一次脱落。它困在这个循环里,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出路。
接下来的半个月,林乔没有再参与案件的调查。她给父亲打了许多电话,一次又一次表示自己的意愿,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而母亲知道她要调回省城后,再一次兴高采烈地给她寄去东西,林乔坐在地板上,闷闷不乐地打开箱子,发现里面装着一双深红色的高跟鞋、两条精致的裙子和一套齐全的化妆品。林乔之前收到过很多个母亲寄来的诸如此类的箱子,但都是把它们堆在墙角积灰。这次林乔没有把箱子合上,而是把东西都拿出来,对着镜子比了比。
也许要把头发留长了,林乔想。
晚上林乔穿着母亲寄来的裙子看电影,她坐在黑暗的影院里发了会儿呆,觉得很没意思,就中途走了出来,打算去洗手间洗把脸。当她推开洗手间厚重的门,她忽然发现叶葳正在洗手台前对着镜子补妆。
这段时间林乔只见过叶葳两次,每一次叶葳都是一副规规矩矩、清清淡淡的模样,而不像今天这样,穿着光滑的丝质黛色长裙,对着镜子给自己描摹大红色的唇彩。林乔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叶葳发现了她。
“林警官。”叶葳看到林乔反射在镜子里的影子,绽开一个笑容,盖上口红转身看向她。
林乔只好走了进去,洗手间厚重的门在她身后慢慢关上,隔离出一片安静又私密的空间。“真巧啊叶小姐,没想到会碰到你。”林乔打开水龙头。
叶葳微笑着看着她,像个和善的大姐姐:“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穿裙子,很漂亮。”
林乔有些不好意思,抬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看起来很奇怪吧,我都很久没穿过裙子了。”
“不会啊,很合适。”叶葳回答,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你平时的样子就已经很好了。”
林乔松了口气,她给自己的手抹上泡沫,有些高兴地说:“嗯,我还是喜欢穿得自在一点。”她看着镜子里的叶葳,觉得她不再像最初见到的那样普通,似乎有一种独特的东西从她身体里破土而出,让她身上的每一处都特别起来。
“你今天也很漂亮,是很特别的漂亮。”林乔忍不住说。
“谢谢。”叶葳笑得眯起了眼,她低下头,用手抚了抚裙摆,又抬起头说,“我其实一直都想这么打扮,可惜之前没机会。”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里的笑意淡了下去,问道:“对了林警官,城北的案子现在调查得怎么样了?”
林乔冲干净手上的泡沫,抽出一张纸擦了擦手:“不好意思,我现在不负责这起案子了,您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去局里咨询一下。”
叶葳有些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说:“我只是问问。”她靠在洗手台上,默默看着林乔擦手的动作,过了一会才温和地说:“其实,我还是很希望会是你抓到凶手。”。
林乔挑了挑眉:“为什么是我?”
叶葳有些温柔地垂下眼睛,看着水龙头边上滴落的水滴,这副神情让林乔想起了之前的叶葳:“因为我觉得,也许你能理解。”
“理解什么?”林乔有些一头雾水,听不明白叶葳的意思。
叶葳笑着摇摇头,和林乔道了别就转身离开。林乔在明亮的镜子里看着她拉开洗手间厚重的门,在走出去的前一瞬间,她看到叶葳回过头对她说了一句话。
“谢谢你的围巾。”叶葳说。
那天晚上,叶葳自杀了。被发现的时候,她穿着一条乳白色的吊带睡裙,面容平静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像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坠入了黑甜乡。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空了的药瓶,还有一把插在玻璃花瓶里的嫩黄色小雏菊。床边的地毯上整齐地排列着一把刀,一本日记,一件叠好的带着黑色血印的蓝色衬衫。窗户大开着,微风吹开了白色的亚麻窗帘,温柔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轻轻地落在她僵硬的尸体上。
这不像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畏罪自杀的现场,更像是一个古老又神圣的祭坛。
林乔接到徐逸的电话赶到现场时,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另一起犯罪现场。一个几近赤裸的苍白女人躺在床上,被房间里的男人紧紧包围着,低声议论着,持着相机拍摄着。一双双戴着手套的手触摸着她光滑的皮肤,仔细检查着她身上每一个隐秘的角落。
林乔突然觉得很难过,是一种她不应该有的难过。她明白,叶葳是个杀人犯,她杀了人,不论有什么难言之隐,她都必将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她无比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但却依然无法克制自己的颤抖。
她下了楼,茫然无措地在路上走着,烈日的刑罚像往常一样施加在她的身上,她流着汗,在衣服上留下一道道红色的水痕。
“我看见过一片荒芜的处女地,无人看管,野蛮生长,充满未知和可能。但有一天,外乡人来了,他们把铁锹深深插入这片湿润肥沃的土壤,直到能从深处挖掘出甘甜的汁水。他们拔除杂草,摘光枝叶,再在枯死的树枝上粘贴大众喜爱的叶片和花朵。我看见她成为了一片永不衰败的花园,供人游玩,任人评判,最后成为整片大陆上无数个精致又死寂的景点之一。但有一天,我看到那些虚假的事物在红色的月亮下冒出了白烟,枯死的树干忽然升起了火苗,火光照亮了黑色的天空,一切明亮如白昼。
在那个夜晚,我看到一片处女地在燃烧。”
——《叶葳日记》
林乔离开山城的前一天,队里在一家烧烤摊里为她组织了一场小小的欢送会。林乔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只是不停地站起来,一个接一个地敬酒,以感谢大家这两年的照顾。
“行了,快吃点东西吧。”徐逸伸手拉了拉她。林乔笑着坐下来,放下手里空了的酒杯,轻轻地舒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烧烤店的老板端上了一大盘冰镇鲜生蚝,一层厚厚的冰块上铺着大个的活生蚝,黄色的柠檬片散落其间。在生蚝灰色的外壳里,嫩生生的肉粉色蚝肉蜷缩颤抖着,亮晶晶的汁水从蚝肉的深处渗出来,散发着淡淡的酸味和腥味。
刘队扬起筷子招呼林乔:“小林啊,这是专门给你点的,老板说这是最好的生蚝,蘸点柠檬汁生吃最鲜了,快试试。”
徐逸拿起一个生蚝放在林乔面前。白色的内壳里,湿滑的生蚝肉被迫敞开自己粉色的内核,林乔有些迟疑地拿着一只筷子戳了戳,那嫩肉像是感受到疼痛一般收缩颤动起来,淋在上面的柠檬汁也随着嫩肉的皱缩而缓缓流动,在烧烤摊黄色的灯光下闪着暧昧的光。林乔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看其他人,发现大家都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下那柔软的蚝肉,伸出舌头舔舐嫩肉上的黏液,吮吸着壳内的汁水,眯着眼睛品味这道美食。
林乔硬着头皮咬了一口,一股柠檬的酸味伴着淡淡的腥味蹿进了她的口腔,那口被她咬下来的滑溜溜的肉仿佛还在嘴里蠕动呻吟着,从咬伤处流出来的汁水滑进她的喉咙,壳内带着腥气的黏液在她的手上流淌,冰凉又粘稠。
队里的同事夸赞着生蚝的鲜美,但林乔一直都没有再碰过那只生蚝,她不停地喝着啤酒,想要洗去嘴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纸巾擦去了流淌在她手上的汁水,但那黏腻湿滑的触感始终让她头皮发麻。
晚上林乔回了家,这是她呆在山城的最后一晚,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她喝得有些过了头,一进房门就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林乔住在三楼,窗外就是一条车来车往的街道,浅绿色的窗帘还没来得及合上,于是每当一辆车驶过她的窗外,都会有黄色的光晕穿过窗户映在房间里,随着车的行进左右晃动着。她的窗户边上装着防盗的不锈钢栏杆,或黄或红的车灯光点就映在栏杆上,从这一头移动到另一头,就像是一团团幽灵化作光点在她眼前飘浮。
她莫名其妙地哭了一会,或许是因为酒精的蛊惑,或许是因为对这座城市的不舍,又或许是因为她再一次想到了叶葳。
在叶葳死后的这段时间里,林乔一次又一次地梦见那个冬夜里的叶葳,她裹着白色的羽绒服,裸露着纤细的小腿,赤着白嫩的脚踩在粗糙的柏油路面上。她站在那棵梧桐树下,身边是焦黑的烟头和呕吐物干涸后留下的痕迹,地上冷得结了一层白霜,但她一直站在那里,抬起头看着光秃秃的树干。
慢慢的,周围的空气一点点变得暖和起来,然后逐渐变成难以忍受的炎热,光秃秃的梧桐树也随着温度的升高慢慢长出新芽,随后伸展开宽大的叶片,再一次枝繁叶茂起来。
林乔觉得四周的空气像是在燃烧,灼热的空气灼伤了她的喉咙和气管,让她几乎喘不上气,而叶葳就站在她前面,慢慢脱下那件白色的羽绒服,露出那件乳白色的吊带睡裙。她的皮肤在灼热的温度下慢慢开裂剥落,渗出的血也被迅速蒸发成红色的雾气,但叶葳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依然伸出手抚摸着那棵梧桐树。
天空都变成了红色,下一秒,叶葳就和那棵梧桐树一起在灼烧的酷刑下熊熊燃烧。
林乔忽然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在里面翻找着那条曾经递给叶葳的围巾,在一顿翻找过后,她拿起围巾跑出了家门。外面的空气依然热烘烘的,热气和湿气裹在她的身上,和汗水一起浸泡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气喘吁吁地跑到那棵梧桐树下。
夜已经很深了,街道上连一辆车都没有,那棵梧桐树依旧在风里孤独地自言自语,黄色的光斑依旧在地上摇摇晃晃。林乔喘着气,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把树下的烟头和捏瘪的易拉罐踢开,然后把那条围巾牢牢地系在树干上。
她学着梦里叶葳的样子,伸出手抚摸着那棵树,然后把耳朵贴在树干上,听着从树的深处传来的声音。她听到了树的心跳声,血液的流动声,也听懂了它在这么多年里一直不为人知的自言自语。
树叶在风里哗哗响,那些飘散在风中的轻声絮语,她突然都听懂了,虽然晚了那么一点,但至少她终于听明白了。
大地在震颤,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夏夜里,处女地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