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一个不太讨好人的故事,但我依然选择把它说出来,毕竟对我来说,没有比真实更为珍贵的了。
没错,这就是我的方式。(Yes, it was my way(注:歌词)) ——相田平部
一【最坏的结果,有可能两个都是假的】
“就是这里,会不会太巧合了?”
相田按下了暂停键,然后拿起桌上的一张复印件对部长说。
复印件的内容是一篇感人的报道,关于一对老夫妻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报道下面还附上了一张老先生年轻时单独一人的照片。
部长看了下复印件内容,然后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闭着眼睛问,“问题在哪里?”
“这么巧,两件事跨度都是52年。而且您看,这篇报道里老先生年轻时的样子和节目里这位老先生年轻时的样子看起来是不是很像?”
相田边说边把复印件上的照片放在电视前,和定格画面上的老先生作对比。
部长重新戴起眼镜看了看,微微点头说,“啧,你这么一说的话,的确有点像呀。如果真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报道和节目肯定有一个是假的了。”
“最坏的结果,有可能两个都是假的。”
“嗯……那么,就辛苦你了。需要什么协助的话,拿着审核表和行动组的水原对接就可以了。他会全力协助你的。”
部长边说边在鉴真审核申请表上盖上“允许”字样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相田说,“第一次会很辛苦,加油。”
相田接过申请表的同时恭恭敬敬地鞠躬致谢。这是他到传播鉴真局新闻科综合部一年来第一次单独出任务,对此他既兴奋又紧张。但一想到传播鉴真局成立当天,局长在电视里发表就职演说的一段话,就觉得责任重大,斗志满满。
“民众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即便是阴暗面也不应被粉饰。日夜交替才是完整的一天,哪有永远春暖花开、阳光普照的地域存在呢?”
这也是传播鉴真局成立的意义:拒绝一切煽动民众情绪的虚假传播内容,哪怕是看起来满满正能量的内容也不被允许。以利用人类的同情心为手段去博眼球的欺诈行为,就如同软刀子割肉一般,比强取豪夺更加恶劣。
相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开始整理资料线索,背后远处的墙上写着综合部的标语:人世间最经不起考验的两样东西,便是人性和谎言。
二【这么说虽然合情但不太合理呀】
“让宫泽马上来我办公室一下。”报社社长说完挂上电话,对坐在对面的相田说,“请稍等一下。”
相田点了下头说,“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社长笑了笑又说,“不过话说回来,投稿这种事,用假名也是很常见的呀。有些人投稿只是想要倾诉隐藏在内心的过往,就像是对着树洞说秘密一样。因为怕被熟人发现所以用假名甚至假地址投稿。”
“这么说虽然合情但不太合理呀。”相田微微皱眉摇了摇头。
“不用这么严格吧。”社长摆了摆手笑着说,“只是日常琐事的投稿而已,即便是杜撰的……”
“贵报是有小说和超短篇专栏的,如果是杜撰的故事,应该投稿到这样的专栏。既然说明了是真实的日常分享,就应该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这是原则。”相田表情严肃地说。
“不不不,您可能不太了解报纸的运作。就算是新闻,有时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也会用假名甚至一个代号来表示。”
“可新闻首先确定了事情的真实性,而且也会有‘化名’这样的标注。这是两码事。”
社长的笑容一下僵住,脸上隐约浮现出“这个家伙真是难缠”的字样。
社长肯定想不到,相田原本的梦想是做一名私家侦探,对于逻辑和细节的较真已经如同呼吸一样习惯使然了。
“叩叩叩”,敲门声化解了尴尬的气氛。
“进来吧。”
宫泽推门走进社长办公室。
“您找我呀社长。”宫泽说完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相田以点头的方式打了个招呼。
相田站起身来,拉了拉外套的下摆点头回礼。
社长给宫泽和相田相互做了介绍后,相田开门见山地开始询问宫泽关于老夫妻报道的事。
“中岛夫妇的名字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投稿地址是假的。对方似乎根本没有拿稿费的打算。之前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所以没多想就刊登了。毕竟这种庸俗又煽情的爱情日常还是蛮受欢迎的。”
当听到“庸俗又煽情”这几个字的时候,相田心中的一个猜疑被划掉了。他之前想过有可能这个日常是编辑自己编造的。有很多报社都这么干,因为缺少优质的新闻线索,干脆编辑自己开脑洞生造新闻。只要不是很离谱的,大多是没人较真核实的。新闻尚且如此,投稿就更有可能造假了。不过从宫泽的态度来看,这个深情的故事不太可能是他创作的,这就好比让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去宣传教义一样,自己都不信,怎么可能去感化别人呢?
“请问,中岛先生投稿是用快递的方式还是通过电子邮件呢?”
“邮寄。”
“稿件原件可以给我看看吗?包括信封。”
宫泽看了看社长。社长点头回应。
大约10分钟后,宫泽把中岛先生的投稿信交到了相田手中。
相田仔细看了看信封,然后又拿出稿件看了看,果然找到了他觉得可能会有用的线索——稿件用的稿纸是专用稿纸,如果不注意的话不会发现稿纸上的浅灰色的logo:仙鹤图案配上文字——千鹤介护中心。也就是养老院。
三【自己潜意识竟然希望那些质疑是错的】
相田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滑动鼠标的滑轮看着电脑上关于千鹤介护中心的资料。
根据资料显示,千鹤介护中心成立已有30年。前身是千鹤综合医院。因为医院需要扩建所以重新选址搬去了别处,之后被一家公司接手,改造成了现在的千鹤介护中心。
相田合上电脑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床边躺下,又拿起之前的复印件重新看了一遍中岛先生的那篇投稿,名字叫做《妻子的七日遗愿》,内容如下:
一月中旬,我的妻子过世了。
整理遗物的时候,我在医院病床上枕头旁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一首题为“七天”的小诗。
“神明啊,我向你祈愿。请给我七天健康的时间,让我能走出这个病房。
第一天, 让我能站在厨房里,做一堆好吃的料理。
能把他喜欢的饺子、肉味噌、咖喱、炖菜全都做好放在冰箱里。”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被无形的手狠狠往下拉了一把,就像是个开关,呼吸都因此暂停了一下。妻子是在去年11月突然住院的,本来想着很快就能痊愈出院回家,所以连日常生活用品都没有整理。谁能想到,我最爱的妻子呀,就这样慢慢地变成了无法回家的人。
妻子还写道,
“第二天,能让我好好享受织围巾之类的手工艺的乐趣。
第三天,能让我把家里整理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
第四天,能让我带着爱犬一起开车兜风,一直去到我们初识的公园里,和他再牵着手一起散步。
第五天,能让我准备11个蛋糕和礼物,为孩子们举办生日会。
第六天,能让我和朋友一起,在女子会上一起唱卡拉OK。
第七天,能让我和他两个人不被打扰地在房间里度过,听我们最爱的CD,聊上整整一天。”
很遗憾呀,妻子的愿望最终没能传达给神明,除去最后的场景。
“愿执子之手,静待最后的时光。”
我最爱的妻子呀,感谢你这52年的陪伴。
虽然看了很多遍,可还是会鼻子发酸。如果是没有感情的杜撰,那字里行间掩不住的温度又怎么解释呢?“我是不是过于理智和偏执了呀?”相田喃喃自语着把复印件放到床头上,一手枕到头下看着天花板开始思考。
没一会儿,手机响起,是好友长谷川打来的,他告诉相田,有个朋友正在考虑资助他们开办私家侦探社。如无意外,一周后事情就可以敲定了。
相田激动地一下坐起身来,对着电话傻笑。
之后两人互相聊了下近况,已经平复了情绪的相田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长谷川。
“这么温馨浪漫的事你都要较真,也难怪一直单身了。不过……”长谷川停顿了一下。
“嗯?你也觉得哪里不对吧?”
“既然是写亡妻的事,为什么照片是单人照呢?大家应该都想看看这个天使一样存在的妻子的样子吧?”
“也许是没有两人的合照吧?那个年代相机还没普及呢。”
“这个理由也太牵强了吧。还有,既然信中提到了还有儿孙,为什么中岛先生会住在养老院呢?”
“这个很平常吧。为了不给后辈添负担而选择住养老院的人很多呀。就像是小孩子被送去幼稚园一样,老人也会有自己的圈子,并不是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啦。”
“哎?不对呀平部,明明是你在质疑,我帮你找疑点,为什么你一直在解释?”
相田愣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潜意识竟然希望那些质疑是错的。
挂了电话,相田重新躺下,决定暂时放空。就像书里说的那样:黑夜适合提问,而正确答案最好是在白天寻找。
四【那就还是坐老地方吧】
车沿着蜿蜒的海边公路向前行进着。
相田从车窗望出去,蓝色的海面平静得像一块绸缎。他试想着剪下这绸缎的一角来,或许就能轻易地把心头那些日常累积下的种种坏情绪擦拭得一干二净。
果然,选择这样的地方疗养生息再合适不过了。相田恍惚间差点就开始做退休后的计划了。
走进养老院的大门后,相田再次恍惚了一下。白色的天花板连接着粉绿色的墙面,零星挂着些手绘淡彩的花卉图案,下面大多是相关的诗句或者名人的金句。
原木色的墙裙贴心地安装了足够长的扶手,淡蓝色的大理石地面也贴心地做了防滑处理,这样就几乎不用担心老人们会意外滑倒。
这里就像是一片倒置的森林,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花香,说不出是哪种花,只是觉得这味道能让人彻底平静下来。和之前看海时的心情有些相似,但多了一份安全感。
前台小姐微笑着询问相田的来意。相田刚刚表明自己虚构的记者身份,前台小姐就直接问,“没猜错的话,您是来采访石川爷爷的吧?”说完拿起文件栏里的名册翻开,直接打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一张老人的照片,下面是老人的名字:石川诚也。
这和综艺节目上的名字是一致的。
“嗯嗯,没错。”相田点头。
“爷爷现在果然是名人了哈。”前台小姐边说边把手放到了一旁电脑前的键盘上,说,“麻烦您出示一下工作证或者其他身份证明。”
相田拿出驾照递给了前台小姐,问,“来访的人都要登记吗?”
前台小姐边登记边回答,“因为之前发生过诈骗事件,所以非亲属关系的人来探访,都要登记相关信息。并且只能在接待大厅见面。请您不要介意。”
相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登记完后,前台小姐拨通了电话,说了几句后,转头对相田说,“石川爷爷正在为周年庆排练,您是在这里等还是想去看看?”
“去看看吧,这可是很好的素材呀。”
“好,请您稍等。”
几分钟后,接待部的人把相田带到了活动中心。
活动中心的中央场地刚刚结束阿波舞的排练,参加的老人们有说有笑地回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休息。工作人员搬了一把高脚椅和麦克风架放在中央,四周的灯光也稍微暗了下来。高脚椅上方的顶灯被打开,投下一个圆形的光亮。大家都很默契地渐渐安静下来。
“石川爷爷来了。”接待人员低低地说了句。
话音刚落,石川先生从一边走到了高脚椅前。他穿着一身黑色的修身西服,内配白色衬衣和黑色领带,尖头的白前脸黑皮鞋擦得锃亮,头上戴着顶白色帽带的黑色礼帽与皮鞋呼应,整体看起来像极了美国六七十年代的流行歌手。
石川先生坐到了高脚椅上,一只脚搭在椅撑,把话筒放在了话筒架上,然后对着一边的音响师点了点头。前奏响起,是《My way》。
当石川先生开口唱第一句后,相田忍不住问了句,“是不是原唱忘记消掉了?”
“哈哈,我们第一次听也是和你一样的反应呀。这是石川爷爷本人的声音啦。”
相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闭上眼听,无论是声线还是咬字发音,几乎和弗兰克·辛纳屈(Frank Sinatra)一模一样。
“石川先生是留过学的人吧?”相田忍不住低声问。
“没有啦。不过很意外吧?爷爷让人觉得意外的事还有很多呢。”
“哎?比如呢?”
“听说爷爷刚来的时候,为了争取现在的房间,差点和另一个爷爷打起来。当时他凶巴巴的样子,吓得大家差不多一个月不敢和他多说话。可是熟悉了以后才发现,爷爷其实是很温柔很好的人呀。”
相田点了点头,没有再接话,他想还是应该先安静地听石川先生唱完,这也是起码的尊重吧
排练结束后,接待人员把相田带到了石川先生面前,并说明了来意。
“哦……辛苦了二位。”石川先生对接待人员和相田点头致谢,然后问接待人员,“那就还是坐老地方吧。可以吗?”
五【我有点不舒服】
换上了便服的石川先生像是变了个人,没有了彩排时深情款款的样子,现在的他笑眯眯地看着相田,皱纹如同五线谱一样,铺满了欢乐的音符。在他背后的墙上是幅手绘淡彩海棠花,下面是川端康成的名句:“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未眠。如果一朵花很美,那么我要活下去。”
石川先生和相田现在所坐的位置,位于接待大厅的中央偏左,也就是石川先生之前所说的“老地方”。只要是在接待大厅呆着,他都会选择坐在这里。来访的记者从没人问过他为什么,相田是第一个。
“你可不太像记者呀,相田君。”石川先生笑眯眯地说。
“哎?”相田尴尬地笑了笑,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够专业露馅了?到目前为止,和石川先生说话还没超过三句,没理由这么快就被发现吧。
“最近见过很多记者,你是第一个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坐在这里的人。”石川先生赞许地点了点头说,“现如今像你这么用心的记者可不多了。你很厉害呀相田君。”
相田不好意思地笑着抓了抓后脑勺,像个羞涩的高中生。
“因为您之前提到’老地方’,所以我想一定是有重要的原因的。”
“那座山看起来很一般吧?”顺着石川先生手指的方向,相田转身看向落地窗外,在海的另一边隐约可以看见座山,像半截涂了芥末的妙脆角立在海平面上,的确不是很起眼。
“那是位于S町的角山,我的老家就在山脚下。虽然不起眼,却是承载了我整个青春的地方。所以每次看到它,那时的回忆就会像潮水一样‘哗’一下涌遍全身,整个人都变得精神起来了。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可真好呀,天空都比现在的要蓝很多。常常想着能在天上打滚,哈哈哈哈。”石川先生边笑着说边比划,像个兴奋的少年。
虽然可以理解石川先生这种思乡情结,可相田还是觉得有点说不通,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角山的座位不止这一处,难道是石川先生对于看的角度也有讲究吗?
相田这么想着,以至于看着石川先生的眼神都失焦了。
“喂,相田君。”石川先生的手在相田眼前晃动了几下。
相田回过神来,眼光无意间落到了石川先生身后墙上的那幅海棠花上。
石川先生笑了笑说,“你也注意到这幅画了呀。果然,你观察力很棒呀。”
听到石川先生这么说,相田一下反应过来,原来是花语!
“海棠花的花语是游子思乡,刚好映衬出您的心境,所以您才一定要坐在这个位置对吧?”
石川先生点了点头说,“我呀,是个仪式感很重的人。没办法,即便是被当做矫情也好,习惯了,改不了,也懒得改了。由他去吧。”
这么说的话,也难怪石川先生要带妆彩排了。相田想。
“冒昧地问一下,听说您刚来的时候,为了房间安排的事差点和别人动手,也和仪式感有关吗?”
“哈哈,这个你也知道了呀。”石川先生笑着说,“因为只有从那个房间的窗外看角山,才会和这里有同样的感受。”
相田点了点头,觉得有必要开始往正题引导了,于是心里想着报纸上的事,开口说,“中岛先生,我有个……”
说到这里相田停住了,他意识到自己犯错了。
石川先生脸上的笑容一下凝住,然后慢慢散开,神情不怒自威。
不等相田继续说话,石川先生淡淡地说了句,“我有点不舒服。”然后起身往住宿处走去。
“请等一下。”相田赶紧站起身来,他明白现在唯一的选择只有和盘托出了。
石川先生背对着相田,面无表情。
相田说明了来意后,石川先生并没有转身的意思,在相田暂时没有再开口说话的间隙,石川先生又继续迈步向前。
“虽然是出于真心,可现实和幻想完全不是一回事呀!”相田着急地有些失态,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石川先生身体稍稍前倾了一下,再次停下脚步,依然没有回头。
“抱歉,我失态了,请您原谅。”相田躬下身致歉,并继续说,“我能理解您的所作所为完完全全是出于真爱,可这并不能成为虚构事件的理由呀。您那么在乎仪式感,为什么要用虚幻来表达真实呢?”
相田说到这里停顿了下, 然后鼓足勇气说,“由美子小姐如果还在世的话,一定也会不高兴吧。”
相田说完直起身来的时候,只有一个保洁大婶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相田叹了口气,对大婶苦笑了下,转身走向出口。夕阳的余晖把大门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暂停键。
那么,也只能先告一段落了。
六【嗨,诚也!我是76岁的你哦。】
窗外的夜空被染成藏蓝色,和下午石川先生身上那件便服的颜色很像,沉静而温和。
相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专注地看着懒人支架上的Pad。里面正在播放石川先生在综艺节目《如果可以回到过去的“话”》里的片段。
石川先生站在空旷的草地上,背后可以远眺到波光粼粼的大海以及……
角山?!
再次看这个画面,相田才惊觉,原来这段内容是在千鹤介护中心门外的广场上录制的。
石川先生对着镜头挥了挥手说,“嗨,诚也!我是76岁的你哦。”
接下来是石川先生对18岁时的自己说的话,大概的内容是“剧透”了下自己将会复读两年,结果还是没能考上自己所期望的东京都大学,只能退而求其次上了差一档的中央大学。
虽然是不太如意的人生经历,但石川先生的言语中表达着他的乐观豁达,以至于看到这段画面的嘉宾们都大笑着鼓掌。
接着,石川先生又对24岁的自己说了一段话。而此时画面上的字幕写着:76岁的石川诚也对24岁时犹豫要不要求婚的自己说。
石川先生再次对着镜头挥手,打趣地说,“嗨,诚也!又是我哟!76岁的你。”
嘉宾们再次大笑起来。
这次相田没笑,他坐起身来,把Pad取下捧在手里,表情有些凝重。
石川先生对着镜头继续说:“你最近好吗?我告诉你,你会在公司认识一个姑娘,之后她就会成为你的女朋友哦。这个姑娘就是又漂亮又温柔的由美子。
之后你会有想要求婚的念头,可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够优秀,怕自己无法给由美子幸福,所以一直犹豫着没能开口。
诚也,听我说,心中有爱的话就要立刻行动啊!因为……两年后由美子因病过世了。”
石川先生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他停了下来,努力克制住情绪后,接着说:“之后的日子里,你在无比懊悔和悲伤中度过,你永远无法忘记由美子。因此,你直到76岁,依然孑然一身,未曾婚娶。
所以诚也,拜托你一件事,请转告由美子,‘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深爱着的人。’
请一定一定记得告诉她……”
石川先生再次停顿了一下,之后提高音量,举起双手作迎接状说,
“由美子,我爱你!”
相田长长地舒了口气,把Pad放到床头柜上重新躺下。
这段视频他已经看了不下十次,可每次看完的感受都无法用言语表达,短短不到5分钟里塞满了52个令人唏嘘的四季。
无论是那篇文章还是这个视频,都能让人感受到真实质朴的情感。可两件事本身完全矛盾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到这里相田再次起身来到工作台前,打开笔记本。页面还停留在之前搜索的关于千鹤介护中心的资料介绍上。
相田左手撑着脑袋,一边重新浏览资料,一边回忆下午的经历,突然资料里的一行字跳入眼帘,虽然之前就看到这行字了,但当时哪里能想到这行字竟然是个重要线索:千鹤介护中心前身为千鹤综合医院。
相田的大脑开始加速运转起来,之前那些零散的线索开始慢慢汇聚在一起,变成一部黑白电影,背景音乐是《My way》,那种黑胶唱片音质的,但听不出歌者是原唱还是石川先生。不过无所谓,如果推论没错的话,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三天后的午后,相田刚刚从午睡中醒来,手机显示了一个有些眼熟的号码。
“您好,请问是相田平部先生吗?”
“是。”
“这里是千鹤介护中心。”
七【我有点不舒服,这次是真的】
石川先生的房间简约而整洁,主色调只有白色和浅原木黄,是那种杂志上常见的所谓性冷淡风的一种。不过当相田站在房间中间时,却感觉像是置身于一块巨大的华夫饼干里,心情也跟着变得柔软起来。
“来,白桃乌龙茶配这种春季限定的樱饼,糯软却又不失弹性,小小的一口下去,嘴里满是春天甜丝丝的味道,也许会想恋爱哦。哈哈,请吧,相田君。”石川先生笑着说。
相田站起身来,深鞠躬说,“上次的失态还请您见谅。”
“快坐下吧,如果我还生气的话,也不会请你过来了呀。不过……”
“嗯?”
“吃樱饼的事你要帮我保密哦。哈哈哈。边吃边聊吧,来。”
相田松了口气,笑着重新坐下,端起杯子闻了闻,白桃香甜的气味顺着鼻子在大脑里打了个盘旋,之后渐渐弥漫到身体各处,整个人感觉像是被脱去一层重重的壳,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其实说起来应该我先道歉才是。”石川先生说。“就那么自顾自地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当时心里肯定不好受吧?”
“说实话……是有那么一点。但那是因为我太唐突的关系,也算是自作自受了。本来以为您不会再见我,可没想到居然会有机会到您的房间里来。之前听说会客的话,如果没有特殊原因,一般都是只能在接待大厅的。”
“因为我要感谢你呀相田君。真的很谢谢你。”
“谢谢!”
“那天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我还是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认真地看角山,我发现,其实根本就没有区别嘛。并没有因为角度的变化而改变我的感受。其实那一刻,我几乎要被你说服了哦。当听到你说,如果由美子还在的话,也会不高兴的,眼泪就不自觉地就流下来了。”
相田愣了下,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内心再次泛起一阵懊悔。
石川先生喝了一口茶,然后对着樱饼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相田边吃边聊。
相田拿起樱饼,轻轻咬了一口,正如石川先生所说,仿佛看见四周的空气都变成了温柔的粉色。
“今天的话,可以随意提问吗?”相田试探性地问。
“想说什么就说,觉得对的事就坚持去做。”
相田用力地点了下头说,“我这两天去了趟新千鹤综合医院,托同事帮忙协调,找到了医院之前在这里办公时的平面图,您这个房间就是当年由美子小姐生前住的病房对吧?”
石川先生轻闭了下双眼,微笑点头。
“我还听说,由美子小姐生前的最后一天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当时有个男生一直陪着她。我想,应该就是您吧?”
石川先生长长地舒了口气,问,“听歌吗?”
“《My way》。”相田脸上流露出“我猜应该是这首歌”的表情。
石川先生笑着眨了下右眼,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复古黑胶唱片机,按下播放键后,重新回到沙发前坐下,拿起樱饼咬了一半,然后看向窗外细细咀嚼起来。眼神里隐约能看见时光倒流的样子。
相田暂时没再说话,不忍心打扰两个身处不同时空的爱人会面。他像个孩子一样规规矩矩地坐着,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丁点声响,默默地把整个房间看了一遍后,才留意到在复古黑胶唱片机的左边放着一个相框,里面就是那张登在报纸上的石川先生年轻时的照片,但似乎又有哪里有些不一样。
相田轻轻起身走到相框前,小心翼翼地拿起相框看,发现报纸上所刊登的照片是被扫描进电脑后后期修过的,原本照片的右上角有一小团模糊的影子,看起来应该是镜头被什么遮挡了一下。
“是手指。由美子的无名指。那个傻丫头拍照时不小心遮了点镜头,留下了这样的光斑。”
相田背后传来石川先生温和的声音。
石川先生走到相田身边,拿起相框,边小心翼翼地打开边说,“真是遗憾,这是我们唯一的合照。我在照片里,她在照片外,这无名指的光斑成了连接我们回忆的见证。”
石川先生从相框里取出照片,翻转过来,上面有两行字,是两种不同的笔迹,而同一个人的笔迹,又是用两种不同墨水写上去的。
“当时照片洗出来后,由美子就送来给我,在背后写上了‘傻小子’。我就顺手在前面加上了‘傻丫头拍的’。记得当时我还笑话她太过迷糊,手指挡住了镜头都不知道。”
石川先生说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幸福,感觉这情景就发生在几分钟前。
“那这行字呢?‘真是天生一对呀’。看起来是隔了不少时间补上去的。”
“是在由美子过世的那天,当着她的面我写上去的。”石川先生深呼吸了一下,摇了摇头说,“当时还是没勇气说‘请嫁给我吧’这样的话。电视小说里常见的这种情节,还是过于理想了呀,这种状况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往往脑子一团浆糊,焦虑多于思考,你没时间去考虑,你怕错过任何一秒,所以任凭你做好了怎样的打算,都会被打乱的。也因此人世间才会有那么多关于生离死别的遗憾呀。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就好像看见由美子笑眯眯地伸出无名指,等着我给她戴上刻下了幸福未来的戒指,可是我没能做到。所以,她虽然是笑着,可眼里满是泪水。”
说这句话的石川先生,同样也是被泪水浸湿了双眼。
相田轻轻抚了抚石川先生的背,明白为什么他会把这张照片的扫描件拿去投稿了。
相田扶着石川先生重新走回沙发前坐下,并从边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石川先生双手捧着纸巾敷在脸上,抽泣了几下后,做了个深呼吸,之后拿下纸巾笑了笑说,“抱歉呀相田君,我失礼了。”
相田微笑着摇头回应。
“所以,正如你推测的那样,报纸的投稿是我虚构的。厉害哦相田君,这么用心。你应该很爱你现在的工作吧。”
“其实,我的梦想是做个私家侦探来着。做现在这份工作,起初是因为我父亲。”
“哦?”
“我父亲是个老实又正直的人,工作也好生活也罢,因为这样的性格吃过不少亏,即便是我母亲为此抛下我们父子不告而别,他也依然坚持自己做人的原则。想来我的人生也真是有意思,我想做私家侦探是为了找到我母亲,而我现在的工作是为了我父亲。”
石川先生微微皱眉点头,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大概5年前开始,突然开始流行各种人性测试的节目。起初的本意是好的,但后来跟风的人多了,就慢慢变成以博人眼球和盈利为目的的劣质节目了。我父亲看过一部分,对这类节目很反感,他说,人世间最经不起考验的两样东西,便是人性和谎言。可偏偏这样的节目两样都占了。”
“是呀。我也看过一些,我常常想,如果现实中真的发生了那些测试里的事,会不会有人以为是拍电视,一笑了之不闻不问呢?”
“没错。我父亲就是这个意思。之后有次在街上,被这种人性测试的节目组拉住,让他参与,他就直接对着镜头一顿数落,由于情绪激动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结果关于他的片段被节目组后期剪辑,把他塑造成了节目中一个冷漠暴戾的路人甲,作为反面教材呈现到观众面前。
“真是混蛋。”
“之后网上有很多关于批判我父亲的言论,还有人声称是我父亲的熟人,绘声绘色地给我父亲编造了一段段黑历史。虽然我父亲不太懂上网,看不到这些言论,可还是有人在我家附近贴了海报之类的东西,上面写着针对我父亲的很难听很恶毒的话。”
“你父亲一定很生气吧。换了是我,一定要把造谣的家伙找出来狠狠教训一顿。”
“父亲好像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说这样的结果反倒证实了他说的话,他坚持自己的观点,人世间最经不起考验的两样东西,便是人性和谎言。之后他让我写了一篇关于这件事的文章发到网上,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这句话会成为我现在所在部门的标语。其实细想之下,私家侦探也好,现在的鉴真调查员也好,本质上都是追寻真相。”
“其实人们所追寻的真相,往往是想要得到最贴合内心想法的那个答案。一旦结果无法达到预期,就会一直质疑下去。一不小心反而走向反面。想要得到真相,最需要的是面对现实的勇气。所以相田君,你选择的路不轻松呀。”
相田点了点头,他现在才彻底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很在意查石川先生这件事。因为母亲出走的事在他幼小心灵上投下了阴影,所以从爱情观上来说,他无法相信世间还存在情比金坚的爱情,可潜意识里,他又期待这种爱情的存在。他甚至曾幻想过有一天母亲突然出现在家里,告诉他,只是因为迷路所以耽误了回家的时间,现在回来了,一家三口又可以重新回到温馨幸福的时光里了。正是因为这种潜意识,所以在长谷川提出质疑时,相田会不假思索地做辩解。
潜意识这种东西就像潜泳时吐出的气泡,当你需要喘息时就会冒出来,带着你一路向上,让真实的念头浮出水面。
“说到真相的话,我很好奇你最近还有什么新发现吗?名侦探相田君。”石川先生半开玩笑地说。
“那幅海棠花,我发现自己弄错了,其实是秋海棠对吧?虽然名字差不多,可花语却完全不同了。秋海棠的花语是苦恋,据说秋海棠在中国古时又被称为断肠花,经历生离死别的恋人们,就常把自己比作秋海棠,来表达伤感的情绪。我想这才是那幅画对于您真正的意义所在吧?”
石川先生点头“嗯”了下,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严肃起来,但还是说,“厉害呀相田君,请继续。”
“哦,对了,您投稿用的‘中岛’,其实是由美子小姐的姓氏。也就是说,由美子小姐的全名是‘中岛由美子’。这点在去医院调查时已经证实过了。在确认您的真实姓名后,我不明白为什么您投稿的姓会是‘中岛’这个姓氏,当看到节目里只提到‘由美子’这个名字时,我突发奇想,也许您是把由美子小姐的姓和名拆开了用吧。因为在老家曾听说过有人为了表达对妻子的爱意,不顾族人反对改随妻姓的事。所以我想您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吧。”
石川先生没有说话,往后靠在了沙发背上,微微皱眉,看起来有点疲倦的样子
“石川先生?”
“我有点不舒服……这次是真的。不过稍微休息下就好。不介意的话,请继续说吧。”石川先生长长地舒了口气说。
相田点了点头,说,“然后是关于《My way》这首歌,我也是查阅了这首的创作背景后才发现……石川先生!您怎么了!”
也就半分钟不到的时间,石川先生脸上的血色连同唇色一并消失,额头开始沁出汗珠,手放在不停剧烈起伏的胸口上,紧闭着双眼,眉头紧皱。
“请坚持一下!”相田说完赶紧跑到桌前,之前就看见桌上有内部用的电话,相田拿起电话,按下急救呼叫键。
陪护士带着医生赶到房间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樱饼,本来就很焦急的她一下像被点燃的爆竹,红着眼吼起相田来,“爷爷不能吃甜食你不知道吗!你是想要他的命吗!亏了他把你当朋友请你进房间!”
相田没做任何解释,只说了,“对不起,是我的错。”
陪护士随后叫来了担架组,医生给石川先生简单急救处理后,帮他戴上了吸氧器,担架组准备抬他去医疗部。临出房间前,石川先生抬了下手示意停下,然后看向相田。
相田走到担架前,石川先生拉开氧气罩,低低地说了声,“谢谢你呀相田君。期待再见。”
相田红着眼用力点头,说,“一定。一定要再见。”
八【此刻灯光渐暗,静候一段回忆上映】
如果说比自然醒更舒服的事,大概就是打开窗时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和映入眼帘的好天气了吧。
相田站在窗口,想到了很喜欢的一段话:“好天气像极了可爱的恋人,让人不忍辜负,一整天都会怀着要珍惜眼前幸福的心情。做任何事都觉得愉悦,整个人元气满满。”
伸了个懒腰后,相田去厨房做了份简单的早餐。洗漱完毕后,顺手把之前的审核表以及这些天收集来的资料全都搬到了餐桌上,边吃早餐边开始整理。想着中午的时候给千鹤介护中心打个电话,询问下石川先生这一周的近况如何。
“叮咚”。门铃响起。
相田打开门,是快递小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类快递袋。相田看了下寄件人:石川诚也。
这名字像是会发光一样,相田心里一下明朗起来。
相田重新坐回桌前,拆开快递袋后又小心翼翼地撕开文件袋封口,往里看去,是一张CD,包装壳上写着:好久不见。
相田拿起餐巾擦了擦手,把CD取出放进CD机里,调整好音箱的音量后,重新走回到餐桌前,换到面对着窗口的位置坐下,双手环着咖啡杯,把情绪平铺在窗外的天空上,等待着故事经过。
熟悉的前奏响起,是《My way》,思绪跟着节奏在脑中拉开幕布,相田眼前便出现了那天午后在石川先生房间里的场景。
“嗨,相田君,是我哟。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相田仿佛看见石川先生坐在沙发上,微笑着打招呼的样子。就像在节目里那样。“抱歉呀相田君,让你担心了。听说你打过几次电话来询问我的情况,真是感谢呀。
我已经回到介护中心啦,恢复得还不错,不用担心啦。另外,还让你替我背了樱饼的黑锅,实在不好意思,等我完全好了,请你吃顿大餐作为补偿吧。
上次我们的谈话好像才刚刚开始,那么我就先接着继续说吧。嗯……感觉好正式的样子,突然不知道从何说起了哈哈。哦,想起来了,你说你查到了《My way》的创作背景对吧?那么,就从这首歌开始说吧。
我呀,真的是很后知后觉,如果当时能像你一样用心去查阅资料,就能早点明白由美子的心意了。我是在由美子去世后才开始努力学这首歌的,也是在学习期间才明白了由美子过世那天为什么要一直循环播放这首歌的意义。特别是开头几句,翻译过来的歌词大意是:‘如今,结局将近,而我也将面对,人生最后的落幕。’
每次无论听还是唱这几句,我的记忆都会瞬间回到由美子去世的那天午后。”
相田发现窗外的天空竟配合着渐渐阴沉起来。他起身关上了窗,重新回到桌前坐下。窗框和天空形成一个奇妙的构图,相田感觉像是置身于电影院中。此刻灯光渐暗,静候一段回忆上映。
九【谢谢你,我最爱的诚也。再见啦】
住院部的午后通常是安静的,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也似乎变得没那么刺鼻,卷着各自不安的情绪随微风一起飘出窗外,病人们此时得以安睡,有种一觉醒来就能痊愈回家的错觉。
由美子靠在床头,头发被母亲梳理得很整齐,脸上也化了些淡妆遮盖病容。石川坐在由美子身边,额头上因为着急赶来,汗水还没干透。
“要不用这个擦擦汗吧。”由美子递给石川一块藏蓝色的织物。
石川接过织物看了看,有点疑惑地说,“这个……真的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啦傻瓜!是我还没织完的围巾。准备圣诞节给你的,不过抱歉,可能无法完成了。”由美子撇了撇嘴。
石川打开围巾看了看,围巾的一角上织着两个人靠在一起的剪影,“好有爱啊。拜托一定要完成呀,听说今年的冬天会特别冷,没有围巾我可能活不下去了。”石川试图缓解气氛,可表情出卖了内心的焦虑。
“听歌吗?”由美子问。
石川点头“嗯”了一声。
由美子按下了床头录音机的播放键,《My way》的前奏响起。
“没记错的话,那里就是诚也的故乡吧?”由美子看着窗外海平面上的角山说。
石川顺着由美子的视线看向角山说,“嗯。我家就在角山的山脚下。”
“好想去呀。看看诚也长大的地方,一定是非常美好的地方。”由美子微笑着说。“所以诚也你才会这么温柔。”
“我带你去。反正地方也不大,一天就足够了。如果你太累的话,就两天,不行就三天。喜欢的话,就算住下来也没问题。”
“哎?可以吗?常住的话也没问题吗?”由美子问。
“当然。因为是由美子你呀。”石川说着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答案。
“啊……真好呀。”由美子笑着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弯成了月牙。“不过,也只能说说啦。”由美子低语了一句。
“嗯?”
“没什么没什么啦。”由美子笑着摆了摆手,“啊,对了,想拜托诚也你一件事,好不好?”由美子双手合十,像只学会贺岁礼的可爱小猫。
“没问题,多少件都没问题。”
“可以学唱这首歌吗?叫《My way》。第一次听到,是在我们约会的那个白鹿公园旁的音像店里。我想作为我们的纪念曲好不好?”
“嗯嗯,记下来了,一会儿我就去买。”
“傻瓜,肯定早就卖光啦。你就把这盘录音带带走好了。我拜托美绪专门做的,两面都只有这一首歌。所以,辛苦你啦诚也。”
“不会不会。”石川摇了摇头,“很好听的。”
“可是再好听也会腻味的吧。”由美子说到这里,眼中划过一丝忧伤。
“只要是和由美子你有关的,永远都在赏味期。”
“哎?今天的诚也不太一样呀。”月牙再次挂在由美子脸上,可月牙的弯角也刺痛着石川的心。
“对了,说起来,诚也有一次喝醉了,和今天的状态倒是很像哦。”
“啊?!哪次?我怎么不记得了。”
“就是公司年庆的那晚呀,大家一起喝酒庆祝,刚好电视里放着球赛,你就突然跑来和我说,以后想要生很多孩子,11个左右就好,这样就可以组成一个球队。一到周末就一家人浩浩汤汤去踢球,路人肯定羡慕到哭。”
“不会吧……”石川瞪大着眼,脸上写满了尴尬。
“我被美绪怂恿着逗你。”
“等下,说到美绪,我突然想起一个片断,那天后来是不是你们也喝多了?”
“哎?我们怎么了?”
“我记得快结束的时候,美绪非要抢驻唱歌手的话筒,然后拉着你说要成立女子组合出道,之后还合唱了一首歌。”
“哈?真的吗?”由美子双手竖起捂着嘴有点害羞地笑了,之后说,“我们俩的确私下说过要成立组合的事。这么说的话,你当时是真醉还是装的呀?”
“没有装啦,你说的我完全不记得了。你继续说说看,后来我怎么样了?”
“我逗你说,一次生11个孩子会不会太辛苦了?没想到你……哈哈哈。”由美子捂着嘴笑了起来。“你一脸认真地说,‘是呀,想来是有些辛苦了,就三代人好了,不行的话就四代人。所以,由美子,我们得好好努力活久一点哦。’说完还做了加油打气的动作鼓励我。哈哈哈哈。”
石川扶额摇着头也笑自己太丢人了。
“所以……抱歉呀诚也,我没办法努力下去了。”由美子眼中含泪微笑着说。
石川感觉到心被狠狠往下拉了一下,鼻子发酸,双手悄悄用力捏着自己的大腿,脑中有个声音说,“不可以哭。”
“抱歉呀诚也,我到现在还没能学会做你爱吃的料理,饺子、肉味噌倒是能应付得来,可是你最爱的炖菜还没学会。”
石川摇了摇低着的头说,“没关系,吃什么都可以的。”
“哪有,难得做一次樱饼给你,没想到还害你去了趟医院。”
“不关你的事,医院也没检查出过敏源是什么。说起来,我好想再吃一次呀。”
石川抬起头看着由美子,刚刚低头是在一直努力控制着情绪。
“还有哦,诚也。以后公寓记得多打扫,特别是你鼻敏感,多通风才好。”
“可是……如果没有你监督的话,我可能很难坚持呀。”
“你就当我一直在你身边呀。就算为了我去做吧。”
石川用力点了点头。
“现在回忆起来,和诚也你有关的都好幸福。今天这样的独处也是我住院来最大的期待了。唯一遗憾的是,我们到现在都没像样的合照。难得帮你拍照还搞砸了。”由美子吐了下舌头。“没有的事,那种照片也算是合照呀。我一直带在身边的。”
石川拿出钱包,取出那张由美子帮他拍的单人照。
由美子接过照片,像第一次看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把照片翻转过来,看着背面写的字,红着眼笑了笑。
石川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笔,在上面“傻丫头拍的傻小子”下面加上了一行,“真是天生一对呀”。
由美子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伏在石川肩头抽泣起来。
石川轻轻拍着由美子的后背,也轻轻哽咽着。
“真想和诚也好好拍张合照呀。可是我现在的样子好丑。”由美子哽咽着说。
石川扶着由美子双肩让她直起身来,然后一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一边说,“现在就拍吧!我借了相机。由美子你怎样我都喜欢。”
“还是等我好起来吧。”
“不要等了。我说了太多次等等吧,有过太多次下一次就去做的念头,所有原本可以抓住的美好瞬间就是这样一点点错过了,不是吗?”石川说完从包里拿出了拍立得。
由美子微微点头,调整了下情绪。石川用手帮由美子整理了下刘海,又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转过身举起拍立得。由美子靠在石川身后努力挤出微笑。
“1,2,3,cheese !”石川说完按下快门,之后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下,脑子回响着按下快门时,由美子说的话:“谢谢你,我最爱的诚也。再见啦。”
拍立得的照片慢慢显影,只有石川一个人。此时的由美子安静地躺在他身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石川直接冲出病房,大声叫医生快来。
于事无补。
十【觉得对的事就坚持去做】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正如相田此刻脸上的泪水。
“那天的情形就是这样了。听我说,相田君,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对方的哪句话会成为告别语。‘珍惜眼前’这个俗套透顶的词,做起来其实并不轻松哦。
所以相田君,觉得对的事就坚持去做。不要犹豫。
的确,报社的投稿是我虚构,但又不能说是完全虚构的。其中的原因我想你已经很清楚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坚持说出真相。因为正如你所说,幻想和现实毕竟是两回事。如果由美子在的话,也会不高兴的吧。她是那么单纯而真实。
其实一直独处的那段时间,我也常被周围的人质疑,我不想解释,也不奢望被理解。每个人的人生本来就不同,正如我无法理解那些信口开河地承诺之后又随心所欲地忘记的人一样。看了太多爱情故事,都是女方为爱无怨无悔地付出一生,作为男子汉的我,为了由美子这样度过一生,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即便爱情昙花一现,我也要独木成林。
真的,不要犹豫了相田君,我支持你的任何决定。再次回想和由美子相处的最后一天的所有细节,我发现之前的那些仪式感已经不重要了。由美子如她所说,一直在我身边,随时,随地。
对了,最后,还有个不情之请。如你所知,我已经到随时会和由美子团圆的年纪了,所以,对于离开这件事,我没有丝毫惧怕,反倒是常常心存期待。我想拜托你,可以在我的葬礼上为我唱《My way》这首歌送行吗?就当是在我和由美子的婚礼上献唱祝福吧。希望可以得到你的同意。无论怎样,谢谢了。
就先说到这里吧,啰嗦了一堆还请见谅。
最后,祝你梦想成真,平安喜乐。
期待再见啦平部,很高兴认识你。”
相田彻底回过神来的时候,窗外依旧下着雨。雨水顺着被模糊了的玻璃流淌着,投射在地上的光影像极从海底仰视水面的样子。相田觉得自己是时候奋力向水面游去了。
十一【你知道《My way》这首歌吗】
相田从社长办公室里出来,手里拿着调查审核反馈表,上面盖着“已核准”字样,
这就意味着石川先生的事就此告一段落。相田将会把这份反馈表送去执行部,由执行部的人上呈相关政府部门,对报社刊登杜撰新闻一事做出处理。报社也必须就刊登《妻子的七日遗愿》一事发表更正声明,并对大众道歉。
虽然相田的任务到此圆满结束了,可他总觉得还是差那么一点点,以至于脚步也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手机响起,是长谷川打来的。
“相田!去辞职吧!”
“哎?”
“我朋友投资的事决定了!晚上我们见个面吧。”
“哦,这么快就决定了呀。”
“我说,你听起来怎么一点都不兴奋的样子?是不方便说话吗?”
“没有。我……我也决定了。继续做下去!”
“啊?!你的意思是要留在传播鉴真局吗?”
“你知道《My way》这首歌吗?”
“什么呀?我和你说私家侦探社的事呢。”
“没错呀。我现在决定继续这份工作啦。”
“喂,我说,你不是忙傻了吧?认真点好不好?不是说一定要接到不得了的案子,成为了不起的名侦探吗?还有,你不想找你妈妈了吗?”
“我说……幸太啊。”
“什么?”
“你不觉得,能接受自己是普通人的设定,但仍坚持努力,把平淡如水的人生过得有滋有味的人,才是真正的了不起吗?面对现实所需要的勇气一点不比当名侦探来得轻松哦。”
“好像是吧。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
突然,相田眼前一亮,之前心里总觉得差那么一点点的东西就这样自己突然蹦出来了。
“对了!幸太你的梦想是当作家吧?”
“是呀。”
“证明你实力的时候到了哦。”
“哈?你说说看。”
“晚上到我家再说吧。”
通话结束后,相田给手机插上耳机,打开《My way》跟着哼唱起来,第一段基本已经毫无压力地唱出来了。笑容不自觉地在脸上绽开。
尾【Yes, it was my way】
白色薄纱窗帘被风轻轻吹动,夕阳把它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姑娘微微颤动的睫毛,又像只轻盈的蝴蝶,在时光里飞出诗的痕迹。
石川先生坐在沙发上,正在看手中报纸上的一个故事,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名字叫《My way》,作者是长谷川幸太,口述者叫做相田平部。故事的开头这样写道:
这也许是一个不太讨好人的故事,但我依然选择把它说出来,毕竟对我来说,没有比真实更为珍贵的了。
没错,这就是我的方式。(Yes, it was my way(注:歌词))——相田平部
石川先生边看边笑,可眼眶却渐渐湿润起来,直到看完故事的最后一个字,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起身来到窗前。
微风依旧,窗帘轻抚过石川先生的肩头,像温柔的手。他用双手把报纸贴在心口,眼泪终于勇敢地和眼睛告别,顺着脸颊去往远方,笑容攀在嘴角上为它祝福。
窗外的景色又重新清晰起来,夕阳给海平线上的角山披上了一层鹅黄色的薄纱,那是记忆最温柔的轮廓,无限美好。
心头升起一朵甜。
(以上内容改编自真实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