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某个时候,我在城区的某个地铁站附近开电瓶车载客。南风村道路狭窄,两辆出租并排,便够堵住村子要道。遇上上下班高峰期,所有人塞在村口焦躁难耐骂骂咧咧,心急买菜煮饭的本地大妈丢来丢去,常常飙出死捞头,比集市还热闹。这时候,电瓶车便派上用场。见缝插针,闪转腾挪,两块钱带你从窄街小巷潇洒飞过,不打表,没有尾气。
入行前,我在工厂流水线按电脑键。偌大的厂房机器嘈杂,工人们神色困倦,像冷硬的机械。我厌倦那里,班长是个骂人喜欢扯上动物的人,知道我想走,他把离职单扔过来:狗崽子,快给老子滚。表哥得知后,对着空气呸一大口浓痰:丢他老母,来跟我混,饿不死你。城里禁摩后不久,表哥便入行,把电瓶车开得像自己的手脚,小车丛中过,半点不沾身。
南风中约大街,房屋低矮,商铺林立,商品多为劣质廉价,满足刚进写字楼的学生和工厂务工者。尽头是几家水果档,果香混着催熟剂,弥漫在永远潮湿的颠簸沥青路。街口的修车档生意很好,每天要修的电瓶车排着队。档主是瞎了左眼的胖子,叫水强。起初,水强很好,让我们免费充气。充坏几台打气机后,水强怒了,改为一块一次。有时,我忘了给钱,他瞪大全是眼白的左眼,把我的母系祖先问候很多遍。
大街出去最近的地铁站步程20分钟。这段路便是拉客仔们经常活动的地方。清晨,迎着朝阳和睡眼惺忪的人群,大队电瓶车像蚁群从各条小巷汹涌出来。这是一天生意最好的时候,上班的人越多,越焦急,意味着晚上的餐桌能多摆一瓶酒或半边白切鸡。载满客的两车交汇,点头致意,能明显看见彼此的笑意和昨夜的眼屎。
到10点,上班族基本散尽。拉客仔们会在地铁站蹲点。各个出口一字排开全是同行,车主多数是皮肤黝黑的大叔。他们有用不完的热情,乘客出站,纷纷招手吆喝,恨不能抓住一个摁在后座。衣着暴露的女人出现,大叔们更热烈,口哨抑扬顿挫,吓跑了女人,大家鬼头鬼脑地哈哈大笑。
表哥在一边给我传授其中门道。虽然竞争激烈,但叫价两块是底线,这是默认的行规,少了千万别载。他教我调价。遇上雨天,往死里抬价,轻易不松口。 长得大气磅礴像土豪的,衣着入时戴墨镜的,走路高昂着头能看见鼻孔的,至少说个十块八块,他们要面子,他们不在乎。还有不认识路的,不宰白不宰。其他的能要三块尽量别降价。最重要的是,眼神要活,看见交警,把油门拧到底。最后,表哥咬牙切齿:丢他老母,最烦那些便衣的,猴急地坐上车,一说价钱就扣车,没法逃。
中午,大家聚在一起扒盒饭,讨论得失,免不了感叹一句生活艰难。然后,各自归家换电池,接着蹲守。地铁口对面是一家大型百货,有一块超大的LED显示屏,偶尔播交通安全宣传片。穿着交警制服的好看女人正气凛然说:对五类车说不。表哥看一次笑一次,拇指从食指和中指间穿过,向着屏幕说丢。
熬到下班时节,又是一轮搭客潮。在堵满公交和小车的路面左穿右插,险象环生,交通灯成了摆设。不过,生意会差些,一部分人走路回家。晚上八点,回去吃饭。每次上楼,表哥必定提醒我锁车。我们住顶层,房租700,有两房一厅。
表嫂沉默寡言,从作坊领手工做,串一条珠子一块钱。我最喜欢她做的猪耳朵炒青椒,香辣脆嫩。三岁的表侄上幼儿园,胖手胖脚,一见到我就缠上来要手机玩连连看。表嫂的弟弟叫阿民,做首富背后的男人,开电动三轮车送快递。每天带一身臭汗回来,捧着饭就回房看电视。饭毕,表哥还要出去,载街上游荡的夜归人。表嫂点一盏台灯,戴近视眼镜串珠子。
我睡大厅。夜里难入眠,推开窗吹风。南风村没有高楼遮天,月光洒下来,矮楼,窄巷,行人,披上一身温柔的银色。半夜,楼梯灯亮,我爬起来给表哥开门。
2
六月,省城进入雨季。整个城市成了汪洋。生意奇好,每个人都能买好烟。遇上特大暴雨,表哥把电瓶车杠在肩上,踩水回家。
夏天同样是水强丰收的季节。最便宜的车篷在批发市场卖40块一顶,水强的修车档贵两倍。可以不在他家买,但改装同样多收两倍价钱。为了省钱,我费尽口水和水强讨价还价。他烦了,翻白眼:爱修不修。凭借活好,水强长年统领南风村的修车市场,此时的他就像梵蒂冈的教皇,等着我如信徒一样向他跪舔。我乖乖掏钱。
装好车篷的第三天,我丢了第一台车。只是在小卖部和老板多聊一句天气,出来,连车屁股都看不见。整个过程甚至没有一分钟。南风村迷宫一样的街巷为偷车贼提供绝妙的掩护。转了不下十圈,我终于放弃。回家,表哥气急败坏,一遍遍骂我不长记性。离开五步要锁车,是每个拉客仔的常识,我让他失望了。表哥问我:还有钱吧。我说有。表哥说:去水强家买一辆二手车,记得,多买一把锁。
第二台车丢在出租屋门口。上楼换电池,下楼时,眼前只是一堵空荡荡的墙。我分明记得,我上了三把锁。找村委调监控,两个刻意低头的黄毛,扛起车跑得飞快。一辆新车价位两千到三千,二手车折价一半,再倒一手跌到一千以内。但也够盘踞各个网吧的无业网民铤而走险,赚几件网游装备的钱。深夜,表哥归来。他再次叹气,拉着我出去走走。
大排档坐满同行。宵夜时分,是一天当中最放松的时刻。他们光着膀子,点一大桌菜,大口吞咽冰镇啤酒,嬉笑怒骂。旁桌的客人捏着鼻子,嫌弃他们的汗臭。表哥蹲在路边,示意我别说话。等到散场,我们跟上一辆落单的电瓶车。我们看着车主扣喉,看着他呕吐,看着他钻入公厕。表哥扯着我冲上去,抬起车头:跑!我全身哆嗦,迟迟未能反应。表哥咬牙切齿:丢,发什么呆,低头,跑!
当晚,我们拍开修车档的门,吵醒水强的美梦。他很淡定,看一眼车锁,伸出五个手指:五百。沉吟一下,表哥问:包喷漆吗?水强点头。表哥示意我掏钱:漆喷好点。水强头也没抬:别废话,先给钱。
一个勤奋一点的拉客仔,每月能进账五千多。实际上,得到的可能只有一半。每辆电瓶车标配两个电池,每个电池五百到一千,使用寿命只有三个月,换电池已经要一笔固定支出。最大的风险还是来自交警。跑远程时,太多红绿灯路口的路线基本无人敢走,被抓的几率太大。就算平时,走大路也心惊胆战。丢一辆车,等于白白浪费半个月的辛苦。在南风村,没丢过车的拉客仔,比国宝还珍稀。被扣是一部分,被同行偷是另一部分。
刚开赃车的几天,我的心理压力极大。每个同行的眼神都若有深意,每次长久对视都让我惶恐低头。表哥说,我的损失已经够多,应该让另一个倒霉蛋跟着承担。每一辆车都在丢失的边缘,我不偷,自然有人来抢。我听不见,一次次在酷暑里不寒而栗。
3
南风村的主要矛盾在于电瓶车的摆放。入夜后,村道,街巷,随处停着电瓶车,它们密密麻麻,首尾相接,如蝗灾一样,把狭窄的小路和各个车库堵得水泄不通。村民怨声四起,恨我们侵占他们的地盘。村委组织交通协管队,夜里巡街,动辄扣车。此举等于断人财路,同行们怒火滔天,结伴围攻村委会。贫民需要谋生,居民需要便利,最终达成协议,单独开辟地下停车场,交五块管理费,约定互不侵犯。
因为舍不得每日五块钱,我和表哥只交一个车位费,一辆抬上租房,另一辆轮流停。车库在地下二层,踩过阴暗下坡道,局促的地下室潮湿阴冷,散发霉气。浩瀚的电瓶车如多米诺骨牌,占据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间。一推,所有的是非争拗瞬间崩塌,这里并非人间,而是我们为蝇头小利妥协的垃圾场。
时间久了,我也有熟客。一个深度网瘾的网虫,一个星期有五天,我载他到南风村半里外的网吧通宵。他多次在我耳边数落,每次打车都面对着漫天要价,同样一段路,第一次五块,第二次十块,第三次可能就要十五块。他讲起为何选择坐我的车,理由居然是我看上去像老实人。我扶着车差点笑晕过去。他不知道,我们这里说人老实是骂人。同样一段路,行价五块,我每次都收他十块。
和表哥聊。我说:感觉挺亏心的。表哥沉默许久,说:赚的钱比你在厂里的多吧。我说:嗯。表哥说:其它的就别想了,不坐的要清理我们,坐的不见得感激。别指望被谁喜欢,更别讲道德,认钱。省城日渐米贵,我们的衣食父母必须更慷慨一些。
我停车,站在一旁看热闹。新来的交通协管员不懂行情,一脚把水强门口待修的车踹飞,戳着他的脑门骂他堵塞交通。水强没还手,按通一个电话。五分钟不到,半个南风村的拉客仔出动。众人掐着那个交通协管员的脖子,逼着他给水强下跪道歉。
此事引发轰动,村委和所有拉客仔撕破脸皮,彻底结怨。他们锁了地下停车场,借机加倍收管理费。大家不给,在高峰期重新把车搬回路面,导致半数村民出行受阻。拉锯半月,最终不了了之。
入行两月,我对拉客仔的固定印象大大改观。他们也许贫苦,也许粗鄙,但是他们并不弱势。这事也让南风村民明白,他们不该惹水强,作为拉客人员的半个衣食父母,他的尊严比大部分人金贵。
4
七月,台风来袭。村口的大榕树被刮断。雨势最大的时候,我躲在房间里帮表嫂串珠子,想起很久没出过车了。表哥买菜回来,神色惊惶:出事了。
地铁站外第一个十字路口,出了车祸。一辆电瓶车被急驰的出租撞飞。目击者说,被撞的大叔在地上翻滚几圈,抽搐不停,血顺着雨水流了一地。后来得知,大叔我认识,中午吃盒饭时,他总把肥肉夹给我,说我长得像他儿子。人当场死亡,因为闯红灯,是主要责任人,出租车司机次责,赔3万。大叔的儿子来收拾遗物,确实脸型像我。表哥把同行们凑的两万塞过去,他捏着那叠鲜红嚎啕痛哭。
我无法安慰他。一如我安慰不了自己。我每天载很多人去不同的目的地,有人欢笑,有人漠然,他们大多都和我一样,如无根浮萍,漂流在钢筋丛里。靠钞票维系着彼此薄弱的好感。一个拉客仔的消亡,显得太无关痛痒。
交警加大了整治力度。在各个路口盘查,见一辆扣一辆。一时,风声鹤唳,大家把车锁在家里。早晨的公交辆辆爆满。大群人走路到地铁口,场面壮观。我在窗边看台风肆虐过的南风村,旧楼外墙剥落,垃圾遍地,满目疮痍。我突然觉得这里异常陌生,像莫名降落在一个庞大废墟。
风雨渐歇。管制松了,蛰伏的电瓶车群又飞驰出来。一切如常,没人因为那场事故萎缩不前。我无法平静,一次贪心载三人时,滑倒在路边。他们想打我,被表哥召集附近的兄弟吓跑。
久违的晴天,风和白云在蓝天下交欢。一个人挡住我面前的阳光。我抬头,眼前的人似曾相识。他指指电池底部模糊的字痕,冷冷地瞪着我:这不是你的车吧。我总算认出,他是那晚的失主。我闷头拧油门,闷头撞入南箕村。修车档门前的机油遍地,车轮打滑,碰倒一个村民。他气炸了,蹦起来一遍遍踩踏我的车。水强死死拽着我,静静看着他踩歪车头,踩碎电池,把遮雨棚踩成烂布。
很快,我的第三台车变成一堆废塑料。行凶者还不满意,离开前还指着我的鼻子骂声震天。水强扔给我一条毛巾擦汗。他叨叨叨,用三分钟骂我开车不看路。我用毛巾挡住脸,不让他看我的眼睛。
5
车被砸的第二天,我找表哥出头。他比以往沉默得更久,然后说:算了。我说:凭什么。表哥说: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是他家的,你说凭什么。被撞的人叫陈伟,本地人。他家有出租屋两栋,住满工人和拉客仔,有铺位一个,租给水强开修车档。他毁了我的饭碗,我还必须付房租养着他。
事实上,在很多拉客仔的眼里,陈伟是个好人。他体谅我们的辛苦,像几百块的生活费孩子奶粉钱也会借,拖欠两三个月房租也能通融。唯有一点,不能欠他的赌债。南风村的贫民好赌,只要有牌,随处能聚成赌档。陈伟也好赌,但能赌好,赢光别人的赌资再借出。后来,我知道,他是表哥的债主。
陈伟记性不好,见到我也打招呼。在早餐店,我们坐同一桌,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眼含笑意:等钱用,记得打给我。名片上写着资产管理公司总经理的字眼。我收下名片,说:久仰大名了。他笑意更浓:都是朋友,都是朋友。吃饱,他拦住我,帮我买单。我说你真是好人。他说不客气,吹着欢快的口哨离开。我拿出名片,随手扔进垃圾桶。
每逢月底,南风村都有一个大的赌局。通常是陈伟做庄,拉客仔们博上自己的血汗钱。因为数额较大,运气差一点的输一辆新车。倒霉的,一个月的辛苦一晚输光。那晚,我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赌局里的表哥。一个给110。因为是二进宫,陈伟拘留十五天,罚五千。同时进去的还有若干同行。表哥得知,骂了我一夜,让我千万别再提起。
我很快乐。我从未如此快乐。只觉一切冤屈都得到昭雪。把烂车修好,我重新出来载客。
6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第一次被交警追。刚从路口露头,两个大盖帽扯住我的车头。我没停车,撞开他们,转入南风村的迷宫。警报声一直在身后盘旋,他们找不到我。我很得意,撞入了村里的排水沟。这是我的第四台车,它抽走了我最后的热情。
我把电瓶车推出来,转让给水强。他用发白的眼球盯着我很久,最终以新车的价钱回收。他说:你转行吧,你和我们不是一类人。我转过头,说:也许吧。
初中毕业以后,我和村里很多人一样,奔赴南方的工厂,做一名尽责的流水线生产员。我习惯那里,也属于那里。我有过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最终,它会变成工友背后的笑谈。八月,我又回到厂里。 班长温柔许多,揽着我的肩笑:兔崽子,回来就好。
离开前一晚,表哥和我喝酒。深夜的南风村依然不眠,无数窗灯点亮半个夜空。表哥说:别怨我。我说:不会,你只是教我生活。表哥嗤笑:别说得那么大,我是教你怎么黑起心赚钱。丢他老母,像我们这种人,除了钱,还跟谁亲。
说到底,我和表哥一样。如果不是钱支撑着彼此的关系,我半点不留恋这里。但我也不怨恨这里。我们踩在别人的地盘里欢快撒了个野,还偏要把离开说成逼迫。我们不近人情,偏要站高了指责别人不够真诚。没有这样的制高点。
回到厂房,我又找回熟悉的步伐。那些同样颜色的制服,同样吵闹的机器,同样刺鼻的机油味,那些熟悉的动作,眼神,笑容,终于要使我快乐起来。我想,我会重新爱上这里。
有时,我会梦见南风村。低矮的握手楼,衣服晾出窗台,滴湿卷成一团的电线。空气始终有腐烂的湿气和垃圾的馊味。密集的电瓶车点缀着街头巷尾,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惊醒,整夜失眠。
7
冬天来临的一个午夜,我接到表哥电话,让我到派出所保他。我心急如焚,费尽口水才从夜班的流水线请假离开,在工厂门口被门槛绊倒,摔了一嘴血沫。穿越半个城市的冷风,我在南风村附近的派出所见到表哥。他双颊深陷,神情萎靡,在路灯下提前衰老。这是他第二次因为聚赌被抓。
我跟着表哥走路回家。熟悉的街景徐徐铺开。我走进城市深远的街道峡谷,走过曾被盗了电瓶车的便利店,走过空荡无人的地铁口,走下通往南风村的斜坡,我看见我曾经流过的汗水,我有过的心焦,我的狡诈和迷茫。凡此种种,有如幻境。在南风村村口,表哥停下脚步。我陪着他沉默,陪着他坐在村口的榕树底下冷得瑟瑟发抖。良久,他才说,他回不去了。
从做拉客仔的第一天起,带表哥入行的前辈同时把他带入赌场。在南风村载客有许多无处宣泄的焦虑和彷徨,一上牌桌,像把命运都攥在手里。起初,表哥隔几天去一次赌场。慢慢填不满赌瘾,每晚都要在牌桌流连。然而,输多赢少,终于债台高筑。想要翻本,他就要筹集赌资。要筹集赌资,他就要拼命载客。载客赚的钱,又多数在赌场有去无回。有时午夜梦回,一想到他日夜载客竟然只为进入赌场,他便躲在厕所整夜流泪。他已经成家,仍然时时掏空在故乡工业区车鞋的母亲的口袋。为了赚够房租伙食,表嫂打两份工,三岁的表侄无人看管,有一次从窗台跌出去,挂在蛛网般纠缠的电线上。表嫂闹起来,他扇红自己的脸要改。 然而想要从赌场翻本回血上岸的侥幸又让他一次次挪动脚步。他无数次想要逃离,却发现从坐上电瓶车开始,他已经在南风村泥足深陷。
表哥说,他想起当年上学时下晚自修,他骑自行车载我。我们披着月光和山间的风,驶过山林、稻田、池塘,空气清新,灌入嘴里,好像加了糖。下坡的时候,他敢松开手,任风拂起他的衣袖。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一坐上车便心如刀绞。我不知怎么安慰他。我记得当时坐在后座,只想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可以环游世界。说着说着,我和表哥的声音都有了哭腔。
回到家,表嫂站在楼下,冻得嘴唇发紫。灯光绕着她的脸勾勒了一圈柔和的乳白,倒像光是从她脸上渗出来似的。她已等得足够久。表哥走上去抱紧她,哭得像个孩子。
三天后,表嫂打电话告诉我,表哥不再入赌场。他每天跟着她的弟弟阿民去送快递,夜里回来,在灯下陪她串珠子。挂了电话,我在庞大的厂房里泪流满面。
8
五年后的夏天,我再次回到南风村。村里正式拆迁改造,到处在施工,铁皮圈住一个个工地,尘土满天飞。我找到表哥。他还清了赌债,要带表侄回家读书。南风村增设了便民服务车,统一上车两元。电瓶车载客进入了黄昏。表哥把车送给我,扬言不再踏入省城。
回去的路上,修车档门庭冷清。水强咬着烟,呆傻地打量人来人往。他更胖了。我上前和他打招呼,他笑笑,没有认出我。到村口,表嫂弟弟送快递的阿民叫住我。他有了起色,承包了方圆几里的快递,底下快有十个人了。他想拉我入伙,我没答应,祝他前程似锦。
路过一个工地,我停车。用蓝色围板关紧的门口,杂草丛生,爬满大片大片紫色的牵牛花,凌乱着,摇曳着,在高楼环绕的市区硬生生挤出一抹美丽。我静静看了很久。这里,曾经是我住过的租房。
等红绿灯,一辆电瓶车和我并排。车上的大叔久久看着我:我们是不是见过?我笑了,说:有一次,我来过这里。
我再没回过南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