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最好的嫁妆

女孩最好的嫁妆

“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自己买的房。”

2022.08.03 阅读 203 字数 8691 评论 0 喜欢 0
女孩最好的嫁妆  –   D2T

二十八岁生日这天,我和航一直奔波在看房路上。

绿色中介带我们去北五环外看了三套一室一厅。第一套是六楼的顶层,中午人走进去如包子进蒸笼。第二套朝西北,冬冷夏晒。第三套,厨房三角,客厅五边形,中介描述房型优点时,使用了“独特”与“奇妙”两个形容词。

绿色中介是北京最大的房产中介之一。小哥,年龄上或许是小弟,摊手说,这两个月,昌平板块所有符合你们要求的房子都给你们看过了。

其实我们都只有两个要求,第一,总价不超过三百万;第二,房龄不能比我们的年龄大。

我和航,都想在北京买套最基础的一室一厅,自己住。这叫“上车房”。上车的起步价,是三百万。

回去地铁上,我和航累得互相枕着肩睡着了。睡饱了醒来,这条粉红的昌平线才走了一半。

“这是什么穷乡僻壤。”航终于不耐烦,一句话瞬时吸引了车厢内几位老人的目光。

“就这地方,也没有均价低于五万的房子。”我笑,“要不我们还是去燕郊,买套大的。”

“不,”航斩钉截铁地说,“坚决不做11号人。”

两个月前我们去燕郊看过四套三居室的大房子,房龄未满十年,有电梯,尽管周边荒凉,但小区绿化很好,航与我都有些动心,却在离开时目睹了四惠站的换乘盛况。

“像一张PPT上挤满了11号字体写的大纲,看得我从眼睛疼到胃。”航说,“密不透风,天网恢恢。人不是苍狗,不是蝼蚁,是微生物。”

航把住在燕郊、需要挤八通线和9开头公交车的居民称为11号人。

她说,自己怎么也得做10号人。

我们也看过南边的房子,但我单位在北四环,南四环确实便宜,只不过上班需要单程跨越八环,一天往返十五环,刘翔也不带这么奔波的。

“还是去东边再淘一下吧。”航叹了口气,又打开手机上的绿色中介软件,“啊,栗子,今天是我们看房半年的纪念日。”

我凑过去,看到App的提示界面,那个日期有些眼熟。

昌平线坐到了终点站,我才想起,“航,今天是我二十八岁的生日。”

我和航相识在一场以“玩桌游”为名的集体相亲活动上。北京有不少交友类公众号,面向各大高校毕业生,日常发布图文并茂的个人自我介绍,并在各个周末组织线下聚餐、密室、电影、桌游活动,有偿报名参加。通常,女生的报名费是男生的一点五到两倍。

连续在这个公众号上看见两位熟人的征友启事后,我终于鼓足勇气报名参加了一次线下桌游活动。

那是个初秋的阴天,前一日下了雨,很冷。望京的咖啡店里,五男五女尴尬地相对而坐。

两位年纪稍大的男士,不知道狼人杀是什么,以为桌游是来斗地主。一位刚满二十二岁达到法定婚龄的小男孩儿,说自己喜欢大姐姐们的温柔。第四个是北京有户口有房的八八年生人,遭到三位女士的热捧。余下的两位女士,我和航,在桌子两端对视一眼,不动如山。

“要不是坐在桌角,我也要凑上去撩撩那大爷。”那人年纪虽不到,神态的确非常大爷,我默默认可航的这个称呼。“我要去看看,有钱人身上是不是就香一些,不然怎么这么招蜂引蝶。”

“一般呢,说出这种话的人,都不会真正去做。真正做的人不敢说,怕别人抢占先机。”我在洗手间碰到航,从镜子里看到她的大眼睛。“你的项链很好看,衬肤色。”

是T牌今年的主推款,锁形吊坠上镶满了碎钻。

“A货,58块,买来充门面的。”航毫不在意,倒是让我愣了愣,张了嘴又合上,脑子才转过来,接话。

“正常,北京地铁里,假LV一定比真LV多。”我说。

航挑挑眉,拿出粉饼和口红补妆,“那小丁呢?你怎么不去试试小丁?”

小丁是第五位男士。

“你没有发现?”我把眉头挑得更高。“刚来那会,他去了卫生间,手机放在桌上,收到新消息,亮了,是那个小蓝软件。”

小蓝,中国最大的同性恋交友社区。宣传语是,有千万帅哥陪你,终将与他相逢。

“那我更早一点,在他朋友圈封面是裸上半身自拍的时候就知道了。哪个正常直男喜欢露上半身秀肌肉,穿白色高筒袜,拍自己的脚趾头?”航擦干手,伸给我。“我是马航。很高兴认识你。你让我觉得,今天花二百五来玩这无聊桌游还是蛮值的。”

桌游局结束,我和航换了家清吧,在懒散的吉他声里继续聊。

“现在的同性恋骗婚都这么明目张胆了吗?”航喝了一口玛格丽特,将樱桃直接丢到烟灰缸里。“相亲,骗个女的给他生孩子,再让妻子辞职,离开职场养孩子,三五年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之后冷暴力,无性婚姻,孩子大一点就果断离婚,法院也会因妻子经济状况差,把抚养权交给更有实力的男方。催婚挡箭牌,免费代孕,生活保姆,这都形成产业链了。”

我给她倒上一杯柠檬水,消火。

“你都可以当产业链顾问了,一定不会被骗。”

“和直男结婚就安全了吗?”航把柠檬水喝出深海炸弹的气势,“先不说什么婆媳矛盾,单是什么男的婚前买房不写女方名字,贷款一起还,最后离婚妻子还是两手空空。当然,离不了婚才是更大的可能。男方以小孩儿相逼不让离,又或者,离了之后直接杀妻。微博热搜那是一个接一个,拦都拦不住。”

航叹了口气,还想说什么,又刹住了车。“太难了。”她只感慨出这么一句。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在大城市里当一个体面的女孩,太难了。

“亲爱的,你很没有安全感。”我说。

“这是现代都市人的通病。”

我们干了一杯柠檬水。

“最近在豆瓣,就是那个被称作尼姑庵的论坛,看到一个热门帖子,说,女孩婚前一定要有套写着自己名字的房子,这是最好的嫁妆。”我招手叫来服务员,又点了两杯曼哈顿,“谁也拿不走的房子。”

“父母可以抛弃你,丈夫可以背叛你,孩子……可能生不出来,但房子不会跑。”航接过酒,无比赞同。“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自己买的房。”

我们又干了一杯酒。

我们第二次一起喝酒,是为了庆祝航排队两年十一个月后,终于拿到北京工作居住证。这意味着她有购房资格了。

“终于可以跳槽了。”航把那张身份证大小的卡片给我看,照片上的她笑得温婉而毫无攻击性。工作居住证又称北京绿卡,除了子女无法在京高考,与北京户口一般无二。

工作居住证需要在京工作两年后,由所在单位提出申请。像航所在的互联网大公司,申请后需按工龄和年龄内部排队。快则数月,慢则数年。航还算幸运。尽管这份工作逼她夜以继日,每个关节都出现了或大或小的故障,她还是坚持了下来。现在,她打算跳槽到轻松一点儿的私企去。

“只能轻松这么一点点。”她用两根手指向我比划,“首付还差10万,之后还有贷款。”

每每听到这话,我便颇感惭愧。我的工作是在一家大学出版社做编辑,早已解决北京户口。不过,到手的钱少得可怜。工作三年存下五千块,只能买个新上市的苹果手机,还是最低配置。

我的买房首付,是爸妈给的。一百五十万,卖掉了家里在中部省会的一套房。

但航不一样,她家没有在省会的房,只有三亩地和两个弟弟。

航出生在广东梅州的一个乡下,父母是本地种茶的农民。据说,是当年传闻要修一个军用机场,他们家的地也在被征用的范围内,航的父母才赶忙多生了两个小孩,以拿到更多补偿款。

“你信吗?我不信。”航的嘴角笑着,眼睛却没有。

当然,最后机场是没有修的。

航大学毕业后就去了一家咨询公司,每日穿着深色西服坐在狭小的客户会议室中,做自己也看得头昏的PPT。八点半上班,夜里两点,同事们的MSN依然在线闪烁。“一点半睡觉都会有愧疚感,就像我背叛了整个团队一样。”

航用第一年的工资作为首付,在梅州市区买了套两室两厅。父母暗示,这套是弟弟的婚房,而小弟次年就要退伍回家了。怎么办?

她听不下去,便从深圳辞职,来了北京。

有天晚上我们又聊起买房话题。她回复了我一句,“真羡慕你们这些独生子女。”

我不知自己是该安慰她,还是无视这条消息就好。

“其实计划生育是在保护女孩。”航又发了一条,不过马上撤回。

“要是我们家真严守计划生育,被生下来的一定不是我。”她的新消息写道。

正式开始看房前,我拉着航去了北京东边的观音禅寺,西边的潭柘寺,北边的红螺寺,南边的德寿寺。终点是雍和宫。并非是我笃信佛教,只是对于任何微茫到近乎是零的希望,只要不是零,我向来都是宁可信其有的。包括佛祖的保佑。

包括,我相信北京市小汽车车牌也会有一天摇到自己,尽管它的基础中签率是0.0325%。

一开始,航还嫌路远,毕竟每个周末她只有一天假期。但随即,她便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来拜码头。

“难怪这两年工作不太顺利,”航在雍和宫又“请”了一条珊瑚手串。“环京礼佛还有其他寺庙吗?要不,咱们再环一圈教堂路线?”

过了第二个本命年的女孩,首饰只带开过光的。

我们的第一个中介,是论坛上经验丰富的姐姐们推荐的。资深五星满分中介,四十出头,看上去便非常老到热忱,服务态度更是有亲妈的关心,没有亲妈的唠叨。只是,在听说我们二人的预算加起来都没有五百万、又是初次看房什么都不懂的小白时,摆出了职业的微笑:“那让我的徒弟先给大家补补课吧。”

名师的高徒向我们系统论述了房产价值的阶梯:地段比学区重要,学区比房龄重要,房龄比地铁重要,地铁比户型重要,户型比朝向和楼层重要。学区分为第一梯队、第二梯队、第三梯队;房龄分为新房、次新房、二新房和老破小;地铁不要光看线路,还要看周边人流量;朝东南最佳,朝北的,暗厅暗卫会像鬼屋;顶层漏水,底层有虫,二楼厕所易堵。

我和航低着头加快了手上记笔记的速度,犹如当年备考六级时拼命默写单词。

小哥怕我们听不懂,又打了个比方,说,买房子就像挑老婆,先是出身,肯定大城市的好。其次是家庭背景,就是学区。再是年龄,再是工作,最后才看脸和身材。很多人一下就被好的户型和朝向迷住,结果呢,娶了才发现是赔钱货!

说罢,他哈哈笑了出来。我和航对视一眼,继续低下头。

我愿意相信,他说这话,纯粹是幽默感太差,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我们尚未将这些理论消化完,现实便把它击得粉碎。看的第一套房,业主是位颇有风度的女性,似乎是某世界一流大学的老师。在我们向她抱怨这套房朝向西北因此无阳光、有西晒时,她说,“哎呀,你们这个预算还用考虑朝东朝南吗,只要不朝下,朝哪里都行嘛!”

我再次固执认为,这位阿姨也是出于我无法理解的幽默感,说出了这句话,而不是其他。

只是北京这座城市太大了。这里有太多人说着一点也不好笑的俏皮话。

航说,“去他妈的幽默,他们就是在嘲笑。”

看到第一百套房时,我们突然顿悟了如此纠结的原因。其实不是钱,也不是朝向,是我们这些漂在北京的浮萍,经不起一次错误的决策。买的房如果贬值了,如果结婚后住不下,如果孩子没有学上。一次失败,血本无归,惨淡十年,甚至整个余生。

那时朋友圈都在转一篇叫做“流感下的北京中年”的爆款文章。连手握数套房的所谓中产都承受不起一场小如流感的疾病,年轻的女孩们,从来只会更难。不能犯错的心理压力,比后果本身更加可怕。

我们的脆弱,在于风险承受能力太低。

真正让航和我暴怒以至准备打消购房念头的,是学区房升级事件。

我们在东五环看了一个还算新的超迷你开间,卫生间只有一点五个平方,倒也可以将就。正准备了解一下小区历史时,看到了买房论坛上对该小区铺天盖地的热议。

原来,小区业主为了让房价不贬值,自发组织小分队提高对口学校的教学质量,从而让自己的房子变成更值钱的学区房。具体举措包括但不限于,学历高的业主帮小孩补习,保证小区学位价值;学历低的业主在小区巡查,把溜下楼玩的小孩抓回家学习。业主自发举办小区奥数杯比赛,冠军可免物业费半年。学生成绩下滑,还有应急小分队来帮助解压。

发帖人便是小区业主之一,他不无自豪地说,经过三年的努力,孩子们成绩显著提高,终于将非学区房考成了学区房,把原有的第二梯队学校考成了第一梯队学校。

热评第一,是“学习了”外加三个抱拳的表情。

航把这个帖子微信发给了我,评价说,虽然没有读过马尔克斯,但我觉得他的魔幻弱爆了。

我们都有些许的崩溃,那种以为在跑马拉松,结果发现自己参加的竟然是铁人三项的崩溃。

原来一套婚前财产的房,不过是起点,往后怪兽连连升级,我们却在起点就用完了枪支弹药。

春天,我们的看房事业停滞了。

航说,需要时间,先给自己做个心理的灾后重建。

清明回家扫墓,父母拉着我去某位十年未联系的阿姨家喝茶,只因他们家有个和我同岁的孩子,也在北京,也回来上坟。

他叫高明朗,人如其名,在一家电信下属的国企担任工程师。航说他是孽缘,因为我们的认识源于上坟。

回北京后,我们每两周见一次面,吃饭,逛公园,看电影,牵手,拥抱,接吻,像一对普通情侣。当他第一次暗示要和我开房时,我迅速找到航:“我得把买房提上日程了。”

“好事将近?”

“以防万一。”

万一指的是意外怀孕。我不能流掉自己的孩子,不管孩子的父亲是什么态度。

我提高了五十万预算,赌上全部存款,以求能再增加一丁点的选择权,连生日这天都在看房。

高明朗知道航同我关系亲密,便想将自己的同事介绍给航。我找借口,安排了一个四人饭局。这类饭局,往往是虚伪的热情,客气的试探,尴尬的微笑,克制的饭量。

“你们经常一起逛街吧。”高明朗维持着话题,“女孩都喜欢逛街。”

“不是逛街,是看房。”航用湿纸巾擦拭指尖,上个月做的美甲破损了一小块。“女人最好的嫁妆,就是婚前财产。”

高明朗愣了一下,笑,“是啊,现在女孩都很独立。我一个大学同学就留在小地方的事业单位,天天跟保姆一起带孩子,老婆则去上海拼事业,现在都做到副总监了。”

航放下手里的刀,轻声说,“如果留在家里的是老婆,肯定不会请保姆。”

我有些后悔约在了西餐厅,这让大家看上去都有些杀气腾腾的暴力倾向。

回去路上,高明朗问我,“航是不是有些仇视男性?”

我沉默了一下,说,“是社会逼她的。”

高明朗摊了摊手,似乎觉得匪夷所思,“她不相信了。”

见我不说话,他又问,“那你呢?”

我停下脚步,叹了口气。“你知道吗?航大学毕业那年,因为一个很小的子宫息肉,这么小,要做宫腔镜手术。医生说他们医院只有普通宫腔镜,建议去妇幼医院用特种细管宫腔镜做,为什么呢?因为特细的不会损伤处女膜。特细的是自费,一万多,普通的医保报销,几百块。当然问题不在这,问题在于,航说,她就要做普通的,可医生说,那要你男朋友或者父母过来签字。”

“航说,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自己的身体自己可以负责。何况男朋友与我没有任何法律关系,凭什么他签字就有效?医生无法反驳,只能不断重复,那让你父母来签字。”

“她最后还是做了普通镜,是一位女医生帮了她。”

地上有个已熄灭了的烟头,我踏上去,又踩了踩。“高明朗,你不是女孩儿,我不是航,我们没法体会她的心情。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这年秋天发生了两件大事。明明秋天这么短,却总发生不得了的事。

其一,是我买了房,其二,是航得了病。

八月底,在楼市金九银十到来之前,我终于敲定东五环的一套一居室。三楼,和我同龄,500米外据说会修地铁21号线。虽然市政规划每年都在变,我还是愿意权且相信这一版的规划。也就为了这条21号线的希望,我不得不再次提高预算。父母把养老的钱交给了我,说先用着,不急。

九月初,航同我说,新入职的一个小男生总找她问问题,还约她吃饭。我问她,那男生讨不讨厌?烦不烦人?她没有回答,只说,自己尽量年底前买好房,现在离一百万首付只差六万了。

九月中旬,航的父亲因为和小弟吵架而中风,小弟摔门离家南下深圳打工。航急忙调了国庆假期赶回去,自己却昏倒在手术室门口。一查,发现是恶性间皮瘤,低分化,中晚期。

我在得知情况的第二天就来到广东,在梅州市人民医院见到了航。她精神尚可,已经做完各项检查,等待五天后的清瘤手术。

“就在这里开刀吗?”我环视一圈这个八人间男女混住的胃肠二外科病房,航的床前,是薄薄一层白色遮光帘。“北京的医院,大夫水平是不是好些?我有同学在骨科,或许也认识一些人脉。要想离家近,去广州也不错。”

航侧过身子给我倒了杯水,我忙双手接过。

“我爸爸前天刚从ICU出来,我自己,医保报的很少,前期检查已经花了十多万。攒了六年,三分之一的首付,就没有了。”航看着邻床的病人,停了一下,“更何况,恶性瘤,治疗也就是图个安心。”

我没办法接话,只是将手里的热水塞给她,说,“你喝,多喝水。”

我甚至没有办法说一句,我借给你钱。因为上周,房子已经过好户。这个月二十九号,我将收到第一笔催还贷款的短信。

医院外有不少水滴筹的工作人员,我方才一进来,便有人围上,问我,缺钱吗?

这个问题,又有几个人敢否认。

“他们靠提现手续费盈利,所以拼命推销让你用。”航笑着说,“但我拉不下这个脸。昨天,公司HR号召替我捐款,他也捐了,差不多半个月的工资。这笔钱马上打到了我的卡上,我觉得卡都烫手。”

我握紧了她的手。我来这里坐了一个小时,她母亲还没有出现,我理解,毕竟航的父亲刚从ICU出来,离不了人。她弟弟也不在医院,我也理解,毕竟弟弟马上要结婚,未婚妻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他要挣钱养家,能隔两天来看一次,就很有情谊了。那个离家出走的小弟,我也理解,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不就是顶撞了父母吗。

我唯一不能理解的是,这么多年,他们住着航买的房子,催着她每月还贷款,他们安心吗?

高明朗在我出发前微信转给我五千块,说是他的一点心意。我拿这钱买了两瓶高蛋白天山雪莲植物营养液,就是常在病房里发小广告的那个牌子。航说,雪莲原来是个这个味道,又酸又涩,实在喝不下,我说你必须喝,人家写了是癌症克星,还说隔壁七十二床喝了它,肿瘤都缩小了。

航说好吧,我把它当成深水炸弹。

我拿出一次性纸杯,和她干杯。白开水里也有天山雪莲的味道。

有时候夜深了,我们就小声聊天。航说,之所以会得这个病,都是因为那些年加班熬夜时喝下的咖啡红牛力保健,它们变成了癌细胞。我给她的保温杯里泡上西洋参,航又说,“你记得我们之前去故宫吗?”

我说,“我当然记得。那城门里的风又阴又冷,像从,从几百年前吹来的一样。”

我不敢说,“地下”两个字。

航摸着头发,昨天我亲手给她剪了齐耳短发,她说丑,我说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新造型,你怎么欣赏不来?“我们是看千里江山图。”

“对,千里江山。”

“我当时就想,江山这么大,这么美,为什么我们要被困在小小的北京城内呢?”

“是啊,为什么呢。”

航的声音好像带笑,“现在觉得,回来也很好。你看,窗外的广玉兰长到我们四楼来了,北京是没有这么高的树的。”

“嗯,也没有这么湿润的晚上。”

我走到窗前,看着树上结的果子,想掩饰自己的失态,屏住呼吸,故作兴奋地说,“你看,星星好亮啊。”

航沉默了,等到我把眼泪快憋回去时,她突然说,“我也想学邓小平把骨灰撒到海里去。”

她说,“如果把骨灰撒到金水桥下的护城河里,我也能算皇城根下的人了。”

我的眼泪又掉下来。

航叹了口气,“你看,你又退化了,现在连我的幽默都听不懂了。”

航的葬礼在十一月,从乡下的老房子出殡。没有用市区她出钱买的那套,新房子里设灵堂,终归是不吉利的。我也没能送航最后一程,出版社的工作再如何清闲,也不能接受一个月的不出勤。就在我回北京的第四天,她走了。

我坐在首都机场的候机厅,耳机里放着十几年前那首北京欢迎你。这歌太坏,骗了一代人。来到这里,却发现生活不是像歌词里写的那么简单旋律里唱的那么轻快。但来了这里,就没有办法,也接受不了再回头。

到了梅州后,我没有去航的遗体告别仪式。与其说是害怕伤心,不如说是我无法理解这种围观的意义,只是想,航拿着那张捐款银行卡都觉得烫手,大概是不愿意我们这样看着她的。高明朗去了,他死缠滥打跟我一起来了广东,说担心我哭昏过去,又担心我为航殉情。他有时很天真,有时又杞人忧天。他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坚强到何种程度。

我问他,“事情办好了?”

他点了点头,“小地方就是好,什么事情,一个两百的红包都能搞定。”

航的二姨穿着橘色T恤向我招招手,我丢掉手里的烟头,走过去。

“航出来了,烧得很好,你不去看看吗?”她擤了把鼻涕,说,“还烧出了几颗舍利子,亮晶晶的。”

我摇摇头,“我呆会儿直接送她上山就好。”

二姨走了回去,哀乐奏起。航的弟弟抱着骨灰盒出来。

“舍利子啊。”高明朗走到我身边,“航有没有对你说过,很高兴认识你?她大概一定很想说吧。”

那舍利子,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戴的那条项链。我用了从三个借贷APP借来的钱买了条正品的,让高明朗刚才托火葬场的人和她一起烧了。火化炉的高温把银锁化了,上镶的碎钻却化不掉,就变成了舍利子。

死亡化掉了航,却在记忆里留下了舍利子。

在我们并不短暂的看房生涯里,曾看过一个神盘,远洋山水,正对八宝山革命公墓。航说,大城市就是好,生老病死一条龙,服务都不用出社区。我说,可是八宝山均价十万一平,咱们买得起吗?

我又问了一遍自己。

哀乐停,鞭炮响,我们坐上航舅舅开的面包车,送她去山上的祖坟。那是全村最高的地方。祖宗选这里做坟地,是要把最好的风景留给死人看。他们没办法动。

航葬在祖坟里,是不用花钱的。

航公司给她买的保险赔了五十万,加上她这些年攒的首付剩下的钱,还完梅州那套房子的贷款后,还能再付一套小房子的首付,给离家出走后认祖归宗的二弟。

一周年时,我和高明朗从北京过来看她。我拿着北京那套房的不动产证,和着纸钱一起烧给了航。这样,她在地下的北京,也能有套房了。

“值得为她这么做吗?”高明朗不解、疑惑,甚至愤怒过。他多次怀疑我深爱的其实是航,尽管我早已答应他的求婚。

“不是她值不值,是我为自己感到不值。”我平静地说,“房证烧了我们可以去补办,但人不行。”

塑料发出难闻的味道,缕缕黑烟,让我又想起火葬场最高的那根烟囱。我站起身,握住身边人的手。“明朗,我想回家了。”

高明朗回握住我,说,“好,我们回家。”

他是个快乐的笨蛋,永远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们并肩走在乡下的田埂上,十一月的广东也有了一丝凉意。我又想起航拿到工作居住证的那个下午。

“你拿了证,快去申请那个,那个什么。”我一时忘记那个项目的名字,急着结巴道。

“北京市小汽车车牌摇号。”航笑着接话,神采飞扬,“放心,我下午上班的时候就登记好了。”

我们同时伸出右手,击掌。

那时,我们以为世界上最小概率的幸运事件,就是北京小汽车中签,而不是死亡。

刘诗璇
Aug 3,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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