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丑

献丑

人们在谦虚地说着“献丑”的时候,实际献出的都是自认为最珍贵的东西。

2022.08.01 阅读 237 字数 8160 评论 0 喜欢 0
献丑  –   D2T

黎沥背了十几年的壳,在见到孟承的第一面就被敲碎了。
能够叩开门的,都不是重锤。反倒那两段小小的指关节,柔软,坚韧,够劲,有血有肉。
四皿镇与景德镇齐名,却更低调避世。
蒙蒙亮的天坠着雨帘,坑坑洼洼的土石板路,一辆辆护栏都不装的板车居然拖着几十个大瓷瓶坯子稳当地招摇过市,在一方逼仄空间走街串巷。劣质烟灰从挑坯工嘴边栽落,不管不顾地跟飞溅的昏黄泥浆子搅合到一块。

“昨天你最后走,那茶壶肯定就是你给碎的。”
黎沥来镇上的第四天,一大早站在镇上这家唯一的茶楼门口,被老板指着头骂。
“谁叫你给我找来那舞蹈服水袖太长。一个茶壶,赔你钱就是。”
她是从大城市跑来的,本是打听到一个歌舞剧团来这巡演,想跟来自荐,谁知道恰逢黄梅雨季,剧团取消了演出。
临时过了一夜,黎沥决定留下。她跑去茶楼,说要应聘跳舞,她有磁带和复读机可以放伴奏,“城市里人开茶楼都这么干,有噱头,有看点。工资你随便开,让我先留下就成。”
这么个小地方,除了偶尔不开眼的怪癖旅游者和些个考察团,剩下都是本地人,谁理会这些门门道道。
老板一开始是拒绝的。
等她第一晚所谓“义务”演出过后,他目不转睛地拍板:“好!你留下!”
他以为请了樽财神,可没想到是个瘟神。
“不怕跟你说,你碎的正是孟承的收官之作,还是上品的紫砂提梁,钱?能解决?”
一旁围观的人都笑,谁家有个出自孟承的瓷器都说是他的收官之作,天知道哪个才是。
他不管,梗着脖子坚持。“不然你就再去孟承那给我弄一个来。”
山野出刁民。黎沥小声骂嚷着。
“孟承是谁?”

孟承是谁?
司皿镇上烧瓷的祖宗,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辈。据说这“皿”就从“孟”字取来。
这不是他名重千斤的全部原因。
他有双能点石成金的神手。同样是堆死气沉沉的泥巴,这手能选配出最合适的泥,丢到转轮车面上,十指力度灵活度默契配平,旋制拉坯,等它晾干,再执笔画坯。
世人以为烧瓷最关键的是釉和火,釉跳了,出现针孔,是可以重新再上釉烧制的。
这拉坯画坯,一旦有差错,就得直接销毁。而孟承手下毁掉的白胎,不超过三个。
不得不说,有人天生就是吃这口饭。三十出头,有了人家大半辈子不能及的成就。
可惜他已经封炉不造。

黎沥找到那扇院门,拼命擂下,无人应。她又重拍,无人应。最后磨得她有气无力地叩了两下,门开了。
孟承睨着眼,看着这二十不到的姑娘冲进自家院内,蓦地站定就甩甩袖子起舞。
他先是不动声色看完,结尾处黎沥昂起下颌,对他的沉默补了三个字:“献丑了。”
这是她妈的口头禅,她头一回用。这词向来令她不齿,浑身骄傲的一个人,像是能被这个词硬生生拉到地狱十九层。
“你看了我的舞,作为回报,给我只你做的壶。”
孟承翻了翻口袋,翻出张皱缩在一起的纸币放在她手里,转身回屋。
黎沥一把拦住他,“什么意思你?”
“我不明白,你自己都说是献丑,为什么还来浪费我的时间?我能看完,已经是对你刚才所耗费时间的尊重,你可以走了。”
同样噙着几分基本的傲气,孟承看不惯黎沥那副莫名优越感极强的攻击性气质,对她第一印象极差。

黎沥回到茶楼,一根手指在木桌上狠狠敲下:“一个月,你给我一个月,我拿到他的成品给你。”
对方嗤笑,一个月?就是给你一年你也拿不出来。大家等了几年了,就凭你?一个月?
也没别的办法,现在起我就在这不走了,直到我还给你。我黎沥不欠人东西。
成。

她在墙根蹲了一整个下午。肚子“咕噜噜”地生着气,她想起高一时的那块油饼。
寒冬天,她忘带早餐,倪舒慧一路追来班上给她送了块自己炸的油饼。刚有簇火苗在心口摇晃,旁边某个尖锐的声音便刺伤了她,“什么东西这么难闻?”
三两精面,两勺热油,一把碎葱,揉搓好放锅里炙烤变色,她最爱的食物之一。
送来已经凉了,油腻腻地摊在袋子里。与教室里白面包和麦片精的味道格格不入。
她不确定那个刚走进风雪的背影有没有听见,忽然莫名有了几分反胃,用力把饼塞进抽屉最里面,几天后大扫除才想起来丢掉,上面的霉点长进了她心里。

黎沥一直觉得跟她妈不亲。倪舒慧对谁都是一副客客气气的卑微样子,对她也是。
她不随爹妈姓,老爹在机械厂熬夜开大吊车,过劳死在她出生前一晚。她在那个黎明响亮啼哭,窗外淅淅沥沥落着雨。
就叫黎沥。她妈说。
她没见过外人口中那个造孽的爹,只有一辈子给人低头弯腰的妈。
其实这是个很能干的女人。被别人夸起,却总是低眉顺眼地接一句“献丑了献丑了”。
黎沥陪她以示弱姿态活了六年,直到她遇到舞蹈这个东西。
这个东西注定属于她。每个带她不同舞种的老师都在惊叹。
她似乎被打通了整根脊梁骨,走路统统都变成收腹提臀外八字,不必再缩着头躲在后面。
越是如此,她越拼命给自己垒这堵高高的墙,这枚厚重的壳。
倪舒慧十分支持,学费一年五千的艺校也是二话不说就让她去上。
两千年的五千块,大概意味着她得再多弯弯腰,多几句“我们母女给你添麻烦了”。

黎沥同桌已经开始在外接活,有天突然跟她说,昨天我接了个女职工集体舞大赛的课,你妈也在。
她心一沉,当晚就跟着同桌去到她们排练的灯光球场,远远就望见倪舒慧滑稽的舞姿。
长期弯起的腰背早早就有些佝偻,在人群中显得极为不协调。
倪舒慧一回家,她便故作玩笑语气说:妈,你以后别去跳了,我同学说了,其他那些参赛的都是原来年轻时有点底子的,你就别去献丑了。
倪舒慧愣在原地,嘴角尴尬地抽动了两下,“好,知道了”。
黎沥是真不明白她,那些她擅长的非要说得谦卑至极,明显不擅长的却要送上前献丑。

后来高中毕业,黎沥迫不及待要去舞团跳舞,坚信越早能在社会里证明自己,越早能站稳脚跟,最好能把倪舒慧的腰杆子也给憋直了,恨不得能给自己当爹。
第一次,那个柔弱的女人,跟她起了争执。
她坚持让黎沥继续大学,师范类,出来当教师。“就算是舞蹈老师,也比光跳舞稳定。”
稳定?十八岁,谈个球的稳定。
于是她现在被冷落在这个院子外,直啃指甲盖。

黎沥叩了叩门,孟承出来,戴着厚实手套的手搭在石墩子边,“你是真不走?”
不给我也成,你得教我做。
我不收徒弟,女的更不要。
你这是性别歧视!
随你怎么说。
你要是不收我,我就天天做最丑的瓷器放满你院门口。
孟承蹙着眉头,隔壁飘来浓重的釉料味栽进他脑壳里冲得直酸疼,他相信面前这个咬着唇恶狠狠死盯他的人,是做得出这种事的。
“我可以教你,但我们还得约法三章。
“第一,你不是我徒弟。
“第二,我不会亲手教你,告诉你个大概,做成什么样全看你悟性和耐性。
“第三,我只教你拉坯。能学到个一二,你已经是逆了天。其他的,我想到再补充。”
她着急上火,这跟她初衷完全冲突。本想随便找个机会让孟承对某个粗坯过过手,就可以称作是他的拿去应付差事,也能让他没话说。
眼下却也只能咬咬牙应了。再找机会罢。

一件陶瓷成品,从泥到瓷需经十几道繁琐工序,舂泥、拉坯、印坯、利坯、画坯、施釉、开窑……老爷子从小就告诉孟承,老工匠一生只从事一项工作,拉坯的一辈子拉坯,烧窑的一辈子烧窑,每样技法都需要多年经验的积累。
一蹴而就?没可能。他听说了茶馆的事,倒真想看黎沥能熬多久。就算他不干了,也不能白被个小姑娘砸了招牌。

她做成第一个粗坯就花了近一个月。
“这泥巴,忒不听话了。”
孟承是从直筒胎开始让她做的,好不容易能控制好力度,开孔不再会过大过小,换了曲线形又开始出问题。
“做瓶腹是拉凸线,向外的压力在下,向内在上——左手!你左手在下面——哎你这那还有一上一下?都快平行了……
“指头并拢了!谁让你分开了,手掌空心,空心啊……
“注意你的坐姿,别老是动。”
小暑初至,孟承看起来冷清一个人,生生被黎沥给折腾得上了火。
黎沥汗直滴,全落尽手下这摊软踏踏的东西里,谁在她心口点了捆炮仗,偏偏引线烧得极慢,似是要一点一点消耗掉她的体力耐心,催促搏动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啊疯掉了!像你这样一直说又没任何实质动作,我怎么学啊!”
发过脾气,她心知自己不占理,却又拉不下脸道歉,抿了抿发白干裂的唇飞快跑了出去。
第二天,她没来。
第三天,没来。
第四天,没来。
第五天清早冒出人影,静静悄悄坐在陶轮前忙活。
看窑子的小学徒拎着牙缸过来,对跟孟承说:“那丫头傻登登地蹲隔壁看了人家整整三天拉坯的。”
孟承吸溜着一碗稀粥,在黎沥身后咂咂嘴:“这个勉强可以。”
这话宛如福音,黎沥眼泪差点飙出来。

“做完后阴干。记住,必须斜放在坯板上,不可直立放置,不然底部会坯裂。”
她拼命点头,斜放,斜放。
她在院内找了块日头最好的地,小心翼翼把粗坯安置好,时不时就从屋内跑出来看一下,想着赶紧干了可以进行下一步。
第一个裂了。
她明明斜放了!不信邪,继续,第二个第三个依旧难逃厄运,
孟承背着手,一言不发,只有手套不住摩挲的细碎声响。
直至暮色四合,黎沥好不容易得了个比较完整的。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什么吗?阴干。你抱着的这个残次品,还得感激太阳落得早。”
他直摇头,你太没耐心,还差得远。
虽然这样说着,该继续教的活计也一样不少。

其间黎沥给倪舒慧打过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哭个不停。
……沥,回来吧,现在也上不了学了,你要去哪就去吧,可至少得回来啊……
黎沥本来敞亮的心情被黏稠的哭腔给搅成了电话线,匆忙几句便挂断。
那晚她趴在陶轮旁睡着了。
孟承把她抱进屋里,又替她把脸颊和发丝上无意蹭挂的几滴泥水擦净。
干干净净一个,倒也没有他开始想的那样糟糕。

屋内紧闭的窗帘吃掉了整个上午,黎沥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孟承隔着几堵墙从厨房大声吆喝:“准备吃饭!有啥想吃的没!”
“有!凉拌西红柿!多给我放点糖——”她也吼回去。
一只水煮蛋,一整块炖牛肉,一个掀了皮的西红柿被递到黎沥手上,面前一碗粥和大半碗白糖。
“我吃过了,你快吃吧。”
“凉拌西红柿呢?”
“你手上啊。你咬口西红柿,再挖勺白糖,一起咽,让它们自己去肚子里拌去。”
“……这牛肉?就这么吃?”
“你用手撕。大口吃。”
“筷子总得来一双吧。”
“碗里有勺,我家没筷子。一个人,简单。”
黎沥算是彻底服了。
“孟大师,您这生活质量太高了。”

04年不知道哪个投机取巧的家伙研究出个“歪门邪道”,还注册了专利,全国的窑口都开始生产离心注浆胎,相比之下,他们所坚持的高成本手工胎陷入困境。
也差不多从这时候起,孟承再也没亲手做过瓷。只有手底下一群学徒继续做着,跟他差十万八千里,大都也只是烧制些小玩意,大师瓷,再也没在孟家窑口出过。
黎沥来这见过不少老匠人的手,粗糙,变色,干裂,无法入目。滋养过千万生灵的河川,被岁月抬蹄碾压,被时间杀伤掠夺,河水干枯,寸草不生,仅留下深深扎根于此的皲裂河床,日复一日,奔流不复。昨日壮阔,日月见过,星辰见过,后来人再不曾见过。
她猜,这可能也是孟承不再动手的原因。他不仅是个拉坯人,还是个画家。
这双手,就好比她这两条腿,每天不管忙到几点,都得悉心揉捏搓打,保持着其每一分弹性与韧度,再涂上层油膏,好好护着,前些日子一动不动坐着赶工而被蚊虫叮咬的地方,痒得她抓耳挠腮也不敢抠,生怕留下疤印。
而那双手套,她就没见孟承摘过。

“总不能真跟泥打一辈子交道。”
“那,茶楼里的壶,真是你绝作?”
“我从来没说过这话。”
那些人,但凡你告诉他们,有个所谓最后的作品,它就会立刻被虚头巴脑的浮夸价值加冕,但它要只属于“孟承”作品中的一件,虽然稀罕,却也就没那么稀罕了。所以说人们珍惜的到底是个什么?真是它的美?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孟承不想知道。

夏天过完,黎沥的腰杆还是挺直的,头抬得倒是低了些。
成天在镇上几个窑口来回跑,四处请教,大家都知道茶楼的事,虽是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但对黎沥向来是有问必答。
小学徒将她的粗坯拿去给烧窑的师傅,又拿着成品笑嘻嘻地回来,“看好你,你这水平快能赶上我们扔进到废瓷场的残品水平了。”
黎沥瞪着眼,狠狠拧住那人耳朵,你再给我说一句。
“事实嘛,你不会真想赶上孟师傅?六十年,八十年,一百年?”
出师是不可能了,还是得想法弄个靠谱的成品。
她知道孟承有个上锁的屋子,门缝里就能瞅见满架子的瓷器。
但是这勾当,她不干。
她的二十岁是在司皿镇过的。孟承给她买了块奶油蛋糕,她嫌腻,又怕发胖,象征舔了两下就放着。
“别的礼物有吗?”
“要我做瓷器除外。”
他一眼就看透黎沥那点心思,直言回拒。

黎沥依然在茶馆跳舞,频率减到一周一次。有个男人每周都来看她,说是个瓷商,懂点艺术,舞蹈居然也知道不少,黎沥下台后能跟他大谈特谈许久,仿佛有种又和好友们高谈阔论的错觉,被欣赏,被理解的感觉,错不了。
一个月后,她兴奋地说要给他跳个不同往常茶馆里清汤寡水的舞。
找了个工人下班的院子,黎沥自己喊着拍子缓缓扭动身躯,身上穿的是她少数几套带来的专业舞裙,上不及肩,下不至膝,色彩艳丽,剪裁大胆而美丽。
转了几圈回头睁眼却看见好几对令她作呕的眼神。
她恼羞成怒,我是跳给你看的,这些人哪来的?
男人呵呵笑着,“大家都想看看跳舞的女人。更何况,你穿这么少,不就是给别人看的吗?”
黎沥舌头上像突然压了座五指山,不能言语。
她当着一堆人的面,脱下那条裙子,顺手从一旁地上拾起把遗留的铁剪子,把裙子横竖全剪碎,剪刀好似剪过什么活物,上头还沾着血,全然和血红色的裙子完美融合,就这样穿着内衣一步步走了回去。
“让你们看,看个够。给,都给你们。”

孟承坐在客厅喝茶,她有些茫然地伏在他腿边,背上披了件他的外卦。
黎沥。你根本不善言辩,撒谎、唬人,我估计你统统不会,只得故作气势强大来取胜,一次两次三次可行,渐渐也就失效了。软下来,适当地软下来。太过硬朗的坯烧出来反而更易裂易脆。
他第一次亲近她,手一下一下抚过她的头顶,掀起波澜,一阵又一阵,黎沥头一回感觉到他这双手套的存在感如此薄弱。
她再次听见自己身上某种东西破碎的声音,仅存的一层薄壳,被孟承轻轻几句陈述给穿透。曾经活了十几年都未曾想会有一刻,如一个熟透的果子,受到了风的引诱,栽落到地上,种子兴致勃勃地从破口处争先恐后地四散逃开。
她就这样披着他的外衣,起身,一步、一步。

这也是孟承第二次看她跳舞。
头一回她憋着口气,每一个动作都是歇斯底里地想要去展现极致,反而凌厉刹不住。现在是收放自如,有起有落。
世界上有白色的岩浆吗?有的吧,像她。
他脑中同步烧制着一只世上最美的瓷坯,它每一个气孔里都开出了白色的岩浆,翻滚,盛放,凋落,直到最后啪嗒的轻轻一声,静止。
他扶起以结束姿态伏在地板的黎沥。
他也再造就不出,如此完美的作品,还是老天厉害。
“绝了。
“我收回第一面说的话。”
其实,献的是否真的是丑,只取决于是献给谁。
珍惜的人照常珍惜,嫌弃的人依然嫌弃。没差。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杜玥会回来。
当年她从这学成走后,打着孟承的旗号,居然自己开了个场,后来掌握了注浆技术,还开始教工人们拿起吹釉壶,鼓起腮帮,用最惯常的手艺将瓷器做旧,仿古瓷到达炉火纯青、以假乱真的地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那尊被市场炒价炒得极高的瓷器,被她捧到孟承面前,“师父,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我想赠给您。”
黎沥冷笑着上前,指着底足上的注浆眼质问杜玥:“你好意思叫他师父?你这做的就是个空壳子,批量制造,里面没一点东西,轻得要命!次品都算不上,残品!”
说着,手一挥。
杜玥望着地下的残渣,和始终没有出言或动作干涉制止的孟承,什么都没说,走了。
黎沥跌坐椅子上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胸口:“我还真怕她刚才打我。我太佩服自己了!孟大师,您老都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气她造假还是大家抢着买假货?”
孟承摘下了手套,“来,让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献丑。”
献丑之所以是个谦辞,是采取一种提前贬低自己的方式提供自我保护,好像先自我否定一下,再受到外界如何低微的差评,都可以心平气和理所应当地接受了。
这一刻人类口是心非的劣根性暴露无遗,全然忘记,人们在谦虚地说着“献丑”的时候,实际献出的都是自认为最珍贵的东西。
他早知道的,还是得勤勤恳恳地专注一件事,强行去铺张贪心的大网,做自己不擅长的,才是献丑,才会鱼死网破。
他有幸能兼顾两个,拉坯画坯,还贪心,烧窑都想自己来,这样才可以问心无愧给瓷器完全打上自己的标志。
那时候他太急了,太急于求成了。
火太大,过火倒窑了,一心要抢救自己的瓷坯,他竟然在开窑的瞬间傻了一样直接用手去捧出来。
手心皮肤完全烫毁,神经烧伤,甚至不能自如地好好用筷子吃饭,被刀切过几回后,索性以后食物都煮整个的。
那时候杜玥刚拜师不久,他还在三十岁前夕徘徊。
犹豫许久,孟承决定告诉她这个现实,而且他以后可能都没法再教给她更多了。起初他只是想考验考验她来着。
“考验啥啊,你当人是那白胎啊,能在炉子里被一千度高温烤过。人哪儿是禁得住考验的。验来验去,不过是用来衡量明面上那点价值的借口。”烧窑的老匠这样说道。

杜玥照顾过孟承一段时间,最后被一个瓷商给带走了。
做了这么多年瓷,孟承早明白,每件物品,都是完整的一生。
瓷器更如此,从原本白胎一片,到笔墨浓重,可能是五彩斑斓,也可能是疮痍满目。
倒窑似夭折,窑变是重生。
无论如何,这就是最真实的一生。不能重来,无法复制。
人们却只专注架子上摆着最精致的那些,而堆成大山需要销毁的烧坏残品,没人想,也没人敢接受。

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没有。孟承问黎沥。
一颗珍珠遇见了一条鱼。带我走。珍珠说。
鱼说,你太大了,我的嘴巴叼不下。
珍珠想了想,听说自己当砂砾的时候很小。
想了无数办法,终于把自己身上的分泌物去掉,变回一颗沙子,去见鱼,羞涩地说:献丑了。这下你可以带走我了。
鱼说你是谁。
珍珠啊。
鱼没有说话,摇了摇尾巴游走了。

孟承把黎沥带到那间上锁的屋门口,“这满屋子都装的是我的‘收官之作’,却都只能因为种种残缺而藏在这暗无天日的角落。”
他取下一个给她,你看,就凭我这双手,现在就能做出个它。你信吗?
这是个什么玩意啊,完全像个被小孩玩坏的东西。奇形怪状,凹凸不平。
说出去没人会信。那他干脆不说。

生日那晚,黎沥回了茶馆,桌上那块吃剩的奶油蛋糕见证了他忙忙碌碌的一整晚。
以十二分的虔诚与认真,从选配坯泥开始,到拉坯成形,到雕画坯,无一不是细致入微。
然而老匠开窑的那一瞬间,他知道,自个儿心里头的窑,是真塌了。
他把“四不像”锁进老地方,揭开蛋糕上的塑料盖,用食指蘸了蘸奶油放进嘴里。
酸得咧。

“你……骗人的吧。”黎沥结巴了。
“你还要吗?这回真是最后一个了。”他声音平静,喉结却不自主地上下滑动着。

黎沥伸手接过。
她猛地跪下,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呜咽着哭出声。
当年倪舒慧是听见了吧,不然为什么之后天天都给她包里塞白面包?
记得倪舒慧总是偷偷在家摸那件新买来只穿过一次的舞蹈衣,送她去舞蹈班时徘徊窗外久久不离开。
黎沥只是不能忍受,自己跳舞这么厉害,却有个这样的妈。
她觉得倪舒慧献丑,那不过是自己一直不敢承认的,卑微的虚荣心。
自己做了什么?啊?
丑的,根本是自己那副嫌弃的伤人嘴脸。

黎沥端了杯茶,跪在孟承面前,磕了两个头。
“我承认,我没本事做这个,这是感谢你之前的指教。”
“同意。我四岁就跟着爷爷做瓷,到现在三十年,上天眷顾才能得此名号。你熬不住。”
“你想过离开吗,你的手可能还是有救的。我就不信找不到医生治你,不过你得先跟我回趟家,我要跟一个人好好道歉。”
“我那股劲早磨没了,祖祖辈辈的传承,不会断在我这,只是我已经不适合了。而且,我更喜欢画。”
也成。总得有点什么坚持。得坚持。黎沥反复说。
“世上已经少了一个未来的伟大教师,不能再少你一个画家。”

黎沥盘腿坐在床沿,低头往孟承手上一层一层涂着自己的油膏,明明不会作画,偏要作出在绘制天下名画的姿态。
孟大师,上次你那个故事,我再给你讲个续集吧。
后来那颗砂砾遇到了一只蚌,对方很惊讶,说,你怎么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砂砾很吃惊,你认得我?
这个蚌就是当初把它变成珍珠的那个。
蚌说,你别哭,让我再抱抱你就好了。
漫长一觉醒来,它又变回了一颗珍珠。

他们离开的那天,把这件名为“献丑”的瓷器托小学徒拿去了茶馆。
天没亮,小学徒一屁墩坐上茶桌,洋洋得意,“这可是孟承大师亲口承认的最后一作。”
小小茶馆挤满了睡眼惺忪的人,湿漉漉的雨伞堆满了店门口。有些不明就里的外来人也拼命往人堆里凑,仿佛遇见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茶馆老板搓着手,满面春风,羡煞旁人。
此刻众人屏住呼吸,几欲起身。
小学徒掀开了盖布。

空气停滞了瞬间,接着一片哗然,不知谁说了句,“这丑得,未免太有特色了,连我小儿子捏的都不如。”
老板脸色也挂不住:“该不是那妮子糊弄我!”
不可能的!小学徒哭丧着脸,“这是孟师傅亲手交给我的。”
大家面面相觑。想着,说不定出彩在画工雕工上呢。
转过壶身,上面只有一个简单的笑脸,比哭还难看,哦,还有个字。
“沥”。
那三点水歪歪扭扭,拉得特别长,仿佛这黎明前下不完的黄梅雨。

张瑞琪
Aug 1,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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