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很干净。地垫刚刚换过,一尘不染地摆着一男一女两双拖鞋。餐厅的桌布是新买的,清新的黑白格子,白色瓷瓶里插着粉色芍药,是这个时节才有的花,枝叶上还有未干的水滴。沙发上的休闲毯变成了墨绿色,布料摸上去温暖柔软,原先放画架的地方现在摆着一株旺盛的背龟竹,墙上斑驳的颜料痕迹也被新刷的墙漆盖住了,味道还有些刺鼻。三间房,两间空着,主卧床头的照片被取下来,换上了非洲草原水彩画,艳丽的晚霞把一切生灵都衬得失去了颜色。卫生间的马桶盖着,洗脸台和下水口找不到一根纠缠的发丝。
家里没有人,又好像多了一个人。
其实,家也不是他的家。
“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余阳说。
1、
余阳不爱收拾。王立跟她在一起的十年,家里总是乱糟糟的。每次回家,门口的鞋子像散落的饼干屑,东一只西一只,一直甩到餐厅,鞋柜却是空荡荡的。王立跟她后面一路捡着鞋子。餐厅的花瓶空着,桌布上是打翻的红酒,溅出来的果汁,以及各种不知道什么时候遗留下来的油渍。客厅很大,王立计划放四人位的沙发加太妃躺,余阳偏偏在靠窗的位置摆上自己的画架,地上摊着画笔、颜料盒、调色盘、休闲毯,把沙发挤成了三人位。还有水池里堆砌着用过的碗筷,房子里掉得到处都是的头发,落在垃圾桶边的零食袋,甩在墙上擦不干净的颜料。王立觉得有余阳的家就像垃圾站,而她坐在垃圾堆里挥动画笔,沉醉的样子像会发光的星星,使他心甘情愿接受乱糟糟的一切。
他们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2006年夏天的末尾,天气已经不再炎热。余阳穿着一条白色复古连衣裙在厨房切水果,她用西瓜、蓝莓和凤梨摆成了一座有眼睛的城堡。王立走过去,一脸惊叹,然后掏出手机对着那盘水果咔嚓咔嚓拍起来。
余阳把眼睛从水果盘上移开,瞪着王立:“你拍什么呀?”
“这个,好看。”
“我瞎做的。”
后来,一起喝酒。王立问余阳做什么的,余阳说自己是画画的。
王立说自己是弹吉他的。他看了眼余阳亮起来的眼睛,说起了自己学吉他时候的趣事。他从吉米·佩奇一直说到了艾迪·范·海伦,又从芬德聊到了泰勒,非常理论,余阳听得云里雾里。但是,王立说他会写和弦。
“和弦很难写吧?”
“不难,有时候你哼着哼着自然就出来了。”
王立说完摇晃着手里的啤酒瓶开始哼起一首简简单单的曲子,余阳听着觉得耳熟可是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到的,一时之间竟说不上话来。
余阳要等到他们第二次约会的时候才会知道王立做的是销售,弹吉他是他为了拿一个单子特意学的。
那是一场愉快的年轻人的聚会,也是王立和余阳为数不多不曾争执的约会。大家来自五湖四海,相互之间信任但不熟悉,喝着啤酒,吃着烤肉,有人唱歌,有人说段子,有人争论某个社科观点。那时候,还没有对流量的概念,也不知道鲜肉后来会有别的含义。
聚会结束之后,他们就开始约会了。一次,两次,三次,吃饭,看电影,旅行。时间再久一点,他们住到了一起。没有谁先开口,没有谁征求谁的同意,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水到渠成嘛。”朋友问起怎么追的余阳,王立觉得自己其实没做太多努力。唯一辛苦了一点的一次是给余阳送花。从花农家里直接移栽的一盆茉莉,样子非常讨巧,枝叶上刚刚打出花苞。王立双手捧着,换乘了四趟公交车才送到余阳面前。半路上下了暴雨,他被淋得透透的,非常狼狈。但那次效果也特别好,余阳接过那盆茉莉,当时就流泪了。女孩子都这样。
喜欢余阳什么呢?王立也说不上来,大概是喜欢她柔软带一点天然卷的长发,喜欢她在裙子外面套的轻柔的全麻披肩,喜欢她在水果盘上用蓝莓嵌了两只眼睛,又或者,喜欢她恰到好处地出现,恰到好处地符合他的想象。但他们在一起的十年太长了,长到当初那点符合想象的恰到好处早就在记忆的笼子里锈了烂了,轻轻一捏只剩一堆粉末。
王立觉得余阳太琐碎,一张嘴总也停不下来。她早起做早饭,一定也把王立踢起来刷牙洗脸,你早点起来好不好?逛街买衣服也是,说为了让王立看起来人模狗样一点,装扮自己等于装扮王立的人生。王立应酬晚了没回家,余阳能在微信语音里从花还没浇水一直啰嗦到厨房里的碗筷还没洗。王立觉得,她就是算得太清楚。余阳做了饭,王立就必须洗碗刷锅,余阳洗了衣服,多晚都要等王立回家来晒,王立买的盆栽,王立就得负责浇水施肥。甚至,她亲了王立一口,王立都必须还以拥抱。王立觉得委屈,但是他说什么,余阳都能绕回一句“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都是小事,积累起来就是无休止的吵架导火索。除去吵架,两个人可以十天半个月不说话,每天早上醒来各自出门,晚上回家各自睡觉。王立对吵架其实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哪有情侣不吵架的呢?但他也气,气余阳说房产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所以,他也想气一气余阳。他收拾行李搬出去的时候,对余阳说:“我觉得我们都需要冷静一段时间。”他没告诉她其实公司外派他去东部一段时间。
2、
王立是个特别无所谓的人。余阳相信就算有天她死了,王立也不会掉一滴泪。
他们吵架是因为一盆茉莉。王立书桌上的那盆茉莉是余阳为数不多悉心照料的花草,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对着它作画。家里也有很多绿萝、芦荟、袖珍椰子、孔雀竹芋,但那些都是新房装修时候,王立买回来吸甲醛的。只有茉莉,是王立送她的。
王立不喜欢茉莉,开花的时候太香,闻起来头疼。当初费尽心思送余阳的时候,没想过香味浓厚的问题,只是觉得余阳喜欢就好,再说也没想到一个盆栽余阳能养这么多年。书桌上放盆栽的好处是不需要起来倒水,王立把喝剩下的咖啡全都喂给了茉莉。一开始余阳也没发现,后来花死了,收拾盆栽的时候,王立刚倒下去的拿铁还没干透。
无耻、冷血、没人性。余阳把能想到的词都用了一遍,在她说完所有词之后,王立只是把屁股从书桌前移到了电视前。
王立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她解释,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但咖啡确实是他倒的。茉莉死了这件事情所蕴含的所有戏剧性,王立知道余阳都能在第一时间里全部挖掘出来。她是这方面的天才。
“咖啡能用来浇花吗?”
“不能。”
“你就这么想弄死这盆茉莉?”
“不想。”
“那你拿咖啡浇它。”
“我只是懒。”
“对,你就是懒。”
永远不要在女人面前露出把柄,王立永远都记不住。
他在电视机前思考了半刻钟后,站起来收拾东西。“公司安排我外派一段时间”这句话在他舌头底下藏了十多天了就是说不出口,现在这样挺好,余阳自己开口让他走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应该分开,不过,她还是将了他一军,她说房产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王立说:“那我搬出去住一段时间。”没说分手,也不说搬去哪里,只说需要冷静一段时间。就是要让余阳觉得不明不白,觉得委屈。
不过,临出门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车子写的也是余阳的名字。余阳送他。
去机场的高架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车里没有音乐,空气静止,连咳嗽的声音都没有,王立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眼前灰色的公路。
到了机场,他从后备箱里取出行李。也许应该说声再见。王立砰的一声关上后备箱,余阳的车就迅速消失在了车流里。
王立站在机场大厅的入口,很多的车从远处驶来,经过他,又向远处驶去。乌云涌过来,要下雨了。
3、
余阳不知道自己在固执什么。
从机场回去的路上,大雨倾盆而至。余阳慌乱地打开雨刮器,世界在模糊和清晰中来回切换。她很少开车,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画画,偶尔需要出门的时候也是王立负责接送。坦白讲,这些年她被照顾得很好,王立没有要求她在职场上分担经济压力,也没有要求她在家务上做个贤内助,他只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对她说“你觉得开心就好”。他的漫不经心让余阳不安。
余阳经常跟着王立出去见朋友,大部分也算不上是朋友,不过是些关系要好的客户。余阳穿着王立送的裙子,轻柔的长发在后背铺开,王立揽着她的腰,愉快地向对方介绍:“我太太是画画的。”说着就会掏出手机给对方看余阳画的一些作品,在收获一片“真有才华”的赞叹后,王立会轻轻抚着余阳的背,温柔地说:“女孩子就应该让她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同样的对话,和不同的人。时间久了,余阳觉得自己像只金丝雀。
只有一次例外。在江边的游船上,城市夜晚的灯光映在天空,好像要把整个黑夜照成天明。那天对方也带了家属,余阳举起酒杯的时候,对方的妻子看到了她空荡荡的手,惊呼:“你们还没有结婚吗?”王立的笑声在空气中顿了一秒,他抚摸着余阳的后脑勺,带点歉意地跟对方解释:“结婚的事,我们决定好了顺其自然。”但是王立也聪明,他紧跟着说:“我们家房子、车子写的都是她的名字,女孩子嘛,都是用来宠的,不希望她辛苦。”对方妻子于是大赞他大方,这么好的男人让余阳好好珍惜。
但结婚,是王立一个人在顺其自然。十年来,每一次的生日、情人节、跨年夜甚至一起出去旅行的时候,每一次王立让余阳闭上眼睛猜他准备了什么礼物的时候,余阳都激动得心跳加速,但是,这一次,下一次,再下一次,都没有,都不是。每次节日或者生日,他们都会吵架。
我们为什么不结婚?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婚姻是两个相爱之人的通行证。
你就是不愿放弃下一秒就可以去爱别人的权利。余阳说。
没有那张纸,也能证明我爱你啊。王立说。
根本不是一回事。
4、
从机场回来,余阳一直坐在沙发上。她的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左脚大脚趾上的指甲,那里现在光滑细腻,一点也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大概是在十多岁的时候,余阳的左脚被画架砸过。她穿着露趾的凉鞋,当时不觉得疼,就是大脚趾上的指甲很快充血淤青。她也不是细腻爱美的精致女孩,脚趾甲上的淤青很快就被那个年纪朝气蓬勃的青春给遗忘了。等长大了想穿高跟鞋,才发现淤青的脚趾甲已经成溃烂的灰趾甲,每次剪,里面都会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腐烂的味道,轻轻一碰就会有钝痛感。余阳对待它的方式是遗忘,然后穿运动鞋。
余阳不喜欢留长指甲,和王立住一起后,每个星期王立都会坐在沙发上给余阳修剪指甲。他还专门从网上买了修剪指甲的套装。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剪,小心翼翼地修,修完以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尖锐的部分磨平。在王立小心翼翼的修剪下,那块溃烂的灰趾甲不再发出奇怪的味道,后来脚趾甲不断向上生长,新的脚趾甲取代了溃烂的灰趾甲,余阳才开始不再穿运动鞋。
如果她身上有什么能作为他们相爱的证据的话,余阳想,大概就是这块被王立细心呵护过的脚趾甲了。
雨很大,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响。余阳的手机里没有任何王立的信息。她想起来做点事情,洗颜料盘,把阳台上晒干的衣服叠起来,给买回来的木偶上色,她还是忍不住地去看手机。
家里太安静了,她把电视打开,电脑、ipad都打开。还是太安静了。她起身去烧水,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开着吸尘器到处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余阳才想起来,这个房子里一直是住着她和王立两个人的。
余阳拿上钥匙,出门去。
5、
在地下车库找车位的时候,余阳就开始后悔了。车技太烂了。王立说,开车是很危险的事,危险的事男孩子来做就好了,女孩子就应该漂漂亮亮地坐在副驾驶。但是,王立的副驾驶以后还会不会是余阳的呢?
余阳在转弯口看到了一个空位,她把车子往前开了一点,方向盘向左打死,尝试倒车。这个位置不太好,在上下两层停车场的交汇口,从楼上下来的车和打算上楼的车被余阳截断了前路,两边的车子都在不停地按喇叭。倒车影像的红色预警响起来,余阳往前开了一点,再倒,还是不行。她的双手开始出汗,脸颊发烫,不管怎么尝试,车子右边的屁股总是进不去。她摇下车窗,想向两边的司机求救,但是刺眼的车灯令她看不清楚他们藏在挡风玻璃后面的脸。最后,车子终于倒进去之后,余阳像刚从桑拿房里捞出来一样,头发贴着脖子,身上湿透了。她靠在方向盘上,长长地舒心地出了一口气。
下雨天的商场像城市避难所,里面充斥着疲倦的脸。余阳去了卖珠宝的区域。她在柜台前一排一排地看,最后选中了一枚带着一颗玫瑰形小钻的戒指。柜台小姐戴着白色绒布手套小心地取出戒指,不忘夸奖余阳眼光真好。她看了一眼余阳纤细的手指,抱歉道:“不好意思,这个尺寸可能有点大了,我去找一下尺寸小点的。”
“没事,我戴食指。”
旁边正在试戴对戒的情侣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她。余阳觉得脸颊又开始发烫了,她来不及看戒指戴在手上的效果,匆忙取出钱包说:“我刷卡。”
她去了酒吧。Mill酒吧在大众点评上号称这座城市最神秘的地方,余阳停好车,在整条马路上来回走了三遍也没找到酒吧的位置和入口,后来在路人的提醒下,她才发现了一排藏在巨大玻璃橱窗里的原木色书柜,柜子上的书本和摆件组成了Mill字样。但是,入口在哪里呢?她朝那个书柜走过去。很快冒出来一个穿着制服的男孩拦住她,问她有没有预订。余阳第一次知道Mill酒吧没有预约是不能进的,她在思考怎么说服穿制服的男孩让她进去,哪怕只是进去看一眼也好。
“让她进去吧。”一位中年男士走到余阳身后,他说他预订了两个位置,结果对方不来了。
穿着制服的男孩做出了“请”的手势。余阳跟在男人后面,她这才发现书柜前面的巨大玻璃不是橱窗,而是玻璃门。穿制服的男孩按了按钮,玻璃门就打开了。余阳和男人站在书柜前,地板上似乎有一块椭圆形的铜质提示牌,写着“小心地滑”,男人踩上去,书柜朝两边移开,喧嚣的声音迎面而来。
男人预订的位置不在吧台,在靠墙的卡座,光线灰暗。余阳很紧张,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进酒吧。王立陪朋友或者客户去酒吧的时候是从来不带余阳的,他说酒吧里没有好女孩。余阳反驳过。
不知道该点什么。余阳盯着酒水单一头雾水,每一种酒都有漂亮的名字,却不写度数,余阳不是喝酒的高手。
对面的男人似乎看穿了她,替她点了适合女生的鸡尾酒“加州阳光”,还强调了要无酒精的。
在等酒的时候,男人和她聊起了酒吧的设计风格,他们因此而聊到了色彩,聊到了过去几个世纪为人所熟悉的画家和他们的作品。这是属于余阳的专业领域,她侃侃而谈,一直说个不停。王立是不懂艺术的,他只会在要去见某个客户的时候,临时抱佛脚翻一翻家里那本大部头的《西方名家精选》。余阳每次画完,王立至多只会说“不错”,“我觉得挺好的”或者“你觉得好就好”。但爱一个人,是不需要他踮着脚尖去评论自己所有一切的,他只要微笑,点头,说好就好了。
男人听说余阳一直在家里画画,他说:“你应该搬出来,走到外面去画。”
余阳用外出把自己的生活填满。她在网上搜索新奇有趣的地方,参加各种人组织的同城活动,每天见不同的人,和他们一起出去采风、露营、穿越古道。有一回,她甚至在一天的时间里走了二十多公里山路,她不觉得累,山风带给她无穷的想象。她去了暗藏在城市不同角落里的酒吧,和陌生的人聊天,她现在已经记住了十几种酒的名称和它们的勾兑比例。当然,她从不喝醉。偶尔待在家的时候,她会找一部看了很多遍的电影,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到最大,然后跟着网上的教程学做菜。她发现自己在做菜这件事上其实也充满了天分。她还喜欢晒太阳,不在乎自己的皮肤会晒红,晒成小麦色,她享受那种热气腾腾的感觉。那种沸腾,是她和王立在一起之后,长久以来所没有感受过的。
她几乎不太去想王立了。两个人在一起相处那么久,说了那么多的“我爱你”还是没能结婚,就只能分手了,还能怎么办。余阳已经准备好了。
6、
余阳开门进来的时候,王立刚刚睡醒,他头发蓬乱,穿着一条短裤在客厅里找水喝。两个人都惊诧地看了对方一眼,余阳尴尬地移开目光盯着别处。王立跑回房间穿好衣服,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重新回到客厅的时候,王立看到余阳已经给他泡好了一杯龙井。
“你吃晚饭了吗?”余阳问他。
“还没有。”王立这才发现外面天已经黑了。
余阳去厨房煮面,她的围裙是王立以前穿旧了的一件套头衫,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很大,显得余阳特别小只。王立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想象着一种温馨在房子里蔓延。
面很好吃,鸡蛋很嫩,番茄很烂。王立连汤也喝完了。
“你其实可以回来住。”两个人坐在沙发的两端,一人一杯龙井。余阳先开口的。
王立觉得余阳太客气了,这话像是对一个赌气搬出去的室友说的。但余阳原本就不善表达,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余阳很少开口说话,除非话题和绘画有关。想到这里,王立觉得胸口有了点暖意,也许是余阳在给自己台阶下呢。他决定告诉余阳自己其实是被公司外派去东部一段时间,过不了几个月就会回来的。
王立立起身子,屁股往余阳的方向挪了挪,他把脑袋凑过去:“其实,公司……”
余阳避开他的脑袋,伸手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不停换台。她说:“我现在搬出去画画了,在郊区租了一间民房当工作室,我平时也住那。”
王立把屁股往回挪了挪。
余阳从包里掏出车钥匙,递给王立:“车钥匙也还你,我不爱开车。再说,本来也是你的车。”
原来爱如此脆弱,经不起负气出走。
王立没有接余阳递过来的车钥匙,他盯着电视屏幕,喝了口龙井。茶凉了。
“我明天早班的飞机。”
“那我送你吧。”
余阳没有问他,去哪里,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王立想起来,以前每次下班回家的时候,余阳都会趴在猫眼上看电梯上上下下,等电梯停下来的时候,余阳就会开门,然后对从电梯里走出来的王立说:“好巧啊,我刚打开门,你就回来了。”其实,王立知道她一直趴在猫眼上等他,他每次回来的时候,门上都是余阳呼出来的气,跟余阳的眼睛一样,湿漉漉的。
7、
从小区出来,上了高架一直往西开,就是去机场的路。王立坐在副驾驶上,腿上放着余阳给他准备的早餐,一袋吐司和一杯鲜奶。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到了机场,王立从后备厢取下行李,余阳站在入口看着他走进玻璃门,走进大厅。王立放下行李,转过身来看着余阳。感应门打开了,一群孩子涌了进来,他们互相嬉闹着,追逐着,又进来了一对情侣,男生推着行李箱,牵着女生的手。很多人在感应门外,在余阳身后,拿行李,告别。余阳没有哭,她甚至感受不到一点想哭的冲动。
像最开始谁也没有开口说要在一起一样,他们谁也没有说分开。他们默契地同时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