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旅馆

小旅馆

这是个俗套的故事。不过,我得承认还是动人的。

2022.06.17 阅读 585 字数 14965 评论 0 喜欢 0

是金马伦道的出口,B出口。不不,应该是A2出口。拐上赫德道。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张夏将手机夹在下巴和脖子中间,艰难地将行李箱一级一级地拉上台阶。
一个文具店,外面卖香烛什么的。你看见了,就一直往前走。
哦,看见了。张夏听见郭一悦的声音又模糊了一点儿。这时候天空响过一声雷。天气预报看来并没有食言﹐一场暴雨是小不了了。
嗯,接着往前走,有个地产中介,在旁边的路口,向右转。
张夏走过这间很小的铺头,呼啦啦跑出一男两女,拦在她面前。她一怔。男人拿出一叠传单,说,小姐进来看看吧。小姐要租房吗,我们这里的房源,大概是九龙数一数二的了。
张夏摇摇头,对方眼睛黯下去,却突然又一亮,说,小姐,是要买房吗。看小姐的打扮,是北方来的有钱人。真人不露相嘛。投资香港的房地产,是最有远见的。现在买还来得及,你看,眼看就要超过97的时候啦。快点落手,放心,高处未够高﹐只升不降,美国那边的利息那么低……
张夏终于打断他,问,你知道“万年青旅社”怎么走么?
男人的脸色木了一下,没有说话,然后对身后两个女孩不耐烦地说,回去做事。
说完,自己也遁进了铺头里去了。
张夏擦了一把汗,听到电话又响起来。
走到哪儿了,看见粥粉店了吗?
没有……刚才耽误了。你说,粥粉店?
是,“裕记”粥粉店。门口有个大大的“粥”字。淩羽说过这一家,他总是从这家叫外卖。
哦,我看见了。张夏向店里望了一眼。一个很老的老先生,手里拿着点菜纸,正在给客人落单。这时候突然偏过头,与张夏的视线对上,目光如隼。张夏低下头。
你接着往前走吧。看到一个很小的巷子,在右手,穿过去。
张夏张了张口,看着面前狭长的巷口,已经被青砖一层层地码到了半人高,堵上了。巷口很曲折,看不到尽头的光亮。
她说,过不去了。
过不去?张夏听到郭一悦的急促的呼吸声。淩羽的日记上是这么写的。怎么会过不去呢?
堵上了。哦,你等等。
张夏看到,在靠近巷口七八米的地方,围墙上有一个缺口。缺口是最近被砸开的。看得出手法粗暴,砖茬还很新鲜。张夏跨过去,发现斜对角的墙上也有一个缺口,正通往被堵住的小巷。这个缺口更小一些,更类似一个不规则的洞。洞的旁边,倒是有绿颜色的油漆画了一个硕大的箭头,箭头的另一端写着“万年青旅社”。
张夏怔怔地看着,油漆因为太过浓重,悬在笔画上滴挂下来。这时候,天上又响起一个炸雷。她才醒过神,回过头拎箱子。
雨开始落下来,密集地打在她身上。电话又响起,她匆促地说了一声,找到了。就把电话按掉了。

张夏湿漉漉地出现在“万年青旅社”的门口,同时打了一个喷嚏。她没想到,这个旅馆的正门会在这个破落唐楼的第三层。
门很小,大约只是任何一个公寓通常的门的一个半大,铁栅紧闭。但是门上方“万年青”三个字,却镶着五颜六色的霓虹。光斑星星点点,依着逆时针流动,在这漆黑的甬道里,是让人费解的热情。
她终于敲了门。没人应。这才发现门把手上有一个电铃按钮。
她按下去,“啪”的一声响,门打开了。
张夏推开门,赫然看见门背后站着一个人。长头发遮着半边脸。她抓住行李箱的手,禁不住抖动了一下。
那个人同时间趔趄着后退了一下,嘴里发出尖利的声音: 好心来给你开门,倒被你吓了一大跳。
张夏听出了浓重的东北口音。这口音中的憨直,瞬间给了她许多安慰。
她说,对不起。
对面的人,将长发撩开,原来也是一张很年轻的脸。眼袋上瘀着青,前一天晚上应该没有睡好。
郑可以。女孩报出名号,一边伸出手来。张夏也伸出手。但女孩并没有要握一握的意思,而是绕到了她身后,为她拎起了行李箱。一边开口朝屋里喊:Aunty Lulu……

因为光线黯淡,张夏看不清楚走过来的人。身形看上去有些走样。走近了,是个中年女人。似乎又看不清楚年纪。
先来登个记吧。女人的声音很低沉。
张夏跟上她,听到她的缎面旗袍因为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到了明处,张夏看出这件旗袍应该也有了年岁,松绿色已经磨得有些发灰。
女人戴上了一副金丝眼镜,问,叫什么名字?
张夏。
哦,前天在网上预订过的。女人打开了一本簿子。
嗯。我要309房间。
那个房间,已经住了人了。换一间吧。
哦,那309的客人住到什么时候?
他是长租,你换个房间吧。
哦。

这时候,女人摘掉了眼镜,抬起头。目光落在张夏身上。
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真好。她说,同时脸挂着柔和万种的笑。因为涂了很厚的粉,这笑容有些僵﹐但到底将她有些坚硬的脸部轮廓融化了。
你也很年轻啊。张夏脱口而出,同时让自己吃惊了一下。
女人的眼睛闪动,收敛了笑容,说,我?
张夏慌乱间,又打了一个喷嚏,难堪地用手掩住了嘴。女人说,淋了雨可要当心。我去给你泡杯姜茶吧。你收拾收拾,去洗个热水澡。
张夏望着她用手拢了一下沉甸甸的发髻,转身离开。张夏追了一句,请问,怎么称呼您?
女人并没有回头,用低沉的声音应她,你叫我露姨吧,熟人们都叫我Lulu.

雨打在窗户玻璃上,发出频密坚实的响声。外面的天泛着红,张夏可以看见近旁的一棵榕树,茂盛的枝叶被风刮得左右晃动。好像一个人,被掐住了脖子,猛烈地摇撼。
张夏在沙发上慢慢坐下来。眼睛适应了光线,室内景物也渐渐清晰。其实都是很普通的陈设。老广东人家常有的木家具,看得出残旧,但是洁净。条几供着神龛,并不见香火。关二爷跟前是两只红色电灯泡,权当是蜡烛。柜台上摆着一只铁皮风扇,摇着头,嘶嘶地响动。风吹过来,有些郁热,反倒更闷了。
这时候有人唤她。郑可以拿了一块毛巾递给她,说,擦擦吧,别着凉了。
毛巾上有新鲜的柠檬的味道。张夏抬起头,感激地望她一眼。女孩的两颊,看得见有些饱满的青春痘,像赤红色的小火山,一触即发。张夏就想,这个看上去粗枝大叶的女孩,或许是很细心的。
郑可以手里拿着一卷一指宽的胶带,很利落地撕开,用剪刀剪断,然后贴到窗户玻璃上去。贴成了交叉的形状。看她在看,就回头笑一笑,说,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台风吧?这才八号风球,等挂到十号,那才叫好看。
她停一停,又说,不过我在老家也没见过。到了这鬼地方,真是开眼了。
张夏搁下手中的杯子,问道:你来了香港多久?
郑可以沉默了一下,说,四年了。我是跟我爸妈移民过来的,投资移民。他们来了,就离婚了。
张夏又有些不安,其实,她没想到很家常的问话,会触碰到别人的私生活。
郑可以并没有看到她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在这儿,就可以不见到他们。
张夏轻轻问,你为什么要住这里?
郑可以笑一笑,说,香港的酒店,恐怕没有他们找不到的。这儿可不一样,死在这里都没人知道。
张夏心里一动,扬起脸看她。女孩仍然轻描淡写地说话,突然间用手摸一摸张夏的头发,说,这么大的人,怎么头发都擦不干?

洗了澡,张夏坐在房间里,打开了电脑。
这么老旧的地方,居然也有Wi-fi。但是密码很奇怪,很长,是两个重叠的英文词,“Coturnixcoturnix”。
郭一悦果然在MSN上等她。见她上线,消息也发过来了,住下了?
嗯。
309?
没有,说是被别人租了。
对方隔了好一会儿,才发了一句话过来,说,你得想办法到309看看。
可是,我进不去。
你自己想办法。郭一悦的口气,突然很坚硬。
张夏环顾了一下这个十平米不到的房间,叹了口气。墙上有些经年氤氲的黄色水迹,蜿蜿蜒蜒地走到了床头,消失了。
这时候,有人敲门,张夏听见是郑可以的声音。郑可以说,露姨煮了晚饭,叫她一起来吃。
她应了一声,同时在MSN对话框飞快地打下一行字:coturnix是什么意思?
鹌鹑。对方的回复也很快。
什么?
鹌鹑。郭一悦说,这么偏门的英文词,我当年的托福单词没有白背。

张夏走到饭厅里,发现除了露姨和郑可以,还坐着一个人。是个脸色瓷白的女孩。这张脸看上去不怎么健康,因为白得有些暗沉和虚弱。她看了张夏一眼,并没有停止手里的动作。她用叉子叉起一根芥兰,放到了碗里。然后将叉子迎着光端详。
张夏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郑可以对女孩说,韩小白,你挪一挪凳子,没看到有人来了吗?
韩小白挪了一下凳子,然后把芥兰叉起来,开始咀嚼。露姨让张夏坐下来,然后盛了一碗汤,让她先喝。说夜里凉了,所以煲了淮山猪骨汤,暖一暖胃。
平心而论,露姨的菜,烧得很不错。因为郭一悦嫁了个佛山人,张夏对粤菜并不陌生。广东菜因为佐料放得少,要求提取原料本身的鲜甜。但手势不好,往往就失之寡淡。露姨的西柠鸡和清炒虾球,都是很地道的。张夏吃着吃着,心里也有些放松了。
张夏,你从哪里来?郑可以问。
南京。张夏放下了手中的碗。
那你离韩小白不远,她是无锡的。
韩小白并没有抬头。她正细细地将一只虾球上的姜丝,用叉子一点点地拨下来。
南京,我许多年前去过。露姨说,你们那里的盐水鸭,味道好得不得了。还有一家老字号,叫马祥兴,卖一种“美人肝”,也是鲜掉眉毛的。
张夏这才觉得,露姨并不是个寡言的人。并且,当她话说得比较多,广东腔的普通话,其实带了其他地方的口音。她敏感于这一点,抬头望一望露姨。露姨换掉了旗袍,穿了件很家常的棉布衣服,但仍然勾勒出她饱满的胸部。张夏有些心虚地低头看看自己,然后发现,露姨把硕大的发髻,也藏到一只孔雀蓝的睡帽里了。

夜里,张夏躺在床上,闻得到房间淡淡的霉味。
外面大风大雨,睡不着。
她翻了一下身,不小心,膝盖碰到了墙上,发出了一声钝响。
原来,墙壁是由厚木板隔成。她轻轻地触摸,指甲在墙上滑过。突然间,不自觉地,她的手指在这板壁上弹动了一下,又一下。
这弹动开始连贯起来,形成了某种节奏。她在这墙上弹起了某种节奏。高低,起伏,错落。她一时间有些恍惚,觉得自己的手失去了控制,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弹什么。她终于停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木板的另一侧,也就是隔壁,出现了一些声音。是一种试探的声响,也是,手指的弹动,若隐若现。忽而清晰起来,连贯起来。
她终于听清楚,这是在重复她刚才弹动的节奏,竟然与刚才分毫不差。她屏住了呼吸,听隔壁将这支旋律不加犹豫地、完整地弹完了。这时候,她才忽然间有些吃惊,又有些怕。她躺在黑暗里,一动也不敢动,不敢发出任何的声响。而隔壁也一样,安静得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张夏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是不是某种幻觉。就在这时,她想起来刚才这支旋律的出处。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僵了一下,瞬间,泪流满面。

第二天的清晨,门铃急促地响了。
当时,所有人正在吃早餐。张夏看见一个水淋淋的人突然出现。他穿了一件简易的塑胶雨衣。因为身形的高大,雨衣不适宜地吊在膝盖上,看起来就有些滑稽。
他将雨衣的帽子掀起来,是一张青年男人的脸。虽然疲态丛生,五官还是看得出十分俊朗。
郑可以停止了咀嚼,支吾不清地说,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青年木着脸,有些不耐烦,昨天风球挂了十号,路面交通全都停了。我在外面呆了一夜。
大家都注意到他的脚下滴滴答答,渐渐形成了一汪小潭。露姨呼叫了一声,就站起身,快步跑去了盥洗室,拎了拖把,一边将这个人往外推。说,阿牧,快出去,脱了雨衣再进来。地板都给你弄湿了。
青年将雨衣撕扯下来,扔在旁边的垃圾桶里,说,困死了,我要睡觉去。
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露姨愣着身,突然遥遥地喊,洗个澡再睡。
他是露姨的儿子吗?张夏轻轻问。
不,他也是房客,叫游牧。郑可以也轻轻地回答。
然而,露姨听得一清二楚,说,我可养不出这种儿子,一百个不听话,养这样的,不如养块叉烧。

到了下午两点的时候,张夏还在尖沙咀一带游荡。因为郭一悦告诉她,她不能整天呆在旅馆里。她应该让别人觉得,她还有些其他的事情可做。
其实,她并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她在海边的艺术中心,看了一个展览。是关于古印度的梵画。她看见乌孜”,另外还有四塔,十二神殿。
张夏看着图片上蓝色的天,因为被水浸润过,有些发紫,又有些发皱。她问游牧,“桑耶”是藏语么?
游牧笑笑说,是,你能猜出是什么意思吗?
张夏又摇摇头,说,猜不出,应该是好的意思吧。类似“神圣”、“壮大”之类的。
游牧说,呵呵,其实只是他们一个国王的口头禅。当年吐蕃王请了密宗大师莲花生来帮忙建寺,又等不及要看寺庙的模样。莲花生就在手心里变出了一个寺庙的幻影,应该还是三维立体的吧。哈哈。国王就惊呼说,“桑耶!”在藏语里是“不可思议”的意思。
游牧捂着胸口,突然瞪大眼睛,叫了一声,桑耶。
张夏也就笑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打开画册的下一页。但是画册却粘在了一起,打不开了。
下一页是纳木措的秋天。游牧说。
张夏一时不知说什么。她看到几本没有打开的书。有《藏地牛皮书》、英文版的LP,还有一本《消失的地平线》。她说,你的书,都是说西藏的。
他说,我去过五次西藏。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去,所以把这些书都带着,随时准备开拔。
说完,他弓下背,拿起一本书,打开,铺在窗台上。张夏看见他肩胛上的肌肉,轻轻律动一下,又一下。

晚上,郭一悦没有在MSN上。张夏打开facebook。发现顺利得过分,因为不需要翻墙了。网页上有一些熟悉的头像,这里也很安静。
她突然蚀心的乏。终于躺下,很快就睡觉了。
到了半夜的时候,她被一些声音惊醒。她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分辨。这声音不大,十分细碎。当她的听觉也清醒过来,她渐渐辨认出,是隔壁传过来。很轻。她将耳朵贴到墙壁上,听到了类似婴儿啼哭的声音。绵软,时断时续,但是坚定地哭。她抬起手,犹豫了一下,终于在墙壁上敲下去。
隔壁急促地响动了一下,恢复了宁静。
张夏想一想,轻轻地,敲起了昨天夜里的节奏。
没有回应。

清晨的时候,她走到饭厅里,看到郑可以正将自己使劲地套进一件十分臃肿的灰色条纹的厚重外套里。看见她,赶忙招手,说,快点儿,来帮我一下。
张夏走过去,帮她把后面的拉链拉上。这个体形丰腴的女孩儿,让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吃力。
郑可以回过头。张夏看到她脸涨得通红,挂着一层汗。
郑可以有些不满地看她,你都不问问我在干什么?你从来都那么没有好奇心吗?
张夏嚅嗫了一下,问,你在干什么?
郑可以这才从地上捡起一个很大的头套,卡到自己的头上。
龙猫。
张夏听见头套里发出郑可以空洞而憋闷的声音,我这是扬长避短,这个打扮,谁也看不到我的痘痘。
她取下了头套,长舒了一口气,说,今天是香港的cosplay年展,在会展中心。你不如跟我去开开眼。顺便也扮个乡土美少女什么的。
她还在举棋不定。这时候露姨捧着一杯茶,款款走到她跟前,说,去吧。趁着年轻,多玩玩。老了就玩不动了。我在你们这个年纪……
郑可以很粗鲁地打断她,说,露姨,你又要叹当年经了。
露姨好脾气地不再说话,笑笑,拢一拢披肩往柜台的方向走过去。经过的时候,张夏闻见有一阵木樨的香味,和着体温,从她的香云纱旗袍里渗透出来。
露姨。张夏唤住这个妇人。
嗯?露姨含笑望着她。
她张一张口,终于问,我隔壁,走廊尽头,住的是谁?
露姨看了她一眼,说,那个房间,没人住。

在会展,张夏接到了郭一悦的电话。当时一个扮成了早乙女乱马的半大男孩子,正用蹩脚的普通话跟她搭讪。
郭一悦说,你在哪里,怎么这么吵。
她说,一个Cosplay的展览。
郭一悦沉默了一下,用冰冷的声音说,你居然有心情玩这个。这真让我意想不到。晚上MSN谈吧。记住,你的签证快要到期了。

张夏和郑可以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屋里有浓郁的虾酱的味道。露姨喜欢用这种香港土产的虾酱炒通菜。这种虾酱有一股子腥臭,可是下了锅炒出来,却是厚得不得了的异香。可以送得下三大碗饭。
郑可以嗅了嗅鼻子,说,好像来到了大排档。
露姨走了出来,脸上含着笑,说,大排档哪里有松饼吃。还附送丝袜奶茶。
张夏看着她将一套珐琅瓷的茶具放在桌上。后面跟着韩小白。韩小白端着一盘松饼,走到张夏跟前,面无表情。郑可以说,希望这次炼奶少放些。韩小白嘴角上扬了一下,突然笑了。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张夏端起一杯茶,指尖有温热滑腻的触感。禁不住多瞧了瞧这只茶杯。金边底下,描着繁复的鸢尾花。每朵花的花瓣都融进了另一朵紫色中间去,在脆弱的白瓷上,重重叠叠的一圈,好像茂盛得开不尽。
喜欢吗?露姨的声音很轻。但她看得入神,不禁一惊。
露姨说,这套瓷器可有年头了。那时候我还在上海。说起来,比起从前,现在的人,活得真是没意思。那时候,钱是真的钱,爱也是真的爱。有个人知道我喜欢梵谷。订了这套瓷器,从西班牙运过来。掐算准了日子,运到了。正好是我生日的前一天。
郑可以停止了咀嚼,用含义复杂的声调说,要不要这么浪漫。
露姨说,你们小孩子,哪里懂。那时候,还是有些人,会为你一心一意的。
郑可以说,那你们在一起了吗?
露姨说,你说呢。在一起,还有谁会给你们炒通菜吃。

回到房间,张夏才感到了疲惫。她躺在床上,阖一下眼睛。突然感到脸上一阵凉,原来有一滴水滴到她的面颊上。
她向天花板望上去,看到一只壁虎,飞快地爬动了一下。爬到了窗口,离她更近了些。她几乎可以看到它的眼睛,不合比例的大。黑而晶亮。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壁虎,似乎与老家见到的不一样。老家的壁虎是修长皮肤粗糙的。而这只壁虎是透明的粉色,尾巴上看得见青蓝的血管。它抬了一下头,好像也在端详她。她想,这可能是出生没有太久的一只,在前天的台风夜进到了屋子里来。这样想着,她突然觉得自己没有这么孤独了。
就在这时,电话突然响起来。她看到是郭一悦的号码,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壁虎飞快地钻到写字台的缝隙里去了。
郭一悦在MSN上留了几条信息。她或许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她上了线。郭一悦说,新生的婴儿简直让人发了疯。请原谅实在没办法心平气和。
她说,没关系。
郭一悦说,你最好找找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即使无缘故地消失了,但总有些东西会留下来。
她愣愣地看着荧幕,终于打了一行字:你真的觉得我们不应该报警吗?
郭一悦也犹豫了一下,她感觉得到对方在字斟句酌。但这句话还是让她的心颤抖了一下:在孤儿院的时候,你报过一次警。还记得后果吗?

这天的夜里,格外的安静。她几乎听得见远处的海,间或传来一两声邮轮汽笛的声音。
无缘由地,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男人的脸。但是出其不意,竟是那么模糊。她翻了一下身。这张脸破碎了,清晰地浮现出另一张。是个小男孩﹐留着极短的平头,皱巴巴的红领巾。眼睛很亮,却蹙着眉头。小男孩搔了搔自己的头,定定地望她一眼,跑远了。
朦胧间,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细碎地骚动,如呜咽,在同一个频率上,没有停止。偶尔有尖利的、在墙上碰撞的声音。她敲了一下墙壁,声音并没有停止﹐变得更为密集。在黑暗里,似乎蔓延开来,透过了墙壁,在她心上击打了一下。
她屏住呼吸,坐起了身。手碰到了电灯的开关,却又慢慢放下来。她披上了衣服,摸索着,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只很小的手电筒。下了床。
她终于站在隔壁房间的门口﹐已经在几分钟后。她终究还是有些胆怯﹐所以当自己屈起手指,在门上敲了敲﹐竟然本能地后退了一下。
没有回应。什么也没有。
她将耳朵贴在门上,同时右手握住了铜质的把手,旋动。
门打开了。

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
门在身后被轻轻掩上。她突然就置身于一片密实的黑当中。黑得如此彻底,一丝光都不曾进入。她已经忘记了恐惧。因为同时间,一种奇异的气味袭入了她的鼻腔。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但她还是努力地辨识了一下。并不很难闻,是一些毛皮的味道,有些新鲜的腐败。又或者,是混着淡淡的腥膻。
她挪动了一下。她的脚触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声响。同时有扑啦啦的震动。她手颤抖了一下,拧亮了手电筒。
在黄色的光晕中,她已看得很清楚。她的脚下是一个铁笼。笼子齐着小腿高。而里面,有一些慌张的黑色的眼睛。
是一些鸟。有些,还在拍打着翅膀,因为刚才的惊吓,在墙上投下了跳动的影。而另一些,畏缩地挤在一起,用自己浑圆的身体,填补笼子的角落。甚至,将头深深埋进棕灰色的、晦暗的羽毛里去。
这是一笼鹌鹑。

张夏用手电筒扫了一下四周。这个房间像是任何一个正常的储藏室。有成遝的纸皮,是压扁了的空调或者是冰箱的包装盒。一辆看上去破旧,但似乎并不肮脏的脚踏车。还有色泽明艳的女鞋,凌乱地摆在塌了一半的塑胶鞋架上。有一只高跟鞋镶嵌了水鉆,在暗夜里亮得十分异样,躺在她脚边。鞋身长而宽阔,像废弃的船。
张夏再次将手电筒照向笼子的方向。那些鹌鹑惊怯地彼此挤得更紧了一些。有的抬起头来,也是怯懦的,而目光似乎在和张夏对视。
张夏定定地看着它们,并没有注意到背后的门已经被推开了。
她熄灭手电,准备转身走出去。才看见身后的月光拉长了一道影,正和自己的影子重叠。她本能地猛回过头,看见一张苍白的脸。

韩小白穿着齐膝的睡袍,面色苍白。
她望着张夏,用克制而坚定的声音说,跟我来。
走进韩小白的房间。并没有打开灯,但月光足以让张夏辨认出,对方眉目间的紧张。
我知道,你是来找他的。韩小白轻轻地说,
张夏愣了一下,闻到空气中隐隐的茉莉味道,在鼻腔盘桓了一下,渐渐浓重起来。
韩小白靠近了她,似乎在端详她五官中的细微之处。这个女孩儿深深看她一眼,然后说,我知道,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在找他。
她终于抬起头,虚弱地打量韩小白,问,你在说谁。
韩小白无声地笑了,鼻子皱一下,然后将手指放在桌子上开始弹动。开始是有些神经质的,突然流畅起来,清晰起来。当一瞬间安静下来时,张夏张了张嘴,终于鼓起勇气,那天在隔壁,是你。
《动物狂欢节》,“大象”这一节,是淩羽最喜欢的。她听见了韩小白的抽咽,这张脸笼在月光中,轮廓突如其来的柔软。
我和你一样,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张夏听到她说。
张夏竭力让自己清醒。她手心冰冷,体内的某个部分却渐渐炽热。
你是什么人?她问,声音轻得如同自问。
韩小白嘴角动了一下,出现了讥诮的表情,反问她,你又是什么人。
张夏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我是淩羽的未婚妻。
韩小白抬起头,望她的眼睛。似乎在辨认。半晌,终于叹一口气,说,那么,我是谁,就更不重要了。
所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拽紧了睡袍的边缘,似乎有些不甘心。
张夏说,我的一个朋友,不,其实是我和淩羽共同的朋友。发现了淩羽在facebook上的留言。提到了这个旅馆。
韩小白冷笑了一下,笑得很苦。她的声音有些发涩,看来,我们是殊途同归了。
张夏说,淩羽……没有对我提到过你。
韩小白沉默了一下,说,我并没见过他。 在这个群组会认识很多人,我只是其中一个。当时我正准备自杀。他阻止了我,用一张照片。
嗯,他拍过很多照片﹐都很美。张夏说。她看到了窗外的月亮,十分清晰,是下弦月。
韩小白说,不,是一张天葬的照片。我不知他是怎么拍的。很清楚,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一群秃鹫围着尸块,大腿上的血管已经发紫。还有那颗头颅,很滑稽,一只眼睛紧闭,可另只眼睛睁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张夏一阵恶心。一块霾慢慢地游过来,盖住了部分的月亮。
韩小白说,总之,看了那张照片,我再也不想死了。
张夏想起了郭一悦的话。又看了看眼前的女孩子。她仍然无法确信,一切确有其事。但是,事情似乎比她想的更为简单,也更为荒诞。她无声地作了五个字的口型。
韩小白立即意会,是的,“爱比死更冷”。
张夏摘下脖子上的那只木头挂饰,上面是“L&D”的字样。
韩小白打开抽屉,拿出了同样的挂饰。但是,却被她作了改造,在上面镶嵌了微型的Hello Kitty。她说,这是通关手语,这个群组加密之后,视频上只有同时出现成员的脸模和这个东西,才能进入。
张夏说,所以,这是他生活的另一部分。我不知道,他也不想我知道。
韩小白并不想接她的话,只是说,如果我是你,会报警。一个人不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一个半月了。
张夏突然一阵虚弱,她坐在了韩小白的床上,摇摇头,说,他不会喜欢我这样做,如果他还活着。我曾经为他报过一次警,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准备领养的夫妇因此放弃了他。过了五年,那个商人带他去了香港。可是,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养父死在一个台风天。他是去年回来的,向我求婚。他说,他注定是个孤儿,直到我答应他。
韩小白皱了皱眉头,说,这是个俗套的故事。不过,我得承认还是动人的。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她们看着彼此,却又垂下了头。似乎有难言的尴尬。远处突然有凄厉的猫的叫声,打破了静寂。然后是厮打,砖瓦碰撞的声音。她们几乎都听见了,凛凛的树影的晃动,有一只猫落荒而逃。
韩小白突然笑了。她坐下来,紧挨着张夏。她将张夏的头揽过来,放在自己肩膀上。尽管她比张夏其实要娇小些,这时似乎一切都恰如其分。她们这样坐了一会儿。韩小白说,我们要相信,他还活着。并且,就在香港。
张夏侧过头,看她无表情的脸,听见她用很清晰的声音说,知道吗,我每天都去看那些鹌鹑,它们每天都在减少。

她们是在两天后看见那只死鹌鹑的。韩小白敲开张夏的门,铺开一张报纸。告诉她,是在门口的垃圾箱里发现了它。她剥开包裹在外面的“惠康”超市的塑胶袋。张夏看到了那只死去的鸟,羽毛淩乱,僵硬着身体,脚爪弯曲。眼睑晦暗地阖着,似乎与任何一只死鸟没有区别。或许只是看上去瘦些。
韩小白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她拿起一只一次性的筷子,捅了一下鹌鹑。

这时候,她们都看到一些微绿色的液体,从鹌鹑的伤口流淌出来。
韩小白张了张嘴,问她,鹌鹑的血是绿色的吗?
张夏摇摇头。她想,她只见过烧烤店里的油炸鹌鹑,焦黄色的鸟的尸体,没有头。一根竹签,从屁股到颈子贯穿过去。但那已经是熟的,所以她不确定血的颜色。

晚上,只有三个人吃饭。几天没有见到游牧了。露姨端上来一锅汤。给每人盛了一碗。很香,但味道并没有鸡汤浓厚,有些清冽的苦。露姨说,苦就对了,我放了当归,黄芪和薏米。广东人讲究食补,这个方子最是安神去湿。还要不要一碗。
张夏点点头。
露姨掀开了砂锅。张夏赫然看到卧在锅底的一只鸟。比鸡小得多,头曲到了颈子里,肉已被炖得稀烂。张夏愣了一下,胃里一阵酸泛上来。
她捂着嘴巴,跑到洗手间去。翻江倒海,不可克制将汤水喷涌出来。
她回到座位上,看到对面的韩小白,用严厉的眼神看她,然后继续埋头喝汤,甚至喝出了声响。
郑可以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后背,安慰地说,没事没事,这地方兴炖乳鸽,你大概是没吃惯吧。
露姨的汤勺还执在手里,也有些发呆。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去了厨房,回来时捧着一只陶瓷的炖盅。盛满了汤。又拎出一只竹篮,上面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她小心地将炖盅放进竹篮里,盖上盖子。对她们点点头,说,你们先吃,我一会儿回来。
露姨匆匆地出门去了。

张夏望着她的背影,问,露姨去哪里了?
韩小白面无表情。郑可以耸一耸肩膀,筷子伸出去,搛起一块炸鱼腩。突然手一抖,鱼掉到了桌上。她说,我想起来了,今天是中元节。
中元节是什么?张夏问。
郑可以快步走到窗子跟前,打开,向外头张望。张夏跟过去,手搭在窗台上,看到夜色里,远近有些星星点点的火。再仔细看了,是些人,在路边烧东西。
郑可以看出她眼里的茫然,轻轻说,他们是在烧衣。
烧衣?
嗯,广东人的风俗,今天是七月十四,要烧金银衣纸,还要摆祭。
祭谁?
祭死去的人,也祭来往的鬼。
听到这里,张夏打了一个寒战。她听说过南方的南粤一带的“鬼节”,原来是在这个时候。阴间打开,鬼魂四散。有主有后的回魂,无主的游荡。这路边的火,便是烧给他们的。
她在这个时候,看到了露姨。露姨走到了院子里,蹲下,开始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摆出来。她佝偻着身体,蹲得有些吃力。旗袍绷得紧,暴露了身体的轮廓,显出了老态来。
露姨将一些盘盏一一摆出来,最后小心地端出炖盅,轻轻放在地上。站起来,双手合十。过了一会儿,又蹲下去,从篮里拿出一摞纸。擦亮了火柴,燃着了。火光渐渐明亮起来,映在了露姨的脸上。这时候的露姨,看得清楚是个老妇了。张夏想。妇人的面目,有些模糊,看不见表情。但可以感觉到她的专注,她捡起一根树枝,将火拨得更旺些。
露姨祭的,不是孤魂野鬼。郑可以揉一揉眼睛,笑笑说,因为她多了一盅汤。

郑可以。张夏听到韩小白的声音,你的东西掉了。
郑可以回过头,看见韩小白手里捧着一串钥匙。她接过来,说,谢谢。
你这个钥匙链挺别致。韩小白说。
张夏没有说话,心里却动一下。她看见这钥匙链上的木牌,上面刻着黑色的L&D。
L&D,是有什么含义吗。男朋友的名字?韩小白轻描淡写地问。
郑可以愣了一下,答,“Light in the darkness.”谁叫我人生没有指望。
是吗?韩小白从她手里又取回了钥匙链,端详着,眼里有灼灼的光,一边说,我怎么觉得,是“Love is colder than death”?
韩小白走过来,不动声色。从张夏胸口掏出一块同样的木牌。
郑可以先是一惊,很快便镇定下来,笑一笑说,我知道,不会是我一个人在找他。
张夏觉得有些心悸。
郑可以搔搔头发,说,看来,这个旅馆的确有问题,不然不会都找了来。
三个人这样站着,一时间,都不知再说什么。外面突然有嘈杂的声响。然后是狗叫,一阵紧似一阵,听起来竟是狼吠一样。有转动钥匙的声音,露姨回来了。

韩小白向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地说,到我房间来。

三个人挤在小小的房间里,局促间,仍是面面相觑。终于,还是张夏开了口,所以,你也是这个群组里的人。
这么说也没错。郑可以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她说,不过,我认识淩羽的时候,还没这个地方。
我们是在一个叫“假正经”的社区里认识的。“Fake Vanity”,听过吗。一个模拟性爱社区。各种情境,一应具全。我和淩羽,是第一批会员。大概也是时间最长的friends with benefit。后来,这个社区被骇客摧毁。据说“假正经”让很多良家妇女出了轨,这个骇客是绿帽子先生之一。然后,我就跟淩羽来到了“爱比死”。
你们,你们见过么?张夏问,同时间有些目眩。
见过,不多的几次。淩羽在床上表现一般,比在网络上的调情稍逊几筹。郑可以咬了一下指甲,脸靠近了张夏,知道么,他是个模拟性爱的高手,三言两语可以让你高潮迭起。
张夏感到了自己的抖动。另一只手紧紧捉住了她,是韩小白的。
我和你们不一样。郑可以粗枝大叶,察觉不到身边的动静。她同情地看她们一眼,说,我对他谈不上爱。但是一个人凭空消失了,总是一件不平常的事情。
那么,你发现了什么?韩小白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
嗯。郑可以抽动了一下鼻子,那个老太婆,我总觉得她有问题。可是,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所以,你也看到了那些鹌鹑?张夏问。
郑可以张一下嘴,想要说什么。这时候,她们听见了敲门声。

她们都不敢发出声音,韩小白最先镇定下来。她用手撩一下头发,准备去开门。三个女孩儿猫在房间里聊家常,也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但敲门声改变了节奏。从匀速开始变得错落有致,声音很轻,她们都听出了其中的旋律。
圣桑的《动物狂欢节》。
“爱比死更冷”群组,周而复始的背景音乐。
郑可以瞪着眼睛,看韩小白放在门把手上的手,颤动了一下,缩回来。张夏走过去,拧动它,打开了门。
游牧站在门口,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闪身进来,把门在背后关上。眼睛在三个女孩的脸上一一游动。然后压低声音,用略带戏剧性的腔调说:没错,她是有问题。
你,刚才在门口偷听我们。郑可以愤怒地站起来
游牧继续笑,说,我从来不做这么低端的事情。
他走过来,很绅士地点一下头,对韩小白说,借过。
韩小白望着他。他双手仍然插在蓝色卫衣的的口袋里,帽子没取下来,遮住了脸的轮廓。韩小白站起来,闪到一边去。
游牧弯下腰,伸出手,将台灯的罩子拧下来。然后指间变戏法一般,出现了一支小镊子。他将镊子伸出灯泡的顶端的卡口位置,轻轻取出一样东西。
他抬起头,将这东西迎着光看一看。
张夏问,这是什么?
Spy camera,俗称针孔摄像机。游牧好像在自言自语,我在你们每个房间都装了一个。
郑可以走过来,揪住他的领子,咬着牙说,你这个变态,那么你已经把我们看光了。
游牧轻蔑地看她一眼,拨掉她的手,继续说,除了309房间。我一直没有办法进去,那个房间门上了保险锁。
所以,你很早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了。韩小白脸冷着,口气却十分虚弱。
游牧将那只摄像头,掷在地上,用脚碾碎了。他说,嗯,但我并不想惊动你们。一来我希望你们能自然地帮我做点事,二来,我的确不太相信诸位的演技。不过,让我失望的是,你们开始和我争抢资源。我只好出现了。
资源?
是的,我指的是,那些死鹌鹑。
张夏与韩小白对望了一眼。游牧说,好吧,跟我来,不过记着不要乱说话。

她们走进游牧的房间,的确没有再说话。
因为她们已说不出话来。
他们好像置身于一个小型的实验室。
即使这间旅馆﹐并没有为客人打扫房间的习惯。但是﹐可以将房间改装得面目全非﹐还是令人错愕。
这似乎是个有洁癖的人﹐才得容身的地方。她们看一眼举止大大咧咧的游牧﹐说不出话来。

显微镜﹐大大小小的试管。墙上贴着一张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的解剖图。里外打了许多猩红色的箭头。
一个模样古怪的透明容器,装着棕黄的液体。下面燃着酒精灯,咕嘟作响。郑可以走过去,用手拨了拨容器颀长的手柄。看得见里面有密布的水滴,清亮地凝结着。
别动。游牧的声音十分严厉。
这时候,几个人才醒过神来。
韩小白小心地问,那些鹌鹑呢?
游牧笑一笑。
他走到房间的角落里,打开一只书橱,里面是伪装得很好的铁匣子。游牧将它端到了台子上。
培养箱。游牧给她们每人一副口罩。自己戴上手套,说,演出开始了。
一边揿下了一个按钮。
尽管每个人都做好了思想准备。但眼前的情形,还是让她们的胃痉挛了一下。
培养箱里卧着数具鸟尸,已腐烂得看不清形状。它们的身体上,长了成片赤红或石青色的绒毛,是新鲜和艳异的。有一棵类似菇类的硕大乳白真菌,挑战似的几乎以昂扬的姿态,从一只鸟的腹部生长出来。
游牧拨动了一下菇柄,将它掐下来,笑笑说,晚上拿它炒炒,又是一盘菜。
你究竟在干什么。韩小白脸色煞白,无力地问。
我在干什么?张夏看到游牧的一边脸颊,抽动了一下。
我在干什么?游牧又笑了一下,音量忽然低沉,近乎耳语,他答应要和我一起登唐古拉山的,不是吗?去年在安多,约好的今年八月,当着贡布索却的面,约好的,不是吗?
游牧的声音平缓,像是在说一件平常的事情。但是,她们都看着游牧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泪水涌了下来,嘴角依然挂着笑。这泪水十分湍急,以至于让她们来不及反应。
当她们都陷入沉默的时候,游牧用手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脸,说,一个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不见了,他不是个会食言的人。
我想和你们分享一下我的发现。游牧打开电脑,她们看到了眼花缭乱的分子式。在旋转中,变幻颜色。
听好了,我对这些鹌鹑的血液做了析出,发现了同样的东西。而培养基的霉菌成分萃取,也印证了这一点。在这些鸟的体内,血游离脂肪酸和甘油三酯浓度高得不可思议。因此低密度脂蛋白可以渗透到冠状动脉和其他动脉内膜,形成粥样硬化斑块而阻塞血管。血管内皮细胞损坏,心脏功能会减退至衰竭。
郑可以喊了出来,你是说这些鸟,是得心脏病死的。
游牧皱一下眉头,似乎很不满被她打断,准确地说,是心肌梗死。
心肌梗死?张夏的嘴唇抖动了一下,愣愣地盯着韩小白,你说过,这些鸟几乎每天都在减少。那么……
那么,它们可能是某种实验品。游牧说,每一只鹌鹑的体内,都有大量的胰岛β细胞。过高的胰岛素可即时启动交感神经系统,引起血小板聚集,血管痉挛,阻力增加。如果是实验的话,这大概是关乎生死的实验。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韩小白狐疑地看游牧,一边后退了一些。
游牧冷笑了一下,说,只要你想知道。
他没有再说话,眼神中突然泛起了难以名状的光。很微弱,像是一种弱小的动物,在看到食物的时候,那一瞬的目光。
张夏将口罩取下来,奇异的气味击打了她的鼻腔。那种极度腐败而凶恶的气味,从这些已经辨认不出的毛皮里渗透出来。她走上前,用手捡起一撮类似羽毛的东西。在手指的轻捻间,羽毛化成了略带粘滞的灰尘。
她用很绝望的声音说,为什么会用鹌鹑?
很久后,游牧回答:更好的试验品,是人。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郑可以压抑的哭声。他们望着她,面无表情,都希望她能哭得畅快些。代替他们,哭得畅快一些。

这一天的夜里。
游牧打开监视器,他们看见晚上他们在饭厅里,热闹与安静的举动,像是在看一些陌生人。而他们从来没有发现,在摄像头的俯视之下,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前所未有地真正感到亲密。
尽管各怀心事,但他们都比以往更为自然。露姨坐着,也比以往更为安详。脸上带着笑,不时起身,为他们盛上一碗汤。又坐定,看着他们,眼神笃定,似乎怕要错过什么。像位母亲,看着即将阔别的儿女。
游牧调到即时监控档。屏幕上是走廊里密实的黑。有一两点不知来处的光晕,迅速地被这黑吞没了。他们也坐在黑暗中,只听到彼此的呼吸。他们挨得这么近,因为黑暗,忽然不觉得尴尬了。只是房间过于小,有一些荷尔蒙的气味悄悄漫溢出来。他们已无暇顾及。
凌晨三点钟。他们都感到疲累的时候,游牧将她们推醒。他们看到监视器里,出现了一个身影,穿着白色的宽大的睡袍。这人提着一盏很小的灯,走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他们振作了精神。十五分钟后,看她走出来,又进了309房间。
五分钟后。这五分钟是漫长的,甚至他们都试图让它更漫长些。他们不得不做些什么。“每次,她在里面只会呆上十分钟。”游牧说。
他们鱼贯而出,在暗夜中摸索,甚至踩到前面一个人的鞋跟。走到309房间门口,一切变得简单。游牧一脚踹开了门。
在昏黄的光线中,露姨正对着他们,脸色木然。她手中是一只注射器,针头正插进自己的下腹。而她的下半身裸露着。他们都看见了她腿间,垂挂着已萎缩的阳具。
房间里挂着重重叠叠的旗袍。忽然幻化出了光彩,像是艳异的丛林。

他们向后退去。这时候,听见露姨的声音:记得把门关好。

四十年来,这个妇人终未将自己的身体改造完全。但家族遗传的糖尿病却如期而至。这种病症,使得她体内的雌性激素的补充性保护变得微不足道,甚至渐成为寿命的威胁。而定期的胰岛素的加入,微妙的分量之差都可能带来猝死。所以,那些鹌鹑,成为她每日药物平衡的试验品。但她很清楚,终有一日,她会死于砥砺后的血液凝滞。她选择了与自己一生的衣物为伴,只是为了死得体面些。

二十七个小时以后,“爱比死更冷”群组中出现了一个似乎消失很久的头像。淩羽发了一则讯息:肯尼亚五个星期,看了动物大迁徙。
韩小白面无表情,按下了一个“赞”。

葛亮
Jun 17,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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