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推开门

当我推开门

那些出现过又消失、今生再也不会碰到面的人,我将他们叫做流星。

2022.05.12 阅读 634 字数 6006 评论 0 喜欢 0
当我推开门  –   D2T

从上野站出来,眼睛还雾蒙蒙的,天色已经全亮了,街上都是妆容精致的女孩和低头快步走路的上班族。男人都是衬衫居多,我冬天的时候来过一趟,白雪纷至的天里他们也就比现在多加了一件羊毛衫和敞开的西装。我还是有点没精神,找了个阴影处沿街坐在行李箱上,年轻女孩子及膝的裙摆从我眼前晃过去,像被炙热的空气熨过,没一会儿我就看见阿彬在站台口左右张望。她的头发太长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拉着行李过去叫住她。她看到我先有点疏疏的,眯起眼睛看清楚了,笑笑跑过来,手里拿着两根鸡肉串:“我给你买了早饭,先把行李放了,等会儿我去学校签个到,你先补一觉吧。”

我们虽然平日里用手机聊得亲昵,一年到头却也见不了几次,一见面反而还有点拘谨,两个人目光接触就只是笑。走到轻轨的闸机口,她突然手往上一指:“你看。”抬头一望,站内的横梁上有几只小鸟跳来跳去,啾啾地在热烘烘的人流里叫唤。好可爱啊,两个人都停下来望了一会儿,一停下,后面人流挤上来,这才咯咯笑出来,推着对方进闸机,快走快走!

一个人在美术馆和中古音像店悠悠地逛了两天,喜不自禁,出店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巷子里的霓虹灯都亮起来,背后是高耸的大楼。我抱着几张大黑胶碟片穿梭在巷子里,人群在旁边像鱼群一样游过去,热腾腾的香味从沿街的摊头上传来,我喜不自禁,打开皮夹子看了一下,刚刚买碟片把所有的钱都用完了,竟然只剩下一堆硬币,除去坐地铁的钱连份章鱼丸子都买不起,沮丧之下又觉好笑,于是一路悲喜交加地踱过去,不一会儿手机屏幕亮起来,是阿彬:这几天来我这儿住吧。

阿彬的公寓在东京近郊的千叶,很多上班族为了省房租都住在那里。我想起来以前看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东京本来就散发着赛伯朋克的气味,书里的背景就是在千叶县,因此对千叶很有好感。那是个非常安静的小城,地铁口虽然热闹,但走出五六分钟,便是一排排的公寓楼,夜色之下几乎没有人。路过一个公园的时候,有很多年轻人,大家都低着头。“在捉小精灵呢。”阿彬努努嘴。我们两个人手拉手在安静的街道上走,屋子矮矮的,几只黄猫从屋檐下走过来。她告诉我这公寓是两居室的房子,跟一个男性朋友一起住。

“唉,我出勤率不合格,可能得回国半年,宿舍得腾出来,到时候把东西就放这儿了,我朋友能帮我管,也比较方便。你也没呆今天,就来这里住几天好了。我肯定尽量陪你出去玩,唉,但就是我这出勤率真的是不能再少了……算了没事没事,你难得来一次,我总得陪你的。”

我心下便有些后悔,虽然我原本便不打算让人陪,但来得太不是时候,人在这儿,终究是会麻烦别人。

叮嘱了几次不用陪,等到休息天的时候,阿彬这才叫了东京的朋友,三个女生挽着手走在街上,阿彬得意非凡地甩了甩头发:“啧啧啧,看看我们,简直无敌了。”她本来有些英气,一笑起来两只眼睛都眯成一条月牙,倒像个小女孩。看着两个人在旁边拉着我大笑,心里很是高兴。过了几条街,笑声慢慢淡了,两个女孩低着头不停地修图,我一路走走看看,差点把人跟丢了,走到了闹市区,阿彬问,要吃什么?我指了指不远处一家红灯笼的居酒屋:“你看那家怎么样?”

“那家感觉还可以,不过居酒屋没什么好去,旁边那家连锁快餐店挺好的啊?”

我犹豫了几秒,阿彬脸色淡淡,“算了算了,你想去居酒屋就去吧,虽然东西贵了两倍了,算了没事我们陪你吧。”

三个人坐在榻榻米上,居酒屋里热火朝天,我夹起一块鸡,往旁边看得出神,阿彬和女孩都低着头修刚才拍过的照片,我们这一桌显得异常安静。过了一会儿阿彬抬起头给我看:“你看,我修得好看吗?”她抬起头夹了一块鸡,“嗯,好嫩哦。”还有点烫,她一只手扇着热气,又低下头去看手机。

相处了几日我稍微有了点倦意,觉得没什么不对又好像哪里不对,晚上回公寓的时候心念一动,打起精神,逛了几家店,选了个蛋糕回来。

去东京前阿彬就跟我抱怨说她生日过得很不开心,我安慰说没关系我会给你补过的。阿彬平时喜欢说热络话,但从来是不会履行的。大概是没想到我真的还记得,看着蛋糕,再接过礼物,一时间竟有点不好意思:“我太开心了。”

我一下笑了:“就一个蛋糕就乐成这样。赶紧吃。”两个人就坐在桌子前,一勺一口,像小学生一样吃得特别认真,抬起头看到对方都笑了。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屋外的月光晒到脚上。阿彬轻轻地握住我的手:“你知道吗,我在这里真的好累,好想有个家。”

我跟阿彬是大学的同学,她比我大两岁算是我的学姐。我第一次见她就对她比较有好感,但是我大学里很倨傲,倒也是毕业了之后才熟络起来的。

“来上海上大学,差点跟爸打起来。”她漫不经心地说,一下子又咬牙切齿,“他不让我来,我偏要来这里上学。”

她高中的时候想去音乐学院,父亲逼着她上了一个三流高中,只上了一年她就在外地联系了别的学校,一个人跑出去,成了走读生。

“太穷了,我爸妈都不管我,我一个阿姨帮我,租了很差的那种毛坯房,平时也就算了,下起雨来简直吓人。我妈来过一次,心疼我让我跟她回去,但是我下定决心都不要回我那个小县城,死不肯走。住得太偏僻,公交车有时候半个小时才来一辆。有一次发了高烧,外面又下暴雨,下了两三天都不停,越烧越厉害,实在不行了,我就穿了拖鞋跑出去,根本没法打伞,那积水到小腿肚,我走了没几步拖鞋就掉了一个,大概三公里的路,想想就直接冒着暴雨走去医院了,等到了医院的时候,整个人像鬼一样,把门口的护士都给吓傻了。然后就打针吊盐水。偏偏给我打针的那个护士是个实习生,没有经验,几次都没扎到静脉,扎得我整个手都肿起来了,我就一直忍着,心里难受得不行,就打了个电话给家里,结果是我爸接的,一拿起电话就说,怎么啊,知道给家里打电话了。我一下子没忍住,把生病的事跟他说了,结果我爸一句没安慰我,在电话里跟我说,你不是很厉害吗,你有本事就别回来啊。我当时气得,哇的一下就哭了,我每天那么辛苦,发了三天的烧,在暴雨里走了那么久,手肿成那个样子都没掉眼泪,那时候真是爆发了,哇哇大哭,觉得太难受了,后来撑到高考,就一定想离开那里,到上海来。”

“我高中的时候还来过上海一次。”某一次聊天的时候她忽然说,“你们市区那边是不是有个地方叫文庙?”

我点点头。

“那个时候我就想来上海看看,我一大早就拉了一个男同学逃课,坐了一天的火车过来,到市区已经下午,然后在市区兜了一圈,就逛到了那边。我记得我们在那里吃了东西,那边不是有几所学校吗,我跟那个男同学就买了两份手抓饼,蹲在小商店的门口,那时候正好高中生放学,我们就坐在那里看学生走出来,我就一直看着他们。后来学生都走完了,我们就坐了当天晚上的火车回去。”

“我下班了,在回去的路上呢。”

我有一阵睡得很晚,半夜的时候阿彬会给我发消息,说自己终于打完工了。你每天这么晚,第二天还起得来吗?我有点担心地问她。

起不来,有时候起不来,就不去了。等到这一年过去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的出勤率为什么那么低。那时候她告诉我她在拉面店打工。我笑道,感觉很像深夜食堂啊。我们坐在沙发上休息,夜晚的千叶城安静到只有虫声。过了一会儿有人影闪过,阿彬用日文说了句欢迎回来,是她的室友。那男生也热络地进来打招呼,阿彬跟他介绍,我朝他点点头,他便笑着道:“久闻大名。”又恭维了一番,看上去挺热情的,感觉跟阿彬关系十分亲近,倒让我放下心来。可惜性子冷惯了,一时间反而找不到话说。阿彬等他进来了,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不好意思啊,这东西有点多,我朋友又有行李箱,过几日我会好好打扫一下的。”“没事没事。”那男生挥挥手。晚上洗完了澡,我把衣服跟阿彬的放在一起:“阿彬,我洗衣服咯?”她道:“等等,大龙,你有衣服没,你要有衣服洗我们就跟你一块儿洗。”

“没事儿,洗吧。”

“谢谢谢谢,你真好。”

第二日清晨起来,那男生打着哈欠,阿彬啊,他叫道,“这地板上怎么都是头发啊?扫扫地,有空的话把房间理理,这边都打扫打扫,啊。”

“好好,不好意思啊,女孩子头发多,这边行李又乱。”她讪笑着去拿扫帚。

“阿彬啊。”我接过她的扫帚,“我来吧……”

“没事儿,我来就行。”

到了晚上阿彬出去打工了,我坐在沙发上看书,那男生很早就回来了,过了一会儿他过来道:“那啥,你旁边有个小灯,这大灯就别开了,费电。”说着就关了灯回房了。

我愣了一下,两个人共处一室实在是有些尴尬,我想想便放下书:“嗯……你也在这边念书吗?”

他抬了一下头:“对,念声优。”

“我听见你念了,你很适合做这个啊。”

他神色缓和:“哪里哪里。”

“那你,毕业了就做这个工作吗?”

“很难,做这一行的人太多了。”他叹了口气,“再说了,一个外国人要跟本国人竞争,语言上劣势太大了,也就更加难了。”

“也是……”我翻了一页书,“你在这边,也挺辛苦的吧?”

“那是肯定了,在这边生活了,别人不会这么宽容你,不是别人服务你,你要打工,要读书挣钱,得你服务别人。”

“你已经很厉害了,阿彬跟我说你日语特别好。”

“也就那样,真的工作起来,还是不够用,被人往死里骂,骂过了,那些单词你就永远都不会忘记了。”

他慢慢地说着,往窗外愣神看了一会儿,又背起台词来。

晚上阿彬回来,在房间里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轻声唠叨:“唉,其实我对这个人,真是烦得紧,我以前可是帮他好多,你看他都来这里八年了,那么大人了,到现在还在念书,找不到工作照样得回去。其实他心里压力比我还大,这房子是他租的,说可以让我过来住,也没问我要房费,结果来了,你看他那副样子,把我当佣人使唤了。”

“阿彬,这房钱和水电费我来出。”

“不用不用。”她把衣服折好往床上扔去,“唉,不瞒你说,这件事我也没跟别人说过,他也只知道我在拉面店工作,你可得替我瞒着。”

我等了一会儿,她便叹口气:“我在银座妈妈桑那边做,其实就是喝酒而已,不过一晚上喝下来,真的是吃不消。我早上基本上是没办法去学校的。”

“不能少喝点,只陪他们说话吗?”

“你知道你不陪客人喝,这店里的酒怎么卖得出去?我一开始也是故意喝得少,没几天就被警告了。”我们两个静坐了一会儿,“我妈一年就这点钱,也是我吵着闹着要来的,我就想能多挣点就多挣点。不过因为这样,我的出勤率不达标,可能就得回国半年再来,我爸妈要是知道我回国了,肯定逼着我不让来了,我怎么能就这样回去?”

她很快就睡着了,夜色下蝉声咿咿。

我在东京的最后几日,准备和阿彬周末的时候去趟富士山。阿彬不停埋怨着路费昂贵一边又道,不管怎样总得陪你去一趟。最后选定了一家大山里的小旅馆。我们坐上发往箱根的新干线,刚开出去的时候,窗外的风景平而寡淡。我跟阿彬在一起,感受不到出游的快乐,只有一种无法抚平的焦虑感。“怎么会这样麻烦。”她一遍遍地叨念着,让我感觉紧张,这样的感觉让我们之间的关系缓慢又微妙地变化着,其实我们早就感受到了,但都假装没有感受到。我一路上少言寡语,晚上到了小旅馆,虽然比不上传统的和室,倒也小巧干净。经营旅馆的夫妇和几个日本游客跟我们一道吃晚饭,气氛很是热络,老板娘发现阿彬是留学生十分高兴,便不再用英语,不停地用日语与她说话。我坐在阿彬旁边,等待着她转过头跟我说说大家都在聊些什么,可是在那两个小时的晚饭里,我一句话也无法插上,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局外人。偶尔阿彬兴高采烈地来跟我说话,我也不晓得要说些什么,淡淡地应者。她忽然正色道:“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累。”我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手机收到她的消息:“你今天一开始话就很少,我是有什么地方让你不高兴了吗?”

我一下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又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只好短短地应了句没事。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了床,旅店的小哥在院子里和我聊天,他说,我还是喜欢这里,这里比东京好。我老家在大阪,还是这种简单纯朴的乡下生活适合我。

我笑了:“是不是东京压力很大啊。”

“啊,没错。太累啦,但是还是想干点名堂出来。”

一直等阿彬睡到中午,我们才得以出发,错过了当天所有可以玩的项目,阿彬坐在我旁边,也不说话,后来她对我说,你这样给我脸色看,我也都忍你让你了。我觉得莫名其妙,又方才明白,阿彬内心比我更脆弱,想到这个,不同的感情一起冲撞上来,最后都只化成了一声叹息。

回公寓以后,我洗完澡,便听阿彬在门外道:“都是她的东西,我也没法打扫,等她走了,我好好都理一遍。”我不动声色地走出门去,第二天清早起来,花了两个小时把屋子打扫干净了才出门,看看日历还有一天,心想忍忍便罢了。晚上回去听那男生在电话里道:“今天我可得好好表扬你,房间打扫得真干净。”阿彬愣了一下,转而道:“嗯……也没什么应该的。诶,还是你好,想想我把人家当朋友,我那么晚还没回来,人家连一句关心话都没有。呵,我以后再也不会为别人付出这么多了,为了陪她,我的出勤率搞得更低了,这地铁费那有多贵,出去吃饭她也没请我,算我认了……”我心中好笑,她还不知这人的手机正开着公放。我当没事人一样回屋睡下,不过十分钟,那男生便敲开门:“那什么,你在这里住了五天,水电费得交交。”我笑道,“这你放心,不会少你。”“行,明天你早上出门别忘把垃圾拿出去倒了啊。”

我坐在床上气得直发抖,环顾了一下这个什么电器都没有的房间,想着自己本来连房租都准备好了,却被人这样急吼吼地讨要电费,想了想,觉得还是要再跟阿彬说一声,叫她接下去便可以别给了,否则这人再问她讨一份都有可能。过了一会儿阿彬回道:“这样也好,你在这里白住了这么多天,东京的酒店可是很贵的,帮你省了不少钱吧。你也麻烦别人不少,人家问你要点钱也是应该的。”我愣住了,盯着手机看了半天,一下子不气了,倒是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当即丢下钱包里仅有的几百块钱,还想多给点,却只能等回去了有钱了再打过去,天没亮就走了。后来阿彬似乎跟我说了许多,我却恐怕自己伤心,不再想听了。

我常会想起那个夏天,所有的委屈都变成了茫然和伤感,透过阿彬的眼睛,我看到了我内心的自私,终究也是自己的错。

我想起来我看到她写过一段小诗,不知为何深受感动。

她写:

当我推开门,有饭菜的味道飘出来,我轻轻地走进去。

回来啦。他转过头对我微笑,放下手里的饭勺给我一个拥抱。

这就是我能想象的,家的样子。

在那个千叶县的夜晚,我们两个躺在床上,光在窗帘外面响动,宛如这个城市的心跳。阿彬轻轻地握住我的手:“你知道吗,我好想有个家。这些年,我一直都想有个家,但我就像一只迁徙的鸟一样。虽然有住的地方,但是没有一个让我有归属,让我感到温暖的地方。高中的时候一个人在外地,来上海以后,根据学校规定,宿舍也换了几次,毕业以后在上海找房子,搬了好多次家,每一次都以为可以安定下来了。到了日本也是,租房子,找公寓,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在宿舍小心翼翼,现在到了这里,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她转过头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也很想像你一样,有个家,也想像你这样,有人可以依靠。”

我什么也没说,轻轻地回握住她的手,在梦里,我看着她找到了一个家,找到了一片灰色的栖息地。梦外,我们很快地失去了联系,再也没有见过。

来了又去了,这些人,匍匐在城市微弱的星光里,浅浅地沉下,涟漪中,又浮起,无声的瞬间,一转头就看不见了。

一君
May 12,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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