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前夜

婚礼前夜

奋斗谈不上,日子得过且过。

2022.05.04 阅读 499 字数 4978 评论 0 喜欢 0

排练完,走出大厅大门的时候,赵军回头看了一眼场地,舞台背景是令人愉悦的海洋蓝,边角镶嵌着一串串金色的泡沫珍珠,一晃动,就像芦苇倒映在水里的波痕,轻盈妙曼。婚礼照在正中央,像是被背景墙上的海洋生物烘托着,悬置在半空,如梦似幻。铺满花瓣和气球的红地毯从背景舞台一直延伸到大厅门口,将三十桌酒席分割成左右两部分,干干净净的圆桌上,已经整齐地摆放好喜糖礼盒。花门设置在大厅的正中央,与红毯、婚礼照在一条直线上,从大门望去,像一组柱状图。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明天的婚礼正式开始。从下午四点到十点,他一直在场地排练,在主持人长达十几页的台本中,一遍又一遍地过着明天婚礼的流程,哪里该拥抱,哪里该敬礼,哪里该脱口而出一句俏皮话,他都牢记于心。这仪式说不上多浪漫,但在这个十多万人的县城,已经是最高的配置。尤其是婚礼主持人还是他供职电视台的当家主持人,是全县人人皆知的红人。在双方父母的支持下,他们还选择了全县唯一的五星级酒店举办婚礼,这个酒店平时主要是政府接待外宾用的,普通老百姓很少消费。排面总是有的。明天的婚礼,必然受到瞩目。

两人走出酒店,马路上还有不少扎堆的年轻人。对面的广场上是乱七八糟的烧烤流动车,地上的油渍粘在光滑的大块地砖上,常年被人踩来踩去,变得黏糊糊的,没有了一点色泽。每次加班完,赵军都会跑到这里来吃点烧烤,一些烧烤店主知道他是记者之后,都会打个八折,奉承几句,求多关照一下。他婉拒过几次,但执拗不过,于是欣然接受职业身份带来的特权。这片区域实际上是不准摆摊的,但老百姓不在意,只图吃东西方便。相关单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避免自找麻烦。唯独害怕媒体曝光,不好收场。广场再往前,就是一片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 ,上高中的时候,他很爱到这些场所玩乐,以此向那些整天对着课本的同学炫耀充满刺激的青春生活,背地里嘲讽他们的呆板无趣。

等出租车时,赵军对未婚妻说:“你先回去,我去台里借一台摄像机,明天婚礼备用。”台里的摄像机经常被单位同事拿来私用,甚至有些摄像记者利用业余时间跑婚庆挣外快,领导默认,以此来抵消部分没有编制的合同员工抱怨差别待遇。

未婚妻点点头,上了车,与他道别。看着出租车远去,他叹了一口气,点燃一支烟,四周看了看,然后缓慢地朝着江边走去。他并不是真的回单位,只是排练完,突然有一种失落,在北京的五年他从未想过结婚这件事,他害怕结婚,他觉得一旦结婚,整个人生就基本定型。只要没有结婚,人生就还有其他可能。以前的大学、高中同学都相继结婚,他不羡慕,他在一本小说看过一句话:夫妻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厌恶。第一次读到的时候心惊胆战,没想到立马就轮到自己。他想,如果现在还在北京将会是怎么样?三年前,在父母的劝说之下,他离开工作了五年的北京。当年大学毕业,因为立志于当一个编剧,毅然决定去北京发展。最初几年,委身在一个知名电视剧编剧的工作室里当枪手,写了不少被人诟病的作品。这些作品,他羞于对任何人提及,害怕老同学误以为他在北京娱乐圈幕后做一些低俗的事情,这些狗血、浮夸的悬浮剧虽然被归为烂剧,但实际上比打色情擦边球的网络剧好很多,但他知道,很多人不了解这个圈子,会把他归为一类。后两年开始单干,跟几个编剧朋友一起接剧本,虽然收入有了大幅度的提升,但客户不稳定,随时都存在接不到活儿的情况。他跟之前的老同学讲,自己干这一行跟北京的房地产中介很像,半年开一单,开单管半年。他本来想的是先干几年商业化编剧,等稳定了再写一些自己喜欢的作品。但在这个圈子混了四五年,对于成功的定义跟任何行业都一样,就是能快速赚到钱。他不再追求自我实现,欣然接受既定规则。

28岁很快就到来,每次跟父母通电话,绕不开结婚这个话题。过年回家的时候,他走到江边,看着城市上空璀璨的烟花,突然觉得是时候回来了。他好久没有看到烟花了,小的时候,大年三十新年钟声快要敲响时,一家三口会在楼顶放烟花,这是记忆中特别温馨的桥段。回想在北京的这几年,也没有太多留念的人和事。奋斗谈不上,日子得过且过。

过。年后,他回到北京,匆匆收拾好东西,与北京的朋友一一告别,除了一些衣物和几本未写完的剧本以外,其他的东西都送给了朋友——这么多年,他还保留了手写的习惯,在回来的火车上,胸口一直揣着这几本痕迹满满的手稿,几年的心血仿佛都凝聚在这密密麻麻的本子上。他在心里发誓:把这些手稿存放起来,再也不去翻阅。算是跟北漂生活无声告别。

回到家乡,因为文笔不错,加上通过父母的关系,进入了县电视台做记者。主要的工作就是跟着政府领导开各种会议,根据秘书给过来的会议文件改写成新闻稿。未婚妻在县新华书店上班,工作稳定且轻松,虽然工资不高,但还算体面。跟文化沾边的工作,多多少少有些气质,受人尊敬。在旁人看来,两人可谓天造地设。至于有多少的喜欢,已经没那么重要。他下定决心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不期待能够找个默契相投的伴侣。她很喜欢他,欣赏他的才华和勇气。他也很爱她,他觉得她是妻子的适合人选。

刚回到家乡的时候,有些不适应,毕竟跟北京起来,家乡只不过是穷乡僻壤。九十年代,因为旅游业,县城火爆一时,后来热度逐渐衰退,只剩下一些老年观光团,不再能吸引年轻人的目光。他对于家乡的衰落感到痛心疾首,批评政府思维老化,不懂得运用新媒体的宣传,他深处在娱乐圈幕后,耳濡目染很多艺人的炒作宣传,认为旅游景点也需要这样的炒作,才能在网络时代突出重围。在北京的时候,偶尔在新闻上看到故乡的消息,总是跟脱贫、儿童拐卖等这些不太光彩的事情沾边。他跟同行介绍起自己的家乡,也都以“旅游城市”一笔带过,绝口不提任何负面,甚至会刻意美化一些遥远的家乡,找回一些虚构的身份认同。有一段时间,赵军特别孤独,想起这个偌大的城市,举目无亲。他突然想找一找在北京的老乡,于是拿出手机,打开某个社交软件,根据关键词搜索,他找到了许多老乡的社交账号,又顺藤摸瓜,加入了一个老乡群。一进群,他就热情地跟大家打招呼,自我介绍,但没人理他。群里的人自说自话,他看着群里的聊天内容和群成员的头像,突然明白了:这个群里的老乡,都从事着洗碗工、建筑工等低端行业,甚至有几个女的,从浓妆艳抹的头像和露骨的聊天内容推测出这些老乡在北京做着皮肉生意。他内心突然产生一种悲凉感,他以为在北京的老乡都跟他一样,至少都是大学生,办公室职场一族。那一刻,赵军意识到自己的家乡是多么贫穷落后,背井离乡的都是生活所迫,根本不是像他一样,还追求过理想。

赵军漫无目的地朝着江边走,路过高中的母校,停了下来。通过铁栏,看到里面的教室还灯火通明,学生们还在上着晚自习。他想进去走一走。跟保安打了一个招呼,顺便递了一支烟。保安识趣地把门打开,他缓慢地朝着操场走。校园还是那么熟悉,没有大的变动。经过一个花坛的张贴栏,他驻足停了下来。记得当年,这个张贴栏会贴着每次月考前200名学生的姓名,只有前200名,才有机会考上重点大学。每次考完,张贴栏就成为焦点。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张贴栏,上面罗列的名字没有一个认识的,但总觉得亲切。他特别仔细地看了前十的名字,通过名字猜测哪些是男生哪些是女生。他看着排在第一的名字的对应班级:8班。这也是他当年所在的班级。于是又油然地想起自己的老师。他朝着教学楼走去,说不定能碰到以前的老师。

但走到教学楼,他又迟疑了:自己现在混得并没有很好,如果被以前的老师看到,问到现在的工作,是不是很丢脸?他又叹了一口气,心想还是算了吧。自己又不是衣锦还乡,只不过是打道回府。也许对于他的老师来讲,能在县城谋得一个体面的工作是值得骄傲的,但他不那么想,他并不觉得现在的工作拿得出手。他的很多同事都是走后门进来的,业务能力相当差,他不屑与他们为伍。台里的几个老记者和老领导,也没怎么念过大学,都是后来自考的广播电视大学,没有什么含金量。而至于台里的新闻主播,很多都是东北过来的,普通话有天生的优势,但都没怎么念过书——要是念过书,也不会到这个小县城来谋职。其中有两个主播据说十七岁都到电视台来了,赵军记得从小看本地电视台就是这两个主播,现在都十几年了。明天给他主持婚礼的就是其中一个,公认的台柱子。

他又想起自己的初恋,不知道她现在在哪,是跟他一样留在县城还是在大城市呢?初恋的成绩很好,每次都能在张贴栏上榜。那时候他心思不在高考上,整天琢磨着自己的剧本,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够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成为县里的骄傲。县城太小了,从古至今都没出过什么名人。稍微有名的是抗日战争的一位将军,但也仅限于本土。刚上高中时,县里一位姑娘考上了北京大学,是本县第一位考上北大的高材生,轰动全县。从此以后,县里再也没有这么优秀的学生。他没能如愿,成为家乡的骄傲。谁在年轻时没吹过牛呢!他笑了一下,看着教学楼,说不定教室里这些十七八岁的少年也正在吹牛呢。

其实,在北京他爱过一位女生,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她是一位艺术策展人,看展认识的,他一直暗恋她,有时候也会送些小礼物,她会很开心。离开北京的前一晚,他想了很久,回顾了来北京这五年的生活和工作,除了她好像没有别的值得眷恋了。当晚他决定表白,他买了一束玫瑰,打车到她所住的小区门口,他捧着花,面对路人的目光有些不自在。想起来,自己还没送过女生鲜花,他一直缺乏仪式感。大学时,很多男生用各种离奇的方式大胆地表白,他觉得可笑。他在大学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爱过的女生都是过眼云烟。如今工作后第一次表白,已经没有了经验,他排练了很多次,但面对她的时候,依然语无伦次,他说他可以为她留下,一起生活。但他高估了自己离开北京这件事的分量,对他自己而言,也许是人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但对其他人来说,也无非一个朋友的告别,北京每天都会上演很多告别,又有什么稀奇的呢?她婉拒了他,并送上了真诚的祝福,祝福他在家乡能够获得满足,找到幸福。他有些沮丧。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司机看着他的表情和手里的鲜花,明白大概发生过什么。递给他一支烟,拍拍他的肩膀,乐呵呵地说:“小伙子,等你结婚有了老婆孩子,你会发现这都不算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人还是这样活下去的。你才多大啊,我都四五十岁了,看得多了。”到家下车之后,他正准备掏钱,司机摆摆手说:“小伙子,这单就免了,别伤心。”他感激这位出租车司机在离开北京的最后一晚带来的温暖,同时又憎恨自己:为何要自找麻烦,给自己的离开徒增一些悲情?

逛了一会儿,赵军走出校园。经过一段下坡路,他终于来到了江边。自从回来之后,他就特别喜欢江边。以前在北京,他不怎么抽烟的,现在特别喜欢抽烟,尤其是一个人坐在江边抽。他在这座江边小城长大,十八岁之前,没有出过远门,不知道世界到底有多繁华。他幻想着乘坐客船,翻过千山万水,去到远方。因为是山地,建设难度大,县城一直没通火车。只有这条江,给他无尽的幻想。水是有灵性的,在北京的时候,他曾对朋友说,北京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河流经过,因此显得没有灵性,河流是城市的血管,延展开来,疏通了整个城市的精神气儿。朋友说,北京的血管是地铁,纵横交错的线路编织成一张网,所有的人都被套在了里面。他觉得这个比喻很好。有一次做梦梦到北京的所有地铁都灌满了水,每个人走到地铁站,用交通卡刷一个动力喷气氧气罐,背在背上,下饺子一样跳下去,密密麻麻,像一群蝌蚪。每个站点有一个水压喷射台,到站直接把人喷出来,节约通勤成本。他想起小时候经常偷偷摸摸到江边游泳,后来胆子越来越小,不敢了,凡事都要考虑后果。

他又想起明天的婚礼,跟未婚妻谈恋爱的时候,他都无数次想起婚姻这件事。地方小,随便一打听,都能摸清对方的家庭底子。确定关系不久,双方父母都见了面,彼此也都很满意。房子男方出,车子女方出,彩礼都免了,把钱用在婚礼上,比较实在,该有的诚意都拿了出来,总之就是好好过日子,双方父母也就放了心。 

见完父母的晚上,两个人亲热了一番,事后躺在床上,未婚妻若有所思地问:“你觉得婚姻最重要的是什么?”

赵军想了一下说:“应该是坦诚吧。”

“我觉得也是。”未婚妻接着说,“我问你,你渴望婚姻吗?”

赵军迟疑了一下,说:“我当然希望。我在外漂泊了五年,特别想有一个家。”

未婚妻没忍住笑了起来,磨蹭了一下他的肩膀,娇嗔地说:“你骗人。”

赵军掀开被子,赤裸裸地躺在床上,然后也跟着笑。

他坐在江边,回想起这个场景,突然觉得跟生活达成了一种默契。于是朝着家里走去。

何小刀
May 4,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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