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莎约我见面,约在北京东四地铁旁的一家咖啡馆。
莎莎是我表妹的同学,大学学中文,本科毕业三年,来北京一年,目前在一家电商网站做文案。
我一进咖啡馆,就看到莎莎了,她穿一条豆沙色连衣裙,脸冲着门,手托着腮。
我向莎莎招手,她迅速捕捉到信号,站起来。她快步走向门口,迎接我,离我半米处,停下来,问我喝点什么,夸我又瘦了。
我知道,莎莎不会平白无故约我。果然,当我们落座,聊起彼此的近况,莎莎很快将谈话带入正题。她问,“特特姐,听说你现在全职在家写作,怎么样?还好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莎莎的下一句紧跟着“我想把工作辞了,学你做自由职业者,全心全意写小说。你觉得我能行吗?”
她恳切地看着我。
说实话,这几年,莎莎提的问题,我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问到。
说实话,这几年,莎莎这样的文艺青年,我也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遇到。
他们大多年轻有梦,梦与文化艺术有关。他们做着一份看似鸡肋的工作,养活自己有余,但总觉得趣味性不足,意义感不强,工作本身和理想与梦很远。
服务员将咖啡端来,我要的是美式,不加糖。我拿着小勺在杯中轻轻搅动,我放下勺抿一口,真苦。
“莎莎,你以前因为写作得到过承认、赞扬、奖项或经济收入吗?”我抬头,正对着莎莎的眼。
“从小,我的作文就常被老师当作范文,经常当众朗读。”莎莎自信地回答。
“除此之外呢?”
“大学时,我在校报上,发过几篇文章;现在,我喜欢在论坛上发些小随笔,总有人给我点赞。”
“好,你现在写的是哪一类小说?写了多久?多少字?”我接着问。
“一个言情小说,写了十多万字,断断续续,写了快两年。”莎莎的眼中有把火,火星四溅,溅到我面前。
“这稿子,你打算在哪里出?”我追问。
“出?”莎莎疑惑。
“哦,我的意思是出版。”我解释。
“还没想好。”莎莎嗫嚅。
“那你打算在哪里发表呢?”我又问。
“还没想好,先写吧,我就想先把工作辞了,把小说写完,像你一样,用写作谋生。”
接下来,莎莎用十分钟描述了现在的生活和工作,“很无聊,每天就是给各种产品写软文”“把说明文当散文写”“经常加班”“下班后,才有时间写自己的东西”“只有这一刻才快乐”“感觉我的才华日复一日地消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轮到我说话,我把话题又拽回现实。
“你写的小说,当代同类中最成功的,你认为是哪部?”
“啊,我没注意,我只顾写自己的。”莎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你知道这一类小说,变现有哪些方式吗?”
我的问题又让莎莎局促不安了,于是,我换个方式,“你想好你的小说能卖给谁,怎样让读者看见,是做图书、影视剧、网络小说还是期刊连载?以及能卖什么价钱?”
莎莎摇摇头,她沉默了。
等沉默过去,莎莎主动开口,“难道……我需要先考虑这些?”
“没错,还不只考虑这些,全职写作,甚至所有从事自由职业的人,首先要做的,都是数学题。”
“数学题?”莎莎歪着头。
我挥挥手,找服务员,要了一支笔、一张纸。
我将纸对折,再展开,用笔把折痕描实,一张纸变成清晰的两栏。
左栏,我写上“小说”,右栏,我标上“账本”。
在“小说”栏,我列了四项:计划字数、计划完成时间、发表渠道、如何变现;在“账本”栏,对应的也有四项:存款、月开支、可支撑时间、积蓄耗完后的收入来源。
我把纸笔推给莎莎,让她填空。
她花了二十分钟,先看看,再想想,期间,还默默掰手指头,最后,把写满数字的纸返给我。
呵,莎莎的小说计划四十万字,还剩二十多万字,打算两年内完成。
发表渠道:未知。如何变现:未知。
我用笔点着“未知”,莎莎凑过来,皱着眉。
我给莎莎布置了两项作业,从现在开始,对“未知”做市场调查——
把你的作品可能发表的渠道和平台列出来,做成一张表,想一想,怎么才能接触到它们。
把作品可能变现的方式列出来。比如,一本小说,除了出书,还能卖电子书、有声、影视版权等,为自己估个价。你可以对标一下,研究在这个行当中,做到金字塔尖的人是怎样的,最低又是怎样的。拿最低的,也许是零收入、零回报,来问自己,能接受吗?不能接受,就放弃吧。
莎莎本来频频点头,听到“放弃”,身体紧绷,脱口而出,“不能放弃!”
我再回过头来研究莎莎的“账本”。
银行卡上剩两万,月开支八千,莎莎解释,“房租就要四千了”“当然,不工作,我可以省着点花,嗯,六千吧”。
按六千算,能撑三个月,至于“钱花完了怎么办”,莎莎的答案包括:“找父母要支援”“打零工”“再去工作”。
找父母能要来多少支援呢?莎莎竖起一个指头,我故作惊讶:“一辈子?”她笑了,怪不好意思地说:“最多一年。”
左栏需要两年,右栏可支撑十五个月。
但我警告莎莎,成年人不要把追梦的成本让父母承担。
“不靠父母,可我现在也没那么多钱啊?”现在,莎莎眼里的火把有点像人民币符号“¥”。
“靠父母,也仍然有五个月的缺口。”我提醒莎莎。
因此,我的建议是,等有一笔梦想启动资金后,再去追梦,以6000/月,24个月来计算,目前缺口是12.4万。
“坚持工作,存够它;或者降低成本,回老家写,也许只要六万,甚至更少的梦想启动金。”我在算账。
莎莎又掰手指头了,掰完,她叹口气:“那这段时间,我就先继续忍耐,边工作边写作吧。”
等等,忍耐?这下我需要回应关于写作和工作,梦想和现实的冲突问题了。
我让莎莎告诉我她的小说梗概,是一对白领从校园爱情走到职场,在职场隐婚的故事。看得出,莎莎很爱这个故事,她说得神采飞扬,有些情节还没写,已能描述得七七八八。
莎莎说着,我抓着笔在纸上做标记,等她说完,我给她看,在“发表渠道”项中,我标着:“跳槽”和“利用工作,取得连接”。
我解释——
“既然你学的是中文,与发表渠道相合,不如跳去你的目标渠道工作。你想出一本书,就去出版社工作;想在自媒体上发表,就去一家自媒体。在目标渠道工作,会让你了解这个行业的流程,你又该怎样参与其中。”
“你也可以利用工作关系,巧妙地和梦想连接,电商网站有图书类产品,你就着意和该书的出版单位多加沟通,将客户变成私人朋友,借机请教你遇到的问题。或者,干脆从对方那儿获得招聘消息。”
“当然,还有一种连接,是把现有的工作当素材,从它写起。你的故事为何不以一个电商网站为背景,主人公们都在电商网站工作呢?你每天在单位发生的事儿,见到的人,就是你要写的,又何来冲突呢?”
莎莎的眼睛亮了。
我抬起手腕,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
临走前,我嘱咐莎莎,别忘了存一笔梦想基金再追梦,做好市场调查再追梦,研究好变现方式再追梦,盘点目前拥有的,用好它们再追梦……
莎莎捏着写满数字的纸,若有所思。
我出咖啡馆门,往东四地铁站方向走。
“特特姐,特特姐!”我听见莎莎的声音,她在我身后十来米处气喘吁吁。
我停下来等她,追上我后,莎莎问,“我忘了问你,到什么时间节点,我才能不工作,只写作呢?”
我无法回答,只能拿我的经验做答案,“辞职回家前,我手上握着十一份合同,收了一半预付款,它们能让我维持三到五年的生活。而三五年后,我又有新作品可以变现,再维持新的三五年。”
你看,无计划,不可执行;无保障,不能进入黑甜梦乡;无良性循环,不可持续;这还是一道数学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