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涨潮时

待到涨潮时

“在找什么?” “当然是……你的秘密。”

2022.05.01 阅读 751 字数 10429 评论 0 喜欢 0
待到涨潮时  –   D2T

1.

这么多年来,准确的说,是从15岁以后,丁钉一直做着同样的梦。梦里的她漂浮在湖边的一小处洼地里,水面黏腻,散布着寥寥孑孓。她蹲坐在一口旧木盆中,校裤被浸成靛蓝,把水一小捧一小捧地掬出去。

起雾了,大而宽的河坝灰石嶙峋,单调的无聊。有时她在想,到哪儿去找一块儿独属于她的石头呢?一块儿只被她所见,叫嚣着带我走的怪石。下一刻,丁钉化身为上帝,俯瞰地面上的小人,弓着身,周围的绿模糊成一大片一大片马赛克似的光斑。突然,抬起头,注视天上的自己。

暴风雨要来了。整个世界都陷在无望的空气里了。丁钉看着讲台上朱老师的嘴巴出神,黑洞时开时合,露出带有黄斑的牙齿。

丁钉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女同学,她的作文总是被朱老师当众朗读,末了再盖上一句钢戳似的评语:“瞧瞧人家,再瞧瞧你们!写的什么狗屁玩意儿!”

时值五月,蝉鸣声隐隐发酵,匿在窗户外边,墙角的折线里,操场的石缝间。李强和班里大部分同学一样,面对老师以鞭策为目的的挖苦,脸上闪烁着隐忍的绯红。

下课后,李强晃到丁钉的座位旁,粗笨的手指翻阅课本,重点句子全用荧光笔隔离出来,一排排整齐的颜色,像被扳直的彩虹。

“请你的屁股离开我的座位。” 丁钉上完厕所回来,看见李强把桌面翻得乱七八糟,但还是保持了一个好学生该有的礼貌。丁钉家里有很多VCD影碟,一大部分是苏联战争片,里面的人用译制片腔就显得很有礼貌。喔我的老伙计,请你把眼镜还给我。喔,看在上帝的份上,请让这个疯子快点离开。丁钉领悟,教养是祈使句。

李强扯着嗓子学她说话,刻意的尖锐令人发笑。他把屁股抬起来,用手肘撑着上半身,继续用眼睛在桌上搜寻,表情里多了几分挑衅。

“在找什么?”

“当然是……”他张大嘴巴,好像包住了一只癞蛤蟆,“你的秘密。”

“我有什么秘密?”丁钉不解,一小块光斑投在李强肩上,她怀疑季小熊在暗处观察这一切。

李强眼珠子滴溜溜滚了几转,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呢!“弯腰从丁钉的书包里拿出一本书,他扬起手对教室里的观众炫耀,找到咯,找到咯,我就说丁钉思想不干净,我妈说早熟少女才能写出她那样的作文。

一本用挂历纸包住的《卧房里的哲学》,被李强高举过头顶,班里低声交谈的杂音越来越多,大家都很好奇,丁钉的好文笔是不是真拜这本书所赐,几个男生最先抢来看,女生们就淡定多了,心底的嫉妒不能轻易暴露。

男生们嚎叫着,看向丁钉的眼神愈发尖锐,彭凯大声地朗读这一段:“有二十次的时间,当我在吻她时都为之神魂颠倒。但愿你能够看到,她如何在我的爱抚下活了过来,她的两只大眼睛如何对我描绘她的心境……”他的声音极大,读到敏感词汇的时候又故意拖长语调。

男生们像茅坑里的苍蝇嗡嗡乱叫,丁钉被排挤在人群外,眼看着书皮扯开了一个角,女生们虚掩着耳朵,眼睛却不住往这瞟。她觉得眼前的一切是电视剧,镜头之外的她从群演成功上位。她的记忆被按下倒退键,这本书其实是丁立国的私物,他以为家里没人知道,就把书夹在厕所水箱后的夹缝里。半个多月前丁钉半夜起来尿尿,听见厕所有异动,本能让她屏住了呼吸。丁立国在厕所发出的声音丁钉从来没有听过,有点着急,有点可怜。她趴在地上,透过木门底部的缝隙看到晃动的影子,十几秒后影子立了起来,她看到丁立国踮起脚,一个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那天晚上,丁钉蹑手蹑脚钻进被窝,憋着一泡尿直到天亮才睡着。她心里记着这个事,趁父母还没下班,在厕所左右环顾发现了丁立国的秘密,她搬来凳子把书抽出来,首先翻开的是被丁立国折角的那几页,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句子和情节,丁钉心里痒痒的,喉咙开始发胀,想把内容一口吞下去。从那天起,她便计算好父母回家的时间差,早上出门把书揣包里,趁下班前再藏回去。日子风平浪静,那些文字她百看不厌,脑袋里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复刻在梦里。

此时的丁钉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呢?上课铃响了,历史老师很快会进来,她预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老师把书拿过来,一页页翻着,一眼眼看她。绝不能让老师发现,也绝不能让父母知道。丁钉冲进人群,红着眼睛把书抢过来,羞耻感让她必须做点什么才能保住天真,保住纯洁。她跑到教室外面的花园里,缩在篱笆角把书一页页撕掉,撕得越碎越好。她在哭,在大叫,“不许你们看我书,不许你们没教养!”同学们围在篱笆外,丁钉的愤怒化成冲击波,打在围观的人身上不敢上前。历史老师是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头,他把课本卷成筒状,指着丁钉冲大家发火:“你们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欺负一个好同学!”在他眼里,让一个品学兼优的女生撕书,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不知道,丁钉夸张的举动其实是掩耳盗铃般的拙劣演技,她要利用“好学生”的筹码,捡回刚才丢掉的尊严。

撕书风波后,班主任找机会和丁钉聊了聊,他问丁钉班里是不是有同学欺负她,为什么情绪会突然间崩溃。丁钉盯着对方上唇泛起的青色胡渣不说话。朱老师坐在半米外,双手温柔地覆在膝盖上,他问丁钉撕的是本什么书?隐隐约约间,丁钉预感到朱老师会这么问,甚至他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真相。撕书是表演,崩溃是表演前的彩排。即便如此,她也不想亲口告诉朱老师她想销毁的是什么。

“不愿意说吗?”朱老师上身微微前倾,嘴角扯出阳光般包容万物的笑容。“老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会偷偷看一些书哦。”丁钉感受到了老师的友善,咽了口唾沫。“其实你完全不用那么激动,萨德的这本书老师也看过,主要探讨极致'恶'的推动之力到底是什么?书中有一些真实的场景描写,对于你这个年纪而言不一定能理解,但是早点接触也未尝不可。你知道吗?你拥有别人没有的感知力,正因为如此,当别的同学把花瓣形容为翩翩起舞的蝴蝶时,你却能把花瓣描述为少女肿胀的乳房。老师很欣赏你的语言天赋,希望你不要被他人影响,好吗?”

朱老师捕捉到丁钉躲闪的眼神,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嗯?”,丁钉抬起头与老师对视,她心底那些难以启齿的情愫突然间得到了宽恕。她点了点头,感激老师为自己编排了一套完美的说辞,至少这个秘密,她相信朱老师不会告诉父母。

班主任的办公室在走廊最里面,丁钉出来的时候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老师收敛了笑容,他左眼斜睨了一下,用手理了理裆部,拿起红笔开始批改作业。

季小熊在外面等她,丁钉耸了耸肩,意思是虚惊一场。季小熊夸张的拍了拍胸口,好像刚才一整段时间她都憋着没有呼气。丁钉脑海里闪回哭喊时站在篱笆外的季小熊,双手环绕抱肩,一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样子,她搂了搂好友的肩,说,“我这不出来了嘛。”

季小熊凑到丁钉耳边,一股樟脑丸的气味无形中压了过来,丁钉下意识憋气。“我刚才听见李强说放学让小马哥堵你,他想从你那儿搞点其他的书看看。”丁钉脑袋嗡的一声,觉得之前的屈辱又一股脑跑回来了,她抓着季小熊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你会陪我的,对吗?”

“当然。”

“我们是好朋友嘛。”

2.

李强不壮,只是有点虚胖。和同龄男孩比起来,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只营养过剩的小猪。李强的父亲在自由市场卖猪肉,一年四季穿一条尼龙裤,裸露的上身汗珠莹莹,衬得皮肤更加油腻,丁钉每次路过都觉得砧板上的肉是他身体的某处器官,咚咚咚——咚咚咚——

李父剁肉时要抽红兰州,毛巾系腰间,托着一肚子肥膘,标准的训斥前的准备。说是训斥,其实是一个屠夫不懂分寸的教导。

“李家祖宗三代卖猪肉,爸不让你继承家产,但你要活出爸的风采,班里谁欺负你直接干!”

“学习咋样我不逼,你妈逼,你就好好干!”一句句话砍进肉里,带血的语言往往更有力量。

李强严格执行父亲的命令,对班里看不顺眼的同学恶语相向,同学间的玩笑被他视为挑衅,有一次三毛告诉他,我妈说你家猪肉卖得比别家贵,都是同学,下次便宜点。李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他不爽三毛说话的语气,明明是有求于他,却摆出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李强把铅笔拍在桌上,两条腿砰的崩开,用食指戳着三毛的眉心:“干!”短促的一个字,配合李强凶狠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给它加上谓语,干你妈。三毛胆小,悻悻然走了。

若不是朱老师买菜的时候被李强母亲拉着多塞了一块肉,他也不会受到老师的额外关照。朱老师没有明说他智商不够,只是叮嘱要多和好学生走动,取取经。李母问班里向谁学习好,朱老师说丁钉品学兼优,尤其是作文写得特别好,不像你家儿子800字全是流水账。事后李母在饭桌上谈论起这件事,她问儿子知不知道丁钉学习为什么那么好。李强鼓着腮帮子含混地说鬼知道。李母哼的一声说鬼不知道我知道,那个丁钉她妈就是个破货,在锅炉房干的好事儿整个枣子街都知道,勾搭男职工把温度表烧爆了,被开后去百货商店卖毛线,大着肚子认识了丁立国,没两天就结婚了,谁知道丁钉是谁的种。学习好有啥用,将来像她妈一样被人搞大肚子,光是姥爷就有好几个。李母嘴不饶人,往儿子碗里夹了一只大猪蹄。

此后每逢饭点,李母都要说一嘴丁钉妈的花边新闻,李强心里知道母亲说话夸张,但是却对这种失真的八卦异常兴奋,母亲的每句话溜进他脑子里就裱成一本影像记,封面是照面不多的丁钉妈,扉页写着谨以此书献给我亲爱的女儿。

李强那年14岁,丁钉13岁,正是小树苗茁壮成长的年纪,霉斑却悄悄爬上了叶片。李强以前听老师朗读丁钉作文的时候,总是用余光扫到她绷得笔直的后背,马尾辫子黑油油,阳光洒下来,尘埃在头顶跳舞。现在每听老师读一个字,就觉得是丁钉和她妈合谋写的迷魂咒,把朱老师的魂勾走了,再企图通过朱老师的口勾学生的魂。要不然,为什么朱老师总有新鲜的词语骂他们,不可救药,朽木不可雕也。

北方的夏天暑气蜷在教室,直到放学才睡醒溜回老家。李强攀着彭凯的肩问他,“那本书攒劲儿不?”彭凯怔了两秒,读过的句子像小蝌蚪游回心底,“没办法咯,被她给撕咯。”“那你还想不想看其他的?”李强抻了抻脖子,骨节发出碎石子被踩踏的咔咔声。彭凯的小眼睛咕噜噜转,看向李强的神情多了一丝崇拜。“丁钉那儿肯定还有,你看她哭得多假啊。”“她不肯给我们怎么办?”“那还不容易,我跟小马哥说了,放学堵她丫的。”

在中国的版图上,枣子街位于大公鸡的背部,一个针孔似的小点要在卫星地图上才能找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这座封闭的北方小城,大人们热衷于去录影厅淘片,一张张光碟让业余生活丰富多姿;孩子们流行认哥认姐,给童年蒙上古惑仔式的传奇色彩。南街的刀疤刘开台球厅,他的儿子眼镜子承父业成了大哥;北街是小马哥的地盘,他爸当年捅了人被关在监狱,这一片儿的孩子认他当老大。眼镜和小马哥的女人是这帮孩子的姐,分别是高二文科班班花和游戏厅徐工的女儿,都是学生们口中道上混的人。在学校,凡是学习不好的几乎都认了哥或姐,这样一来,坏学生被贴上“有势力”的标签,好学生都要忌惮几分。

李强他爸和小马哥他爸是好兄弟,自从马哥进了监狱,逢年过节小马哥都会被邀请来李家吃饭。小马哥长得瘦,斜刘海厚得有二斤重。吃饭的时候,经常要歪着脑袋去夹菜,有一次李母实在看不过去,从头上取下钢夹卡,说:“小马别动,姨给你整个卡子,要不这刘海儿上的油都能炒盘菜了。”小马哥有脾气,坚定地放下筷子说,“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乱!”然后就走了出去。从那以后,李母再没在饭桌上针对他的发型发表过任何建议。在街上,小马哥每走两步路就要甩一下脑壳,嘚嘚瑟瑟的样子反而招惹不少女孩的喜欢。他的现任女朋友,听说就是他去游戏厅打拳皇认识的,别人玩游戏讲究技巧指法,八神庵必杀下后前+J连续出招,小马哥六亲不认任由拳头一通乱砸,徐小翠当时就被他迷住了,当嘴里的烟灰落下的那0.01秒,她就爱上了这个男人。

小马哥为人仗义,就是私生活比较混乱。虽然嘴上说自己后宫佳丽三千,只宠小翠一人,但李强隔天就见他带不同的女孩儿回家,还让自己帮忙打掩护,小翠来找一律说不在。这次李强瞅准吃完饭后的空当跟小马哥说帮个忙,放学后不见不散。

小马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嘿嘿一笑,捏了捏李强的裆,问是这小家伙让你来求我的?李强红着脸忙摆手,说我就是看不惯好学生高高在上的样子。

下午六点,放学铃准时响起,夕阳像长毛的鸡蛋坠在天边,学生们争抢着冲出教室,片刻间只剩下季小熊和丁钉两个人。她们慢腾腾地收拾书包,一看表才过去5分钟。又拿起扫帚开始打扫,连讲台下面也不放过。过了会儿发现隔壁班的人也走光了,空气里静得只有麻雀叨扰。季小熊开始拖地,丁钉用板擦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灰,像把动作调整成0.5倍速。

“咱俩就这样一直不出去吗?”丁钉被呛得打了个喷嚏,鼻涕丝孱弱地挂在嘴边。季小熊闻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目前也没有好办法。

“我都饿了,我妈说今晚做红烧肉。”丁钉把黑板擦扔到讲桌上,蹭了蹭鼻子。

“你认识小马哥吗?”季小熊问。

“不认识。但听说他是个狠人。”

丁钉隔着玻璃打量校门口几个影绰的人影,她闭上眼睛开始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电影里一般都这么演,流氓伸出手臂挡住美女去路,吊儿郎当地说出既定台词。丁钉觉得有点紧张,她没有跟季小熊描绘此刻的心情,因为她明确感觉到紧张中又带点儿无耻的兴奋。会发生点儿什么的吧?会发生什么呢?

“走吧,我们回家。”丁钉握了握拳头,只一秒又松开。从课桌里抽出书包,犹豫了下背到胸前。

3.

季小熊是丁钉的好朋友,两个人是邻居也是发小,经常一起上下学。季小熊和奶奶一起住,父亲在她六岁那年患癌去世,母亲高血压,随后也相继离世。奶奶捡破烂拉扯她长大,一个可乐瓶1毛钱,一个易拉罐2毛,一个空粮油桶5毛,旧报纸7毛钱一斤……她从小就熟知各种废品的价格。深夜十二点,是她自食其力的时候,脱掉校服,戴上鸭舌帽,从父亲生前发的劳保中拿出一双线手套,夜游魂出动了。死猫的尸体、沾满菜汤的调料瓶、没头的芭比娃娃、腐烂的水果……垃圾分类大使季小熊,有的是耐心把潜在的商品分门别类,狠狠地扔进蛇皮袋。

这样的夜晚是安全的,小熊经常会边哼澎湖湾边闪回白天发生的所有事。丁钉妈又把吃不完的蔬菜鸡蛋送过来,指着其中一个有麻点儿的说破了点皮,芯儿没坏,扔了怪可惜的(倒不如给你们);丁钉充分继承了妈妈的好心肠,把穿了一两次还没有撕掉标签的衣服送过来(其实就是你觉得不喜欢过时的款式)。“我让妈妈给你买的新衣服,喜欢吗?”丁钉眨眨她的丹凤眼,鼻子周边的小雀斑都在问她喜欢吗喜欢吗。

季小熊从小就被俱乐部的检票员夸赞长得好看,比秀兰·邓波儿还要可爱。奶奶听到很高兴,晚上睡觉的时候,摩擦着小熊的掌心说将来一定要嫁个好人家,要不白瞎了这张外国脸。季小熊问好人家有没有米花糖?奶奶的笑声夹杂着蒜味喷出来,傻小妮,傻小妮。

奶奶信佛,堂屋供奉着一尊女菩萨,眉如柳丝,细眼樱桃口。每逢月中的星期六,是去庙里给菩萨上香的好日子。这天祖孙俩天不亮就起床,奶奶在篮子里放两张烙好的葱花饼,再加两个水煮蛋,瓷碗里装着隔夜菜,军用水壶装满冰糖水。寺庙在离家三公里外的地方,奶奶裹小脚走得不快,两个人往往是坐公交车去走路回。

寺庙小且破,只有一个老和尚坐在功德箱旁敲木鱼。看到有人进来便睁开眼睛开始念经,奶奶把篮子放一边,先是跪在蒲团上掌心向上磕三个头,然后季小熊学着奶奶的样子双手合十开始许愿。奶奶说得慢,一字一句听得很清楚,往往季小熊说完了自己的愿望睁眼一看,奶奶佝偻着身子才说到保佑她的儿子好好投胎。季小熊一小眼一小眼地打量四周,地藏王菩萨的面孔藏在帘幔的黑暗中看不清,金身斑驳,袅袅香烟符咒般覆在身前,四周的佛龛内十八罗汉挤挨着亦站亦卧,亦嗔亦怒,欢喜罗汉在笑,她看到罗汉的笑很像王校长的笑。

季小熊每学期都会去校长办公室领助学金,牛皮纸信封里包着500块到1000块不等。王校长以前教地理,背地里被学生叫地中海。老校长退休后他直接越过副校长转正,每年新学期的讲话就像在上地理课,照本宣科,完全找不到重点。

学校每学期都会拨给贫困生一笔助学金,每个年级五个名额,补助金额不等。最高1200,最低200。季小熊家境差,这一点在家长会上有目共睹。季奶奶矮着身子坐在第一排,驼起的后背和花白的头发在一屋子中年人之间相形见绌。尤其是家长会结束后奶奶还要拉着朱老师的手连连道谢,我家小熊让老师们费心了,感谢学校,感谢党。

在班主任的仁慈帮助下,贫困生的名单中每次都有季小熊,但是金额的多少要看她的申请书写得有多深刻。每年一次的老生常谈,应该被赋予更多的新元素。吃不饱穿不暖,常年接受邻居丁妈妈的接济,奶奶身体不好,家务活繁重等情节要按比较级到最高级的程度进化。季小熊的心得是多举例子用事实说话,丁妈妈送的红烧肉和奶奶省着吃了好几天,丁钉对我的帮助不仅是衣服上的温暖,还有心灵上的慰藉。奶奶年纪大了疾病不断,自己因为营养不良上课经常走神……季小熊知道这个世界不缺穷人,缺的是永无下限的真人秀。班主任喜欢这样的申请书,有理有据,每个字都带着请求的味道;校长喜欢这样的申请书,每学期把她单独叫去调查真实情况。

校长的肚子一年比一年大,腰带系得一年比一年低。他也许从来不看贫困生的申请书,因为他每次都会让季小熊当面再念一遍。语速不能过快,声音要哽咽,表情最好欲哭又憋回。每每这样,季小熊都会获得至少500块的补助金额,校长也会点点头说确实很惨很可怜。

领钱的时候季小熊是快乐的,因为她看见校长的后脑勺也闪烁着助人为乐的光芒。王校长愈发慈眉善目了,笑起来脸庞油光锃亮、精神倍增的样子,他一手递上信封,一手在名单后面打勾。季小熊双手接过,90°或者135°的鞠躬。

季小熊环顾了一圈后终于听到奶奶最后的念词:大慈大悲的地藏王菩萨,阿弥陀佛保佑我们家……只要再重复一遍刚才许愿过的人名,这次的跪拜就可以告一段落。季小熊对上老和尚半开半合的眼睛,黑眼仁滴溜溜若隐若现。奶奶在季小熊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她腿脚跪得发麻,却仍然不肯在菩萨面前表露半分不适。奶奶从夹袄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捏起一角缓慢打开,抽出一张50元投入箱中,老和尚的眼睛睁到三分之二,只一瞬便又合上了三分之一。

季小熊和丁钉走到校门口,看到三个人倚在墙边,丁钉紧了紧书包带,拉着小熊准备掉头离开。果真和想象中一样,李强抢先一步挡住去路,“小马哥在这儿,你们没长眼啊?”

丁钉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思忖着该说什么才能看起来不卑不亢。彭凯拉住季小熊书包带,她捏了下掌心里丁钉的手。

“都是妹妹,别这么粗鲁。”小马哥双手插兜,甩了甩刘海,“听说你家还有不少好书?”丁钉脱口而出说没有,就那一本都被我撕了!李强呵呵一笑说鬼才信呢,彭凯帮腔说就是,三个人一唱一和像在说相声。

季小熊看到丁钉眼里有泪光,她的肩膀有点抖。丁钉语气软了一点,“我真的没有了,家里只有那一本。”

季小熊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好对得起丁钉妈昨晚送来的十个破鸡蛋,她提了口气说:“对,我可以作证。”

小马哥这回没有甩脑袋,而是用食指撩开了厚重的刘海,盯着季小熊从脸看到胸,拨开李强和彭凯形成的人肉屏障,用下巴指着季小熊说:“你当我马子我就放她一马。”

后来季小熊在失眠的夜里回想起这一幕,她承认当时有一刹那的喜悦,她知道这对丁钉而言是一种言语上的挑衅,更是一种颜值上的侮辱,她的心里痒痒的,那天下午看撕书表演时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她看了看小马哥被牛仔裤绷紧的罗圈腿,告诉自己要矜持。

李强用胳膊肘碰碰小马哥,又对彭凯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忽然拽住丁钉的书包往回扯,后者像董存瑞炸碉堡一样拖着书包不松手,几个回合后,书包远远地飞了出去,拉链在争抢中扯开了,作业本飞了一地,被风吹得哗哗响。丁钉的眼泪绷不住了,推搡着李强说你们太过分了!彭凯见路过的人朝这儿看,小声地说要不算了,一个女生跟她计较什么。

李强看着丁钉松垮的马尾,软趴趴的在后脑勺上鼓了个大包,自觉没趣。他本意并不想惹女生哭,尤其是丁钉这种作秀般的大哭,五官全都凑到一起,口水在齿缝间拉丝,真是扫兴。

李强冷哼一声,刚想说我们走吧,丁钉却扯过旁边站着的小熊,像兜卖一件饰品似的,一拉,一推,带着三分怨气,五分瞧不起,大声地说:“你答应他啊,你答应他!还想看我的笑话吗?”

小马哥嘬嘬嘴,一脸看戏的表情。季小熊眼神暗了暗,一股情绪把肉体漫漶成报恩的筹码,她用食指把嘴里的发丝揩出来,笑了笑说:“好”。

那天过后季小熊和丁钉的关系变得有点微妙。两个人仍旧有机会就一起回家,但谈论的话题范围越来越小,谁都不再主动分享八卦,远远地看见小马哥倚在街边等小熊,丁钉会识趣地说那我先走了,没有朋友间的关心与问候,更不会多说一句你要早点回家。她们依然是好朋友,只是成了那种和谁都可以是朋友的朋友。

季小熊成了同学们口中道上混的人,小马哥搂着她的肩或腰,开始张扬这是我新泡的妞。徐小翠把季小熊堵在学校门口两次,被李强为首的一些跟班给摆平。朱老师发出警告,让她离社会上的人远一点,不然被上头知道了,助学金批不批还是个问题。季小熊感到羞愧,愧对学校愧对党,后面有几个低年级女生来找她,喊她小熊姐,说能不能在学校罩着她们,不被高年级学姐欺负。小熊歪了歪脑袋,夜游魂般的小人被施了魔法,如热气球无敌膨胀,广阔天空大有作为。

班里的男生和小熊关系越走越近,尤其是李强这号和小马哥熟络的人,大家一下课就聚在一起,聊各种各样男女无别的话题,大多数的时候,小熊都是跟着大家笑,很少主动发言参与其中。但这个小团体隔离出来的,是承袭了老一辈血统的小小势力自治区。

丁钉坐在正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正埋头修改昨天考试的卷子。她明显感觉到整个班级的风向都变了,男生围着季小熊,女生也暗戳戳地想要和她搭上边。

上初三之前,季小熊和小马哥回过两次家,她发现厕所里摆着好几支女士牙刷,被褥潮湿,棉絮一摊摊缩在被罩里。季小熊的白色文胸褪到小腹,面前的男人像狗似的鼻息敦厚,却总在关键时刻缴械投降。季小熊看窗外的月亮裹着一层雾,心想当乌云让世界暗下来的时候,讨厌的人若是能原地消失该多好。

季小熊拉完校服的最后一颗链牙,用竖起的领子挡住脖颈处的吻痕,烟草味借着风力充满整间卧室,她依稀看见迷雾后一尊佛像有微弱的光。下一刻,只觉小腹坠痛,一股腥味升腾上来,又很快消散,犹如一尾鲤鱼逡巡着越游越远。这一瞬,季小熊原谅了丁钉,盘踞在心底酿酒般的恨意——是的,她承认那是恨了,也一并缄默着游向大海深处了。走在枣子街失修的街道上,花季少女双手合十,嘴唇翕动:谢谢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几个月后,小马哥又跪在北街口乞求徐小翠的原谅,季小熊放学路上看到他单薄的背影,有点凄楚地想:原来社会人也有血有肉有说不出口的苦衷。最后一次在他家的那晚,小马哥像泄了气的皮球趴在被子上,他说话前后鼻音很难分清,季小熊发现这个男人的额前有道长长的疤。他把拳头捏得死死的,一下下捶床:“我他妈我他妈我他妈。”末了点燃一支烟,说:“你拱(滚)吧,除了徐小翠我他妈这辈子硬不起来了。”

4.

早上七点,自由市场被吴老六家的鸡唤醒,一扇扇铁门由内而外依次托举,三轮车载着沁满露水的蔬菜缓缓驶来,卖杂货的、编篦子的、甩卖带皮核桃的,每一爿摊位犹如一只万花筒,反射出绮丽的人生。

周六放假,丁钉邀请季小熊去她家,母亲刚从天津带回来的起士林巧克力,掰下来三分之二递到小熊手里。

“这个是我妈买回来的,超贵的巧克力。快尝尝。”

“谢谢。”

“客气什么,上次你帮了我大忙,一直都忘了感谢你。”

丁钉家没人,电视机里放着《我爱我家》,老爷爷傅明的笑声刚过,小熊的笑声接了过来,“小事情,举手之劳嘛。”

两个人好久没像现在这样说过话了,陷在沙发里,一人一勺挖着半个瓜。凤凰卫视滚动播放林正英的僵尸系列,几部片子看下来,一天的时间已经耗去了大半。

“你今晚在我家住吧,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我奶奶还在家等着我呢。”

“要不我去跟奶奶说,就住一晚嘛。”

“好吧,晚点我跟她说一声。”

“yes!”

季小熊褪去短袖,失去弹性的裹胸露出海绵的边缘。丁钉从衣柜里拿出带着洗衣粉清香的纯棉内衣,说我妈上个月去广州买的,我还没穿,给你了。

是女生们最喜欢的粉红色,肩带处绣着两只小猫咪,小熊接过来说:“真好看,可我不喜欢粉色。”

梦开始之前,丁钉问小熊,“你和小马哥,到底有没有?”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才问你嘛。”

小熊侧过身看着丁钉:“如果我跟你说,我怀孕了,你信吗?”

“怀孕?哇塞,真酷!”丁钉一个猛子从床上弹起来。

“快跟我讲讲细节,快点儿。”

“哈哈哈,骗你啦。”

那一晚,丁钉一夜无眠,努力回想小熊的肚子有没有什么不同,季小熊背对着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两颗心在黑夜中摸不到彼此,凭空生出了很多枝桠。

新学期如约而至,又到了特困生们施展拳脚的时候。听班主任说今年的名额特别紧俏,教育局只给了每个班一个人头,所以申请材料要准备的特别充分。

“帮我写封申请书吧,以前的那些我都给你看过,照着那个格式写就行。”

“我写不好啊,万一没选上呢?”

“你可是才女哎,没选上证明我离穷人远了一点点,离富人近了一点点,好事情呀!”季小熊捏了捏丁钉的手,说,“我老生常谈就是那几句话,都快写吐了。”

毕竟是自己擅长的领域,丁钉拍拍胸脯,“没问题,一切包在我身上!”

我当然知道,该写些什么特别说明的情况,我当然知道,这笔钱对你而言有多重要,我当然知道,我知道。

几声闷雷,窗外树影绰绰,本是壮汉性子的北方,在天气这件小事上面,倒扭扭捏捏起来。

助学金消息公布后的第三天,小熊的奶奶生病了,这两天请假去医院照顾老人家。丁钉在电话里跟她说,“申请写好了,你要不看看,没问题我就帮你交上去了。”

小熊的声音很疲惫,应该是这几天都没有睡好,“不用看了,你帮我直接放到王校长办公桌就行。”

“好。”

丁钉拉开小熊的椅子,坐下来,把右耳附在桌面,在她的小小精神世界,一点点恶意加一点点嫉妒,酿造出一锅温度可控的浓汤,厨具小得碍手,因为是精心熬制的,又舍不得一股脑全都倒掉。

转念一想,她从抽屉深处翻出了一包安尔乐。

从王校长办公室出来,丁钉抬头看了看天,远处铅灰色的层云被风推搡着,很多年以前,她好像和哪个好朋友也有过类似的场景。

身后,老旧木门缓缓合上,下雨了。

穆青
May 1,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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