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齿

智齿

生活还是美丽的,遗憾多得令人心碎。

2022.04.11 阅读 452 字数 11614 评论 0 喜欢 0
智齿  –   D2T

那时候他有点落寞,那是一种属于好脾气男人的落寞。当然他也说,他脾气其实也很坏,尤其对他在乎的人,是那种“怒其不争”的坏脾气——唠叨,无休无止,就想让对方明白,“你听听我说的又会怎样,我只是想让一切更加精准,恰如其分。”

这样的次数多了,在对方那里就变成“斤斤计较”“婆婆妈妈”。这样评价一个男人多少会令人心酸,让人难受。忧郁肯定不是这时候开始的,但每一件不开心的事——哪怕没什么事——他的忧郁也会无来由加重。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了何种程度。前两天,他又开始说出几年前说过的话:我怀疑我有些抑郁。他预先拿捏语气的分量,试图说得轻松一些,显得一切不是那么确定。他习惯了不让朋友担心,并且尽可能不和人倾诉。而这次,他通过网络聊天工具,向一个写小说的朋友说起。

朋友有些惊讶,你是不是会突然心情低落,朋友问。经常,他说。没有原因,他再次回答。朋友聊起他的一个朋友,说对方的情绪时常会一下子很低落,对很多事情都没有兴趣。他吃药,朋友补充说。我不吃药,他说。

提其他的吧,他率先扯开话题。走到一家叫“好运来”的排骨饭小店门口,他直接向收银台走去,一份炖鸡饭,他说。要加卤菜吗,服务员照例询问。不了,他说完转身去左边放有免费小菜处,青椒炒西红柿,是他喜欢的,还有土豆丝。他选最边上的角落低头慢速开始他的晚餐。

他已经连续四个傍晚吃炖鸡饭了。或许仅仅是因为,上个周末的一个懒觉,醒来和那位未曾谋面的旧友聊天,朋友问他,感冒你一般做什么,他说吃药、睡觉。活该你胖,她说。并且道出她的一些养生经验,感冒一般是体虚引起的,这时候她往往会去菜市杀一只鸡,回来炖汤喝。“养生”一词,于他太陌生了,他不想养生,倒是觉得自己感冒一个多月了,或者这几年,大部分的夜晚都在感冒中度过。

姚小瑶给他发照片时,他正在给一部书稿查红。即将到来的周末并没有给他带来安慰,反而多了一层隐忧,他清楚,这个周末不会与以往的任何一个周末有什么不同。

非要说点异样的,是他带着半边肿脸在凝视姚小瑶发来的照片。“李——小——河”,三个字划拉在雪层上,明晰无比。

他不喜欢这个名字,那只是他的网络昵称有个河字而已,小河这一称呼,让他觉得自己仍然还年轻。他不止一次告诉她,姚小瑶,我叫李向东。李小河好听,李小河喜欢河。可我喜欢大河。你们家没有大河。

“垃圾桶盖上划的?”

“这里下雪高速公路都封了。 ”

“你在哪里?”

“南京。”

“替我去秦淮河了吗?”

“我在夫子庙。”

“河水凉吗?”

“你跳下去大概就知道了。”

“也是,我需要冰敷。”

“你说什么?”

“我说我脸肿了。”

“女文青扇的?”

“医生用钳子夹的。”

他开始向她诉苦,“智齿”俩字打多了,同客户说话,“欢迎支持”他都打成“欢迎智齿”了。该死的输入法,他说。什么是智齿,她问。你百度就知道了。我不要长智齿。嗯,梁咏琪不长智齿。别开玩笑了李小河。梁咏琪同迪丽热巴的合成版。才不是。

“我们的午餐要开始了。”

“替我多吃点。”

“不可能。”

“看在我只能吃粥的份上。”

“你还吃了一个鸡蛋呢。”

“一个小时后我就饿了。”

“小河……”

“啊?”

“没什么。”

姚小瑶没有再回消息。他开始回想昨天上午的情景,拍片后,医生在电脑上给他指出两颗智齿均埋在牙龈里,相当大的两颗。两颗都拔了吧,医生说。先拔一颗吧,我怕无法进食,他说。医生说明需要拔牙的过程,医生说了一堆令他脑袋空白的词,“骨劈开术”“牙龈分瓣术”“高频电刀加收”……有问题吗?医生问。啊?他皱起眉头。牙床会削掉一点骨头,后期可能会隐隐作痛,但不用担心,两三个月就没事了。偶尔的隐痛感也都是正常的……这些有问题吗?没问题。你打算用一般麻醉药还是舒适麻醉,也就是用进口麻醉药。进口的吧,他回答,脑子里响起在收费及挂号处时被问“挂普通号还是专家号”。专家号,他说。

一切似乎从泡椒粉店老板给他端上一碗细粉开始,他的心情变得更糟糕。他们先前已经用普通话交流过意见了。原汤粉,清汤就行。他补充说,不放辣椒。我们这有好吃的酸汤,酸汤不辣,放心吧,老板说。他想起酸汤鱼之类的火锅,锅里漂浮的红汤,确实不辣。期间他还多和老板说了两句,加粉,加肉。他怕回去后晚上很快又饿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不说方言了,在多次点餐无效后,他还得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一遍,这让他深觉疲累。他也纳闷,平时说“一碗粉”别人都会听成“两碗粉”,像今天中午,在一家标注“养身煨汤”的小型餐室,他用方言问,有没有西红柿炒鸡蛋,老板连续问他两声,需要什么?显然对方没听懂。他不得不使用差劲的普通话。付钱时他又用方言说话了,但可以想见,这类交流毫无障碍,即便他一句话也不说。

老板给他端上大碗牛肉细粉,他分明看到一颗泡椒立在大碗中央。他心情突然沮丧起来,泡椒不是辣椒啊老板?当然,他没有说出来。很多客人就是为了我们这碗汤来的,老板心满意足地说。他趁去饮水机处接水时,再次瞅了瞅墙上的价目表。原汤牛肉粉即在第一个。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配合一下,尽量让表情投入些,一副正在享受美食的模样,额头冒汗,两耳冒烟?

红岩桥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家泡椒牛肉粉店他竟然没注意到。想想也是,最近他对“桥”这一物种绝望极了。桥这头,桥那头?过桥后是不是就是走到另一头了?诸如此类疑问,每每令他的沮丧感加重,又沉下去了些。他清楚,总有一天,一切会压垮他。这些沮丧会把他往地面拽,一根看不见的线拴住他身体某根骨头,地下有一双无形之手在凶猛拽着。

他放下筷子,打算右手轻轻摸了一下下颌骨,最后只动用食指去感受他想象中的凹陷,他好像感觉到了,一颗黄豆般大的凹陷。关于智齿,从前没有人跟他提起过,事无巨细的母亲,居然没有在他十六岁以前告诉他。

在大街上吃药,吞咽药丸颗粒时,他突然因生而为人产生了羞耻感。这时候他还没有读到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如果他早一点读到它,哪怕拔了这颗智齿后读到,他估计也会觉得,生活还是美丽的,遗憾多得令人心碎,太宰治几乎可以成为他的密友了。当然,他们没有遇到。

他们其实已经分手多次了。分手的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是脾气暴躁的人。

就像其中一次,姚小瑶打来电话时,李小河还差25分钟没到下班时间。

“有事吗?”

“你还没下班吗?”

“是啊。”

“我又忘了你什么时候下班了。”

“嗯,有事吗?”

“没事没事,先挂了吧。”

    ……

怎么看这样的对话都很轻松,她有着小女生的小调皮,他也有大男生的沉稳样。问题出在他们都是脾气暴躁的人。他立刻回了一条短信过去:

“你真行,我以为啥急事呢,11点35下班?”

“为啥每次打电话,你都认为我有急事?”

按照以往他们肯定会再吵闹一翻,可是今天很不愉快,他们连理论的心情都没有。姚小瑶说你把我加黑了吧,这样我就打扰不到你了。是,他把她加黑了,电话、QQ、微信、通话记录、短信统统加黑清空删除。“我说过,我们十二点下班,一般情况十一点五十左右去食堂吃饭。你为什么要在十一点三十五分给我打电话呢?”

他没有跟她理论。通常的理论无外乎那几句。他们的吵闹总是在一定的套路内施展语言的拳脚,他不知道这几个月来自己有没有被打掉一两颗牙或者手腕某处多了几条抓痕,他知道每次这样他的心情会很差姚小遥会更失落会更不开心。通常,每次挂电话后一般是他咄咄逼人地扔一大堆话过去。

“这不是打扰不打扰的问题,是是否理解、支持一个人的问题。比如你是学生有课时你会在11点50前下课?我毕业了工作了你就该知道我每天在干吗吧?”

“没急事人家上班时间你打什么电话?我以为你是个懂事的人而已。”

是的,他以为姚小遥会是一个懂事的人。姚小遥肯定也认为他一直是个潇洒大度的人。小女生怎么了,打个电话至于吗?问题是他计较了,他先计较的,对于他的暴躁姚小遥被迫接招,她不得不以果敢的答复终止矛盾激化。

如今什么事都没了。

十一点五十几的时候他去食堂吃饭。他应该在考虑着什么事情,他周身笼罩着一些模糊黏稠的气泡,没完没了,他去哪里它们跟去哪里。他坐在长条饭桌前一声不吭把米饭刨到嘴里,他发现菜怎么都吃不完,米饭怎么也吃不尽。他忘了现在是夏天,这时候的饭量肯定不如冬季,他还打了他不喜欢的苦瓜,可他偏偏把苦瓜消灭殆尽,今天的苦瓜做得比较对他胃口。吃撑了比什么都要苦,他告诉自己不能吃撑,端着饭盘放进餐具收放处后狼狈出逃。

后来他们又如何和好,已经不重要了。这只是其中一次,如此而已。很多时候,他因为生闷气,饮食无味,便会想,姚小瑶,你这时候打电话给我多好啊,你为什么不问我吃饭了没有?这几乎不可能的,他们的时间——有空的时间不一样。姚小瑶下课了,看到一只蝴蝶,也要拍照发到他微信上,在她还没学会考虑怎么拍照好看前,她都是拿起手机好几次连拍,目的明显,她要把她看到的发现的一切新奇或不新奇的东西拍给他看。有时还会打电话过来,说看微信,看QQ,快看啦。他怎么可能及时看呢,他不是时刻在线啊,再有,上班时间他是不在电脑端登录私人QQ的。姚小瑶知道他有工作QQ后,嚷了几次,非要加上。他说也好,有重要事情,你发到我工作QQ我就立刻能看到了,或者短信,微信,短信和微信他都设置震动了。这下好了,姚小瑶遇到一些琐事,便会扔一堆话到工作QQ上。

    

以前的姚小瑶并不黏人,你想象不出一个女孩换一个学校后,为何差距会这么大。那时候他们都还在曲阜一所学校读大专,她升本时想继续考本校,后来到了鲁北的一所学校就读。

他们还在曲阜上学时,几乎是她把他喊出来多一些。她把他喊出来,秋天了啊,她说,你不去上课总要出来走走。他们约在西操场见。她在栅栏边晃了晃手机。他双手插兜向她走去。他们只是笑笑,没有说话。她从包里拿出几本黑色封面的书籍,没有拆封,递给他时说,生日快乐。他没有说谢谢,他想替她背包,顺便把书放进她包里。但他没有说出口。他拿着那三册《卡夫卡小说全集》,有些沉。他们围绕操场走了一圈。难怪你问我想看谁的书,他说。她从台阶处蹦了下来,哎吆一声,扶住他肩膀。她说她昨天去爬泰山了,一直登台阶,她本来想喊他,但知道他宁愿用所有时间来在宿舍睡大觉也不出门,想想也就算了。她说“想想也就算了”的时候,他替她感到有些委屈,更多的是歉意。但他们的默契是,不用说太多的。如果抱怨多了,他也不会改变几分。唯一不改变的是,每次他出来见她,都会先在宿舍洗脸刷牙了才出门。并不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爱美之心。而是他觉得他的一天,是从夜晚开始。清理一下面容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他让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有十多秒,这没有什么,她也只是轻微搭着他的肩,如果可能,他还是愿意将手腕借给她。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拿下她的手,没有说话。他们继续绕跑道,他忘了她刚爬过泰山。她也没有再说爬泰山有多累。她再次从包里给她掏出一个小东西,那是一个木制的平安符,是她从泰山山顶给他带的。她说知道他不过生日,但在这一天拿给他还是挺好。他终于说了一声谢谢。要真谢我,哪天陪我喝一场酒啊。他当然没有答应。在北方,他和舍友的几次饮酒,除了啤酒可以勉强应对,白酒可是折磨他不少。他想不出要请她喝酒的理由,也想象不出和她喝酒会是什么样子。

再有一年他就回南方去了。他知道。她也知道。他们的默契一直属于夜晚,偶尔也属于白天。在他不得不去上的课,她会在QQ里发消息给他,喊他出来,她往他口袋伸去,放下一个肉松饼,或者一块巧克力。她说她是来拯救他的。自从知道他每个学期都挂科后。那是一次在她们舍友闲谈时听说的,说他经常挂科。作为学霸的她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无数次挂科,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拯救他。她用了拯救二字。课余他们怎么搭上话的倒是忘了。此前他们有一阵没一阵在网络聊天工具上聊天过,多是她问他家乡的情况,他回答。或者她拍到好看的照片,会发给他。他也偶尔回赠给他几首他刚写下的现代诗。

之后,在她的生日那天,她把他叫过去。他们约在图书馆四楼见面。选了一个走廊边的书桌。她给他看她写下的新诗。他说了一些个人看法后,拿出一本《北欧现代诗选》送给她。说生日快乐。她则从包里拿出一条白色的毛线围巾,她说她第一次学,没有织好。他手有点抖,幸好成功接住了,他觉得她并没有发现,她已经低下头去,没有看他。

他们的关系急速上升,可能还得益于每天晚饭时间的加持,他们约起在西门或者东门见,他们总是临时才决定要去哪一家餐室就食。有时是馄饨,有时是盖饭,有时是土豆粉,有时是砂锅粉。他们都会记得,在一个独特的餐室里,天花板一角挂着的灯笼上站着一只燕子,那只燕子在灯笼上张望屋角,对着玻璃窗子发呆,全然忽略在室内进食的他们。每次吃饭她总是不好好吃,或者是没胃口,她在准备升本,考试时间愈加迫近。他们一起吃饭一般都是他先吃完。这一次更是见她迟迟没将眼前的盖饭消灭,他说你是不会吃饭了,说着拿起她的碗大口大口吃起来,用的是她的勺子。她呆住了,她可是没吃下几口。她从他手里抢过碗去,说,别用我勺子,她没有看他,继续慢吞吞吃饭,比先前还慢,但总算,她在吃饭了。过了很久,她终于将碗里的饭菜全消灭掉。

他们不说多余的话,只会说她的担心,以及他的无所畏惧。她担心她升本不成功或者他不能顺利毕业,他还有几个挂科的科目在等着大补考。他还不知道毕业了要干什么,多次为了不让她那么担心,他说他考教师,回去做个小学语文老师。她稍感安心,这就造成了两个不同的镜像,女生在图书馆自修室学习准备升本事宜,男生在他们宿舍楼的自修室学语文教育的专业知识。

此前,他其实有过另一个理想。就像那次与那位阿姨见面时的对话那样。彼时那位豫地阿姨路过,坚持喊他吃饭,坚持让他什么东西都不要带,或许他带了香蕉去,或许真的空着手去,或许他带去的香蕉被阿姨坚持让他拿回宿舍。他还在上高中他们就认识了,他没想过有天那位阿姨会自驾游路过他上学的古城曲阜。那家餐室叫“两岸咖啡”,玻璃昭示其虚幻与易碎的品质。服务生带他进了包厢。之后他想换一副表情同阿姨及其朋友从容言谈,阅历及性格原因,未果。网友见面前他可能在读格非,或余华,或苏童,或博尔赫斯……或躲在图书馆期刊室翻阅文学杂志。那位阿姨问他毕业后打算做什么,他说回家待着,写小说。想好了吗,阿姨问,他说想好了。现在稿费多少,他转过脸看向阿姨左边那位问话的女士。那位女强人在向他灌输经世致用的思想。——后来豫地阿姨告诉她,回去的路上她的朋友说,“那孩子以后没什么出息。”阿姨坚持维护她只见过一面的小网友,并相信他。

人世匆忙,他后来没有专职写作,正如最前面我们提到的——“他正在给一部书稿查红,”但他持续敬佩每一个专职写作的同龄人。如今,他真是在过着一些人眼中“没有出息”的生活了。以至于姚小瑶来贵阳找他时,他感到不知所措,他知道一个女生提着行李箱来找他的意味,先前姚小瑶就说考虑过来贵阳找工作。虽然他们在曲阜那所学校时没有说过,男生注定要返回贵阳,女生一定会回青岛去。

这个五一节假日,贵阳的阳光正好,天气好,李小河也很好,姚小瑶也很好。姚小瑶并没有告诉李小河的是,昨天她就在花果园的青旅住了一晚上了。她住的是一个标间,临时的室友早早就出去了,倒是另一个单间的女孩来找她聊天,那女孩说她闷极了,来青旅的人只有她在旅馆待最久,别的人都赶着将自己纳入下一个行程,只有她留下,并且一住就是两个月,她说青旅的房租比外面便宜。如果不是有前一晚在大厅的长聊做铺垫,她会本能排斥一个来找自己倾诉的同性。她一向不解一个女人何以对另一个女人长时说起私事,这不该是还年轻的她们应该说的话。也就在这时候,她发现自己稍微慢了下来。或许还不够缓慢,但她已经很努力了,她开始做到多年前李小河对她说过的话,在任何事情面前,慢一点,不要急。她知道李小河指的是什么,她的急脾气一点也没有令她省心,除了让她会更急,还能有什么益处呢。

她出来两个星期了,这两个星期促使她将一些以前没有想的东西拿出来想一遍。包括过去他们争吵时拿出来说过的问题,包括李小河说他不会离开贵州,她也不会离开山东。她认真想了,家里有姐姐和哥哥,姐姐和哥哥都离家不远。李小河也还有一个哥哥,但他的哥哥从小就外出打工,疏于同家里联系,李小河能上学,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是他哥哥腾出了机会给他,供一个孩子上学总比供两个孩子上学压力小些。李小河的哥哥很少同家里联系,会不会是他觉得自己和家里的距离愈来愈远,不得而知,这总该不是她要去考虑的。她突然想起,这次她没说什么就来贵阳了,事先也没有和李小河联系。她要怎样和李小河说,她还没有想好。又或许她只是想来感受一下贵阳的生活,贵阳的样子。

这样的方式太熟悉了,她隐约觉得有些冒险,也有些刺激。哗啦倒进来的是一堆自己委屈的影子。难怪会熟悉啊。这多像以前她悄悄去给他买一件T恤被拒绝的情景。那个晚上他们走到那个熟悉的亭子下,她从包里拿出衣服,让他试一下是否合身。他说他想象不出来,有什么理由穿上她给买的衣服。她也说不出理由来,有什么理由要买一件衣服给他。她只好说她去买衣服,看到男式的这件觉得不错就给他买上了,她坚持让他试一试,说不合适她还可以去换。现在那件衣服还留在青岛她的卧室里,她应该带来贵阳,见到李小河就砸到他面前,当然现在长肥了的李小河肯定也穿不上了。

她笑了。笑着笑着又想起她的哭来了,她肯定是委屈的,她当然知道李小河喜欢她。如果不喜欢,为何要教她怎么吃饭。如果她不喜欢他,她干吗要一而再监督他学习,就算是开卷考试,她也从第一桌将考试资料亲自拿到最后一桌给他,或者,她在第一桌的位置早就将要给他的复习资料准备好,他一进门,她便递给他了,他居然一句谢谢也不说,从来没说过。他甚至不会安慰人,那次她在她们宿舍阳台给他打电话,说她喜欢他,他问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他说不能,斩钉截铁说他不喜欢她。她最后委屈地说了一句,李小河,给你当备胎你都不要。

接着有一阵他们没见面,她说她想安心备考,升本在即,她很怕自己考不上。她还说她将她的长发剪了,现在是齐肩短发,很好看,她补充一句。

一直有个声音在他周围回响,那是他的声音,可他不知道具体说什么。想了想,他是不是刚才自言自语了。——半天,想起自己原来是接了个广告电话,他只说,你好,就挂了。那边是被设定的语音广告,是他的声音将它们赶跑,当然也留下迷糊的语音扰乱他刚从睡梦中醒来滋生的恍惚。梦里他施展了一项怪异的举动,他打开音乐播放器,找到听歌识曲的功能,对着夜莺的鸣叫识别。很难说这只莺鸟是不是就是从黔灵山飞到他的梦中的。

姚小瑶没有忍住,在零点来临时告诉他,她在贵阳。并且和他开玩笑,说她可不是一来就告诉他,她可是“第二天”才和他说的。接着发几个大笑的表情。他说他要过去接她。姚小瑶说她住的是青旅,并且已经睡下了,让他明早再来接她。他说好。

有一年李小河提过几次让姚小瑶到贵阳来,姚小瑶还在鲁地最北那座城市上学,当然也是她性情大变的时候。她没以前急,但显得她有更多的时间来和李小河说话了。她始终不说自己毕业了去贵阳之类的话语,连“南方”二字也不提。倒是对“草原”依旧憧憬。她和他谈了无数次草原,仿佛有朝一日,他们就真的可以去草原上了。而这一天,会随着她和李小河又一次谈起草原时近了一些。

李小河不这么想,他倒是真切觉得,比以前上学时忙多了。他觉得一切糟糕透了。他觉得,时间变了。只有姚小瑶没变,她还是那个坚定自己留在北方的姑娘。这一点上和他的坚定一致。

登上黔灵山,他开始有些头晕,像似低血糖,又似往常上班时脊柱靠背看稿久了生发的头晕。早上去接小瑶时除了恍惚感,他还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他告诉小瑶,有些头晕。可能晕猴子,他笑着说。小瑶大笑,先前他们一路说很多话,而开始变得沉默,与他们踏进寺院有关,他们到寺院内都不想开口说话了。李小河的头晕也好了些,寺院里的猴子也比院外的安分。它们坐在房顶发呆,或挂在廊柱上远观着什么,看到了什么后才放开柱子,跃到长廊上,向另一端的屋角走去。

孩子们在向石缸投硬币,大人们则在一旁观望,其间又现出几个女青年加入,一个女青年右手上的红绳吸引了他。他忍不住用手机拍下她的右手,姑娘光滑洁白的手腕在池水上闪烁着暖光,不能说这暖光和阳光的厚意没有关联。进来寺院的人们,都没有高声言语,拜佛的拜佛,烧香的烧香。他静静地看着烧香的姑娘们,她们的背影相当温暖,相当美丽。他再回头看看小瑶,小瑶已看他多时。这不意外,他们以前也这般相互注目过,不说话,就静静地相互望着。这项技能重现时,他的恍惚感更强烈了,先前的头晕再次涌来。他想换个地方,过去招呼小瑶说到其他山顶走走,他一直想找寻过去发现的黔灵山一个有铁索的山顶走道。他一进来就忘记方向了。那是在一个周末,他陪朋友爬山发现的,那天他们翻越了六座山,也就在那时,他们发现那条山顶走道,从山顶可以看观山湖区,可以看黔灵湖。

走出弘福寺,小瑶被猴群吸引住了。她想跟着前边的三五青年走那条人们不怎么走的石梯,梯旁坐满了猴子。小河看向猴子们的眼睛,他望到的是危险和不确定性。小瑶看到的是猴群的可爱。李小河不肯上去,小瑶说没事,她坚信猴子不会伤人,她甚至用了通灵二字来说猴子也会明白,它们不会伤人。可偏偏他就见过几次猴子攀爬人身的场景。他看得毛骨悚然。他说他不想让她受伤,也不想让自己受伤。她在笑,说你一个大男生……她意识到这会让他生气,没有再说。果然,他没有再说话。姚小瑶说她自己上去,让他原地等他。当然了,他只好一路提心吊胆跟着她上去,走到半道,前面三五人停了下来,再往前的几级石梯,一个女生似笑非笑地站在道中,他看向她的眼,那是惊恐的模样,如果不是担心她头上坐着的猴子乱来,她肯定哭出声了。她头上的猴子一直用臀部摩擦她头顶,并揪住她头发摇晃。

到了山顶,他如释重负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小瑶坐在另一边的石块上。她知道他生气了。她也在想她自己的事情。她的头顶上,是两根电线杆立在那儿,电线杆之间用钢条架着一台变压器,一只孤独的猴子坐在钢架上。猴子望着远方,偶尔看看寺院的方向,像在思考它不应该坐在两根电线杆之间,但它不知道这时候更应该坐在哪里。李小河没有帮它想出来。那是一只迷路了的猴子。

“小瑶,”李小河低声叫她,“幸好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啊。”

“对啊,能有什么事。”

“刚才如果被猴子坐在头上的是你怎么办。”

“这不是好好的吗?”

“是好好的,我们都还好好的。”

“对啊,我们不逗它,它们就不会攻击我们。”

“但我们不能确保不会有意外,它们始终是野生动物,它们不是人。”

“人比它们还危险呢。”

“如果是你被伤了怎么办,我被伤了怎么办。”

“可我们一点事都没有。”

“我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想让它发生,刚才若真伤到我我也忍了,可要是真伤到你我怎么办?”

“呀,李小河,原来你是关心我呀。”

“那你关心过我吗?”

“关心什么?”

“我有可能会被猴子伤着。”

“不会。”

“你就这么肯定。”

“是啊。”

……

回去吧。李小河说。

下山吃饭。李小河说。

她知道他生气了。她还知道他肯定会再次说他们有多么不在一个频道中。

她知道,肯定是这样。

肯定如此。

从黔灵山回来后,他们都觉得累坏了。他坐在电脑前翻开上周落下的稿子审。看了一篇没再能静下心。小瑶从行李箱里拿出内衣内裤出来,向洗刷台走去。她从青岛出来已经很多天了。她出门前和她姐姐赌气,说再也不回家了,反正青岛也不要她。她经历了两次考试失败,一个人去市郊的海边当代课老师,没待几天她提着行李箱返回到门口,她姐姐揶揄她,让你考研你不考,非要出来找工作,受不了了吧。这个晚上她在凌晨给他打电话,是星期五,他被铃声吵醒,他既希望她来,又不希望这就能见到她了。他说等挂掉手机就给她规划路线,他们说过的草原,他们该去看看了,她再不来,他们再不约上,他就要忘记草原了,他说。她在电话里说他矫情,他哈哈一笑。我想看看你,他说。不给。你现在是短发还是长发?你见到就知道了。

小瑶向洗漱台走去,他看着她的头发,后背,直到她被墙挡住。流水冲击衣物的声音,人手揉搓衣物的声音,水里腾起泡沫后人手制造出的声音……他再回头看刚才那份稿子,内容说些什么他一概不清,他明白过来,刚刚自己只是在看字而已,没用脑子。她没问他洗内衣该用哪个盆,只是捡着最小最好看那一个盆放在水龙头底下。她想什么呢?他不知。她盆里装着她洗好的两套内衣,一套鹅黄色的,一套白色的。他想起他以前说过,以后他们一起去逛内衣店,挑鹅黄色的和白色的。她故意逗她,黑色你不喜欢吗?他笑。红色呢?他把她抱在胸前,吻她。可他们没有说过哪怕一句“喜欢”。每个在图书馆前的夜晚,以及物理系廊阁内,音乐系前的木椅上,行政楼旁的长亭里,甚至图书楼顶楼的西北角,那块“学习圣地,请勿亵渎”标示下长吻。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吻她的,他当然记得非常清楚,以致他后来的所有App登录密码都是那天的日期。那天他和她从各自舍友视野中消失了整个白天,她从一大早就去图书馆自修室学习,他则自己待在宿舍里睡觉,那会儿他只有睡觉的份,他刚刚知晓他们黔西南州的特岗教师考试科目只需要考公共基础知识,而他学了一个半月的专业基础知识,来不及看公基知识,他放弃了,自知不可能考教师了,他的性格也不适合当一名老师。因此他更有理由在宿舍睡上个一两天了。那天,他知道他们的宿舍老师照旧会问他需要带什么饭。她也知道她们宿舍的人会叫她一起出去吃饭。所以,从中午的午餐,到晚餐,他俩的手机都是关机的。

那个上午九点,她对他说她快坚持不住了,她怕她疯了。他清楚她一紧张就会想抓住什么捏碎,直至变成粉末,如果可能,她会将自己撕碎,用手指一一碾成碎屑。如果可能,她会去撞墙,用额头将墙壁撞破,一面一面墙壁,被她的额头撞出洞来。他没有多想,对她说让她等他。他开始飞快洗漱洗头吹头发,穿好衣服后向北门奔去。她看到他后先几步向西门走去。他们说好了,出去休息一下,他陪她。不能在宿舍,他们只好换一个地方。他们去了市区酒店。

她像一只刚生下来的蓝色小狗蜷缩在床上,他紧抱她,她双手紧挨,右手背抵床板。他将被子给她盖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也是穿着一件蓝色外套。他脱去蓝色牛仔衣丢在枕边,他的头没能靠在枕头上,为了更好地抱住她,他也缩至床的最中心位置,她开始发抖,紧闭双唇,眼珠在眼皮底下抖动。他开始安慰她,她可以的,本来她的成绩在班里就是最好,如果他们班只有一个人能升本,那一定是她。为了逗她,他还说,如果全班只有一个人不能升本,那一定是他。她睁开眼看了他一下,放开手无力地抱着他。他不知是否该后悔,还在提升本的事,本来是安慰她,她听多了反而心更乱。她开始用力抓住自己的头,指甲恨恨地惩罚自己头顶。他赶紧捏住她双手。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吻住了她。用力地吻着。这是他们第一次拥吻,当然是他不顾一切地拥吻她,他一只手捏着她两手手腕,一只手绕过她后背用力地吻着。她紧闭双唇无动于衷。他一直用力吻下去。她没有松口的迹象。他开始伸手去揉她的胸,隔着衣服揉捏它们。她还在紧绷着身体。他想不到别的办法,也想不出还能怎么办。他放开捏住她的双手。将她的薄衫往上撩,吻她的胸,腹部,小肚子。他最后解开她的内衣,整个嘴唇去呼唤她的胸,他相当用力,像是在喊它们,千万别睡着。该死的考试,他想骂,但没有出声。他右手放弃抱着她,开始去捏她臀部,继而向她下身探去,他相当小心,隔着她的牛仔裤。不可能没有办法的,当你找不到办法后,你便不会再去想办法了。他不再让右手摩挲她的牛仔裤,而是将自己的上衣褪去,将她的上衣褪去,他就那样拥着她躺着。时间早已不再搭理他们。她终于感知到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也感触到她的手臂渐趋温暖,她胸前愈加温暖,她的身体松弛下来。他们高兴地拥抱着,忘了时间。

他们打开手机后,很多个未接电话,是舍友的来电提醒。她的头发乱了,她开始在意自己的发型,他对此感到安心。洗一下刘海,她说。他想给她吹头发,她没让,说,又不是没手。他则用温水抹了一下脸。用吹风机简单吹一下头发后他们决定离开酒店。到大堂去结账,付了半天房价,原先定的四个小时钟点房超时一小时。

“你还要看稿子吗?”姚小瑶打断他。

“不看了。”

“我可以陪你。”

“你早点睡。”

“我买了回青岛的飞机。”

“我明天送你。”

“我不想让你送。”

“我明早会早起。”

早上没吃饭的原因,他饿了。当然,他的中午饭也没吃。

桌上外卖凉茶罐头旁,遗落一根吸管。先前他没用那根吸管,他清楚这是他的迟钝。他翻出昨晚看不进去的那份电子稿件,那是一份来自山东的稿件。返南这么久了,他偶尔还会被“山东”这两个字击中,甚至错觉,如今的他待在某座山上,山之南,或者其他飞向东方位。他会莫名其妙把自己和山东联系起来,比如他收藏从那里寄来的邮票。

他把硬盘里那个隐秘的文件夹找出来,里面藏着姚小瑶各时期的照片,其中几张,是他们的合影。他点了全选——Shift+Delete——如果现实停留在照片上就好了,一切都好了,那他一定有勇气去接受每一个被称作“今天”的日子。

对面顶楼的鸽房不时有鸽子散落在空荡的空气层里,他今天才认真注意它们,看它们飞翔,听它们的喉音。决定好好地看看它们前,他是被一种近似纸片散落风中的声音所吸引。

是它们,亲爱的鸽子先生鸽子小姐。

李世成
Apr 11,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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