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格从后山采回来的几支野百合,看上去并不出众,相比花店里那些,味道也清淡很多,可不知道怎么说,确实就是讨人欢心,连陈静也觉得有点着迷。
昨晚快两点了,他才捧着花回来,推门的动作有点凶,风铃叮叮当当作响。陈静把书扣到桌子上,起身问他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秋格脸色不好,没有回答。陈静见状便坐回椅子上,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书,不去招惹他,他跟谁怄气是他的事,这时候言语上有什么闪失,别人的过错都要算在她头上,完全不值当。
秋格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陈静也没有抬头,不过翻书的时候很用力,书页刷刷地响,他已经二十多岁了,应该清楚表达情绪的方式有很多种,脸色是,动作是,沉默也是。你怎么还没睡?他把花搁在桌子上,问道。陈静看了眼那些花,已经开始发蔫了。睡不着,她说。秋格有点不知所措,原以为她会冷嘲热讽,或者大发雷霆,结果她只是不疼不痒地说了句睡不着。他解释说,我去了趟后山。嗯,陈静点头,没打算追问。那我先回房间了,他低声下气地,后面还说了句什么,陈静没听清,只听见他三两步跨上楼梯,重重关了房门,声控灯在他的响动消失后猝然熄灭,世界又是一片灰暗。陈静噘了噘嘴,抓起那几支野花扔进垃圾桶,随即又转身取了出来,明知道不是给她的,可就是不争气,她看着花芯伤感起来,觉得自己下贱。
王老板在长街吃早餐,没吃完就跑着来旅店讨水喝,一边喝一边指着那束野百合,说这些花儿真不错。陈静问他哪里不错,他笑嘻嘻地说就是不错。陈静想问个明白,不过他嘴角的饭渣让她隐隐反胃。估计到秋天就差不多了,王老板捂着胸口,被水噎得龇牙咧嘴,顺利的话,年底就能动工。哦,陈静点点头。你怎么不激动呢?王老板放下水杯,顺势在她的腰上摸了一把。陈静笑了笑,大富大贵置之度外,说,你出去喊一嗓子,看看整条长街有谁会激动。
长街要拆迁的消息传了快十年了,开始那段时间,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得到热烈反响,人们街头巷尾地聚在一起讨论拆迁进程以及补偿金额等问题,为即将到来的富足生活而相互祝贺,甚至还有人迫不及待地在自家墙上画了“拆”字,陈静看见了就提醒说,自己画的不能作数,人家笑话她,拆不拆画不画的,跟你陈老板又没关系,陈静知道他们什么意思,不想明着争,便嬉笑怒骂说了些别的,暗地里祈祷着有朝一日能沉冤得雪。后来这几年,小道消息不断,拆迁的事却一直没提上日程,大家对流言逐渐免疫了,不再就拆迁问题高谈阔论,但嘴上不说,心里还是铆着一股鲤鱼跃龙门的劲儿,日以继夜地加盖房屋,长街两侧原本破旧的平房而今高楼林立,动辄就能垒到十几层,摇摇欲坠,遮天蔽日,手可摘星辰,偶尔会有几个年迈者坐在人间某处,还会谈及新近的拆迁消息,你身体还好吧?不太好,怕是活不到拆的那一天啦。
陈静雇人把三间瓦房砌成了十二层旅店,同时也经营短租和长租。她和别人的愿望不同,觉得不拆迁最好,这种日子已经足够不错了,一旦拆迁,生活难免面临一些不如意的变动。王老板问她你心里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死掉的电工,她说关你什么事。怎么不关我事,我想和你结婚,往后一起过日子,一起睡觉,你心里要是惦记着那个孤魂野鬼,我肯定不高兴。陈静把他赶了出去,骂他不要脸,轮得到你高兴不高兴,谁说要和你过日子和你睡觉,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她其实心内没有怒火,但刻意骂得很响亮,惹得街上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秋格也从洗头房里钻出来,冷冷地站在人群外头,看她又想怎么折腾。小燕站在秋格旁边,隔着喧闹的人群,陈静看到他们仿佛挽着手,身体互相依偎,姿态令人作呕。王老板面子上挂不住,拨开人群仓皇逃走了,嘴里还咕哝着说这个不知好歹的臭娘们儿。陈静转而冲着围观的人骂道,看什么看,不住店就滚蛋。人们撇着嘴摇着手散去,只剩下秋格和小燕,跟她面对面站着。陈静气不打一处来,昨天折腾到后半夜,耷拉着脸不欢而散,这会儿又腻歪上了,她暗戳戳地念叨说,真不要脸。小燕听见了,便仰着脸问她,陈姨,您说谁不要脸呢?陈静剜了她一眼,说的是谁,你还能不清楚嘛。她烦小燕那副样子,做些不要脸的勾当,还以为自己多高贵,陈静早就想打发秋格去上海了,只要秋格一走,她就没法再纠缠,有天大的本事她也追不到上海去,她只配在这条乱七八糟的街上给人洗头。
回到店里,陈静坐下来继续看书。她本来就看得慢,字字不落才能看个大概,近两年牵挂的事多,看得比原来更慢,而且她又专挑一些让人望而生畏的外国名著,阅读的乐趣极其寡淡,但她依旧年年月月地坚持,有时候觉得不是为自己读,更像是读给别人看的,好像有谁会因为这个,而额外多喜欢她几分。桌子上摆着昨夜那几支百合,此时开得芬芳灿烂,香气也更浓了一点,橙红色的花粉散落在叶片上,情意绵绵,让人恼怒。隔着窗子,她看见秋格又随小燕进了洗头房,本来心里就憋着气,把书一扔,吧嗒吧嗒开始掉眼泪,为自己感到委屈。从前常看到武侠小说里写练功会走火入魔,四十多年了她都不懂走火入魔是怎么回事,而今她流着泪恍然大悟,原来就是有劲儿使错了地方,好人变成了坏人,她觉得自己被辜负了,被谁辜负了她也说不清,心里地动山摇,外面风平浪静。说到底如果电工不死,她就不必在这里遭这份罪。
2
三十岁之前,陈静对催促她相亲的人一直怀恨在心,她想不通他们怎么会如此在意别人的婚姻状况,而且,她觉得相亲这件事,是对当事人的样貌、人格、身材、学识和思想的全部否定,他们认为你仅凭一己之力走不进婚姻殿堂,才会介绍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坐在一起谈婚论嫁,陈静觉得这是逆天而行,是对相亲双方以及宇宙间某种姻缘法则的侮辱、蔑视,她宁可孤独终身也不愿强行婚配。而三十岁之后的某一天,她突然发现以前那些烦恼都没有了,转而要为别的事情忧心,比如胶原蛋白逐渐流失的脸,再怎么节食都难以控制的身材,慢慢显露出稀疏迹象的头发,甚至逐渐减退的性欲等等,几乎没有人再催促她去相亲,可能那些人觉得催也没用,或者她已经不值得催了。
她和电工的初次见面是在一间高档商场,电工穿着工作服匆匆跑过来,额头及侧脸淌着汗,混合着一些难以名状的尘土。不好意思啊,电工说,刚给人维修去了。陈静勉强笑笑,说没关系,然后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想躲避体力劳动者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臭气味。电工递给她一杯奶茶,腼腆地笑着说,光看别人喝过,也不知味道怎么样。他一笑,陈静感觉心跳松了一拍,仿佛那里有扇门,开了道缝儿。她接过奶茶,并尝试着深呼吸,发现他的味道也没有想象得那么糟糕,隐隐约约地,还有股清淡的洗衣粉香。电工死后陈静常在心里埋怨,倘若当初他不笑那一下,她也用不着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了,可每当秋格从她身边走过时,空气中残留的荷尔蒙以及无数美好幻想,又让她觉得多亏他那个笑,为着偶尔能得到的一点温暖和憧憬,再怎么忍辱负重也值了。
秋格和电工的模样不是很像,他们之间的遗传关系,好像只有笑的时候才能表现出来,如果冷着脸,外人根本无法相信他们是亲生父子。电工走了以后秋格很少笑,陈静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够好,所以她谨小慎微,万事都顺着他心意,但他仍然郁郁寡欢,陈静便安慰自己,男孩子长大了不可能天天嬉皮笑脸。后来她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在她这儿不笑,在小燕跟前却笑得很是自在。秋格十几岁就往小燕店里跑,起初陈静想他年纪小,贪图热闹而已,仅仅是从旁告诫,说那不是个正经地方,少去为好,秋格也点头答应,说知道了。后来陈静发现她讲的话秋格根本没往心里去,他一有时间就扎进洗头房,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几乎把那里当成家,自己家反而成了名副其实的旅店。陈静心里焦躁,拿他没办法,故意戳破灯泡,买了只新的去找秋格回来拧,秋格和小燕正坐在同一张椅子上看手机,两个人挤得密不透风,肩膀和肩膀叠在一起,陈静撩开门帘,被眼前的画面撞了个趔趄,随即怒火中烧,她想摔个东西,奈何手里什么都没有,只好把门帘上的流苏扯下来几根,尖声叫嚷道,哦哟哟,我来的不是时候,我真该死。秋格立刻从椅子上跳开,惊慌失措地问,你怎么来了?陈静站在门口,夕阳光被她挡得七零八落,哪条法律规定只许你来,不许我来了吗?秋格扯扯嘴角,显得有点难堪,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小燕听她阴阳怪气,也站起身来,说陈姨进来坐吧,难得你来玩。陈静隔着老远推阻道,可不敢,我是下三滥,登不了你这大雅之堂。小燕听出她话里有话,翻个白眼转身进了里屋,手机丢在沙发上,声音开得大,正播一个少男少女谈恋爱的电视剧。
野百合光彩熠熠,可晚饭吃得很不开心。陈静给秋格的碗里夹菜,他只顾着埋头猛扒白饭,一言不发,最后米饭吃得干净,单把她夹的那几筷子留在碗里,触目惊心。陈静说,我托人在上海给你找了份工作,薪水多,又是大城市。秋格不吭声,擦擦嘴就要下楼。陈静把筷子丢在桌上,我跟你说话呢。秋格站在楼梯口,没好气儿地答她,不想去。陈静起身,对着他的背影质问,为什么不想去?她其实知道为什么,就想逼着他亲口承认,好像只要秋格承认了,她就会死心,就会发自肺腑地祝福他们。秋格耸耸肩,说我不喜欢上海。陈静发起脾气来,那荡妇给你灌了什么汤,让你这样死心塌地!秋格说你好歹是个读书人,讲话不要这么难听。我讲话难听?她自己不干净,还怨别人说三道四!秋格轻轻哼了一声,我懒得和你争。你还懒得争,陈静瞪大眼睛,你有什么要和我争的,我哪里亏了你?她最怕秋格这种语气,似乎她怎么想都可以,他根本不在乎,她在这里抛头颅,洒热血,满腔热忱,而他身上好像根本就没有接收这份热忱的器官,所以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两个人的摩擦就越来越多,一件小事就能大刀阔斧地吵嚷起来,争论过程中不断节外生枝,主题一偏再偏,最后总要回到同一个问题——我半辈子都搭进去了,你倒是说说我哪点对不起你。说到这里,陈静声泪俱下地哭起来,我到底图什么啊,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留意秋格的动向。她自己知道,哭是假的,想让他道歉是真的,哪怕不道歉,回过身来说句软话,她也能即刻开心起来。结果秋格非但没有回身,直接摔门走了,临了说了一句,图什么只有你自己清楚。
陈静早就忘了电工长什么样子,偶尔从秋格身上能看到他的影子,可那也只是偶尔,时间久了,她记忆里只有秋格的脸。和电工第二次见面时,他带陈静回家,两人坐在天井下喝茶,傍晚秋格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一进门,陈静与他四目相对,她当时和电工正聊什么,被这张俊美的脸打断。秋格穿着白色的短袖校服,领口和袖口点缀着一圈蓝线,整个人清瘦高挑,盛夏里宛如凉风扑面。陈静站起来想同他说话,但心扑通扑通地,跳乱了节奏,不知道该说哪句。电工连忙介绍说这是我儿子秋格,十五岁。陈静慌促地笑笑,一种奇怪的情绪在心里蔓延。三十岁和十五岁之间正好隔了一个十五岁,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千山。叫陈阿姨吧,电工对秋格吩咐道。秋格放下书包,看了一眼陈静,低着头,两腮通红。见他不吭声,电工也跟着脸红,尴尬着解释说,孩子不懂事。屋子里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屋子外面的长街纷纷攘攘,三个人站在一片虚空,各自意乱情迷。后来这几年陈静总是会想起那个黄昏,到底图什么,那时候她就应该清楚。
3
晨起阳光清澈,陈静大敞着店门,长街的人和她热情地打招呼,最近拆迁的消息又变多了,风声四起,所以他们心情很好,顺便对那几株野百合也加以称赞。陈静笑着应和,心里却不是滋味,那些溢美之词让她难过,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没法比,她却想和那些花争个高低。秋格穿戴整齐从楼上下来,刻意板着脸不与她说话。陈静主动搭腔,问他去哪儿,不去哪儿,他说,随便转转,陈静提醒他厨房里留了粥,还温着,他说不饿,陈静又问这些花是送给我的吗?秋格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径直出了门。透过玻璃窗,陈静看见他又去洗头房了,她把书摔到一边,气得咬牙切齿,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让把他弄到上海去,他在外面的花花世界开了眼,心里就不会再装着小燕,她输给谁都行,就是不能输给那个发廊妹,况且她不一定会输,风筝飞得再高再远,线还是攥在她手里。
电工临死前是他们见的第三面,陈静接到秋格电话,忙不迭地往医院跑,高跟鞋不好赶路,脚脖子都扭肿了,到病床前时电工就剩那一口气儿。他睁开眼抓着陈静手腕儿,气若游丝地恳求她说,孤儿寡父,无依无靠,秋格就拜托给你了,说完还没等陈静答复,就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再叫他怎么也叫不醒,医生过来一看,人已经没了。陈静脑子一片空白,心想没名没分,这算是干什么。秋格趴到尸体上失声痛哭,陈静也跟着难过,他正处于变声期,哭喊声里有一种随时可能被撕裂的凄凉,陈静拍了拍他肩膀,而后犹豫了一会儿,又把他搂进怀里。葬礼那天下了场大雨,事情忙完,陈静和秋格分立在墓碑两侧,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碧草繁花,空山新雨后,最后秋格红着眼先开口,他告诉陈静说我们家里三间房,马上就会拆迁。陈静犹豫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她现在后悔当时没把话问清楚,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下来,时间越久,别人越觉得她心术不正,长街的人经常在她跟前多嘴,明里暗里说她侵吞别人的家产,有时候连秋格也把这件事当成对付她的筹码,每每发生争执,就用言语刺挠她,你图什么自己清楚,好像已经认定她就是因为这三间破房子才留下来的。陈静觉得有苦难言,她不想拆迁,想和他一直这样过下去,有时候又想赶紧拆,拆完了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拆多少钱她都分文不取,拍拍屁股立马走人,好给自己自出口恶气。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她和秋格的相处还算融洽,至少在小燕介入之前,陈静觉得生活处处明亮动人,每天睁开眼都满怀希望。秋格温顺,比一般男孩子体贴,陈静给他做早饭,打点他去上学,这些他一一拒绝,凡事非要亲力亲为,甚至还处处对陈静予以照顾,帮她烧洗澡水,省下自己的午饭钱给她买化妆品,久而久之,陈静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清澈的皮囊下似乎另有心思,她也因此变得柔软起来,闲暇时开始盼望更多可能。秋格每夜九点半下晚自习,她的心从七八点就跳个不停,电视机开了关,关了再开,毛衣织错了针法,拆了再织,织了再拆。秋格回到家从冰箱里掏冷饮,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她就在旁边嗔怒,又喝凉的,说完走到跟前去,推他一下,或者打他一下,徒手擦掉他脸和脖子上的汗水,秋格也不躲,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在陈静指间起伏,陈静心里兵荒马乱,嘴也跟着发渴。秋格喝完舒服地打了个嗝,转身对她说,你不用天天等我,先睡就行。陈静红着脸答道,我的生活里,除了你也没别的了。秋格不说话,回以微笑,然后转身去忙自己的事。这让陈静觉得幸福,而且是很牢靠的幸福,她几乎可以触摸到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默契,很多事心照不宣就已经足够了。
然而这种平淡的日子又时常让她心慌,有时候半夜突然醒了,没做噩梦,也没受到惊吓,突然就睁开眼,而后独自坐到天亮,她一直觉得生活凉薄,不曾善待过自己,越想着天长地久,越容易平地起波澜,害怕有那么一天,那些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幸福会轰然倒塌。
王老板穿着一身发亮的西装,系了条鲜红色的领带,敞着扣子,捧着一大把鲜花,外加一枚大金戒指,从街头招摇到街尾,引得不少人在门口议论纷纷。陈静吓了一跳,问他你来干什么?他坦胸露乳,意气风发,说求婚来了。你有毛病吧,陈静嗖地站起来,叹着气骂道,才撕破了脸,转头又来求婚,谁说要和你结婚了。王老板一脸淡然,所以我才来求婚嘛,你要答应了,我还求的什么劲。陈静不耐烦,压着嗓子说识相的话赶紧走,别等我说出更难听的来。王老板把花和戒指放在沙发上,拿起桌子上的茶缸喝了半缸水,松了松领带,大汗淋漓地劝导她,电工死了快十年了吧,你在这儿耗着,等谁给你立块贞节牌坊吗,这栋破房子就算拆了也不值几个钱,还不如跟我享福去呢,钱我有的是。他越说越有底气,特别说到钱的时候,慷慨又激昂。外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人附和,有人窃笑,是啊是啊,跟王老板过好日子去吧。陈静气急败坏,抄起扫帚就往他身上扑,破口大骂,恶心,不要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王老板气儿还没喘匀,慌忙摇着手安抚她,有话好好说,有什么条件可以再谈。陈静连人带花带戒指把他扔了出去,说回家和你妈谈去吧。人群起哄,陈老板你不识抬举,天大的好事你还别扭啥。陈静捏着嗓子笑,你觉得是好事,那你去跟他过呀!王老板见势不妙,落荒而逃,陈静还不过瘾,很多话没骂完,见王老板没了踪影,她便叉着腰在门口骂街,顺带着拣些清高的话表明立场,好让那些打她主意的人一齐死心。
4
王老板的消息倒是很准,秋天一到,拆迁工作紧锣密鼓地开始了。长街的生意停了,上面来人给每家每户画了拆字,人们聚在一起,讨论拆字多鲜艳,多气派,就是比从前自己画的那些顺眼,然后回去张灯结彩,庆祝即将变成上流社会。茶余饭后大家会互相关切对方拆了多少钱,天呢,你家有这么多呀,你家也少不了吧?啊哟哟,下半辈子可要享福啦。他们尤其喜欢在旅店门口谈论这个话题,而且声音刻意比往常高几个调儿,生怕陈静听不见,听不清,陈静觉得刺耳,心烦,把自己关在屋里,望着外面慢慢延展的废墟出神。
秋格要搬到小燕那边去住,陈静死活不同意,秋格说离得又不远,如果需要拧灯泡,他会立马回来拧。陈静见他态度坚决,便退让了一步,你要是真不喜欢上海,那就别去了,待在家里也挺好。秋格说这是两码事,不要混为一谈。陈静欲言又止,你去跟她住,别人要怎么说你呀。管他们怎么说,秋格纳闷道,伤天害理了吗?他话虽短,听起来却掷地有声,陈静慌了,她知道他就是掷给她看的,铁了心要和小燕在一起。陈静拽住他胳膊,声泪俱下地开始诉说往事,说到一半,干脆趴到了他怀里,表示此后一生都愿意继续给他当牛做马,他有任何要求她都可以满足,他想做什么都可以。秋格把她推开,说别这样。虽然很短暂,但陈静还是看到他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她在这个涕泗横流的时刻终于明白,原来那些看起来两情相悦的曾经,都是她一厢情愿,她早该料到有这一天,她不顾一切地对他好,其实什么都换不回。陈静心如死灰地放开手,秋格夺门而出,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往洗头房走去,十步八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整条银河。
当初她就不该去相亲,孤身到死都比现在的处境好,也不该喝电工的奶茶,看见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就应该赶紧走掉,更不该贪恋一时的错觉,神魂颠倒,秋格说什么话都信以为真。她早晨起来洗头梳妆,秋格看见了,随口说了句你的头发真好看,这就足够她心神不宁一整天,她反复揣摩他话里的含义,最后拐几个弯,总能想到面红耳赤的地方去。她问秋格将来想和什么样的人结婚,秋格想了想说,你这样的,勤俭持家,但后半句她偏偏不往心里记,满心以为秋格就是想要和她结婚。思来想去,陈静觉得一切罪过都是因为小燕,要不是她搅和进来,他们也走不到这一步。起初好几年,陈静给秋格洗衣服,他扭扭捏捏地把内裤、袜子挑出来,藏着掖着,自己偷偷半夜洗,洗完了用一根细绳挂到窗外,从不光明正大地让她看,陈静问他你干嘛躲着我,他不说话,羞得满脸通红,两根手指头抠来抠去,陈静窃喜,知道秋格心里为彼此保留了很多可能性。和小燕有牵扯后,他就给自己换了个角色,原来对陈静的称呼是“你”,后来随着小燕喊“陈姨”,陈静奇怪他怎么这样喊,他不以为意,反问说要不然应该怎么喊?陈静结巴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借故躲开,她要是说不想当他的姨,想当点别的,万一秋格会错了意,那他们的关系就会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而且他的隐私也不再避讳她,什么都往床底下一扔,陈静几番犹豫,狠狠心全部掏了出来,坐在门口大张旗鼓地洗给他看,秋格推门进来时愣了一下,那些带有体液的私密衣物正被她疯狂揉搓,陈静本以为他会和从以前一样脸红,慌张,不知所措,甚至由此引发一些干柴烈火的事,可他迟疑半晌,只磕磕巴巴地说了句谢谢陈姨,声音压得低,有点歉疚,又有点理所应当。陈静的动作停在那里,心里空了一大半,她突然就感到很累,疲惫感倾山覆海般袭来,那些原本鲜活的可能性,似乎在此时骤然死亡。
上面发通知让各家去签字领拆迁款,长街的人们生怕陈静没收到消息,成群结队地来邀她同行。陈老板啊,你可算熬到头啦,是啊是啊,真是给你赚到了,他们面容友善,神情雀跃,异口同声地围在门口向她道喜。陈静忙着打理那几株野百合,花苞边缘已经泛黄,枝叶开始干枯、下垂,她往门外瞄了一眼,上流社会们正热切地等待她加入其中。她会心一笑,知道他们都戴了虚假的面具,巴不得她手舞足蹈地一起去领钱,那样他们就可以戳穿她的阴谋诡计,看吧,这个女人在这里守活寡十几年,果然就是为了钱。陈静从前吃了多少流言蜚语的苦,每回都忍气吞声,她想着早晚有证明自己清白的一天,到时候肯定把这些人骂个痛快,让他们知道是他们自己瞎了狗眼,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可真到了这一天,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快意恩仇的心情,没有想象中那么在乎别人的误解,这些年充盈她内心的,始终是那个盛夏里偶然相遇的少年。不用等我,她一边给野百合喷水,一边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我们家的钱,秋格已经去领了。大家听到她这样讲,顿时闭紧嘴巴,皱着眉头面面相觑,互相用眼神确认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这个女人不图钱,那她图什么呢。陈静放下水壶,又说了一遍,我们家的钱,秋格已经领过了。她格外强调了“我们家”三个字,不仅是给他们听,更因为这三个字让她觉得舒服,至少目前为止,她和秋格还算是一家人。过了会儿,有人率先开口,用化干戈为玉帛的语气说,哎呀,你和秋格,谁去不都一样嘛,然后有几个人很快附和道,是呀是呀,自己人还分什么你我。他们情感真挚,语重心长,纷纷和以前那些难听的话撇清关系。野百合已经救不活了,浇再多水也没用,陈静关了门,把七嘴八舌的人群挡在外面,回身到枯枝旁边坐下来,她打量着这栋即将被拆除的建筑,隐约记起当初三间低矮的瓦房,不曾想她竟在这里和秋格共度了几千个日日夜夜。人间烟火气,风雪过屋檐,她抬手将额前的头发绾到耳后,不觉间掉起了眼泪。
她想和秋格好好谈一谈,可他去了小燕那里,就没再回来过。陈静去洗头房找他,秋格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见陈静来,他赶忙起身坐正,衣衫不整,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没有剃。屋子里到处插着野百合,开得灿烂无比,此情此景,让陈静难免心寒,原来人家这里有这么多,而自己那几株烂得不像样子,却还舍不得扔。钱领到了吗?她问秋格。嗯,秋格点点头,把衣角拽平整,顺便穿了双拖鞋。他想在陈静跟前表现得体面一点,陈静叹了口气,觉得有点遗憾,他们之间从陌生人开始,最后好像又变回了陌生人。那就好,陈静微笑着点头,说回头不管去哪儿,肯定是要用到钱。她刚说完又有点后悔,怕秋格以为她是来找他要钱的,所幸秋格好像没有在意。小燕端着一盆水和几条脏毛巾从里面出来,对秋格说,饭好了,你先进去吃吧,语气平淡且温柔,秋格看了陈静一眼,便转身进了屋。他们两个成了一家人,显得陈静有点多余。小燕搬了个凳子,坐下来开始洗毛巾,招呼道陈姨您随便坐。陈静木然点头,在秋格躺过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些花真不错,她打量着屋里的百合,温婉道,我那儿也是,家里快栽满了。小燕知道她说假话,斜了一眼没搭腔。陈静噘着嘴感叹,明明就是些野花嘛,也不知道有什么招人喜欢的。小燕笑她,什么家花野花的,年轻漂亮就有人爱,你看谁会喜欢那些残花败柳。陈静被伤到要害,干脆不和她假仁假义,你真不要脸,天天缠着秋格。小燕倏地停下手,义正言辞,我可没纠缠,是他自己愿意。陈静冷笑几声,难以置信地说,他自己愿意?干干净净的好姑娘哪里没有。小燕倒是不生气,把毛巾一摔,意味深长道,是啊,干干净净的好姑娘哪里没有,怎么也轮不到你呀。陈静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她明明知道再怎么闹腾也是损人不利己,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就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双宿双栖,偏要来自讨没趣,她一直把小燕当成对手,现在看来,人家压根儿没把她当放在心上,她孤军奋战了这么久,却还不配成为人家的对手,说不定两个人在背后还把她当成笑话讲,不知廉耻,不自量力,到头来她自己才是那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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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板趁着天黑人少来造访,敲打了半天,陈静才红着眼给他开门。怎么又是你,陈静有点嫌恶,她以为是秋格回来了。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回心转意,王老板咧着嘴,点头哈腰,说长街马上就拆,不打算跟我走吗?房间黑着灯,陈静坐回沙发上,没有吭声。她一肚子怨气和怒气,看什么都不顺眼,但事到如今,走投无路,也不敢和他翻脸。这花儿还留着呢,王老板指了指那几株已经烂掉的野百合。陈静低着头,依旧不应答,月光透过窗子,屋内一片荒凉。这几天她没收拾房间,饭也吃得少,每天喝几杯凉水维持生命,刻意让自己看起来孤苦无依,希望下次秋格回家的时候,能唤起他一点怜悯之心,希望他能够幡然醒悟,自己有多么对不起这个为他付出了年华和真心的女人。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王老板坐过来,伸手揽着她的腰说,我是真心实意想和你过日子。陈静往旁边挪了两下,试图从他手里挣脱,但黑暗中撞上了沙发的扶手,肋骨一阵疼痛,她听天由命地叹了两声。王老板的手指在她腰间摩挲,寂静中有沙沙的声响,陈静闭上眼睛,忍着万般不适,竭力把身旁的人幻想成秋格,想象他们一起在天色空蒙的旷野相拥,看遥远处夕阳缓缓下落,秋水长天,晚风习习,然而无论她假设多少种世间美好,王老板黏腻的一双胖手,到底没有秋格那种骨脉清晰的少年感,他呼吸粗重,唇齿间藏匿着经年累月的烟垢,皮肤过量分泌油脂和汗水,陈静实在难以容忍,她站起来,言辞恳切地告诉他说,再给我一点时间吧,让我整理下自己。王老板大喜过望,好,可以,没问题。
秋格回家收拾行李时,陈静正趴在桌子上,望着几株腐烂的百合暗自神伤,她枕着胳膊,一动不动,把攒了很久的虚弱都拿出来给他看,而秋格只顾忙自己的,并没有在意。最后陈静怕他走掉,还是主动站起身来搭话,需要帮忙吗?秋格瞅了她一眼,说不用,而后又是很长的一段沉默。陈静回忆起往日的交谈,基本都是由她开始,她喋喋不休,掏心掏肺,而他向来不甚热情,横眉冷对,只有电工下葬的那天,秋格曾主动发出一个不清不楚的邀请,阴云初开,阳光遍地,他说我家里有三间房,马上就能拆迁,说完就转身阔步地往回走,走出几步他回过头来,朝着陈静伸出手,陈静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他,一身晴朗。而今终于要拆迁了,发出的邀请也到了期限,穿林打叶,风雨兼程,为了他那一次主动,自己竟然讨好、谄媚了这么多年。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陈静问他。秋格稍停了一下,说我们在上海的郊区买了间房,准备到那里去。哦,陈静点头,她想问他“我们”是谁,想想还是算了,反正与自己无关,就不多此一举了。之前劝他去上海,他说不喜欢,陈静以为他不喜欢的是上海,现在看来哪里是不喜欢上海呢,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他只是不喜欢自己罢了。你呢,你接下来怎么办?秋格忙着装纳东西,漫不经心地扔过来这么一句,似乎是纯粹出于礼貌的关切。陈静说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好。哦,他点了点头,专心检查自己的东西是否还有遗漏,没再表露出丝毫关心。
外面尘土漫天,拆迁的轰隆声越来越近,陈静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嘴唇与发梢,有一种奇怪的冲动,她想立刻去死,无声无息,且没有来世,所有过往一笔勾销,他也许会在某天想起那个深爱他的人,自责、内疚,或者唏嘘几声,然后生活一如往常。秋格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说收拾好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陈静恍然惊醒,说留下来吃顿饭吧,我现在去给你烧菜。不用了,秋格摆手制止,然后弯腰搬起两个巨大的纸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陈静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在视线里渐行渐远,耳边一阵嗡鸣,随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她踉踉跄跄地朝着门口跑去,花瓶被不小心打翻,她又匆忙回来救那几株百合,玻璃碎片扎破了她的掌心,鲜血和腐烂的花枝融到了一起,她跪在血泊之中无声地抽泣,等再次抬眼望去,门外已经是断壁残垣,荒无人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