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诗

情诗

孤独是对人类最残忍的折磨。

2022.02.28 阅读 531 字数 16694 评论 0 喜欢 0
情诗  –   D2T

野林山里都是雾,厚得像一堵墙。我找不到妻子,她彻底消失了,没有一丝痕迹,就像影子融化在黑夜里。上一次见到她时,也是在春天亭里,但现在,亭子里坐着的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情愫涌动,或许是附近的大学生。他们彼此挨着,都不说话,沉溺在浪漫的相互试探中。迷雾笼罩山林,白日尽失,山间宛如黑夜。我在林子里窥视他们,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也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女孩低着头,双手叠在丰满的大腿下面,做出一副羞怯的模样。男孩则东张西望,比女孩更腼腆。二人如同在比赛憋气,场面颇显尴尬。过了许久,可能是肺活量不足,男孩终于开口,给女孩讲了野人的故事。

“我听别人说,这山上有野人。”

“野人?”女孩抬头,望着他。

“对,这山上老有人失踪,听说就是被野人抓走了。”

“野人抓他们干嘛?”

“男的就当食物吃了。”男孩舔了舔干裂的上唇,继续说,“女的嘛,就抓回洞里,当那玩意用,估计等野人尽兴了,还是会被吃掉。”

“你想吓唬我?”女孩笑了笑,不自觉地靠近他。男孩仿佛得到了鼓舞,继续述说:“我可没骗你,当年有一对情侣,就在这山上被野人给砸死了,男的被砸得眼珠子都飞出来了,女的也……。”他挥动拳头,做出下砸的动作,在他的挥击下,浓稠的雾气四溅开来。

“我不听!”女孩假装捂住耳朵。

“你怕什么,我不是还在这儿吗?如果真有野人……”男孩嘟囔着,一阵柔软贴在他身上,女孩倚着他,蜷缩起来,像只受冻的小猫。男孩借势想搂住她,手伸到一半时,女孩又抬起头看他,于是他立刻就没了底气,把手缩回去,说:“但我这么瘦,送到野人嘴里,恐怕他也没胃口,但你就要小心了,野人估计也挺喜欢五花肉。”女孩拍了男孩一把,差点拍断他竹节虫般的纤细手臂。

他们所说的野人,我也有所耳闻,我奶奶就曾见过,面对着面。她和爷爷是二汽的第一批工人,当年就住在野林山下面的山谷里。据她的说法,野人的五官和人类无异,只是毛发很长,披在身上,远远看过去,可能会错看成某种野兽。但这只是她的个人说辞,在其他人的描述中,野人则身形庞大,长着尖牙利爪,能发出可怖的笑声,行动时却又无声无息,当你发现它们时,它们可能就已经抓住你的胳膊了。据说它们能轻松折断人的四肢,撕开猎物的皮肉,整个过程轻而易举,就像撕开食物的包装纸。并且,野人也有使用工具的能力,山上有时能遇见破碎的尸骸,可能是动物的,也可能是人的,那就是野人用石头和大棒制造出的杰作。因此,人遇上野人基本上是没有胜算的,虽然大家都善使工具,但比起失去野性的人类,野人仍保留着狩猎的习惯。他们在杀戮上的造诣,丝毫不弱于我们制造汽车的能力。

但真正让人害怕的,既非尖牙利爪,也非野人的大棒,而是野林山上的鬼魅迷雾。在野林山上,雾的出现是没有征兆的,瞬时而起,从地里冒出,转眼间便覆盖了山林。这雾极为浓厚,日光照在上面,如同照在纸上,世界的立体便在此刻化为一张二维的平面。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无法分清跟着他们的,究竟是自己的影子,还是狡猾的野人,因此,野人的袭击,就像一个人正在与自己的影子融为一体,如同皮影戏。

为此,工人们进山,都会带上竹筒。

野人界中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它们抓到人时,总要先拉着对方大笑一阵,然后再把人当场砸死,或是拖回去当过冬的储粮。野人的笑声很长,与其说是笑声,倒不如说是长啸,甚至常常笑得背过气去。但它们的力气又很大,一旦抓住你,就绝不松手。所以,在见到野人时,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慌乱,只要胳膊上套着竹筒,趁着它们大笑的时候,把手从竹筒里抽出来,就能跑掉了。

野林山里是否有野人,还无法证实,但他们所说的命案,倒确有其事。2006年的时候,山里发现了两具尸体,一男一女,被砸得面目全非,很难想象是人类所为。支队里动用了各种侦破手段(基本上就是人海战术),排查了近一年,却连死者的身份都没弄清楚。

支队长当年参与了调查,但那会儿他还是学徒。他常跟我说,那是他的第一个大案子,结果就成了悬案。他和他师傅都对此感到遗憾,希望日后技术提升,能找出真相。后来,我成了他的徒弟,在他的一番号召和我的一番努力下,他的遗憾也成了我的遗憾。

现在,这份遗憾正要传承给我徒弟。

去年九月,山上又发现了尸体,也是一男一女,尸体同样难以辨认。局里动用了最新的勘验技术与侦查手段,除了确定二人均是因钝器砸击致死外,一无所获。一般的案子,三个月内还没有破案,基本上就是悬案了。但部局今年下达任务,命案必破,不破追责。支队长便把此案的后续交给了我,他告诉我,不求破案,只要跟进没断就行。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案子交给了我徒弟小熊,并把支队长的话向他复述了一遍,破不了案没关系,线别断就够了。但他没听懂,一头栽进这个案子里。我劝不了这个固执的年轻人,但我也明白,固执是每个年轻人的必经之路。我当年是这样过来的,支队长也是如此,他必须与我们走上同样的道路,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刑警。并且,这也是我给他上的最后一课,这世界上总有破不了的案子,总有打不开的结。

话虽如此,我心里却暗暗有一种感觉,小熊虽然像我当年一样执着,但又和我有所不同。他虽然固执,但并非不懂变通之人,我在他的努力中能看到隐隐希望,他或许真能找到真相,拨开野林山上的迷雾。

野林山坐落在十堰北部,位于鄂西北的顶端,背靠陕豫,面朝武当,山下是横穿而过的汉江水域。汉水沿岸有一座山中小镇,五十年前名为郧县,今天属十堰市郧阳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不算繁华。那时镇上只有一间铁匠铺,铺子里的打铁声就能够传遍全镇,但就是在这样的重工业基础上,建立起了第二汽车制造厂。

二汽建造之初,野林山上就流传着野人的传说。常常有工人走进山雾后,就再也回不来了。也曾有人组织过大规模的搜山行动,但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了。这种失败一直持续了五十年,十堰也从一个山中小镇,发展为颇具规模的工业城市,而野林山上的失踪人数,则上升到了75人,这还仅仅是记录在案的,在野林山派出所成立前,不知有多少人消失在了雾中,连同他们的名字。

然而,山中既没有什么宝藏传说,也没有金银玉矿,可怕的野人更无法阻挡人们对它的向往。无数的男男女女,冒着浓雾进到山里,是为了一个浪漫的传说。

在野林山上向心爱的人表白,就一定能成功。

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冒着被野人抓走,砸死,做成烧烤的风险,寻求野林山的显灵。尤其是年轻人,他们尤其相信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过这一说法还真有些灵验,野林山上失踪了75人,是有数据可询的,但它促成的有情人,却是不计其数的。因此,很多人都认为,野林山是一座神山。不过在我看来,如果一个男孩或女孩,会应邀去到一个迷雾缭绕、蔓延着恐怖传说的深山里,这本质上就是一种对告白的回应。

男孩和女孩坐在一处天然石台上,春天亭,这儿也是当年我给妻子表白的地方。短暂的玩笑后,二人再度陷入了沉默。野人的故事只是男孩的灵光一现,现在他又卡了壳,迟迟不愿行动,女孩也扭捏地等在原地。俩人都过于被动,即使这层窗户纸被捅破,恐怕也会被他们给糊上,我看得替他俩着急,野林山这次恐怕不会显灵。

在他俩还在犹豫时,山雾更浓了,白雾流淌,好像活了过来,在空气中不规则地舞动。林子里,秋叶纷纷飘落,被浓雾托举着顺流而下,没有比这更浪漫的场景了。于是,男孩终于有所行动,他站起身,面对女孩,从兜里捧出一张纸。

那是一首情诗。

我父亲也写过一首情诗。

他出生于1969年。《2001太空漫游》上映一年后,美国人阿姆斯特朗就成功登上了月球,出舱时左脚先落地。两个月后,在中国鄂西北的贫穷山沟里,第二汽车制造厂开始在这里建造。我爷爷是厂里的工人,在这之前,他是汉江边上的纤夫,因为受不了拉纤的苦,带着怀孕的奶奶,加入了二汽工人的行列。他所属的厂区就建在野林山下面的山谷里,一半是厂区,一半是宿舍。宿舍是泥巴捏的土坯房,工厂则由红砖和钢材筑成。我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生在了拉钢材的板车上,出生时先迈的是右脚。

厂区最开始没通铁路,物资只能走水路送到邓家湾码头,再靠人力运到厂里。钢材这种可以用板车推,但面对几十吨重的机器,就要由工人们一点点拉了。

工人们在机器下面垫上滚木,滚木上抹一层油,再拿出碗口粗的纤绳,一头栓住机器,一头套住自己,随后便铆足了劲,像纤夫一样开拉。这种方法最早可追溯到古埃及人民建造金字塔的过程,此后数千年间仍被世界各地的人民所使用,到了1969年,尽管汽车已经诞生84年了,劳动人民的智慧仍未消失。

“唉哟!唉哟!”

“拖!拖!拖!”

工人们扛着纤绳,齐喊号子,嘹亮的号声在山谷间回荡。他们不像我爷爷那样有经验,没多久,纤绳就磨穿了衣裳,在他们肩膀上勒出一道红杠。粗糙的绳子在皮肉上反复摩擦,像一把锯子,锯开血红的表皮,锯开肌肉的纤维,磨痕也由红变紫,直到长出漆黑的硬痂。这些伤口总是好不了,工人们热情极高,往往结痂还未脱落,便再次投入工作。于是痂皮就又被锯开,露出鲜红的肉茬。许多人因此落下了职业病,甚至有人因感染被截肢。但这丝毫不影响工人们的态度,他们把这勒痕当作一种光荣,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的象征。

车间盖到一半时,邓湾码头上运来了组装发动机的车床。车床和货船一般大,像一只坚硬的巨兽,压得船身浸没在水中。它一上岸,货船立刻在水中前后摇摆起来,像一只失控的跷跷板。

车床送到的消息,让工人们格外兴奋,这标志着,他们将不再只是拉绳的纤夫,也不再是玩泥巴的瓦匠。他们将在这片山野里造出汽车,并在车辙之上建起一座新的城市,而我父亲是车辙上诞生的第一个孩子。因此,车床运达那天,不管男人女人,不管肩膀上的结痂是否脱落,所有人都跑去码头帮忙了。爷爷本想守在奶奶身边,但因为他有拉纤的经验,还是被拉去了现场。厂里只剩下奶奶和一个做饭的老妪,爷爷离开没多久,奶奶的羊水就破了。

“唉哟!唉哟!”

在号声的迎接下,巨大的车床在山间缓缓前进,如同旱地行舟的奥斯曼战船。它的脚下是十几名工人,将纤绳拉得笔直,构成一套人肉轴动装置。我爷爷在他们中间,手握绳索,心里想着随时待产的奶奶,却不知她已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

“拖!拖!拖!”

工人们的号声比往常更响亮,但在他们之中,唯独我爷爷的喊声沙哑而凄凉。他来到这里,原本是为了不再拉纤,却不承想,成为工人后,仍逃不开这一命运。他将身子压低,试图借用自身的重量,可这一技巧毫无作用,车床的行进没有变快一秒。他高估了自己的经验,当纤夫时,拉船好歹还有水撑着,可现在他在陆地上,用晒得黝黑的臂膀拖动近百吨的机器。纤绳也在他的肩上留下了标记,男人的标记。他有劲使不上,有苦说不出,只能将一切不幸揉进号声里,号声沿着汉江水一路传递,穿过野林山脉,传遍整个鄂西北。

“哎呦!哎呦!”

没有人晓得我奶奶的痛苦,她的痛苦被喊号声淹没了。老妪将她搀上板车后,却无力推行,只好再去找人帮忙。于是整个山谷里只剩下我奶奶一人。她躺在板车上,分娩的阵痛折磨着她,孤独则让她心生不安,工人的号声在山谷中回荡,我父亲在她体内挣扎。后来,据她回忆,那一天日色明媚,天空从未如此清澈

“拖!拖!拖!”

每一次号声传来,她都感到下体一阵收缩,而每一阵收缩所伴随着的,是膨胀的痛苦与死亡的欲念。在持续逼近死亡的过程里,她感到天色暗了下来,山上的浓雾好像一团活物,悄悄笼罩山谷。白日消失得是如此突然,不知道是她已经窥探到了黄泉路的昏黑,还是因为我父亲此时突破了宫口,一条腿钻了出来。

“拖!拖!拖!”

我父亲先出来的是右腿,这几乎要了我奶奶的命。但我父亲也够呛,他的脑袋卡在子宫里,几度接近窒息。山谷中,号声渐行渐远,奶奶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了。黑夜一般的浓重正将她包围,她好像已经死了,但临盆的痛苦仍在持续,这让她以为人死后也要继续承担生前的痛苦。就在她为死亡的真相感到难过时,大雾弥漫的野林山里,走出来一团黑草球般的人影。

奶奶以为是爷爷回来了,她轻轻呼唤爷爷的名字,想要握住他的手,结果却抓到一只爪子,指甲又长又尖,好像抓着一只螃蟹。她这才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一只野人,浑身长毛,眼珠乌黑,只有一只左臂,正被她握在手心里。

像人,又像鬼,她后来是这样描述的。

野人没有来索她的命,而是抽出那只仅存的左手,抓住我父亲的右腿,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一把将我父亲扯了出来,好像拔出一支箭。奶奶还未感到疼痛,下体已猛然传来一阵空虚,之后才是纤绳锯肉一样的撕裂感,剧烈而暴躁,好像那支箭在身下反复贯穿,她很快就疼得昏了过去。在她的视线真正被黑暗填满前,雾气褪去,天亮了。

她最后看到的,是那个似人似鬼的家伙,消失在了野林山的雾中。

警情通报

2020年9月25日18时许,十堰市公安局郧阳区野林山派出所接群众报警称:野林山上发现一男一女两具尸体。

接报后,派出所民警迅速封锁保护现场,市公安机关立即组织警力赶赴增援,开展现场勘察、法医勘验和走访调查等工作。

目前死者身份的认定和调查等工作正有序进行,请广大群众勿信谣传谣,警方将第一时间公布调查结果。

十堰市公安局

2020年9月27日

查找尸源

2006年11月22日,在十堰市郧阳区野林山公园春天亭发现一男一女两具尸体。男性尸体身高180cm左右,全身赤裸,长发;女性尸体身高165cm左右,发现时已白骨化。经多方查找及调查,未查明尸源,望知晓线索者与十堰市公安局刑侦支队联系。

十堰市公安局刑事侦查支队

联系人:陈警官 15671917795

2006年12月15日

小熊放下资料。

不如今天就到这吧,他想,饿着肚子实在难以工作。他已经连续加班一个月了,每天都只睡四五个小时,这段时间里,他越来越容易感到饥饿,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

在手机上找了一圈,没找到外卖。他揉了揉太阳穴,把身子在椅子上摊开,像一张煎饼,接着掏出一根葱白般的香烟,点火,吸食,饥饿感稍许减弱。

休完年假后,他从山东回到支队,立刻便投入了野林山的案子里。一个月以来,他收集整理了野林山地区过去五十年来所有的案情记录。野林山派出所成立以来,一共接到75起失踪报警,大部分发生在92到08年,失踪者大多都是野林山上施工项目的工人。但有线索可寻的,只有一起谋杀案,发生于2006年,尚未破获,但与去年的案子高度相似。

两案的受害人都是一男一女,都是脑部受到钝器击打致死,尸体被发现时都伴有不同程度的破坏,且高度腐败。而两起案件的最大疑点,也是相同点,是受害者的神秘身份。无论是十五年前的人海战术,还是现如今的DNA入库比对,四名受害者如同人间幽灵,找不到他们的任何信息。至于另外的75起失踪案,则更为离奇,失踪者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他们仿佛白白从空气里蒸发,渗进了野林山的雾里。

民间传闻,失踪的工人们是被野人掳走了。但根据师傅的看法,在那个年代,工人逃工是很正常的事,并且也没有信息库能够实证。因为其他的失踪者大多都是女性,师傅提出了人口拐卖的可能。至于那两起谋杀,他们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现有的证据并不能将这两起案件联系起来。

小熊并不这样想,他坚信,这些案子都是一人所为。他怀疑是某个连环杀手,正在借野人的传说掩盖自己的谋杀行为,又或者是通过谋杀,延续这一并不存在的故事,又或者,这两种行为是相辅相成的关系。现如今凡事都讲究证据,仅凭口述的目击事件,人们不会相信有野人存在。因此,这个杀手想到了一个绝妙主意——没有事实便无法维系真相,那如果制造一种真假难辨的现实,真相就会处于扑朔迷离的状态。在这种扑朔迷离之间,野人将永远存在于人们的恐惧与幻想中。

于是,这名杀手开始通过连环的谋杀与毁尸灭迹,来维持一个薛定谔的野人,而野人的传说又能反过来为他的犯罪提供隐蔽。为了让这一传说更具说服力,不能让每一个受害人的尸体都消失,所以他冒着被捕的风险,留下四具尸体,以证明野人的存在,这同时也提醒世人,那些所谓的失踪案,存在着更为可怕的事实。

如此看来,只要找到那名凶手,野人的谜团或许也能一并告破。小熊在发黄的卷宗里找到一张侧写,那是野人的画像,根据目击者们的描述所作,十分抽象,野人的面部完全被毛发覆盖,只露出一双眼睛,有点像《游戏王》里的栗子球。小熊看着画像,尽管内容十分模糊,唯独那双眼睛是那样真实。成为刑警后,他习得了一项本领,只要和人对视一眼,便能看穿对方的心思,但面对画像中野人的眼睛,他却感觉到自己毫无底气。在电脑屏幕的荧光下,他甚至感觉在某一瞬间,那双黑眼睛好像动了一下。

灯开了,小熊转过头,支队长站在门口。

“陈支队。”他站起来。

“还在加班?”支队长示意他坐下。

“在搞9·25的案子。”

“你师傅呢?”

“他有事先回去了。”

“因为抓嫖的事?”

“这个我也不知道。”小熊回答道,其实他知道,师傅就是因为这件事,今天才回了家。师傅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近一个月以来,小熊从未见过他休息,而据他所知,这种生活师傅已经持续了五年。如果不是一个星期前的那次抓嫖行动,他可能永远都不会休假,一直到死在办公桌上。

两个月前,指挥中心接到报警,举报有人嫖娼,就在支队旁边。师傅带着几名同事去抓人,去到现场后才发现,并没有嫖娼行为,只有一对正在偷情的男女,男的不认识,女的是师娘。

此事在局里掀起不小骚动,但师傅却对此毫无反应,这一事件甚至加剧了他的工作热情。或许是他对“9·25”的案子过于执着,已经走火入魔了,这是小熊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这个案子,我也参与了。”支队长说道,他来到小熊身边,盯着那张野人的画像,透出一股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这野人是他的老朋友。

“师傅说过,也算当年的大案了。”小熊说。

“有什么头绪没?”

小熊摇摇头。

“办案子不能老待在办公室里,更不能光依赖技术和资料,你得寻找一切有用的信息,哪怕是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东西,也能从不同方面提供线索。”

小熊点点头。

“你有没有听说过野人的故事。”

小熊又点点头,说:“难道您相信有野人?”

“当然不,就算真有野人,它也得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支队长卧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继续说:“06年的案子发生后,局里组织我们进山搜查,其实也是想找找看,山里到底有没有野人。我们整个搜查小组,差不多百十号人,搜了个把月,把整座山都翻了一遍。”

“找到什么没?”

“什么也没有,但我遇到了一件怪事?”

“您该不会看到野人了吧。”小熊说。

支队长摇了摇头,闭起眼睛,说:“当时搜山结束后,我和同事们正要回局里,下山的途中我突然内急,去林子里方便,出来后,他们却全不见了。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们,喊他们的名字,也没人回应,我还以为他们是在跟我开玩笑,想吓唬我,但过了一会儿,山雾就起来了。”

“野林山上的失踪案,都发生在雾天。”小熊说。

“野林山没有哪天是不起雾的,但那天倒很奇怪,我记得下山前天还晴得很。”支队长掏出烟盒,抽出一支,把烟盒递向小熊,小熊摆摆手,支队长收起烟盒,说,“虽然进山时配了枪,但我还是有点小怕,毕竟从没见过那么浓的雾,而且那雾又起得那么快,太阳明明很大,雾里却像是晚上,很快我就停在原地,不敢再往下走了。就在那时,我遇到了那个男人,他从雾中走出来,我还以为是野人。”支队长点燃香烟,烟草燃烧发出一阵嘶嘶声,白烟腾空而起,他挥一挥手,将烟雾拍散,说,“我跟他说话,他没理我,而是给我指了一个方向后,转身又走进了雾中。我本想追上去,询问他在山上干什么,但说起来有些丢脸,我因为害怕,没敢追到雾里,最后,我沿着他指的方向,很快就从雾里出来了。”

“你怀疑这个人和案子有关?”

“是的,明明当时山已经封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呢,但更让我奇怪的事情,则发生在后面。”支队长弹掉烟灰,继续说,“我从未忘记那个男人的脸,直到多年以后,支队里来了一个新人,竟和那个男人长得一模一样。”

“你说的是?”小熊问道。

“你师傅。”支队长说道。

我父亲是和二汽一起长大的。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二汽越做越大,一步步走向辉煌,我父亲也逐渐成长为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喜爱足球,电影和摇滚乐。

九十年代足球还是我国的流行运动。我父亲喜欢踢中场,并视范巴斯滕为偶像。范巴斯滕的绰号是“天鹅王子”,我父亲在球场上则被人喊作“小天鹅”,但这个称号并非夸赞他,而是一群摇滚青年出于嫉妒而对他的嘲弄,因为他的右脚并不是很灵活。出生时,野人在他的脚踝上留下一圈抓痕,以至于他3岁才完全学会走路,也让他的少年时代充满了艰辛。直到成年以后,他仍因右脚的残疾难以找到工作,不过这却正合他意。他不想搞工作,只想搞音乐。

九十年代前后,摇滚乐席卷全国,大街上到处都是愤怒的摇滚青年,我父亲是其中之一。他的说法是,摇滚乐都来了,为什么还要工作。与他的足球水平相反的是,他的音乐才华确实突出,并且长着一副英俊的面孔,右脚的残疾丝毫不影响他的女人缘。于是在他二十二岁之前的那段日子里,他不是在搞摇滚,就是在搞对象。按他的说法是,搞对象有助于他搞摇滚,而搞摇滚又有助于他搞对象。

马太效应,他是这么向我解释的。

除了搞对象,他还有另一种获取灵感的办法,那就是看电影。他喜欢看各种电影,也喜欢在各种地方看电影。电影院里的译制片,录像厅的香港电影,或在家里用录像带看《2001太空漫游》。《2001太空漫游》是他最喜欢的电影,喜欢到近乎痴迷。他第一次看到这部科幻巨作,是在一家录像厅。当时他和其他摇滚青年们刚看完一部三级片,大家都兴奋得睡不着觉。于是录像厅老板拿出了他珍藏的《2001太空漫游》,画质模糊,音质更烂。当电影播放完毕后,所有的摇滚青年都沉沉睡去了,除了我父亲,他盯着屏幕上滚动的演职员表,眼泪像婆娑的汉江河一般哗哗淌下。

靠着这些爱好,他的确做到了灵感不断,创作出大量作品。他为我演奏过,为我母亲演奏过,为我奶奶演奏过,甚至为瞧不起他的外婆也演奏过,演奏过后,外婆就同意了他和我母亲的婚事。他所有的作品都记录在一本黑色笔记本上,这本笔记堪称中国摇滚乐的一段秘史。如果他没有停止创作,或许将在摇滚乐坛上留下重要的痕迹。可惜他的才华被埋没在了闭塞不通的十堰山沟里,而这段不为人知的音乐史,也在1992年时戛然而止了。

1992年,他二十三岁的时候,终于还是放弃了摇滚乐,转型成为了东风汽车公司(第二汽车制造厂于那年改名为了东风汽车公司)的一名普通工人。令他放弃摇滚乐的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或许是因为那一年我出生了。

我母亲是厂里最漂亮的姑娘,无数男青年们都遗憾,凭什么大家都是摇滚青年,她最终却选择了我父亲。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父亲确实才华外溢,吸引了母亲。但根据母亲的说法,她嫁给我父亲,并不是相中了他的音乐才华,正相反,她最讨厌的就是摇滚青年。

幼稚,我母亲是这样评价摇滚乐的。

后来,在我父亲离开前的那一年,我终于从他嘴里,得知了他是如何追到的母亲,并且靠着这个方法,我也追到了我的爱人。

那就是野林山。

在东风汽车公司的加持下,十堰从郧县小镇一步步发展为了现代城市,原本崎岖的山野,被炸药和铁锹改造成了一座山中宫殿。

但无论十堰如何发展,野林山始终都在。

从二汽落地至今,无数的市领导和企业家都想将野林山夷为平地,盖上工厂、楼房或商城。但野林山自有想法,这是一座有生命,有灵气的山。每当人们想对它动手,它就用坚不可透的浓雾,将现代文明拒之于外,而那些胆敢冒犯它的人,将永远消失在山雾的朦胧中。

浓雾蔓延山野,将时日收缩为一团,光照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更别说拿钱办事的工人。并且,雾不仅遮挡光线,还散布传言。久而久之,市民普遍认为,野林山是十堰的命脉之地,也是镇压邪魔的神山,如果在这里动土,大雾就会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将整个鄂西北淹没在一片白色中。

因此,无论十堰如何发展,野林山始终都在。

况且,野林山对情人是友好的,它仍然承担着媒妁之职。

父亲约了母亲,在野林山上见面。虽然母亲讨厌摇滚青年,却不讨厌父亲,他并不像大多数摇滚青年那样毛躁,反倒以一个真正的音乐家气质,获得了她的好感。二人其实早已情投意合,只不过她仍在犹豫,我母亲和她母亲都认为,搞音乐=无业游民。

她最终还是去了,去时心里就已猜到,我父亲将向她表白,并且他的表白方式,必定是向她献歌一曲,那一曲必定出自他的那本黑色笔记本。她在心里思量着,如果他真要用摇滚乐来获取她的芳心,她绝不会答应。她觉得父亲本人还行,但玩摇滚乐就不行。但在后来,当她在野林山里见到父亲时,他没有带吉他,也没有给她唱歌。

他给她写了首情诗。

入夜以后,野林山里冷清多了。

我走进这条长长的隧道,里面漆黑无比,如同密室。这条隧道我走过很多次,每一次所花的时间都不同,有时百十步就能走完,有时却能走上个十几分钟。这条隧道总是令我感到不适,里面不仅黑,还有些吓人,每每行走在隧道里,我都感觉有奇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声音在隧道上方滑动,好像一辆火车。或许是风声,我想。朝着风口的方向,我很快便走了出来,174步,我在心里数着。

隧道外面就是春天亭,天已经黑了,没有起雾,月色明朗,如同黑夜的缝隙。我们约好八点二十在这儿见面。我提前来了,但她没有。

对于她的失约,我并不意外。《2001太空漫游》的故事已经过了20年,人类还没飞往木星,我们的约定更不算什么。况且,她早已不在乎我了,今天会不会赴约,都是个问题。

我们结婚已有六年,婚姻即将进入有名无实的阶段。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我约了她今晚出来谈一谈,如果可以,最好明天就去把离婚办了。

两个月前,我在出警抓嫖的时候,抓到了她和另一个男人。从此她就从家里搬出去了,两个月里未见一面。其实一年前,我就发现她出轨了。对于一个警察来说,这是很方便的事情。况且从一开始,她就没想瞒着我,从不去隐蔽的小旅馆,也不介意使用自己的身份证,出轨对象甚至不是同一个人。

而在后来,同事告诉我,那个举报电话是她自己打的。

可能有人觉得我窝囊,但我的确对她的背叛没什么感觉,这顶绿帽没有带给我丝毫愤怒,反倒因为这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我倒感到一些心安。在她的出轨行为公之于众前,我还因她的背叛迹象心烦意乱,夜不能寐,上班时常常想象她正和别的男人行云雨之欢。但当我看见她和别人躺在床上时,我的第一反应竟是松了口气,连日里心中的混乱终于平静了。在此之后,我不再胡思乱想,回到了正常的工作状态。她的诚实让我好受得多。

对于我们俩的婚姻危机,我分析过很多原因。最大的可能,是因为没有孩子。我母亲说过,有了孩子,生命和生活就都有了延续。但我和她结婚六年,她却从未有过怀孕的迹象。我们找过无数个医生,西医,中医,神医,黑医,除了那次被一个假大夫骗了2万块钱,检查结果全都一样,我没有病,她也没有病。我们也试过不少偏方,家里的黑豆黑芝麻至今还没吃完,除了增加了做爱的频率外,没有丝毫作用。并且,随着年龄增长,我们越是为了生育努力,就越感到绝望,以至于每一次宽衣解带,都如同是为了完成工作,这让我常常以为,自己成了一头种牛,于是到最后,连做爱也失去了乐趣。

我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做爱,那是在三年前,与新婚时天差地别。刚结婚那会儿,我们对性爱乐此不疲,富有激情,任意地点都是我们的婚床,客厅,厨房,阳台……家中的每个角落,都留有我们亲密的体液,并且,我们的欢乐天地也不仅仅局限在家里,在商场的试衣间,在电影院的厕所里,甚至是去到野林山中,在春天亭的天然石板上,我们在牛奶般浓重的雾里缠绵,从亲昵的情话开始,到情迷意乱的撕扯,起步,进入,冲撞,加速,加速,再加速,摩擦的温度,急促的呼吸,无法抑制的冲顶……三年前,当我体内的强烈欲望喷涌而出,又钻进她体内后,我的意识短暂地飘向了远方,飘渺之间,我仿佛听见一声叫喊,但我还未听清楚那是什么,下身便蔓延出了一朵可怕的空虚。我清醒过来,压在她背上,突然发现我与她做的一切动作,都是在白费功夫。我们忙活半个多小时,大汗淋漓,除了一阵短暂的哆嗦外,什么也不会得到。就是从那时起,我对性爱完全失去了兴趣,一年以后,便再也不能勃起了。

除此以外,或许还有经济的原因。我不像我父亲,至今也不懂什么是马太效应。我以为只要好好工作,赚到的钱足够生活就行了。但妻子不这么想,她总对我说,哪个同学在哪里赚了大钱,哪个姐妹嫁了个有钱老公,又或是她看中了哪个名牌包,计划着去哪里旅行。我对她的抱怨不以为然,对她的要求无能为力。包我给她买过几个,但她还想要更多。局里的工作很忙,别说旅行,我都很少在家陪她。后来,我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最后索性住在了单位里。

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的反应也是如此,在我身上发生的,也在她身上悄然降临,只不过,我选择用工作淹没自己,而她选择了另一条路。于是,我们就这样走到了这一步,或许,她也可能是想用这种方式惩罚我,但她的所有报复,都没有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我已不想继续下去了。

今天,支队长找我谈话,希望我能在工作之外多陪陪家人。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是在关心我的婚姻,而是担心我抓嫖抓到妻子这件事,会对单位造成影响。于是我说,不用担心,我们已经离婚了。下班后,我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希望能和她谈谈离婚的事情。妻子不肯见我,电话那头空荡荡的,于是我对她说,来野林山吧,今晚八点二十。

她答应了。

快九点的时候,她终于来了,脸颊微微发红,红得并不自然,身上则传来一股浓郁的沐浴露气味。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可能是天冷的缘故,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本以为,提出离婚后,她也会像我一样,松一口气,然后我俩各奔东西。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哭了,稀里哗啦地,最后甚至让我有些心疼。她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哀求我不要抛弃她,说她会回家好好过日子,还说要给我生个孩子,不,二胎开放了,我们要生很多个孩子。我本以为她不爱我了,离婚对我俩是最好的选择,但她的反应却出乎我意料,这让我很不开心。来之前,我已铁了心要与她决裂。

山里开始起雾了。

我没有理会她的眼泪,执意要离婚。她一改之前的哀求模样,对我破口大骂。她说我无情,没有人性,当初就不该嫁给我。面对这些言语攻击,我仍然不为所动。我说,不管她怎么看我,只要她明天能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就好。于是她又哭了,哭过一会儿后开始撒泼。她也不骂我了,开始动起手来,用指甲挠我,用高跟鞋踢我,打得我着实有些疼。但我没有避让,只要她发泄完了,冷静下来就好。她打得没劲了,坐在一块石头上,妆哭花了,头发也散下来,像个野人。

我永远不会跟你离婚,她说。

我要一辈子缠着你,给你戴一辈子绿帽,她说。

迟来的怒火开始燃烧。

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就法院解决吧,我对她说。

你没有胜算,法院的男人我也睡了个遍,她说。

婊子,我终于骂了她一句,自我认识她以来头一次。见到我生气的样子,她笑了,破涕为笑,笑得很开心,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山雾也越来越浓,她的笑声仿佛渗进浓雾里,在整个野林山间回荡。她的笑声让我越来越恼火。

“拖!拖!拖!”

大雾缭绕,我突然听见了那声叫喊,那是工人们的喊号声。号声像潮水一般,从山林一头涌向另一头,哗啦啦的一片,好像整座山的叶子都掉光了。妻子还在笑,但我已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只听到野林山沸腾的声响。我看见她正用那张得意的笑脸,向我宣读无期徒刑的判决。不能让她得逞,我心里想着。

“唉呦!”

妻子发出一声惨叫。趁她不注意,我用石头砸倒了她。

师傅今天没来上班。

小熊给师傅打了个电话,没打通。他一夜没睡,前半夜一直在看资料,后半夜则激动得睡不着。换了个方向后,他总算找到了些许线索。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搜集了十堰市所有关于野人的目击资料和传说见闻,并在对比了多个相似的版本后,得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秦朝末年,陈胜吴广起义。有一批被征召去修长城的民工,在走到郧县一带时,也揭竿而起,杀掉了押送他们的士兵,加入了起义的队伍。但他们刚刚举起义旗,起义就失败了。秦军立刻反扑,在汉江河畔歼灭了这支由民工和农民组成的散装部队。幸存的人们逃进了山里,利用复杂的地势与缭绕的山雾,开始和秦兵打游击战。数年后,秦朝大势已去,但原来的民工们却不再下山了。他们从此住在野林山上,世世代代生活在雾里,语言、文化、人种都在与世隔绝中消失了,成为了没有文明的野人。

另一个版本的《桃花源记》?小熊想着。

比起传说,他更相信实质的记载。他花了一晚上,终于查阅完了野林山地区近50年来所有的人口失踪案件,并在其中的两起案子里找到了关键线索。野林山派出所成立以来,共记录了75起失踪案,最早的记录是在1970年,失踪者是二汽建设时期的一名工人,为了逃避工作,这名工人抛下了老婆孩子,逃到了山上,从此再没人见过。值得注意的是,在2003年,这名工人的儿子,因为国企改革失业下岗,在和家人大吵一架后,跑到了山上,最后也消失在了雾中。

小熊用红笔,圈画出了两位失踪者的照片,两张照片都已发黄,一张黑白,一张彩照。小熊又给师傅打了个电话,仍未接通。他看着照片上的两位失踪者,激动又毛躁,好像干吃了一袋子盐。

两位失踪者的样貌和师傅一模一样。

我走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走出野林山,反倒在迷雾里一次又一次回到妻子身边。每次回到那里,妻子都比先前更轻一些。等到我第七次再见她时,她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肉了,干瘪地躺在地上,发黄的骨头从衣服里戳出来。

我知道,野林山把我给困住了。妻子很幸运,她不需要为目前的困境担心,而我已经不知道在这儿待了多久。浓雾缓缓流动,如同星河,在野林山黑夜般的雾中,时间的概念早就消失了。

几天,几月,几十年?

孤独是对人类最残忍的折磨,我拼命工作,或许也是在逃避孤独。但现在,我陷入时间的困局,失去了一切,只剩下孤独。起初我还试着离开这儿,但当我重新走进那条隧道后,它竟变得没有了尽头。我曾在里面走了七天七夜,隧道变得很安静,风声也消失了,空气都承载着死亡的凝重。最后,我终于忍受不了隧道中的可怕,转身逃离了。令人惊讶的是,七天七夜的长途跋涉与黑暗中的惶恐不安,在我不到一分钟的逃跑后,结束了。

而我在遇到了那些工人们后,终于明白,野林山把我给困住了。

我经常遇到那些失踪的工人们。有些人像是刚进来,还不明白自己的状况,于是在我的一番详细解释下,他们大骂我是神经病,仓皇逃离了我身边。还有一些人,像是已在这里度过了许久,他们见到我后,丝毫不显惊讶。我本想和他们说说话,但他们没有交流的意向,只是向我点头示意后,就离开了,如同与路人擦肩而过。

起初我对他们的冷漠感到气馁,毕竟在雾里是很难遇到活人的,我多想凭借这个机会缓解自己的孤独。但在雾中度过了漫长时日后,我理解了他们的冷漠,语言是会退化的。一个人太长时间不与人交流,他最先丧失的必然是说话的能力,再往后,才是作为人类的记忆。后来,当我遇到同样饱受孤独困扰的雾中人时,同样也只是向他们点头示意,那时我也已经说不了话了。

困在雾里的,也不只有工人。

那两个年轻人仍然沉默,好似两位决斗的刀客,不知是害怕,害怕失败,还是蓄势待发,等待即将到来的热吻。用不了多久,野林山又将见证一段爱情的诞生,但愿他们的爱情里没有婚姻,我为他们默默祈祷。

终于,男孩行动了,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纸面发黄,犹如丢失的遗书。我那被浓雾浇灌了千千万万个日夜的大脑,此刻突然清醒。向妻子表白的那天,我也同样拿着一张纸。就是那张纸,开启了此后的所有不幸。于是,为了切断这痛苦的循环,在男孩念出第一个单词前,我冲出林子,将右拳砸在了他后脑勺上,像把木塞敲进开水瓶。男孩的眼珠立刻鼓起来,把眼窝堵得严严实实,血只能从他的鼻孔、耳朵里流出。他向前倒下时,我抓住了他的领子,又在他的后脑勺上捶上一拳,两只眼珠“啵”的一声弹出来,堵塞的血液立刻喷出来,在眼珠上抹了一层红泥。

男孩倒在地上,我继续锤他的脑袋,一拳接着一拳。这让我想起《2001太空漫游》,电影里那只名为望月者的主角猩猩,它在发现骨头可以当作武器后,激动地将一根胫骨敲成了碎片。此刻我和它一样兴奋,只不过我用的是拳头,我的拳头像一台桩机,一次又一次锤向男孩的脑袋。开始他还能发出一阵闷声,片刻过后,就不再喘气了。我将他的眼珠连轴扯断,丢在地上,两只小弹球认人似地跳向女孩。女孩早已被吓傻,她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露出一副小猫般的表情,表示惊恐,好像在演默片。我锤瘪男孩的脑袋后,来到她身边,才听见她的哭喊声。原来是她的嗓音太尖细,像一缕烟似的,一张嘴就飘散了,远不及雾气厚重。

砸碎她的脑袋后,我的右手也完全报废了,上面沾满了他们的血、脑浆和碎片,血很快在上面结痂,使皮肤变得紧绷。打桩一般的杀人过程中,我完全没感到疼痛,而在杀掉二人之后,我惊讶地发现,我竟然勃起了。从来都没有这么硬过,硬得我有些难受。

平复心情后,我看向那张纸。

它悄悄地躺在血泊中,我跨过尸体,用左手捡起它,纸面已被染红,看不清上面的内容,只能从格式上判断,这是一首诗,一首情诗。我从内兜掏出那本黑色笔记本,父亲失踪后,我便随身携带着它。我用一只手别扭地打开封皮,翻到写有情诗的那页。野林山似乎也想窥探我父亲的遗作,雾气变得拥挤不堪,仿佛有千千万万个亡魂,在浓雾中挣扎。山风涌起,将浓雾吹沸,整片山林拼命摇晃树叶,好像在冲我鼓掌。野林山在向我庆贺,庆贺我杀掉可怜的妻子,庆贺我拆散年轻人的爱情,它在庆贺自己,终于结束了月老的命运,并将书写都市传闻的笔,递交到我那近乎残废的右手中去。而我那布满血渍的右手,在下一刻,突然被人紧紧握住。

野人,是那只野人。趁着我愣神的时候,他已来到我身边,用他鬼魅般的黑眼睛盯着我,仅剩的左手则抓住了我残废的右臂。他的力气很大,握得我胳膊发麻,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尔后,他冲我大笑起来,笑声惊天动地,浓雾都被震散了。我的右手在他的蛮力下,像一根吸管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捏扁了。我试图将手从袖子里抽出来,但只是徒劳,我没有携带竹筒,即使有,也已经晚了。于是我拼命扯,他拼命笑,最后,在相互作用力下,我的右臂终于从肩膀上断裂脱离了,如同撕开一张纸。

我坐在地上,断臂上的肉茬像纸上的毛边,暗色的血喷涌而出,很快就不流了。野人握着我都手臂,笑声仍未停止。这笑声里满是嘲弄,让我想起妻子死前的样子,那声音让我恼火,现在也是如此。

小熊来到山下时,雾已经起来了。野林山潜伏在白色之中,像一只沉睡的野兽。他站在山脚下,向上看去,山道被浓雾填满,一路延伸至未知,黑色的林子如同毛发般膨胀着,向陌生人发出警告。他犹豫了许久,还是走进了雾里。

沿着山路走,很快来到了隧道前。隧道外是朦胧的白天,隧道里是无穷无尽的黑夜。他站在隧道入口,并不晓得,踏出这一步后,会发生什么。雾稠得像一碗水,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雾中溅起阵阵涟漪,传进隧道更深处,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漆黑。

路已至此,无法回头。

日光穿透薄雾,切进昏暗的隧道内,将阴影与白日分开。小熊的左脚迈进隧道口,并未迈出第二步。他看见在远处光影交界的地方,一只脚从阴影中探了出来。

小熊迈出右脚,阴影里也探出另一只脚。他屏住呼吸,摸着腰间的手枪,一步一步走进隧道,对方也从阴影中缓缓现身。一个漆黑的影子,看不清脸。二人谨慎地朝对方走去,黑影从左往右,小熊从右往左,小熊感觉自己正在走向一面镜子,镜中是一张相机底片。日光行至隧道中央,二人在这里相遇,小熊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他盯着那双黑眼睛,正如想象中的相机底片那样,像黑白,又像彩照,像人,又像鬼。

你在这儿待多久了,小熊说。

他没说话,晃了晃拖在地上的长发。

一切都结束了,小熊说。

他仍旧没有回应,静默地看着小熊。

我们回去吧,小熊说。

他往前迈了一步,小熊拔出手枪,指向他。他没理会枪口的威胁,抬起仅剩的左臂,转过身,指向隧道后面的无尽黑暗。在小熊的注目下,他转身回到了阴影中,顷刻间便消失了,无影无踪,如同雪溶于水。小熊朝黑暗里呼喊他的名字,没有回应,他早已说不了话了。

小熊追了上去。他钻进黑暗里,听见一阵快速远去的脚步声。他跟着声音的方向,朝着隧道深处追去,阴冷的风立刻从前方吹过来,好像有人在哭。隧道里黑得像噩梦深处,令小熊莫名心慌,于是他很快便换了念头,全速向前奔跑,不再是为了追逐,而是为了离开这儿。他不敢回头,心里只剩下一个方向,他一直跑,一直跑,终于在前面看见一点光亮。像是抓住了希望,他向那里跑去,很快跑出了隧道另一头。出来以后,他一边喘气,一边发现,雾已经散了。

日光明媚,天空从未如此清澈。

九 

我向妻子表白那天,暮色很不错。八点钟时,太阳还未完全消失,晚霞像水彩一般涂在天边,带着淡淡的粉色。林子里弥漫着一股夏日的成熟气味,知了也没完没了地叫唤着。

我们约好八点二十在春天亭见面。我八点就去了,从隧道里出来,就看见她坐在石台上等我。提前了二十分钟,却还是迟到了,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她冲我笑了笑,表示原谅。她没有化浓妆,脸上带着淡淡的粉色,好似那天傍晚的余晖。

我紧挨着她坐下,想说些什么,但我一看到她的笑容,瞬间就慌了神,原先准备好的话语也忘光了。于是我俩沉默了半天,却不感到尴尬。过了好一会,我还是没想好该对她说什么,索性直接把那张纸递给了她。

纸上的内容出自《2001漫游太空》,既是一首情诗,也是一首歌曲,我父亲本想以此为蓝本,创造出一首完美的音乐,但他思考了很多年后,最终选择了一字不改。

她默读纸上的内容,我轻声附和,用不算流利的英语,将那首情诗唱了出来:

 

Daisy, Daisy

(黛西,黛西)

give me your answer do

(请给我你的答复)

I'm half crazy all for the love of you

(我早已为你陷入痴狂)

It won't be a stylish marriage

(也许不会有一场盛大的婚礼)

I can't afford a carriage

(我也租不起精致的马车)

But you'll look sweet upon the seat

(但当我们骑上双人自行车时)

Of a bicycle built for two

(你的笑容会更美丽)

阿怌
Feb 2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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