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相识于一间音乐教室,那时,她是老师,他是学生。
大学毕业,进出版业当编辑第三年,因为分租的公寓里有一架房东留下的钢琴,他突然心生学钢琴的念头。年近三十岁,身高185,看起来像是运动员的大男人,害羞地走进了那家小区里的音乐教室,与柜台接待人员谈妥上课的价钱与课时数,便被请入教室内的小包间。有一个当值的老师可以当场试教,接待人员事先声明,如果觉得试教的老师不合适,还可以再换人。
那个小包间里有个长发女孩正在等待。
他的高大映照出她的娇小,穿着碎花裙,戴金框眼镜,长发如瀑的女孩,不,该说是女人,淡淡妆容,微笑浅浅。老师自称姓谢,他说自己姓李,感觉自己大手大脚显得空间很小,老师坐在琴凳上教学,问他能不能读五线谱,他说以前学校学过,但恐怕需要复习,老师概要地为他复习,他很快就能读谱了。
一小时感觉转瞬即逝,下课前谢老师问他,有没有喜欢听的钢琴曲,可以弹给他听,他笑说自己不懂,老师弹什么都好,老师便说,那我弹莫扎特。
曲名没听懂,倒是被老师的琴艺给惊呆了,看起来清秀温和的老师,炫技般弹奏了一个听起来就很困难的曲子,琴音高妙,双手若蝶,起伏翻飞,目不暇接。
不知为何,他感觉有点悲伤。
琴艺这样好的人,应该去当音乐家吧,他想着,老师以前还是学生时,一定也曾经是很有天分的孩子,是什么因素让她后来没有当上音乐家,而成为按钟点收费,在小区钢琴教室教授儿童或像他这种成人初级钢琴的老师呢?不知为何,老师清新的脸庞仿佛写满了故事一般,浮现出一种隐约的沧桑。或许是自己多想了。
他们最初就像寻常的师生,他在家照谱练习,牙牙学语似的。他喜欢谢老师在作业本上娟秀的字迹,交错着他自己潦草的笔记,彷彿在作业本上对话。当回到钢琴教室,他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弹奏。
他没有天分,学习又太晚,但都无所谓,此后他的生活重心似乎都围绕着这每周一次的钢琴课,期待着老师听他弹完练习曲,为他演奏一个曲子,感觉像是他自己独享的演奏会,他望着老师的侧脸,看她扬起手,飞舞指尖,感受她努力要传达给他的,关于音乐的美好。
他鼓起勇气约老师出去,已经是学习三个月之后了,公司举办原著小说搭配电影放映会,贵宾席座位两份,“想邀请老师一起观赏。”他将票卷与一张卡片放在信封里,恭敬地递给她,老师问了日期,偏着头想了想,微笑说,“那天好像没事,就一起去吧。”
七点钟的电影,放映完毕时老师的脸上流着泪水,他没敢动弹,等到大家都散场了,他们才离开,“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他问,老师点点头。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在商店街走着的时候,就去握了老师的手,那双在琴键上轻舞飞扬的手,握起来冰凉柔软,老师没拒绝,他就继续握着,想把她的手握暖。
因为握着手不想放开,他们沿着商店街一路走,走到了附近的小公园。
公园里有小孩玩的荡秋千,老师开心地荡着秋千,他帮老师把秋千推高,让她荡下来,老师开心地大笑。一次一次推高,一次一次来回摆荡,仿佛自有旋律,他赫然感觉自己虽然跟老师说过的话不多,却好像能体会到老师的某种心绪,这是不是叫做心电感应,或者某种频道相近?他想起之前分手的女友总是怨他,“没有情调”,他不知道老师怎么看待他,但他知道自己可以带给她快乐。
在皎洁的月光下,他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并排坐着,空旷无人的夜间公园、路灯,荡秋千,溜滑梯,感觉他们像是结婚多年的夫妻,趁着孩子们都睡了,在自家附近的公园散步。
“我喜欢你。”他直接地表白了。
“为什么呢?”她问。
“我第一次听你弹琴就喜欢上你了,我觉得我们之间有共鸣。”他说。
她轻声笑了起来,他脸红了,难道是因为共鸣的词太老套了吗?
“我喜欢你的说法。”她说。说完,就把手心盖在他的手背上。
“跟我交往吧!”他说。
那夜散步送她回她的住处,走了好远好远。途中,她悠悠说起自己在四岁那年被父母送去学钢琴,她前二十年人生都为了做钢琴家而活,直到有一次钢琴大赛之前,右手拇指突然疼痛难忍,不听使唤,她放弃比赛,开始就医,从手痛变成全身关节疼痛,到大医院作了各种检查,检查出是类风湿性关节炎,一种自体免疫疾病,只能控制,无法治愈。
度过最初发病期,靠着意志力复原身体,她还是可以继续弹琴,但已经受损的关节脆弱,手指无法产生连续爆发力,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成为顶尖的钢琴家了。二十多年来她活着只为了一个目标,但那个目标破灭了。
“那真是瞬间世界就暗掉了。彻底的黑暗,看不到一点光。”
她在家里荒废了很久,不出门、不打扮、没工作,连男朋友都离开她了,父母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的失落。她就这样,度过了无所事事的六年。
直到去年初,父亲因病倒下,家里耗尽了积蓄,她得出门赚钱了,她才开始在钢琴教室上课,每周五天,在三个教室间流转。学生从小到老,什么年纪的学生都有,她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适合当老师,后来她每次上课结束前,都会为学生弹一奏一曲。她说,“我还可以弹琴,但不再为了比赛或表演。这样让我能够好好活下去。”
“我有病喔,这个病不会痊愈,每两个月都要进医院。每天要吃很多颗药丸。你确定要跟一个病人交往吗?”她说。
他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在她说着自己的故事时,他一直流着眼泪,不敢让她发现。
“我也是有病的人”,他说。
“二十岁那年,我在客厅,看到了上吊的父亲。那之后,我从没有让客厅的灯熄灭过。我看见你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心里的灯曾经熄灭的人。”他说。
“跟我交往吧。我们一起护住那盏灯。”
他们断续又说了很多话,把来时路又走回了头,还没有决定要到谁的家,最后他们把夜路走到天明,然后各自回家去。期待另一个明天。
当生命走到黑暗期,你一定非常孤独,或许会有一个人出现,为你点亮一盏灯,也或许不会有那个人,但如果有了那个人,那么你不但要珍惜他,更要珍惜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