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夜好眠。我醒来的时候,祁湘已经不在了。我看到卧室一角的整理袋里,收纳着一个折叠整齐的睡袋,床头柜上有一颗巧克力。长年郁结在心中对性的的恐惧与障碍依旧坚不可摧。我抗拒亲密的碰触,因抚摸而不适,每次一到关键时候,本就精神敏感的我变得更加焦虑不安。昨晚,我们依旧一事无成。真希望我只是还不适应新生活这么简单。他也一定以为我会好,只是暂时还不习惯,然而事实是,他等来了一场两年的无性恋爱。
我想脱离童年阴影的遮蔽,想从爱的光明中获取希望,想在亲密关系中发现新的可能,在每一个恐慌不安的时刻,孤独的自由又将我解救。我还是无法和睡在我身侧的这个男人行亲密之实。
我伸伸懒腰,起身去往盥洗室,途中顺手打开衣柜,看到少了一件白色衬衫,想必是他穿走了。衣柜里大多是男装,我没有几条裙子。我喜欢T恤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的感觉,都说人在衣中晃,我这种晃荡的人生态度,倒希望可以是真的。
洗漱台上的玻璃杯里盛满了水,牙膏圆润润如一颗饱满的果实,伫立刷头。只要有祁湘在,牙膏永远是挤好的,这是他日常生活里的温柔与长情。我突然想到以前的一个老电视剧,《约会专家》里,朱雨辰饰演的角色总是会给齐溪挤好牙膏,齐溪每次都十分感动。
祁湘不常来。大概是一周来两次的频率。我常常开玩笑讲,只要每天有一分钟可以成为自己,日子也是赚的。现在的我累计起来,已经做了5004个小时的自己了,已经是赚大发了的。我很知足。祁湘无意去探究这玩笑背后的深层次含义,他和我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说,这和爱情无关,这是一种尊重,我喜欢他的这种妥帖。
昨天晚上,我们在卧室听雨,这个秋天里的第一场雨。不是那种罗曼蒂克式的绵绵雨声,是硕大的雨珠接连击打在玻璃窗上,祁湘说感觉外边在下金条。他拿起客厅沙发上的琴,身子随着琴声律动起来。“下雨咯!下雨咯!下的都是那大金条!刮风咯!刮风咯”!我被他的挤眉弄眼逗得捧腹大笑,转头将窗帘拉起来,霓虹夜色里,大雨将城市的污浊短暂洗刷去。突然,两人静默无言。
这种不想分离的情绪,我还从未曾体会过。好像要把所有的时间都冻住,停在这一秒,没有过去,不见未来,在感情最稳固的现在,在彼此都最依赖、最健康的时间里长久地停留。这样的深夜,只有两个人在有风的房间里。莫名就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于是,我提出,把房子的钥匙给他。他拒绝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也许他也觉得,在感情并不牢固的时候,最好不要过分入侵对方的生活。否则,一切都将变得很麻烦。又或者,他觉得,即便他来去自如,也无法坐实爱情之名,这不是他想要的。
在他这里,我是憋不住事的,眼看下半夜情绪整个垮下来,祁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妻子和丈夫在婚前达成了一个“君子之约”:在他们的婚房里,可以有一间房子,是单独属于妻子的,外人无论如何不允许进去。一开始,丈夫做得很好,两人相处也很融洽。婚后,婆婆搬来住,很快他们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一天孩子无意间闯进了那间房子,紧接着,婆婆也进去了,再然后就是上锁也无济于事。源源不断的人闯进了那间房子,妻子只好去外面租一间新的空房子。她每周花固定的时间独自去那间房子呆上一小会,终于令丈夫生疑。丈夫质问妻子为何这样做,妻子告诉他,她出轨了。
“丈夫把妻子逼得真的出轨了”?
“也许妻子根本没出轨,她不过是觉得感情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因此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搪塞掉这段婚姻”。
“一个人能使自己成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你应该要拥有一间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房间,是外人不可以打扰的。即使我也不可以”。
“假使,我是说假使,我们以后结婚了,有条件,房子里最好也有一间屋子是属于你自己的”。我还是无理取闹,觉得这样生分,他又补充,“我的房子钥匙现在就可以给你一把,我对自由空间的需求不是那么强烈,你可以随时来去”。
如果说世界上曾经有一个人懂得我,照顾过我那些无人问津的小情绪,还拯救过我,把我打捞起来,擦干我身上的水珠,抱抱我,那这个人一定是祁湘。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弃我而去,唯独他对我的爱,我想自私地保留下来。尽管我甚至不确定这是否叫做爱。
2.
爱情不纯粹是一种如童话一般优美的状态,也不是年少里虚幻的梦境,它有时是一种人类生成转换的行为,一种状态: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灵创造、修改的状态。
我到26岁为止,前前后后一共只谈过两段恋爱。距离上一段感情到现在,已经三年过去了。所以,这些关于爱情的信条,基本是我的空想。人生在世,端着是很没意思的吧,还是要谈那种没羞没臊的恋爱。那种,你偷看我我偷看你,冬天抓一把雪花抖落进对方嘎吱窝里,手拉手去尝清晨小卖部里第一屉出笼的热乎乎的包子的恋爱。你说今晚下班路上好堵,于是两班公交的路程改骑自行车,发现黄昏的云太美了,忍不住拍照给我看,我早起做三明治给你,随便煎个鸡蛋就是爱你的形状。
我没这样恋爱过。和祁湘的恋爱过程,实在很稀松平常,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电影院、剧院和音乐厅度过的。深层交流有时似乎真的不能随便明讲,只能依托一些比较虚幻或是形而上的东西带出来,但人与人之间往往最不能缺少的,就是一个,哪怕至少一个真心实意的深层交流,供给养分也好,置换信息也罢,总之我们需要。只有这样,我们才会觉得自己不那么孤单,不那么无助。
但很奇怪,我常常在他身上看到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最最本真的状态,未经修饰,不加掩饰,有点儿粗粝,但是在你的四肢百骸磨砂久了,凭空就生出一股暖意来。
我记得前一年的夏天夜晚,家里突然多出几只苍蝇,那东西不咬人,却很恼人,整夜整夜吵闹,醒着的人睡着的人,都不得安生。我睡觉的时候不安稳,习惯开一盏小夜灯,那夜,我看祁湘鬼鬼祟祟踮着脚尖,轻轻拉开卧室门,正要往外走。我疑惑地起床跟过去,看到他打开房门,把紧紧贴合在一起的双手分开,苍蝇很快消失在楼道里。他回过身来,我赶紧回到床上躺好,假寐。
他继续在卧室和苍蝇搏斗,他坐在床边的睡袋上,嘴里小声振振有词,“不要跑不要跑!啊!抓到了”!他就这么来来回回折腾好几趟,把卧室的几只苍蝇抓光了。第二天下午,他得意洋洋把我牵到门口,说要给我表演一项绝活。他松开手,一只黑黑的小东西飞出来,他神情里满是骄傲。“这是最后一只逃犯”!
他没说起前一夜为我抓苍蝇的事,我也没问,只是转头在淘宝上下单一个苍蝇拍和几个粘蝇板。
偶尔他也是想正经学一把浪漫的,只是经常出状况。他在我这儿得知淘票票系统的黑钻会员可以在票面上打印纪念语,于是经常用那个app买电影票,终于升到了黑钻会员。他带我去看电影那天,所有的机器前面队伍都成长龙,眼看电影就快开场了,他随便找了一个人少的机器把票取出来。
一拿到票,他就傻眼了,整场电影坐立难安。我当时还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他是因为没用淘票票自己的取票机器,导致纪念语无法生效,票面上什么也没有。回家洗完澡路过餐桌,我看到桌上摆着一张电影票,票背后有一排工工整整的“小抄”:“等待三十六年,子弹已击中我心脏”。我请他看过的那场电影,票面纪念语是,“因为你,我选择对世界息怒”。
3.
祁湘在北京昌平的郊区住了七年。每日穿过龙锦三街,绕道回家。他一次也没邀请过我,我至今不知道他家是什么样子。尽管他早就跟我说,家里买了一只新的杯子,我去的时候可以用。
他在一家出版社当质检,业余时间做音乐,也写诗,北京随处可见这样的文艺青年,随便一个人拿出来的文字没准都能凑本集子,再出个书。文字和音乐的确能轻易扬起祁湘对生活的热情,但他也只是安安稳稳做好分内事。他总说,什么都做不到也没关系,反正有命活到六十,就是老艺术家,再一不小心死去,就成了大师。
昌平的郊区偏远、破败,随处可见的凋敝商铺和上着私人用锁的摩拜单车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们,这里是我们的另一个故乡。这里小摊林立、人声喧沸,低廉的推拉门内,藏匿着弥漫粉色灯光的梦幻丽莎发廊。你几乎看不到任何和北京相关的痕迹,小道旁的一切,竟给人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时刻提醒你的来处。
这些是我自己看到的,他没描述过。我还知道,从他家的窗户往外望出去,是一大片的银杏树林,每日傍晚有飞鸟掠过,他时常会在窗边站上一会,才出门晚餐,晚餐后要在附近的公园散会步。公园中央有一张吊起来的摇椅,他喜欢闭眼躺在上头哼歌,不过他总遇到竞争对手,是附近的一位老大爷。老大爷经常拎着大绿棒子捧着花生米霸占整张摇椅,一坐就是几小时,他便改跑步了。
祁湘小半辈子还算顺遂,没有什么秘密,如果真的有,那就是这两个。这是他表白时候说的话。他一再强调,打字说不清楚,希望可以电联我。凌晨一点多,他打来,给我分享他人生里算不得秘密的“秘密”。
他现在的父母,不是他的亲生父母,是他的舅舅舅母。这在过去的南方县城实在太常见了,他的生父生母一直想要个女儿,生了三个儿子还未如愿,眼看快要供不起了,于是提出来和自己的哥哥换一换。舅舅家一儿一女,加上他就是两个儿子,而且三姐弟之间只隔三岁,哥哥升高中,弟弟就要升初中,家里压力实在大得很。但父母没有怨言,一直对他视如己出。
他的父母在镇子上摆摊,一人一个摊位,卖一些衣物和生活用品,将他们三姐弟一直供到大学,他考上了研究生。
这是他的第二个秘密。一个在全国排名前十二的大学里念软件工程的孩子,顺利被保研,结果研究生肄业了,在距离拿到硕士学位还剩下三个月的时候。其实念研一之前,他就起过这个念头,那时大姐要嫁人,二哥要买房,家里已经再拿不出一分多余的钱来供弟弟读书了。打电话回家,试探性问起母亲的意见,电话那头的母亲第一次哭了。那个从不在生活面前服一次软的母亲的眼泪,像子弹扫射过他的胸膛。从此,他三缄其口。
他想起,上一次见到母亲哭,是念初中之前的暑假。那时,父母搬到隔壁的镇上去摆摊挣钱,留下三姐弟住在老房子里,经常一连好几个月不出现。一次,三姐弟实在太过想念父母,于是一起商量着去看望他们,二十几公里路程,没有交通工具,他们从清早走到天黑,出现在摊位面前的时候,母亲把他们三个抱进怀里,眼泪滴在他细细的肩胛骨上。
没过多久,他们便去镇上念书了,搬去与父母同住。小时候,他们的“家”总是随着父母的摊位在流动,哪里需要赶集,他们便住到哪里去,上学的地方也接连换了好几处。他自小好像也没几个朋友。刚要处熟,就搬走了。
工作后也没有机会交朋友,因为放弃了软件开发的工作,去当了一名图书质检员,所以他的生活依旧在清贫甚至负债之间打转,加上家里拉扯大三个孩子实在欠下不少债务,他的身上一直被某种类似大山的东西压着,不至于喘不过气,但总归是不自由的。他将每月拿到的工资按时寄回去,如小小蝼蚁般龟缩在北京各个郊区,买几百块的东西,对他来说就是大件,需要三思再三思。
祁湘身上有许多80后具备的品质,很禁得起生活的摔打、揉搓。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是很家常便饭的那种语气,就跟讨论今天吃什么一样简单。他总说,自己是顺风顺水长大的那类人,没经历过什么大起大落,而那些关于生活的细小困苦,独自下咽消化又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就是味道有一些近似苦瓜汁。
“苦瓜汁还好,有些人生的滋味,可能是朝天椒甚至是屎呢”。他这样对我讲道。而关于命运这回事,他也很淡然。他说,“我和命运,不过君子之交,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之间互不干涉,它干它的,我干我的,不过是相逢一笑抿恩仇罢了。”
4.
对性和婚姻的恐惧深深种植在我的生命里,也变成了我和祁湘之间不可跨越的沟壑。我总忍不住想,也许我们都还没有拥有过真正的亲密关系。他却总是回答我,其实没有那么要紧,亲密只是一种感觉。两个人肌肤相亲是亲密,但还有很多事可以传达这种感觉。哪怕有时候,他只是轻轻摸摸我的发梢。
“那是做什么用的”?他抱着我坐在沙发上,指着书架上的摄像头。我们刚结束一个绵长的吻,他的鼻息还留在我耳畔。“远程逗猫用的。偶尔出差,需要随时关注他们的动态”。
摄像头360度旋转,人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既能盯住门口的小偷,也能防止有什么人从阳台进来。祁湘搂着我的腰站起来,让我光着的脚踩在他的脚背上,他带着我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唱机里在放陈淑桦的《滚滚红尘》。两个人身上没有太多衣物的束缚,一拍一步,兜兜转转,像戴着镣铐跳舞,也像是在大草原上的蒙古包外耳语低吟。摄像头也跟着转来转去,发出机器人摇头晃脑时的“咔嗒”声。祁湘玩得不亦乐乎。
“每次你来之前,我都会关掉”。两个人气喘吁吁停在房子中央,我又补充了这一句,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我自己。
动安装摄像头的念头,是发现隔壁住了两个男人开始的。这是一栋1990年的老楼,空心墙,隔音效果极差。而且,老房子的结构有诸多弊端。比如,他们家的阳台,和我家的浴室,是连通的,若是浴室窗户不上锁,他进来串个门,实在太过轻而易举。
有一回洗澡的时候,我见过他一次。我伸手去够挂在浴室窗户口的浴巾,黑暗里,半张脸贴在玻璃窗上,月光照下来,依稀可见脸上的一些油星子。不超过两秒,他的脑袋瞬间缩回去,紧接着是阳台急促的关门声。我迅速穿好衣服探头去寻,窗帘内一片黑乎乎的,像是无人居住。
不久之后,我就在下半夜听到两个男人对话的声音,整夜整夜,好像是在打竞技游戏,因为他们的情绪起伏实在太过激烈,我每夜都要醒来好几次。
吵得太凶的时候,我也试图用手机的录音机将他们制造出的噪声录下来,好交给房东处理。实在不行,再找警察。打电话报警也没用吧,警察也只会当作一般的小小民事纠纷来处理,顶多让我们私下协商解决,图个“表面大团圆”。但我却要因此露面,和对方当面对峙,谁也不知这事会存在多少隐患,又什么时候会真的结束。
手机录音机竟然可以将他们说话的内容收录得清清楚楚,还很有互动感,自此,夜里我更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了。从那以后,我又将床挪了好几个方位,尤其不敢靠着墙,这恶劣的隔音效果,他往墙内钉一个监听器,也不是不可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生活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觉得不安全了。获得信息的渠道越多,我们越是缺乏安全感。在信息化的社会环境下,科技手段和信息传播的手段,反而降低了大家作恶的成本,每个人的生活隐私时刻面临着被侵犯的可能。我小时候用肉眼看到的画面,现在都被人录下来放在小网站上卖了。
类似的新闻看过不少:住在隔壁的二房东在女生房间的热水器附近安装针孔摄像头,发现后被带回去调查,发现该房东其实有女朋友,只是因为平时生活习惯不太好,爱浏览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导致对偷拍感兴趣。女朋友也表示,两人大学时期就相恋,没发现他有什么太大的异常。于是,该房东被拘留个两天再放出来。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么不清楚,怎么杜绝也不清楚,个人习惯怎么培养大家不知道。
我也是成年以后,才逐渐明白让自己感到不安定的因素是什么,内心惧怕的又是什么,是某种力量,某种来自性别的力量,这股力量有时还会有帮凶。
那天下半夜,祁湘沉沉睡去,我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隔壁男人谈话的声音再度传来。我敲敲墙壁以示警告,有些意外的是,隔壁男人的脾气似乎很暴躁。在三次大力敲墙提醒之后,我感到他拎起了什么重物,朝着我们共同拥有的这堵墙狠狠来了一下。墙壁晃动了几下,继续显示它虽不好使,但也并非轻易能倒下。
祁湘被墙壁抖动的声音吵醒了,他睡眼惺忪看到我直挺挺坐起来,眉头紧皱。他拿起床头的水壶砸了砸墙壁,对方骂骂咧咧的声音传过来,接着我们听到了类似凳子脚砸墙的声音。祁湘掀开被子准备开门出去,我抚抚他的眉心,示意他躺下。这一夜,隔壁声音不间断,甚至有更嚣张的趋势,我们折腾到凌晨五点才缓缓睡去。
第二天傍晚,我在厨房择菜,准备晚餐,祁湘突然告诉我,他要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他告诉我,事情已经解决了。
“隔壁只住了一个男人,但他好像经常半夜做游戏直播。因为我注意到他房间里有两个很大的显示器,和一些耳麦。你听到的两个男人的声音,应该是线上游戏传出来的声音吧。他已经道歉了”。
“你怎么没叫我和你一起去”?
“你不露面比较好吧。这样即使有纠纷,他也不知道你就是这家的住户。没什么安全隐患”。
祁湘身高不到一米七,瘦瘦小小,因为爱读书,看起来斯斯文文,还有几分书卷气,完全零杀伤力。
“你应该叫上我一起,虚张声势也好”。
“讲理的人一个就够,不讲理就算去一群人,也不顶用的。而且我没说这屋子里有女生,我只是说我朋友病了,昨晚在我家住,被折腾到早上才睡。他感到抱歉”。
事情被他轻轻松松化解,关于我为什么对比我多两个睾丸的人如此轻易感到不安,他一句也没有多问。而那个洗澡时遇到的小插曲,我也没再提起。事情顺利解决,我反倒做起了噩梦,那些没有解决的过去,终究还是找来了,无论那是爱,还是仇恨。
5.
我的父亲找来了。一个傍晚,母亲打来电话,说他出狱了。
我和我的父亲不熟。我9岁那年,他入狱了,后来我们一直没再见过。不过入狱之前,他给我上了不小的一课,自那之后,我总不由自主地将性和暴力联系在一起。男女之间的亲密行为,对我而言是过激的,可怖的。
我父亲曾经是一名酒店的大堂经理,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大家都称呼他一声“丁老板”。听我母亲讲,他是一个老好人,也是一个软柿子。那几年,他经常找各路朋友来家里聚会,但酒店的业绩一直没上去。由于他狐朋狗友太多,我从生下来就活在一个酒精肆意烟雾缭绕的环境里。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母亲出去见朋友,父亲照例叫了一帮人来家里聚会。其中,那个出镜率很高的阿姨也来了。平日里,我一向是记不住我父亲朋友的脸的,因为这些面孔更新得太快。记得那个阿姨,不是因为她出现过多次,而是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味,太具标识性。那是一股巷子深处才会出现的气味,有点腥,有点潮,往往伴随着昏黄的灯光和狭窄的楼道。
酒过三巡,大家搓麻将的搓麻将,另外一部分人东倒西歪散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像农民为了赶时间随意抛出去的秧苗。
我的卧室正对着客厅,恼人的噪音迫使我来到了平时闲置的一间空房门前。门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轻轻推开虚掩的门缝,不远处的席梦思大床上,躺着那个带有特殊气味的阿姨,一个男人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摔打在床上,脑袋和木板之间的撞击传出一声闷响,女人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裙子就被扒掉了。
裙子上的腰带被抽下来,用剪刀剪成四段,系在她手腕上。她的双手双脚被束缚在床边的四个角上,神情里写满视死如归的屈辱。
那个男人我并不陌生,基本上属于看着他长大的,在各个报纸上。他也算得上是这个小城里的风云人物了,他曾经因为精神疾病在医院住了几年,还被全城报道过,这是尽人皆知的事。
我大约觉得情形不对,想要喊出来,却又觉得被什么东西扼制住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男人一身西装立在床边,看起来仪表堂堂,身上完全找不到一丝病人的痕迹。此刻,他睥睨着躺在床上的这件脆弱的残次品,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与满足。
他摸摸自己寸草不生,油光锃亮的大头,把头强行往女人的身体里挤,那地方是我的起源。女人已经痛到呼吸孱弱,开始挣扎,每每挣扎一下,斑驳的红痕就被印在褶皱的皮肤上,这种带着绮丽的粉色,是一个女人一生的伤痛。
男人的呼吸已经不是很顺畅了,女人像一条被抛在岸上沟壑之中将死的鱼,想死又心有不甘,这一点点水却又止不了它的渴。其实不是心有不甘,是只要还有一点点水,它就死不了,想死也死不了,死这回事,也是需要经过一番精密计算的。人大部分时间也是这样,否则女人也不会在看到那一打粉红色的钞票时,轻易停止了挣扎。
我跑回房间,扶着门框开始呕吐,一些特定的画面被打上钢钉,钉在我的脑神经里,挥之不去。我还没来得及问我父亲怎么回事,他那会究竟去哪儿了,他就入狱了。
关于父亲进监狱的原因,我知道得不够详尽,但也基本了解一些。他在酒店的ktv招待朋友,被叫进包房灌醉,稀里糊涂在认罪书上签了字,成了别人的替罪羊,一替就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一。
后来我整个中学,都在跟男生打架,不管发生什么,大事小事,都免不了一场恶战。我回家的时候经常是满头包,我母亲也因此多次被叫到学校听主任训话。她觉得我一肚子力气没地儿使,说是要磨磨我的心性,送我去学了体育。
体训的头半年,教练让我们跑楼梯。七层高的教学楼,每天早上跑45分钟,久而久之,我的体力练得还算不错,确实也没那么多工夫和男生打架了,但开始做惩恶扬善的美梦,每天都盼着有人欺负弱小,被我撞见。
那时候,听说学校附近经常会有收保护费的小混混,那是几个大个子男生,大家都怕他们,我每天在书包里藏一把美工刀,随时准备好迎接一切。三年过去了,没人收过我的保护费,我也没撞见过任何人收保护费,我再没办法迁怒任何人了,那阿姨的仇,我也报不了,这股劲儿只好一直憋着。
毕业后很多年,大家再聊起来这件事,都说我那时候学体育是对的,因为我看上去就很壮实很有安全感,没人敢惹的样子。就连收保护费的,都要绕着我走。类似的话我在前男友的嘴里也听到过,在床上,我踢伤他的膝盖骨。他说,你这么生猛,要么做贞洁烈女,要么去当警察好了,专抓男罪犯。全世界的男人,只要带了生殖器,都跟你有仇。
6.
我和祁湘说,他给我讲了他的秘密,我是不是也该跟他讲讲我的秘密?他拒绝了。我还是絮絮叨叨跟他讲起来这些事,他静静听着。我提到父亲出狱了,他当下做了一个决定,要陪我一起回家一趟。我们的老家在同一个省份,两座邻近的小县城。他很认真地询问我,是否要去他家看一看。我顾左右而言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不想问问你的亲生父母,他们当初为什么狠心不要你吗”?
“小的时候会想吧,现在已经不太好奇了,变得很平静”。
“可我还有好多事想问我父亲”。
“你可以去问,但不要寄希望于在他那里得到答案。我们生活的地方,父母基本不知道他们自己的小孩子是如何长大的。所以,关于成长这回事,最好还是自己去别处找答案”。
我们各自回家。我见到我父亲,仿佛是第一次见面。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点儿老,约莫55岁了,发白的胡子耷拉着,我猜一定不像我小时候那么硬邦邦爱扎人。我想碰一碰,半晌,抬起的手又放下来。母亲示意我叫人,我的喉咙干涩得如同当年那个闯错房间的小女孩。“爸”,我的声音低哑得吓人。那种被扼制住喉咙的感觉又回来了,我感觉自己的嗓子眼在抖。
一顿再平凡不过的晚餐,我感觉吃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明明是带着问题回来的,可看着这个老得不成样子的男人,平凡得如同路边的任何一株树木,也不再咋咋唬唬,开口闭口就是业绩了,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我死死盯住他手背上的褶皱,想要望穿这粗糙的、皱巴巴的皮肉,望回十几二十年前的时光,质问他怎么可以放着家里八九岁的女儿不管,把家里当成一个窑子,任别的女人来家里做生意?
他夹了一块迟到的茄子,递到我碗里。一声声质问化成青烟吐出来,很快消散在空气里。“你爱吃的”。他的语气干瘪,但是难掩慈爱。我逃命般闪回自己的房间。等到门外再传来声音时,母亲已经在收拾碗筷。
“晚上少喝酒啊,早点回来”。母亲稀松平常地叮嘱了一句,我看着他在玄关换鞋出门了。碗里的茄子已经凉透,母亲随手一扒,落入了垃圾桶。我追出去,打车跟上他的出租车,看到路边一群人在等他。还是那些人,脸上的皱纹遮不住他们脸上万年不变的虚情假意。
在一声声连珠炮式的嘘寒问暖里,父亲低下他的头颅,依稀可以看到他嘴角的笑意,那笑容里,分明带着一丝受用,一丝难为情,一丝不懂得拒绝。他们相互簇拥着走进了ktv。我吩咐司机原路返回了家中。
7.
回到北京那天,是我的26岁生日,我提出要去祁湘家过夜。在车上,我们没有讨论各自回家的境况,只是数着秒表,盼望列车快点抵达北京,好像那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我们第一次真的开始做那档子事儿了,在他租来的17平米的单身公寓里。公寓独门独户,但可以清晰听到隔壁邻居的谈话声。里头的布局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卧室和客厅一体,尽头右手边是洗手间,墙皮有些发黑,他细心地贴了很多旧报纸。北方一年四季都很干燥,所以报纸上几乎没有霉点。这房子不算美观,但很从容,这种从容,几乎和他本人融为一体。
尽管我们事先各自在大脑里预习过无数次,但当他真正叩响那扇柔软的大门时,还是无可避免的耷拉了下来。懊恼全写在他的脸上。我抚抚他的眉心,手指若有似无掠过他的背脊,以示鼓励。
他浑身颤抖着坐起身来,“也许我们应该看点什么科普视频学习一下,我实在很怕你受伤”。他的手指哆哆嗦嗦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敲字,眼神捕捉网页上的关键字,来来回回。突然,他又懊恼地合上。
“作为一个单身36年的宅男,我怎么会找不到呢”?他抓耳挠腮。
“除了这个,我再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可以献给你”。我从背后轻轻拥住他,气息不稳,牙齿缝里艰难地蹦跶出这字字句句来。“不是奉献,这应该是一件让彼此都觉得快乐的事才对。我不要牺牲”。
“其实,我们可以再等等啊”。
我像个“惯犯”那样仰起脖子亲吻他,舌头蜷缩起来,卷住他的,来回嬉戏,再用双腿蹭蹭他的下半身。那神态一定一点也不娇媚、更谈不上万种风情,兴许还有点儿丑。
他像是得到某种鼓励,笔挺挺穿过狭窄隧道,闯进来。全过程中,我毛孔紧绷,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巨大的撕裂般的痛楚让我的大脑有片刻缺氧。那种结合的方式一点也不温柔,甚至带着一丝摧毁和自暴自弃的意味。
虽然我早就预料到,我很难浑身舒展,觉得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但没想到疼痛至此。那股疼痛,不是纯粹的被人连根拔起的生理疼痛,被捏圆搓扁也不只是胸部,是一整颗滚烫的心。
刹那间,我两眼闪亮,泪流如注,感觉有什么东西流进了我的身体里。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念了那段小诗。“即使明天早上,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我的笔,我也绝不交出这个夜晚,绝不交出你”。
这种浪漫明明值得被撰写成永恒,可胃和嗓子眼已经快一步作出反应。我推开他,把脑袋埋进床边的垃圾桶,一股股酸水沸腾上涌,我的五脏六腑就快争先恐后逃出来。干呕声并没有被锁死在垃圾桶里,而是像加了混响般,回荡在这个小小的棺材里。有什么东西死在了这个房间,不是贞操,不是爱情,是过往。
我吐累了,五脏俱疲,躺回床上。他的床是一张上下铺,上铺是一整床的书,下铺的话,两个人叠起来睡刚刚好,若是平躺,势必有一个人得掉下去。我放任自己的重量全部压到他身上,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穿透凳子上的小小绿植。那光打在旧报纸的缝隙间,发黑的墙壁上,形成一个金色的小圈。
“我送你一个礼物吧”。语罢,祁湘抓着我的手,伸到光圈里,光圈被严丝合缝安在我的无名指上,拓成指环的模样。我们双双望着指环发呆,一齐笑出声来,胡闹得像两个醉生梦死的孩子。
发出光芒的,不是天上的太阳,是我们对望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