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钱二作为一个男人,很少和女孩子那样一天在家里能等到快递员送来的十个包裹。
他今天等快递的心情,和那些女孩子是一样的。
但为了他的未来幸福,他花了大价钱,从网上买了一台婚姻真实体验器。
面对未来伴侣选择的问题上,一个从没犹豫过的钱二这一次犹豫了。
原来人这一辈子,你以为那些命中注定独一无二的事,永远都有岔路口要做出不能后退一步的选择。
这个选择,关于他未来的一个家。
快递员来找他签收的时候,他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手心里的汗把签收单子都给打湿了。
快递员见他这个样子,明显是个新手,嘿嘿一笑,门牙上沾了不少烟垢,他问,哥们,是买了充气娃娃吗?放松点,我一天送出去好几十个,别看这单子上都写着礼物纪念品,我一掂量就知道是什么。
快递员只猜对了一半。这是钱二第二次的网购,上一次,还是给宋歌买礼物。那是他给宋歌过的第十个生日,中国人讲究十全十美,他带着网购来的泰迪熊,把求婚戒指放在它的手里,给泰迪熊录了一段求婚的对白,趁着宋歌闭上眼睛许愿的时候,从卧室里走出来。
箱子里的婚姻真实体验器大小确实像个充气娃娃,据说购买者以男性偏多,所以设计成了他们喜欢的样子。是个女人形状的睡袋,脸部的容貌是模糊的,让使用者可以尝试和任何人的结合。
一个睡袋就收我两万块?钱二翻着包装的箱子企图再找出点什么来。箱子底只剩一个说明书,上面说这个机器用的是最新的VR智能技术,使用者只需要躺进睡袋,再把眼罩盖在眼睛上点击袋子拉链处的“开始”即可进入程序。有一个拇指大小的移动开关,进入程序后随身携带可退出。
说明书背面写着,亲,如果体验满意请给我五星好评喔。
睡袋里用线绳绑着个轻薄的黑色眼罩,钱二躺进去摘下他的金边眼镜,准备进入体验。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给宋歌设置了不同于别人的来电音,这个电话不得不接。相恋十年,他老早就忘了自己拒绝她的感觉了。
在他走去手机的短短几步路程中,钱二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从不拒绝宋歌,因为多年感情?因为怕失去?因为怕她受伤害?他早就习惯了让自己变成个历经风吹日晒的城墙,把宋歌围在城堡里获得永世的安宁。这难道不就是这十年来他的梦想吗,而现在,他几乎快要“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却站在门口不敢多前进一步。
宋歌生日那天,她答应了钱二的求婚。两个人从高中就相识,这些年共度的春夏秋冬,对于求婚,老早就是必走的一步棋,只是时间早晚之分。
2.
钱二接起电话,用他一贯对宋歌的温柔口气,宋歌说,我哥哥从上海来了,现在就在首都机场。
钱二开着车子,在路上堵了三个钟头,晚上招待他在长虹桥附近吃大董烤鸭。
哥哥把自己的烟收起来,抽起钱二递过去的黄鹤楼,说,我妹妹陪你耽误了这么久的青春,你小子良心发现终于要娶回家了。我爸妈说了,以后她要是怀孕,宋歌要回家生孩子的,我妈找上海最好的月嫂来照顾。
钱二一句“你管的着吗”给生生咽了回去,宋歌拍拍他的大腿,他说,哥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宋歌的。
他记得宋歌家人这样永远雷同的态度。2010年大学刚毕业时第一次到上海拜访宋歌的父母,他们家住独门独户的旧式小别墅院,那时的钱二还是个一穷二白一个月只有餐补没有工资的实习生,宋歌的父母一直给他欣赏他们的下巴。嘴里说着,我家囡囡跟侬要吃不少苦头的呀。
从家里出来,宋歌拉着钱二的手说,我爸妈的话别往心里去,他们天天在政府单位里待着,就是喜欢和别人比这个比那个的,我从小在家里也没跟我说过几句好听的,我都是你的人了,就别唉声叹气啦。
这些年钱二从没有踏踏实实的睡过一次觉,他发现在北京赚多少钱都不够花,都不足够给宋歌一个家,打了没几年工就和几个朋友顶着风险开始创业。
赤着脚的创业,和赌博并无二致,他的焦虑和烦恼,在打开家门的那一刻用强撑的笑容挡在后面。
他公司的经营项目因为和餐饮相关,在2014年底被迅速发展的O2O外卖公司收购,几个合伙人分到了一大笔钱,日子才终于苦尽甘来。
宋歌的妈妈说,哎哟我家囡囡旺夫的哦,你小子可不能忘恩负义。
钱二和宋歌一起把哥哥送到酒店,他感觉自己此刻真的像个松了气的充气娃娃,累的不知所措。
亲爱的,我哥哥说话有些冲,反正以后是咱们俩过日子,快回家好好休息吧。宋歌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像只小猫一样蹭来蹭去。
钱二忽然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个拥抱,两只手扶正了宋歌,说,我帮你叫个车,我还有工作的事要谈,晚一点回去。
3.
今天这一身打扮真是翩翩少年,见家长去了?赵朵朵举着杯长岛冰茶喂给钱二喝,把自己刚刚印上了唇印的位置丝毫不差的摆在他的唇上。
钱二大口喝下,赵朵朵伸出戴着红宝石戒指的右手,在酒吧闪耀的彩灯下显得妖冶多情,give me five!她对钱二说。
钱二敷衍的抬起左手做出了个回应,顺手抓了把桌上的花生米。
能结婚是多好的事,干嘛这么烦恼。赵朵朵说。
你愿意跟我结婚吗?钱二忽然抬起头,很认真的问。
赵朵朵回答的毫不犹豫,我愿意。她把手上的戒指推下来,塞到钱二手里说,来,跟我求个婚,明天我回家拿户口本。
钱二看了看那枚红宝石戒指,又戴回到赵朵朵的手上。
赵朵朵说,Yes,I do。
我还没问你问题呢,瞎回答什么。
我乐意。赵朵朵大声的说。
隔壁桌坐的一个白人喝的有些醉了,看到这一幕,举着酒杯来跟他们碰杯,对钱二大声的说,Congratulation!
钱二给那热情的白人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的说,有什么好恭喜的,这些鬼佬倒是什么事都乐呵。拉着赵朵朵结账离开了。
人家好端端的来敬酒,干嘛这么个态度,真是没礼貌。赵朵朵停下看看自己的高跟鞋好像在奔跑中沾了什么脏东西。
钱二说,我就是穷家小户出身,不懂你们那种人的规矩,看不上我就滚蛋。
好大的火气,居然有人招惹我们钱总。那,今晚你还回家吗?
怎么?
上次和你说的那个项目,合作方发了预算和方案过来,你有空的话咱们趁着明天开会之前聊一下。
明天早晨7点我准时到,你早点起床。
哼,以为你晚上会来陪我睡觉呢。
乖,我得回家去。
怎么,又舍不得宋歌啦?赵朵朵故意把红红的嘴唇撅起来。
你今天话这么多?酒喝太多了吧,回去好好睡觉。
4.
钱二晃荡着去了他公司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那门口有一排长长的石凳,在梧桐树底下,到了晚上有一股潮湿的植物香味。
刚到北京打拼的他,加班之后就坐在那里,抽一支烟再回家。那姿势让他想起老家开着货车起早贪黑的父亲,母亲在家里的小卖部里,早晨送他出门,晚上等他回家。父母之间从没有过多的交流。
那时宋歌在他们小小的出租房里,看着电视剧等他。起先她会叫些外卖来,自己吃一点给他留一点。钱二后来说外卖太贵了,他下了班赶在超市下班前去买面条和西红柿,两个人吃了整整一年西红柿鸡蛋打卤面,宋歌给父母打电话的时候还说,钱二对我可好了,每天都给我做不一样的好吃的,都要吃胖啦。
听到这话的钱二,真的想自己可以每天变着花样的给宋歌平凡生活中的小惊喜。
可现在,他一想到精疲力尽的回家还要给宋歌做饭,就总是借口应酬不回家,随便吃一些等到她临近睡觉再回去。
有时宋歌会给他留一些外卖的快餐,都是他喜欢吃的菜,还说,你陪客户吃饭肯定吃不饱的。
钱二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一把剑一样,一会在现实里浸了冰水,一会在宋歌的爱里烧的滚烫。
和宋歌的未来,会幸福吗?
或者和赵朵朵的婚姻,会长久吗?
公园里有几个流浪汉麻木的盯着他,钱二从口袋里掏了五十块钱递过去,好像是付了他们的石凳租赁费一样。
呵呵。他自嘲的笑,贫穷的时候以为有了钱就快乐,可现在居然连一个破石头凳子都要支付租金。
他轻轻的打开门,客厅的灯灭着,卧室的门缝散出毛绒绒的橙色光。他听到房间里的对话。
你嗓子怎么了感冒了吗。手机免提开着,模模糊糊的是宋歌爸爸的声音。
没事,地铁风太冷给吹了。
哎呀和钱二说你们换个能走路上班的房子,当初你听我们的,留在上海和那个谁结婚过日子,那至于现在跟着钱二受这些苦,他确实现在当了个小老板,可是你也陪他过了穷日子不是。
爸,别总这么说。钱二可比那谁靠谱多了,那谁上高中的时候就谈三个女朋友,你都不知道是吗。
钱二推开门,阴着脸。
一会宋歌结束了电话,说,等你等的都好困了。
我这么靠谱,一定会在晚上回家的对吧,一定不会出去乱搞的对吧。他说这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就是随便跟我爸爸那么一说,你又生气了?
当初要回上海和谁结婚?现在回去找他也还来得及,我们结婚证还没领呢,跟人家过好日子去吧。
钱二!宋歌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脸会变得惨白,然后手抖的说不出话。
怎么,后悔啦?你还年轻着呢,大好时光想嫁什么富贵人家都可以,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宋歌换了衣服,自己跑出门,转身的时候脸上挂着泪水。
钱二对着已经合上的门小声的说,我什么都没有,连一个挽留你的理由都没有。我们的以后,还会好吗?
他从柜子里拿出婚姻真实体验器,在那个空白的脸上有个小小的信息输入框,填入目标对象的姓名、生日等信息,人钻进睡袋里带上眼罩即可。
5.
他感觉身体在这个机器里面躺着很硬,浑身紧绷绷的不舒服,拉开拉链重新爬出来的时候,家里的装修已经完全换了样子。
原先的美国田园风格的装修,变成了宋歌喜欢的简欧风,和她的人一样,从来都没有什么复杂的暗处。
似乎这里就是他们未来的婚房,墙上挂着结婚照片,卧室还有明显崭新的红双喜贴纸。
手里捏着的手机响了,显示的名字是“岳父”。
喂,爸爸。钱二对于喊出这个称谓觉得很奇怪。
小钱,快到医院来,整天做什么去,自己女儿都出来了,还没学会当爸爸。
钱二一下子高兴的蹦了高,我要当爸爸啦,家里有了小公主。
去医院的路上,每每遇到等待过马路的小女孩,他都把车停下来让别人先过去。钱二想着,以后我女儿的世界,也希望能美好的让她毫发无损。
他打听着宋歌的病房,从小窗户里一排排的去找那一张他爱了十多年的脸。现在有些疲惫的浮肿,泛着慈爱的光。
岳父岳母陪在宋歌的旁边,宋爸爸说,孩子以后跟咱们宋家姓吧。
爸爸,这不太好。钱二立即回应。
现在法律都说了,孩子可以自由跟男方还是女方姓,不强制跟爸爸啦。要不这样,以后孩子不用你花钱,抚养费我们来出。
这是我女儿。
怎么,这就不是宋歌的女儿啦,现在是新社会了,你怎么能蔑视妇女呢。宋爸爸仰着下巴,提高了嗓音。
宋歌紧紧皱着眉。钱二怜惜的看着她,眉头的痕迹越来越深了,从他们恋爱开始,好像总是在家人的阻挠和自由爱情里挣扎着。
宋歌小心翼翼的对钱二说,爸爸妈妈只有我这一个女儿,这一次就听他们的吧。再等几年,我给你生个二宝好吗。
钱二到门口抽了支烟,觉得胸口吞了一块没有滋味的棉花,闷得心慌。
钱二的妈妈打来电话,她问,媳妇生了吗?小子还是闺女,我把家里的小店子给关了,这两天就去北京,坐月子看孩子都需要人手……
曾经自己想要个家,于是有了家。可现在三个家揉在一起,日子怎么变得越来越难过了呢。
宋歌在医院里小住了几天就带着孩子一起回了家。孩子就按照宋爸爸的想法,在报户口的时候取了宋雨萱的名字。
钱二想,反正这只是虚拟的体验,现实里的孩子还没有生呢,何必在这里给自己添堵。
钱妈妈来北京的那一天,钱二还在公司里,接起电话来就是她的念叨,哎呀儿子啊,我什么时候连你们家大门都进不来了,刚才去按门铃,有个保姆样子的人不让我进去……
钱二觉得这个家已经乱套了,这哪是他的家。
他从口袋里拿出开关,点了结束虚拟程序的按钮。
这一次他从睡袋里钻出来,看到的是已经住了一年的家,忽然觉得还是眼下的生活最幸福。屋子里到处是宋歌早早下班闲来无事做的彩色羊毛毡,桌上手工缝的纸巾套,每个细节都有宋歌的痕迹,她老早就是他世界里的女主人了。
已经是凌晨了,宋歌会去哪了?
钱二打了个电话,发现宋歌的手机就扔在沙发上。
他一打开门,声控的走廊灯在他“啊”的一声后亮起来。刚才门口的黑影子,把没做过亏心事的他吓的不清。
灯光下那影子是宋歌。
她哪里也没有去,就一个人坐在走廊里哭。
她抬头看看他,伸手索取拥抱。钱二把她抱回来,温柔的吻了她的额头。
钱二从外面关上卧室门的时候,他低头说,亲爱的,以后我们可能不会幸福。
他黑着灯靠在沙发上,这些年他们是怎样一步又一步走到了今天。
一会宋歌收拾了一个小背包拿了出来,她慢慢的说,我去朋友家住几天。
那是钱二第一次听到宋歌说,她要走。
6.
钱二迷糊了一会,手机的闹钟就响了。他自己熨好西装和衬衫,手忙脚乱的差一点推倒了挂烫机,走出单元门觉得身上都带着清晨的露水。
赵朵朵给他倒了杯刚刚煮好的咖啡,从烤箱里拿出散发着黄油香的牛角面包。说,先吃点东西,这样头脑才清醒。
折腾了一夜,钱二觉得嘴巴干巴巴肚子空荡荡,可此时最想吃的,是一碗白粥,要是有点榨菜或者酱豆腐就更好了。
他兑了些牛奶把咖啡喝下去,知道在这里是喝不到粥了。极少开伙的赵朵朵家里是不会有大米的。
与合作方的会议很顺利,会议中出现了几个利益的矛盾点,午餐的时间赵朵朵也靠着自己的伶牙俐齿把客户成功说服。他们对钱二说,你们呀就该好好在一起,多般配,男有财,女有才。
这场宴请结束的很早,天都还没有黑。
钱二把赵朵朵带回了自己家。这不是她第一次来他的家里,在他们相识共处的这几年,有时宋歌回了上海,床上空下的位置就是属于赵朵朵的。
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谁都没有心思关心里面的剧情。赵朵朵从床上爬起来,给钱二揉着肩膀,你的肩啊总是这么硬,没事多按按,不然年纪大了还怎么泡妞。
钱二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赵朵朵,有时候觉得你什么都好。
那把我娶回来就好了。
好啊。
我要去法国度假,改成蜜月之旅也行,一起来吧。
不想去。
想去哪?
我想找个安静的村子,在山顶或者山沟里,什么都不想,天天养鸡喝茶看书,隐居起来。愿意和我一起吗?
赵朵朵坐起来,继续说,我得带个大箱子去法国,毕业回来就再美没回去过,好多限量的高跟鞋都要买回来。你要是来度蜜月的话,戒指总要一起买吧?她看看钱二,笑的狡黠。所以,决定一起来了吗?
钱二说,没有。
哼,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反正我一个人订了豪华的行政房,你不来我一个人清静。
7.
赵姐,和你说了多少次了,煎蛋要五成熟的,牛排也是,为什么每次都做的这么老。还有,炒鸡蛋多放点牛奶,吃起来会嫩一些。
钱二这三年每天早晨,都要在赵朵朵和保姆阿姨的争吵声中醒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股子怨气很重,导致他清晨总是便秘,以至于患上了痔疮。
他想吃酱豆腐,觉得用筷子尖挑上一点出来,抹在热乎乎的馒头当中,一口下去,咸香无比,比什么冰火菠萝油都要好吃。
打开冰箱,上周晚饭去便利店买的一罐酱豆腐只吃了一块,怎么不见了。他还在翻呢,赵朵朵贴着面膜过来问,亲爱的找什么?
酱豆腐好像没了,今天忽然想吃。
那东西味道太大了,我让赵姐给扔了。不然整个冰箱的东西都没法要了。
钱二和赵朵朵结婚已经三年了,钱二的父母多次催促着说想要抱孙子了,可赵朵朵依旧定期服用避孕药。她说,生什么孩子,我还没当够孩子呢。还有,一生孩子坐月子,这一堆工作谁来做,我的大好青春可全都没了。
他穿上外套去上班,赵朵朵在后面说,亲爱的,你先去公司,我喝了牛奶马上出发,合同细节我让助理昨晚发到你的邮箱了。
钱二没有按办公室所属的楼层,他去了地下一层的员工食堂,喝了粥,夹了点免费的咸菜,肚子里觉得很满足。他坐在那,周围的不少人来跟他打招呼,喊着“钱总”好。
可钱二觉得,尽管自己此时被成功的光环环绕着,可是连一个温暖的家和可以释放压力的餐桌都没有。
上午开完了例会,这一周的日程又给排的满满的。他从会议室走进办公室,关了门就迅速把西装脱掉,脱了鞋子在沙发上斜躺着。让浑身的紧张神经一点点的像个牵牛花一样舒缓下来。
你需要休息一下了,钱二。他对自己说。
晚饭是和同事们的庆功宴,所有人举起酒杯的目标都是他,每一个笑容都不能辜负。钱二抱着马桶把酒和未消化的食物一起吐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活到30岁,似乎已经用完了一辈子的力气。身体不仅仅是被掏空,而且还被透支了。
他回家去,连保姆都睡下了。赵朵朵没在家,给她打电话,那边的声音吵吵闹闹的。
赵朵朵对着电话大声说,Jack下周离开中国了,他的farewell party快过来啊。
Jack是个大鼻子的英国人,钱二到的时候他正和赵朵朵在一起跳salsa。一个男人腰身柔软的和蚯蚓一样。
钱二的英文水平只停留在hello和goodbye的水平,身边那些夸张到有些虚假的脸几乎都在讲着他听不懂的话。
真不应该来这里的。他从吧台拿了杯冰啤酒,独自冷落的喝起来,过来跟他打招呼的辣妹都被他摆摆手赶走了。
赵朵朵穿着细吊带的红色天鹅绒质感的连衣裙,像个骄傲的天鹅一样来回穿梭,长期的运动保养之下,她的肩膀美好的和丝绸似的。
赵朵朵转脸看到他,拉着他要一起跳。钱二哪里懂什么salsa,扭了几下,周围的人笑声让他觉得刺耳。
这里的一切都想把我推出去。钱二自言自语的说。
趁着混乱,他看到Jack在赵朵朵的腰上亲昵的拧了一把。钱二大概是因为喝了酒,或者是需要一个反作用力逃出去,抡起拳头就挥到Jack的下巴上。
真硬,好疼。钱二觉得自己的拳头要碎了。
他这一拳到倒成了混乱聚会的电闸,宾客们鸦雀无声的等待着Jack的反应。
赵朵朵满脸尴尬的拦着暴怒的Jack,在钱二眼里他成了个抓狂的鸵鸟。
钱二又走过去,说了声sorry,这个单词他刚才搜产刮肚想了很久。
又转过脸对赵朵朵说,goodbye。
他从口袋里拿出开关,退出程序。紧紧的闭上眼睛,只想快速逃离这一场噩梦。
8.
钱二的家里只有一个人了。
宋歌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再和他联络,他想,好像这几年来两个人分分合合,也都没有这一次这么安静过。
原来谈恋爱和开一罐可乐一样,第一口甘甜凛冽,里面的气泡不断地翻腾跳跃。然后慢慢的再也没了跳跃,只成了一杯糖水,喝下还觉得腻,再后来,糖水也不甜了,又开始发苦发涩。于是又质疑可乐当初真的好喝过么?
有的人选择再打开一罐,可最后还是一样的。
他听到了钥匙晃动和开门的声音,这不是保洁阿姨的上班时间,那么会是谁?
门被推开,宋歌拎着她的小行李箱回来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只是一个人出去度了假,穿着白裙子的她笑着对钱二说,想我了吗,给你带了好吃的。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就是附近每天都有无数人排队的一家酱牛肉。钱二喜欢吃,每次路过都因为没有时间等待而作罢。总是说下一次再来买,然而日子越过越忙,期待里空闲到可以去排队的生活,永远都没有来过。
钱二小的时候,觉得吃一次烙饼卷酱牛肉是一件幸福无比的事情。现在长大后的他,和未婚妻宋歌坐在过去梦想里的大房子里,却咀嚼不出味道来。
宋歌说,大学刚毕业那会,我爸妈不让我跟你一起来北京,他们和那谁的父母关系特好,一直就想着我要是嫁了他,多皆大欢喜。我一门心思就是跟定你了。我爸有一年心脏做搭桥手术,他说就想看见我能跟那谁在一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又不敢和你说。我跟他说,钱二一定会给我比那谁更好的日子的。他说,在我活着的时候能看见就好了。幸好,你终于让他看见了,对吗。我觉得自己的眼光就是那么好。
钱二感觉吃下去的肉都变成了石头卡在肚子里,难以消化。
她接着说,亲爱的,咱们好像都过了七年之痒了吧。虽然还没和你领结婚证,这些年我们生活在一起和夫妻也没有什么不同。我想努力的让你喜欢我多一点,喜欢我久一点,可你现在是不是需要别人了?我变不成赵朵朵那样的女人。
钱二放下筷子,抬头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我不想跟你哭哭闹闹的,宋歌说着流下眼泪来,我知道你已经做出了决定,这些年我什么都没说,我等你开口的,可我觉得,我那么厚的耐心到现在已经不够了,我们的家多出一个人,可没有多出一个位置呀。
她起身拖着行李箱出门去了,他用力的按住。
宋歌说,不用了,我们记住那些往事,我总会自己过好。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过的也可好了。
她终于自己走了。
钱二每一次晚上偷溜出去见赵朵朵的时候,都有过这一刻的想象。可宋歌的反应却和头脑当中完全不同。
她罕见的冷静和坚决,是用了多么长的时间一点点的聚集起来的。
他对着门说,再见吧。他想起婚姻真实体验器里的经历,至少现在的痛苦,痊愈的会比将来快一些吧。
9.
钱二掐灭烟头走进电梯,敲开了赵朵朵的家门。
她出来立即反手带上了门,涂了玫色唇彩的嘴巴浅浅一笑,牵着钱二的手跑了下去。她的手指好像变成了钩子,温温热热的从指尖钻进钱二的血液里,让他的头脑和心脏都不受自己的控制。
赵朵朵拦了出租车,和钱二坐在后排。他问,去哪里?
就知道你会来找我,我们浪迹天涯去。
钱二看着赵朵朵,她脸上的妆容永远都没有一点点的瑕疵,嘴唇的颜色和衣服可以有无数种搭配,她自己精心的把生活织成了一个网,这个网越织越密,早就料到他是逃不出去的。
他曾试图在这个网里找个家,可那里面也没有适宜生存的温度。
赵朵朵的手指张开,一根一根的插进他的手指缝里,紧紧的握住。
天涯在何处?钱二根本就不知道。出租车在亮了红灯的人行道前停下,钱二推了把赵朵朵,她的身子软软的,像是寄生在他身上的藤蔓植物。
钱二跑下车子,趁着赵朵朵跟下来前,慌张关了车门。
他看着出租车开远了,手扶在膝盖上大口的喘气,好像这是另一个世界的空气。
钱二看看路标,这里大概在北二环附近,沿着指示牌,他一路走到了北海公园。掏光了裤子里的零钱,买了张门票进去。
他沿着中心的大湖慢慢的走着,走了好几圈,也不觉得累。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沿着村口的河从早走到晚,他以为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另外一个世界。
其实,无论是河还是北海,不都是一个画在地球上的圈么。
北海公园里有许多退休的爷爷奶奶,带着音箱装备,唱戏跳舞,神采奕奕。
那些陈旧的音乐和歌声,就是他们逝去的青春。
天边的太阳颜色变得越来越深,他走出来钻进小胡同里,不少人下班骑着自行车买打折售卖的蔬菜。
他们都要回家了。
我能回到哪里去。钱二问自己。
他看到快递员搬了几个和他当时收到的相同包装盒的包裹送上楼去,回来时买了瓶可乐咕咚咕咚的喝下,他要下班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