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太多事都已经记忆模糊。世青赛,李欣楠,甚至省队那扇铁铜色的大门……
唯有乒乓球旋转的声音。弹起,落下,球面和板胶的摩擦。那些声音在脑袋里越积越多,密集得像是下了一整年的雨。
当然了,我还记得老头子。
他的背越来越驼了。
01
被招进省队是12岁时的事情。不算早也不算晚,但凡有点天赋的都是这个时间进去的。
天赋在我们这行太重要了。
运动竞技,练到后面大家都到了人体的极限,最后比的是谁都不犯错。如果双方都不犯错,那决定胜负的就是零点几秒的东西。
有时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成王败寇,命运也就从那一刻改变了。
很残酷,也很公平。
我从小家境清贫,出生在黑龙江的一个小县城。父母是县上的知识分子,其实也不过是多读过几本书。我父母有个偏执的认识,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改变命运,是没有把一件事做尽。
所以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至少把一件事做好,而我小时候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打乒乓。
因为乒乓,从小学保送到了体校。而进了体校就意味着一路拼抢,有限的门票几乎要争破头。而比赛就是那几张可怜的门票。
我的教练说,如果打到前两名,名单会送到省里。当然,更多你不注意的时候,省里的教练会下到市里查看。
那时候,每个体校的孩子心里都憋着一股劲,练得苦了,教练都会拿出世界冠军的录像给我们看。说现在苦一点以后,甚至你就一辈子荣华富贵。这不是假话,起码我打球就是奔着钱去的。
市里最好的尖子都不一定选的上省队,而要去国家队,又会从各省最优秀的人里面挑选。
和我一起训练的同班同学,平时大家差距都不大。
两年后,我却看到越来越多的新面孔,很多人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乒乓上获得成就,转去念书了。他们的空位让更多更年轻的孩子替代加入.
剩下来的人越来越急躁,而越急躁,越容易练坏。
毕业前,我们教练在队里挑选出了17人的名单,送去了辽宁省体校。一般选拔的机会只有两次,第二次选不上,年纪就上去了,再进省队基本没了可能。
那些放假的人根本不知道我们现在的状况,包括我在内,参与选拔的十几个人没有一个表情是轻松的。
摆记分牌、擦桌面、系鞋带。
这是第二批选拔。听说第一批选拔已经在一周前完成了,我们这儿打得最好的是李欣楠,手长腿稳,已经登机了。
我换上了队服,比赛开始。
前两场怎么赢的已经忘了,总之打完,大腿裤脚上全湿了。其实和自己实力差不多的比赛是最累的。对拉时,要计算每一个回球。一回合可以打上十分钟。
实力相差大的,体力反倒消耗的不大,因为一个球很容易就丢了。
选拔赛是车轮战,没有一个胜负的概念。每个人都在轮着打。一排13张乒乓桌,你打完1号,就去旁边打2号。每个人有胜有负。最后计算总体胜率。
我打到第五张桌子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通过的希望不大了,手臂的糖原开始分解,呼吸和节奏就是跟不上,差了平时一大截。
第五张桌子是张谭。非常刻苦的一个人,天赋也有,打的比我好。
前七局,我还能和他有来有回。之后就一面倒了,有时候我看清了他球的落点,可就是追不上,不是我速度不行,而是脚步不干净。
节奏。
节奏乱了。
第一局输了。
期间,我拿矿泉水浇手,听到手掌滚烫的声音。
第二局,我先发球。
前两球加大旋转力度,但张谭还是能回过来。没关系,第三个球的时候得分了。因为前两个加旋的球,要回,他得侧过身,等到第三个,侧身已经暴露了底角的路线,只要普通的抽过去就可以了。
这球的思路很消极。输两个,赢一个。
比分到五比二,他还没发现底角的漏洞。我突然产生,或许还有机会的错觉。
之后,我感觉身体起来了。张谭还是不动如山,但有些球,过十回合后,他的失误率就明显比我高。
所以,我尽量把对手拖进拉锯战。然后很幸苦地追回一球。
第二局赢了,但之后的几局都输了。至于后面的几张桌子,数据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是没什么希望了,体校出来后可以继续转高中,或者体校念下去,毕业可以做体育老师。
我盘算着今后的路,没有多难受。
当全部比赛完成时,十七个人全部大汗淋漓地站成一排。有几个心理素质差的,眼里有水。
省里来的教练一个个扫视着我们,然后逐一念名单,被选上的一共有三个。
郭吟,赵雷,顾子平。
我的名字叫顾子平。
02
十四岁,第一次坐火车。
车上呆了三天,一直坐到辽宁,也就是辽宁省体校,王楠,福原爱受训的地方。也是中国最好的乒乓球人才运输基地。
我到省队的第一感觉就是,黑云压境。
记得很清楚,那天周末,推开训练场的门,一个个精壮的身体出现在眼前,大多光着上身。那些十六七岁的师兄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们,一个没有。
视线全在乒乓球上。
无数的弹球,击打,回弹的声音,像是一百张正在绘画的素描,铅笔无数次摩擦纸面。
我和郭吟,赵雷自然住一间,还有个山东人,也打得不错。
开学第二天就集训。
新生大概三百七十八个。一个班大概六十个学生,几乎不见女生。
一个问题我是过了很久才想到的,为什么我会被选上。
我和以前的教练通电话,问起选拔日的成绩。教练说的话出乎我的意料。当天十七人,我的总体胜率排在第九位,之所以选上我,是因为省里的教练说,我的心里素质比其他人好。
具体表现在我和张谭的第二局,也就是唯一赢得一局,在后期还能自我调整是一个优秀运动员的特质。
我又问为什么没有选张谭,教练说,对方认为张谭的打法已经定型了,再往上很难了。
我拿着电话,久久没有回应。
以前的教练让我好好练,进了省队,竞争更大,让我珍惜资源,要出人头地。
一句出人头地,让我一夜没睡。
省队的训练艰难到叫人想放弃,清晨训练,上午训练,下午上课,晚上还要继续训。结束了就回寝室早睡,第二天继续晨训。
我的身体几乎没办法对负荷如此高难度的压力,心理上萌生了退意。但是我又不能离开省队,因为我唯有会的只有乒乓,如果不参加比赛,或者脱离了队里的补贴,我就没有钱寄给家里。
我需要这笔钱。
于是我想到了倒卖。
我们训练用的场馆二十四小时开放,当然,十一点过后,也就提供灯光和乒乓台,自动发球机之类的会关闭。
师兄们会去新馆打球,老馆则给我们新来的练习。但一般不会有人七点训练过后还去练球的。即便有,十点也都回来了(十一点门禁)
我便乘着这段时间去捡胶皮,卖给外面的人。
体校的运动物料每天消耗是以百和千来计算的。乒乓球的每日回收率不足70%,有些打出训练场外,或者一些刁钻的角落,也就没人去捡了。
也有一些乒乓拍,已经很老旧了,堆在角落里,每个月会有人来回收清理,但是回收的人不会去点清数目。卖球卖不了多少钱,但是胶皮就不一样,如果用刀子割下来,一片可以卖上20左右,一次收集七到八张,成色好一些,也就有几百的收入了。
每个月收集几次,对我来说是很可观的。
我也不知道那些体校外面的人,安歇老板要这些东西来干嘛,但是我确实能收到钱。
当打乒乓没有乐趣之后,这是我留在省队唯一的动力。
我每月给父母寄五百块钱,信里说是国家的补贴。事实是,我们这类刚进校的,连编号都没有进到省系统,根本没有补贴。打了两年才有,听说也不是很多。
进不了国家队,你这辈子也就没什么机会出人头地了。
某个晚上,我照例从一堆乒乓板中挑出几块旧的,想拿刀来割。就在这时,闻到了一缕烟味。
回头看,一个老头靠在大门上抽烟,烟气从他手指缝里逃出来,整个人门上一靠,像一块竖起来的黑炭。
“关门的老头子已经怀疑了,你再这样,要退学的。”
谢平当时五十几岁,还没到六十,但我一直叫他老头子。他说起自己以前,也有风光的时候,进过国家队的二队,也打过国际比赛。电视上播出来过。后来年纪大了,没上一队,也就慢慢退下来了。
谢平说自己以前和刘国梁打过球,没有大输。似乎国家队里总是有这样一批闲人,大多实力不错,但是也没有办法再前进一点,于是当作一线队员的陪练。
他知道我偷胶皮卖的事后,并没有告发我。只是时常会来找我说话,开始还很客气,但言语中,我总有一种自己被威胁的感觉。
我的感觉很准。
一周后,谢平找到了我,让我晚上七点去训练室。刚跑完十公里,根本不想去,结果我回宿舍,发现自己的脸盆和脚盆都没了。
老狐狸对付我这种二十岁都不到的年轻人,多得是办法。
我过去找他,发现他叼着一根烟坐在乒乓台上。
“来啦。你其实是削球手吧,干嘛藏着,用你擅长的反手削球试试。”
我根本不想理这个老头子,转身就走。
“有些事还是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的好。”
威胁奏效了,这确实是我的软肋。
我负责接谢平的球。最开始他的球速不快,路线也没有大的变化,之后却越来越刁钻。
我们两人不知道打了多久,他喘气比我更甚。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
“你是不是觉得打乒乓特无聊。”
“也不是。”
“不喜欢打乒乓,还能打到省队你也挺厉害的。”
“嗯。”
“叫什么名字?”
“顾子平。”
“哦,档案上那个贫困生是吧。”
我心一抽。
“不喜欢乒乓,喜欢钱是吧。那一起赚啊。”
我回过头看他的眼睛,真诚的像个十八岁的姑娘。
“老头我也喜欢钱啊。”
03
省队的年轻队员想要进入国家队,采用的是两种晋级制度,一种对内积分制。每年被选上世青赛,比赛成绩就是积分。还有当然是,学校里累计的成绩。
还有就是队内的前八,直接保送国家队。
其他没有第三种方法,就算你家钱再多,技术不过关,名额还没办法获取。
谢平练我反手削球只是因为帮我报了一个对外的公开赛。但我很反感,因为如果队员私自参加比赛,是要受惩罚的。
因为从你动作中暴露出来省队的训练信息。
谢平不以为意,甚至帮我弄了一张假的身份证。冠军奖金三万,他说和我三七分。
我三他七。
我不想因为私自比赛而被退校,但如果不参加,谢平就会告发我,然后就直接卷铺盖走人了。
前有恶狼,后有虎。
“顾子平,你反手还可以,这次公开赛进决赛的选手,用反手削球去对付。拿冠军很容易。”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平,两个月后的比赛,他已经在和我说冠亚军的事了。
那两个月里,我白天练习正手吊弧圈,晚上练习反手削球。
两个月后比赛开始,我一路大比分领先进入前八。之后也很轻松的胜了其他几个选手,在冠亚军的时候,我输给了对方。
只拿到了亚军。
没有奖金。
休息室里。老头子一次一次推着我,把我逼到角落。爆怒像一只狮子。
“他妈你明明可以赢的,为什么输!他妈给我滚,滚回黑龙江。”
“打什么乒乓球,别打了,没一个球打在点上。”
“你个贼,回去我就告发你,等着吧,小混蛋。”
“操你妈的。”
越骂越多,有几句甚至说到了我父母。我血气也冒到了头顶,和他动起手。我没想到老头子力气还挺大。那次,我们俩把整个后场弄得特别糟,玻璃碎了一地,一张乒乓桌在相互撞击的时候,都撞得有点变形。
后来怕主办方发现,事情闹大,都灰溜溜地逃回去了。
回去的车上,我们俩一言不发。
“你觉得这样是尊重对方么?”
老头子坐在我前面,这么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我反倒觉得比刚才他打在我身上的还要痛。
最后一场比赛,对方实力不弱,但是我发现,七局下来,他的身体负荷相当严重。好像是腰受伤了,相当僵硬。我觉得有点似曾相识,我父亲以前得过腰椎间盘突出,那个人给我类似的感觉。
虽然正常人看不出来,但是和他对台的我感觉得出来。那个人有几个角度,腰转不过去,往那几个角度打,我就赢了。
但最后我输了。
“你他妈当自己是好人,不是平时心都挺狠的么,现在怎么下不去手了。运动精神,狗屁。”
他还在骂骂咧咧,但是声音小了很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往对方的弱点打,只是比赛的时候想到了我父亲。一个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头子,腰椎间盘突出还在教室里一呆就是一天,帮学生改作业。
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一件事要做就要做尽。
……
“那小孩身体有问题你也看出来了吧,就算这样还是来比赛,肯定是很好强的人,你故意让球,你觉得他会开心么。”
列车驶进一片黑暗。
我好像……错了。
04
参加公开赛的事情,没被其他人发现,这是大幸。
其次,谢平到了学校也并没有告发我,这是第二个大幸。
只是我的成绩越来越差,几乎快赶不上赵雷他们,更不要说其他尖子。
省队的训练与日俱增,我开始自暴自弃,和我一起自暴自弃的还有一批人。
我们每天溜去网吧打《传奇》,队内的训练也翘掉,教练开始还会说说,到后来也就放弃我们了,甚至连名字都没记住。
他的眼睛只有最优秀的几个学生。
我在网游里卖装备,同样找到了赚钱的办法。玩网游让我日夜颠倒。有时候队内训练完了就溜去外面的网吧,从网吧出来天又亮了,变成了晨训。
然后就是抽烟,打架。
省队出来有几个没有打过架的 。和外面的混混打,和队内看不顺眼的打。
相反,赵雷反倒越打越好。他和我都是小城市里走出来的,都是同一批次选拔出来的,本身和我差不多,但是现在体力上我已经跟不上他了。
除了基本训练,他还去训练室练发球,如果没位子就去操场负重跑十公里。
有时候,我打了通宵回来就看到他出去训练。我们一句话不说,好像根本不认识对方。
有时,我会躺在床上矫情地流泪,更多时候麻木不仁。
十六岁,我回顾自己以前的人生,总觉得什么都没有经历过,除了乒乓球就一无所有了,这样的人生,值得去经历么。
算是畸形的人生么?
就算去弥补也已经来不急了,失去了太多。但问题是,如果我现在真的放弃了乒乓,那么就两头被断了路。
什么都没有了。
那段时间,我的青春荷尔蒙分泌旺盛,想找个女朋友。在外面找了一个女孩,结果不到一个月就分手。直到看到隋萧。
隋萧是省队最好看的几个女生之一,赵雷也很喜欢。虽然我和赵雷没什么共同语言,但说起隋萧,还是很能讨论到一块。
谢平这老头借着隋萧又来烦我,他让我继续练习反手削球,我说现在又不是90年代,削球手早就不是国际主流打法。
“张谭之所以没被选上就是因为他只会削球。”
“你又不是只会削球。你白天就跟着陈正道练拉弧圈,晚上练练削球呗。”
老头子果然狡猾,在省队根基深,人脉稳,他说安排我和隋萧男女混合练。
男女混合练是最受男生欢迎的项目,和隋萧对练更是幸运儿。
我不知道老头子怎么调整的,我真的和隋萧对练。
但是当时我的球技退步的厉害,和隋萧对拉都吃力,当时体力也跟不上。旁边桌的几个人时不时的嘲笑我。
偶尔说一些烂话。
“顾子平,你最近在干嘛,怎么腿这么软。”
“对啊,要不要吃点药啊。”
我看那两张油光满面的脸,笑起来面部线条皱缩在一起,猥琐至极。关键是他们一直用盯着隋萧看。每次隋萧弯腰拣球,就把目光探过去。
每次他们用这样的眼神看隋萧我都受不了,实在忍无可忍,一个拍子扔过去,仍在某一个的脸上,另一个一下子跳到乒乓台上打我。
打成一团。
我被罚扣20分,停止训练三周。
三个月我都荒废了,还怕三周。只是隋萧跑过来一顿臭骂。说我强出什么头,说我乒乓打不好,只会打架。
我也很气愤,但是什么都没说。就咬着牙看她。
“你看我干嘛,你觉得不服么。还是我说的不对。”
“是啊,都是我的错。你什么问题都没有。”
“我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你最好让人看光啊。”
这句话一说,我自己都后悔了,脸上一阵火烧。
隋萧那张淡白的脸也是一阵一阵。
“反正你又没什么影响。罚的都是我。”我看着她淡淡地说,“反正就是三周而已。”
“顾子平,你以为队内打架就罚这么轻,还不是谢平教练去求情的,不然你早就被退校了。一直从省队的校长到体育局的副局,他腿本来就不好,这几天跑来跑去就为了你的事。”
我倒是一楞,我想不到是老头子去求情的。
“谢平教练是你的,什么人。”
“我大伯。”这回轮到她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像一只小兽。
我从医疗室出来碰到谢平的时候,刚好碰到一脸笑嘻嘻的他,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身体没事吧。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应,就点点头。他让我恢复好了继续练习反手削球。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谢平一直执着于我反手削球。他只是说,因为你很有天赋啊。
天赋在省队是最廉价的词汇,我们每个人都是从上千个人中脱颖而出的,早就听太多人说起这个词汇。
我也只是笑笑。
虽然很想继续练乒乓,但总有一种有心无力的感觉。
直到我爸妈从黑龙江的小县城来辽宁看我,才改变想法。
那天,我照例翘掉白天的训练,从网吧回来时,看到爸妈坐在我宿舍的床铺上,东看西看,对一切都好奇。
那也是他们第一次到辽宁,像两个小孩一样。我带他们去食堂吃饭。食堂里有液晶电视,他们还没近距离看过液晶电视,家里唯一的一台电视机是16寸的,用了很多年了。
我看他们吃饭,头埋得很低,一份咖喱鸡腿饭,鸡腿放最后吃,不想让我饭卡多费钱打一份大荤,就窗口问师傅多要一点咖喱汁当盖浇饭。
我说爸妈我去趟厕所。
转身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不打好球。
我卖掉了几个月的《传奇》账号,重新回到队里。这让我觉得很困难,当然,适应了早期的晨训,其余都没有想象中的难了。
我和老头子晚上就在硕大空旷的训练室对练,练得久了,乒乓来回的声音也慢慢听不见了,能够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
像是沉闷天空中偶尔惊起的几次裂帛。云层忽明忽暗。时间就这样平静地流淌着。
谢平说过的一些话,我印象深刻。
我在打球时,一直思考,人为什么要一直去做好一件事,把所有的时间、经历、喜乐、悲欢全都赌博在这一件事情上。
这样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么?
如果一件事,把一件事做到极致而获得的快感能抵上去做其他更轻松愉悦的事。
因为到了一定的层次,就没有快乐可言了。
后来谢平讲的话让我思索了很久。
你之所以在打球的时候还能想这些东西,是因为你还没有把全部的身心交给乒乓。
你没有尽心。
因为做到了极致,你全部的身心都在乒乓球上,不会去思考了。
谢平说,我从来没有一刻完全放开了打球,瞻前顾后是我的软弱点。
训练是有成果的,我的实力在慢慢恢复,但还是差了许多人一大截。
我突然了解了《灌篮高手》中,三井寿一直以来后悔的东西,失去的时间不会回来。
真的。
这既是我的时间成本,也是机会成本。
还是会瞻前顾后,还是会殚精竭虑,只是觉得时间不够用。
这段时间,对于我们班级,发生了一件事。
赵雷被查出患了图雷特综合症。打球的时候,手会控制不住地颤抖。这病是运动员之间是最害怕的疾病。因为会毁了运动员的职业生涯。
赵雷走的时候,我们一个班的人都在送他。他爸过来帮他拿行李,一个一个和我们每个人点头说谢谢,谢谢照顾他儿子。
赵雷自己躲在大巴上,我看不见他的脸。
很多同学隔着大巴的玻璃和他道别,我没有上去,因为昨天晚上已经说得够多了。
昨天晚上,我们两个赤膊着上身,在阳台上抽烟聊天。我从来不知道老实巴交的赵雷还会抽烟,他递一根给我,我第一次把烟抽进肺里。
抽烟是这种感觉啊。
“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乒乓。”
“就这样咯。”
“顾子平,我是打不下去了。”
“嗯。”
“我还蛮喜欢隋萧的,觉得她挺漂亮。”
“嗯。”
“我还挺喜欢乒乓的。”
“嗯。”
“你好好打吧。有前途的。”他眯着眼,吸了一口烟。
“我一直在打啊。”
“我从体校的时候就和你打了,我们大概对桌了有上千局了吧。你有没有算过谁嬴谁输?”
我回过头忘他,这我真的没有想过。
“你胜我73局。”
我一言不发。
“你记这么清楚啊。”
“但是我练习的时间是你的好几倍。我真的已经把所有的时间放在了乒乓上了,还是赢不过你……顾子平,你可能都不如我了解你。”他顿了顿,把烟头掐灭,“你有天赋,别浪费了。”
我想说点什么,但是觉得那个时候,说什么都是一种矫情。我只是看着远处的灯火。
远处的闹市区里传来淡淡萤火,我觉得很温暖。
但是这份温暖暂时不属于我。
我还是要继续打乒乓。
05
世青赛要在半年后开始。
世青赛全称是世界青少年乒乓球锦标赛,共设男子团体、女子团体,男子单打、女子单打,男子双打、女子双打以及混合双打7个项目。
队里要提交名单给北京,如果被选上自然再和各省的好手比。
这条路很漫长,但是我们还是要走。
那次,我主动找谢平,希望他能帮我进入世青赛。他思索了一阵后,说你要被选上除非赢过李欣楠。
李欣楠是那种除了乒乓什么都不会的人,他每个月的衣服,都寄回家洗。只有打乒乓的时候,眼睛会变得专注。
好像在乒乓之外,身体是一个空壳。打乒乓时,又变成了一个恶鬼。
我好几次路过李欣楠都想和他说,要不要打一场,但都没有勇气。
输也是一种潜在成本,输多了,就会恐惧,赢面就更小了。
这段时间,我只能废寝忘食地锻炼,每天十一点睡觉,早上七点起床。其余时间都放到了训练上。
过年的时候,多数队员都回去了,我为了抓紧时间,就打算在学校里度过。
我买了两包烟给谢平送去。
去他家的时候才发现他家也很破旧,就跟他这个黑黝黝的形象差不多。
过年,辽宁的气温到了零下,房间里没有地暖。我们围着一个锅炉吃火锅。火锅料都是菜场买的廉价配料。吃得过瘾。
当然,还有饺子。谢平的手艺很好,地道的东北水饺味儿。
他给我倒了一小杯黄酒,一口入肚,胃就烧了起来。
窗外,风像刀子一样一片一片割着谢平的铁皮屋。房间内烟气弥漫,我和他搬着椅子一起抽烟,看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
我又问他,为什么执意要我练反手削球。太古老了。
“我以前有个朋友,打球很有天赋,就是削球手。但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不打了,我们当时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最后每个人都对他失望,教练,他的父母,女朋友,好朋友。我是对他失望的最后一个人。我执意让你一直练球,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我不希望你也放弃。”
“老头子,你是想把别人的人生放在我的身上么。”
“你可以这么想……但你毕竟不是他,削球也已经过时了。但是就算我自私吧。他做不到的,我希望你能做到。”
“为了打乒乓,牺牲所有的东西值么?”
“如果你能保证,你做其他事,会做得更好,自己更开心,那么我会说不值……但是你能保证么。”
谢平的这句话让我哑口无言。
“你六岁开始打球的对吧。顾子平,你一直对自己说,你打乒乓是为了钱,但是对一件事没有爱好,你能坚持十年么。”
那个晚上,我披着谢平的皮大衣回的宿舍,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
三周后我顶替赵雷,获得世青赛的对内赛资格。
不同的班对抗,第一场就是和李欣楠对战。
我和他之间隔着一张乒乓桌,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一如一条狡猾的鱼,我是拿着刀叉的渔夫。
以他的视角,应该看到的也是这样的东西。
“历史一直都是落在赢家之手,只有输赢,其他的没有意义。”
“你是这样的觉得的么。”
“我只是想要被人记住。”
“开始吧。”
我开球。
第一个是加了旋转的,球从我的手指间旋转着跳跃过去,李欣楠完美地回击过来。
和他打上几局,我发现他追求的并不是简单的输赢,而是自己的状态。他力求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剔透。
往左边两个步伐就可以击回的动作,绝对不会多移动一步。
前倾三十度可以接到的球,不会再往前一点。
他在追求绝对正确,这样的好处是体力上的留存。他像是一台机械精密的机器,做出最直接,正确的反馈。
我发现自己跟不上他的步伐之后就放弃了,于是采用另一种战术,每次球到我这里时,就让球滞空的时间加长,用这种方式来减慢比赛节奏。
“垂死挣扎。”
老头子说过,输也有一千万种输,输也要让对手痛苦的输。这话我虽然不赞同,但是我却听出了一种玩味的感觉
我对李欣楠笑笑,“我下面要用削球了。”
“削球国际上已经没人用了。”
“国际上没人用不代表打乒乓不能用。打乒乓的规则只是把球打回去而已。”
他愣了下,随后笑笑。
“那来咯。”
“来吧。”
我把自己清空,然后幻想李欣楠就是老头子,只是比老头子速度更快,角度更精确。
李欣楠好像也接受了我的挑战,用反手和我对削。
球像是一条鲤鱼,在两个海域跳跃。
“以前没这么打过。”
“因为淘汰了嘛。”
“不过蛮爽快的。”
我对他笑笑,第二局我胜了。
……
最后还是输了,我撑着膝盖,喘粗气,似乎整个训练房里好像变成了一个桑拿房。
谢平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言下之意是,我用了很多不正规的动作,动作太大,不优美,不正确。
“输了。”
我笑笑。
“输了好,我和老郑押李欣楠赢,赚了五十。”
“去你的。”我扑哧一下笑出声。
汗进到眼睛里,辣。
“打乒乓有意思么?”
“啊,有意思啊。”
四个月后,我和李欣楠同时获得参加世青赛的资格。要去英国比赛,我第一次坐飞机,一直在张望,想看看老头子来了没。
发现人没来时,倒还有点失望。我觉得每次我打的好的时候都是他在的时候。
老头子发来一条短信。
“就不来送你了,到时候电视上看你。”
“我有点慌,状态感觉不太好,可能要输。”
其实我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让他说些安慰的话,发现这个真相之后,我自己还挺不好意思的,什么时候这么依赖老头子了。
“输就输呗……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