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之城

无主之城

我活得太久了,久得已经忘记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2021.12.02 阅读 480 字数 4101 评论 0 喜欢 0
无主之城  –   D2T

我似乎睡了很长时间,并且做了许多梦,但能记得的就一个片段:我在一棵树上站起来,一丝不着,面容肮脏。天有异色的云彩,有明亮的光柱从山的那一头来,我没有恐惧与惊奇,那光笼罩四围,在梦里有我回家的安宁。

我睁开眼睛,天空有红色的雾霾。世界似乎大有不同,我怀疑我的耳朵出了问题,没有汽车鸣笛,没有小贩的叫卖,没有隔壁争吵的声音。从窗户向下望,街道空无一人。我怀疑这又是梦,但燥热的南方空气提醒我,这世界的一切真真切切地生长在我的脚下。

狗开始叫,我听见它们从走道跑过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打电话给所有人,没有人接。也没有网络。我对着窗户喊,城市只有我的回音。

傍晚,许多狗跑上街头,它们失去主人,饥肠辘辘。

夜里八点,有月亮升起来。我带上送给儿子的礼物,决定离开这座空城。

加油站的门开着,我加够油,又拿了许多吃的。有一只猫在角落,瞪着眼睛看着我叫,我带上了它。开着收音机上路,宽阔的马路上没有一辆车,没有光,也没有声音,我就像行驶在生长于水里的城市。

午夜,我找到旅馆。自己拿了钥匙开门,正要洗漱,发现已经断水了。迷迷糊糊睡下,第二天很早起来,要开灯,电也没有了。我在黑漆漆的黎明坐上车,朝更远的地方开去。

手机没电了,我看着儿子的照片,消失在漆黑的屏幕里。中午的时候路过一个加油站,我拿扳手砸碎玻璃,拿了一些汽油,以及吃和喝的,直到车子塞不下为止。我渴望有人出来阻止我,甚至打我一顿。沿着路穿过乡村,有猪和牛跑在路上,寻找各自的吃食。鸡群盘踞在不远的田野里,在看见车子来的时候乱做一团。我的猫吃过东西,趴在衣服里睡着了,就像这样世界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就这样开着车沿着公路走了一个月,途径故乡,大学的城市,和妻子相遇的地方。我每天开着收音机,等待里面传出人类的声音。但除了吵杂的噪音之外什么也没有。夜晚无法入睡,我开始对着自己说话,有一天路过一个城市的拱门,上面写着,欢迎你,远方的客人。

我不是客人,我在这里长大。但那些我熟悉的人呢?

究竟是他们遗弃了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遗弃了我?

就像有人抽离了时间,并且将它复制粘贴在每一个日升日落的备份里。在所有雷同的日子里,我上车发动引擎,没有目的地,顺着公路开。或者我只是在向这个世界宣告,还有活着的人。

猫已经死掉了,我也不再和自己说话。

在一座靠海的城市停了一段时间,持续的跋涉让我疲惫不堪。我决定留在这个每天可以看到海的地方。有一天我照了镜子,发现皮肤开裂,起疹,落下许多灰白的细屑。而我的头发和胡须再也没有长出来。新陈代谢在我的身体里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运行,时间似乎在我的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我再次怀疑这数年就是一场冗长的梦。

住的楼能看见海,我每天爬三十层的楼梯,寻找食物和水,并且囤积它们。我还找到了一台发电机,倒上机油,就有了光,和电脑里所有人的照片。开着风扇,在闷热的午后,有时候我就这样躺着一整天,如同文明再一次回来。我打印出电脑里所有认识的人的照片,挂满整整一个房间。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很多年以后,城市终于爬满葛藤和剑白蓟,有一天我站在顶楼,看见高速路上走来一只鹿,美丽极了。我就这样看着它慢悠悠地吃着草,偶尔竖起耳朵环视一眼四周,还没有长出角,或者永远也不会长出来。如同这里原本就是它的家园。没有人疏通下水道,城市里就满是大大小小的水塘。有颜色各异的鸟栖息在上面,家猪杂交之后长出黑色的毛,群出觅食,叫出难听的声音。偶尔也能看见虎和豹子,躲在坍塌的废墟里。

我收留了许多狗和猫,它们在清晨的时候觅食,夜晚回来,睡在大厦里。我还抓到一只绿色的鹦鹉,叫做呆头,是我儿子的小名,会大约二十个词。

我常跟它讲话。

有一段时间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独里。城市就像一座绿莹莹的坟墓。我什么也不干,无时不刻地盯着海的尽头,幻想有船只开来。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从里面下来,他们与我交谈,给我喝冰镇的饮料,告诉我这段时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天夜里,我看见另一个自己坐在床沿,穿着我来时的那件风衣。他笑,并说,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时间与你无关,病痛也拿你没办法。你说,你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我站起来走向他,他笑嘻嘻地跑进黑的夜色里。有一股力牵着我行走,又将我放在顶楼的铁栅栏上。坍塌的城市发出地虫的叫声,萤火虫飞舞,城市就像星空的倒影。没有灯火,我就是这个世界的弃婴。脚下是已经被杂草和树木盖住的混凝土,风吹过衣襟和鬓角,我看了很久,一遍一遍地想象自己的身体在这里砸出一朵红色的花。

后来我发现杀死自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一天我的手臂割了一个大口子,伤口像蠕动的虫子一样自己接合,在血迹还没有干的时候就完好如初。就像有人在冥冥里戏耍了我,我勃然大怒,拿刀再一次割伤自己,但毫无意外,它们自行愈合。我开始笑,笑得前俯后仰,喝了一杯水之后,头脑里面有嗡嗡的声音发出来,我好像喊了一声什么,又好像什么什么都没说,我就像发了疯一样从三十楼跳下。

在落地之前,那些所有的与人有关的回忆如同电影慢放一样一帧一帧地从眼前闪过。我看见妻子,儿子,年迈的父母,一起工作的同事,这些年他们都没有变。灯火辉煌的城镇,人声喧哗的街室,摆的很精致的食物,还能抽水的马桶,这些美妙的东西还没有看够,我就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如同玻璃破碎的声音,我甚至看见它血肉模糊,四肢零散,内脏飞溅。

但它们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缓慢地蠕动,粘合,再回到原本的位置。

原来我只是这些器官的宿主。

呆头生了蛋,这时我才知道它是一只母鸟。天渐渐凉了,城市的废墟还有午后未散的温度,越来越多的野生动物往这里聚集,动物园早就已经坍塌,所以有时候会有大象从废墟里出来,无所事事地走在已经长出浓密树木的体育场。野猪越来越多,到了傍晚,麂子发出难以名状的叫声,食肉动物倾巢而出,我的狗从外面回来,又少了几只。

我需要比刀更厉害的武器。

我开车去了图书馆,找了一些书,它们还没有腐烂,但字迹已经非常模糊。我还找到了一张地图,在距离大约一百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军区。 我去了那里,花了大约一周的时间取了许多刺刀,弹药和枪。

在很久之后的一个冬天来临之前,我看见一群马。

我靠近,它们并没有害怕。我喂它们吃草,并且想象它们曾经的主人是什么样子的。我又去了一趟图书馆,找了许多关于骑马的书。

南方也会下雪,我的狗们很难再找到食物,我用枪打死野猪,它们跟在我的身后,如同随从跟随君王。我听说狗的时间与人不同,是一个首尾相接的圆形,每过完一天,自动退回原点,重新开始。

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永远不死的狗。

下雪的时候,我躲在楼里,看着喧嚣的丛林归于寂静,看繁华的都市就这样成为废墟,我对着它叫着生命里所有人的名字,但我已经忘记了他们的相貌。

这里太潮湿,我儿子的照片终于模糊成一滩墨迹。有段时间这里常常下雨,丛林变成一片汪洋,更南方来的巨蟒在那里游动,偶尔也有鳄鱼。入夜的时候,闪电打在远处的炼油厂上,我听见一声巨响,黑夜变成红色,热浪震碎玻璃,大厦发出钢筋断裂的声音,在火光里,它们像曾经的一切缓慢坍塌。绿皮鹦鹉在我的肩膀上,叫着,你好呀,城市。

水越来越难获得,我决定搬到离水源更近的地方。春天,刚下过雨,我和我的狗行走在已经成为雨林的城市,如同流民走在失而复得的土地上。我背着枪,马驮着汽油,弹药和粮食。我们择地而栖,慢慢向北方挺进。

第一见到哈雷彗星的时候,我开始蜕皮。我像蛇一样从自己的皮囊里爬出来,身体是通红的,没有指甲,风吹过我的身体,有肆掠的凉意。蜕皮之后,我发现我对过往的记忆消失了一点。我怕自己忘记一切,就用刀在石壁上刻人们的名字和生平。但第二次蜕皮,我又无法全部阅读它们。我无法接受自有一天自己也变得动物无异,于是就开始学习耕种,制造工具,驯养牲畜。

时间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我用了数十年的时间在溪的边上建造自己的城堡,并在那里种植蔬菜与粮食。

有一天闪电打在枯树上,我跑着去把火接回城堡。所有的衣服都已经腐烂,我穿着兽皮缝制的衣服。

我找到一个望远镜,修好之后,它成了我的眼睛。我发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群与飞禽同住的猩猩。它们吃鸟的蛋,但总会留下一部分,等待它们孵化,换取更多的蛋,而作为代价,猩猩保护鸟内不受野猫和蛇的侵扰。

我热爱观察它们,看它们一点一点变成面对面的交媾,制造最简单的工具,画出更多线条的画,发出渐渐复杂的叫声。

看着它们,就如同看着曾经的人如何从刀耕火种变成西装革履。

我厌倦了数算日子,时间以世纪为单位穿过我的身体,每一次蜕皮之后,我的记忆就消失一点。我学习所有能想到的技能,来消磨没有边际的生命。大水漫上来,又退下去。它带来肥沃的淤泥,埋葬曾经的住过人的城邦,淤泥长出茂盛的草与树,我渐渐看不到任何与文明有关的迹象。我活了多久,我怎么可能记得,我只是一次一次地感受褪完皮之后无助的凉意。有一次看到一只巨蟒蜕皮,我开始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幻觉,自己其实也是一只蟒,只不过恰巧长成了人的样式。

可我的同类终究不是巨蟒,一个春末的午后,我听见猩猩惨叫。

数只巨蟒袭击猩猩住的废墟,它们吞食了幼崽,盘踞在那里,并不打算退去。我骑了马带上猎狗,在废墟前停住。它们朝我游过来,也许是吃得太多,花色的身体变得不那么灵敏。我用枪朝它们扫射,数十只猎狗一涌而上,没有多久,它们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那天我回到城堡,后面跟了一整群猩猩。

我教那群猩猩生火,烤炙食物,种植,养殖牲畜,制造更复杂的工具。它们学得很慢,但我有看不到头的时间。我的宗族越来越庞大,猩猩们学会雕刻,就用石头刻成像人的模样挂在胸口,它们指着人像对我嗷嗷叫唤,我知道那刻的就是我。我似乎不再关心是否有人类回来找我。记忆正一点一点地丧失,没有人与我说话,我也渐渐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我时常就是那样坐着一整天,从日出到日落。我就这么看着世界,如同一个孤儿。

十一

我记起我曾经有一个孩子,但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我活得太久了,久得已经忘记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看见猴子长出蹼和腮,潜入水里不再上岸,游着的鱼在水和岸交接的地方筑巢,渐渐长了脚和翅膀。有时候我会爬上巨树,那里更靠近天空。有一天山的那头有明亮的光柱来,我一丝不着,面容肮脏,心里没有恐惧与惊奇,那光笼罩四围,我有回家的安宁。

陈齐云
Dec 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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