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父亲死讯后的第一时间,陈冲的心情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烦恼更确切些。铺天盖地的记者和好事人涌入他的房门外,把拯救世界末日的重担沉沉地压在陈冲的肩上。然而,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超人的唯一的孩子,他几乎没有继承任何的超能力,连作为杂技展示一下的程度都没有,更不要谈什么拯救地球了。
20年前,S城一位柴油发动机制造商的仓库管理员发现自己的家变成了一封巨大的信,开门入户后,整个身体便失去了方位感,一如陷入稠密的睡眠中,待他清醒时,发现自己仍身处房门前。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过去了四十分钟。已变成信纸的门丝毫没有变化,管理员的脑中却无端多了一条强烈的意识:有外星生物即将造访地球。
他将这件事告诉给了自己的朋友和当地的电视台,未见识过的人固然不信,不过其中也有富于探索精神的,随他一同前往那幢变成信的屋子,打开门,踏入房间,经历了相同的事件。
“真是伟大的魔术。”他的一位朋友如此说道。
这句话点醒了所有百思不得其解的人:“原来如此,是个魔术,真是厉害。”
无论管理员如何解释都没有用。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是真正的神秘事件。面对前所未有的恐惧,人们自有一套自我欺骗的程序。
十天后,外星生物果真造访,在S城进行了相当程度的毁灭。全球调动了最高战力进行支援,却始终无可奈何。陈冲的父亲当时只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却怀着众人难以理解的自负前往S城,出人意料地战胜了外星生物。于是以超人之姿,闻名远洋。
自那之后20年,地球无比和平。直到前几天有新闻报道,说K城的一名汽车维修工回家后,发现自己的家变成了难以置信的巨型信封——其余的细节,都与当年一样。
这回所有人都相信,外星生物又要重访地球了。并且从作案手法来看,很可能是来自同一个星球。初步判断其动机,不乏为20年前死去同胞复仇的可能性,至于为何每次都要将信投入汽车相关行业人员的家中,则没有人知道答案。
陈冲的父亲在这个当口忽然生了重疾去世,怎么看都有一种故意把烂摊子留给儿子的意味。陈冲紧紧锁住门窗,拉上窗帘,拒绝一切采访。他看了看手表:下午两点二十分。随后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正要关门时,像是突然想起似的,朝着卧室里说道:“要来点啤酒吗?”
“不用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陈冲这才关上冰箱门,一面拉开拉环一面朝里走去。
“不用理会他们吗?”床上的女子说。
“理会也没有什么用”陈冲说,“外星生物真的要来,任谁也没有办法阻止。”
“那我们只能等世界末日到来吗?”
“只能如此了。”陈冲说着将啤酒罐放在电视柜上,熟练地打开电视屏幕和游戏机的开关,从散落着短袖T恤、牛仔裤和蕾丝胸罩的木地板上抓起手柄,盯着屏幕目不转睛地玩了起来,他专注的神情就像是某种深海生物第一次踏上岸边。
玩电子游戏是陈冲最大的爱好,为了寻找这个爱好,他用了很多时间。
父亲成名的时候,他只有七岁——一个平凡得反倒有些反常的少年:如眼镜猴般灵活而好动的身体、黝黑的皮肤、寸头、单眼皮、没有任何可以稍微一提的一技之长。陈冲的少年时光在母亲的保护下,远离身陷名利圈无法自拔的父亲,获得了还算是健康的身心成长。
转折发生在十七岁的时候。父亲当年勇斗外星人的事迹几乎已经无人关心,除了每年到了外星人来的那一天,接受一些专题采访之外,只能去些二流大学举办讲座、参加不需要任何说话技巧的综艺节目,为黑心厂家拍摄电视广告来勉强维持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知名度。他追忆起过往的十年,尤其是刚刚成名的那几年,接受来自全世界顶级媒体的采访,无论去哪里都有热情的拥趸环环围绕、索要签名。数不胜数的经纪公司找上门来寻求代理,为他提供最好的签约条件。一时间,他收获了之前从未想象过的名利,购置的房产遍布全国各地,汽车每个月都会买一辆新的,女朋友更是一拨接一拨的更换,还买下了著名高校名誉博士的头衔,获得了所有人表面上的尊敬。仅仅过了十年,他坐在这座城市最热闹的酒吧,却再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或者即便认了出来也懒得上前打招呼,这使他百般惆怅。现实的更迭如同断崖般生硬地分割着他的心,他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下,随着苦酒缓缓入喉,头顶冒出了绝佳的点子:
陈冲已经十七岁了,是一个可以成为大众偶像的年龄了。
第二天起,陈冲的房间——一如十年后的现在——被突如其来的人潮包围起来。
“超人之子业已成年,年轻帅气又多金,准备打入娱乐圈。”陈冲的父亲给媒体朋友们散播了这样的消息,并提供了自己儿子的公寓住址,试图将自己的名气以这样的方式,传承到儿子的身上。
但是自从父亲常年在外,几乎完全抛妻弃子之后,陈冲对于他的态度就彻底转入了地底的最深处。一切与父亲有关的事情都拒绝参与,也从不与外人说起自己的父亲。趋炎附势,穷奢极欲、纸醉金迷,你能想到的所有对无耻富人的印象,都与陈冲的父亲毫无二致。
“我不在乎这一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我能确认的一点是,绝不要成为像父亲这样的人。”陈冲很早就对自己说了这样的话。
那一天的采访自然被陈冲恶狠狠地拒之门外。他穿着一身白色格子睡衣套装打开了门,毫不留情地对着仰首以待的记者们丢下一句“告诉XX(陈冲父亲的名字),我被射在墙上也比做你的儿子好”后,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一幕被所有的记者拍了下来,并且发到了网上,广为流传。大家都对陈冲的真性情交口称赞,也有相当一部分人看着这对超人父子正式决裂而感到幸灾乐祸。总之,虽然过程有所偏差,但结果上来说,陈冲一如其父所愿的,成为了这一代人新的偶像。
不消说,陈冲对这一切是抵触的。超人之子的标签如躲不掉的大雨一般附在了他的身上,严格来说,从出生起这个标签就已然在那里了,不过产生厌父情绪后被大众重新提及,无疑使他更为叛逆。为了不成为超人,也为了不成为偶像,十七岁往后的岁月里,他致力于寻找属于自己的活法。
“我说,你难道就一点都不着急吗?”女人从地上挑起自己的衣物一边穿上一边说。
“你是指?”陈冲的双眼紧紧盯着电视屏幕上的游戏角色。挥舞着宽剑的骑士面对着独眼巨龙吐出的火焰左闪右闪,伺机使用华丽的技能朝着那篮球般的眼睛上狠狠刺去。一剑刺罢立刻又要进行下一轮躲闪,从火焰的喷吐范围来看,这场战斗对于操作者的要求诚然不小。
“外星生物就要来了,而你的父亲又不巧死去。你居然还在这里悠闲地玩游戏!”
“嗯。”陈冲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
“‘嗯’什么啊?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悲伤吗?而且,能够拯救世界的只剩下你了啊!”女人着急得仿佛是自己的世界将要灭绝——虽然事实上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我?”陈冲看着屏幕,像是鹦鹉般简单地重复道。
“你不是超人之子吗?拯救世界难道不应该是你的职责吗?”
陈冲按下暂停键。屏幕中显示着是否存档、继续或者退出游戏的界面。巨龙在界面的背后慢悠悠地摇晃着脑袋。
陈冲抬起头,女人如同自由女神像一般伟岸地站在他身旁,细小的脚踝洁白透明,没有一丝毛发,双腿直直向上没入牛仔短裙中,那满怀埋怨的神情仿佛印在极为遥远的一张脸上。沉默的粒子在两人之间缓慢地漂移着,窗外记者们的人声鼎沸一时间似乎也遁入虚无。陈冲的手还握着游戏的遥控手柄。
“你对我们超人很了解吗?”半晌,他说。
“我的说法有错吗?”女人一贯地,用她们独有的方式,以问题回答问题。
陈冲放下手柄,拉起她的手,朝房间外走去,穿过客厅,绕过玄关,来到大门前。门外就是人潮涌动的记者。有时候陈冲觉得,这些人才像是真正的外星生物。
“穿上鞋子,带你看些东西。”
女人将信将疑地穿上了她昨天刚买的黑色奥赛鞋,还未完全整理好,陈冲就打开了门。
“有什么问题你们就问她吧,然后,统统给我滚出这里。”
说完,他把女人推向门外,像十年前那个毛头小子那样,重重地关上了门。与当年不一样的是,这一回,在他走回房间的那几秒钟里,他听到短暂惊愕后的女人一边捶着门,一边破口大骂自己是个混蛋。
他就像往虎群中丢了一块肉那样,将她留在了垂涎欲滴的记者堆里。至于她会对记者说些什么,记者会在报纸上写些什么,他完全没有方向。但这又何妨呢?反正都要世界末日。即便世界末日不来,他也不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
“或许你适合做摇滚。”十年前,他决心要寻找自己的活法时,有朋友这样建议他。从性格上来说,他与摇滚明星也不无相似之处。
“从Nirvana、Guns&Roses听起,然后看你的喜好,可以试试Pink Floyd、Megadeth、Michael Jackson等人的音乐,看看哪些风格是你的心头好,接着再听听时下流行的乐队——倒不是他们的技术有多高超,而是让你明白这个时代的人所喜欢的音乐到底具备怎样的共性。如果愿意,以上流程反过来也行,不过以我个人来讲,还是喜欢那个时代的摇滚更多一些。”
陈冲摇滚意识的启蒙人如是跟他说道,“如今我们所听到的那个时代的歌曲,毫无疑问,在当时也是十分火爆以至于多少使人觉得庸俗的,我如今所不屑的这些当红明星,在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或许也会成为一代经典的象征,但于我而言,并不想乘上这时代的风。与其走向未来,我更想要与过去相拥。也许也是我性格所致,我觉得同时代的东西,多多少少都不太吸引我。”
陈冲组建的摇滚乐队,最终维持了三年左右。贝斯手在卷烟厂里工作时出了事故,断了右手,不得已而退出;主唱受到别的乐队的蛊惑,另寻他路;鼓手(正是那个启蒙人)——连带着当时的几个女乐迷一起——因为吸毒被判了刑,造成了相当恶劣的社会反响。这支名为“野生独白”的乐队在成立初期,凭着一张优秀的专辑和乐队核心陈冲固有的社会关注度,在圈内获得了极高的评价,然而随着受欢迎的程度与日俱增,恶魔般的诱惑也随之而来。即便团员们没有发生如此的意外,乐队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也已经到了解散边缘。就连陈冲自己,也再度陷入了灵魂丛林的泥沼。
第一次和女乐迷睡觉完全是出于偶然,至少,在他们一起相约去酒吧时,他还完全没有那样的想法。直到在一片漆黑之中乐迷将手熟练地探入陈冲的短裤里,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打开一只潘多拉魔盒——不,那简直是魔盒自己急不可耐地张开了血盆大口。陈冲意识到此事或许具有相当的严重性,便试着握住她的手腕进行一定程度的阻止。
“怎么?你不喜欢我吗?”女人的神情仿佛被赶出家门的猫。
“不,不算是。”
“那为什么……”
“总觉得这样不太……”话音未落,女人就用嘴唇堵住了他最后的话语。
陈冲的手缓缓松开。
“要在这里吗?还是去你家里?”吻毕,女人说道。
陈冲飞速地想了想,说:“跟我回去吧。”
魔盒固然可怕,但这或许对于完整的人生也有相当的必要性。陈冲在回家的路上这样想着。
“我说,你其实算是个超人吧?”
结束之后,乐迷去厕所清洗了一下身体,回到床上的时候随口问道。
陈冲赤身躺着,听见她这么一说,面色忽然变得阴沉起来。
“不太愿意承认,但确实是。”
“可有什么超能力?”
“几乎没有。”
“几乎?那便是还有一些?”
陈冲没有回答,他的身体一阵发热,像蚌壳生产珍珠般在体内静静作用着极为强烈的反应。右手使劲把床单的一角抓在手心里。
“怎么了?”乐迷转头看向他。
陈冲深深吸一口气,随后起身,套上T恤和裤子,从床尾拿起乐迷的衣服抛向她的脸上,说:“穿上,走吧。我的家里不留人过夜。”
女人自是觉得莫名其妙,但陈冲态度强硬,几乎是以赶的方式将她送出了家门,然后一个人蹲在墙角,望着卧室的门楣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自己正在变成父亲。
他无比沉痛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无论多么讨厌,自己终究怀有成为那样的人的基因和宿命。
他感到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在变得致密,紧紧压缩着他单薄的身体。
“睡女乐迷这种事情,只要尝试过一次就很难停止了。”他和乐队成员们一起寻欢作乐时这样说道。这未必不是他的真心话。20岁时的少年,面对蜂拥而至的曼妙女孩,能够克制住自身欲望的人几乎不存在,何况也没有非克制不可的必要。只不过每次和乐迷睡觉后,他都会从心底深深地厌恶自己,他想象着父亲成名后沉湎于女色的情形,无端地将两个场景细细重合,自己生平最厌恶的丑陋嘴脸严丝合缝地贴在自己的脸上。他一边开始理解父亲,一边因此痛恨自己。然后把女人赶出家门,自己喝下许多酒,沉沉地睡去。第二天迎着刺眼的阳光,从判断的层面撤回昨日的所作所为,全心投入到乐队事业中,直到下一次欲望重新不可遏制地升起,一切如此重复。
“很难说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他对贝斯手说,“不过冷静地想想,我已经拥有了大多数人所希望拥有的一切了。”
“你想要的话,早就可以这样了吧?”贝斯手半个身子陷在沙发里,语速像是被拉长的妖怪尾巴,“作为超人之子,可以说从你父亲成名后的那一刻起就可以为所欲为,何苦来组什么乐队呢?”
“……”
“你当真没有想过拯救世界之类的吗?啊,也是,在那以后也没有外星生物再来过了。”贝斯手说罢自己大笑起来,他的肚子上下起伏,乍一看像是蒸笼里沸热的奶黄包。陈冲看了看他,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然后把所有的思考都混进酒里一股脑吞入喉管。
陈冲回到房间,电视的屏幕上依然是游戏暂停后的界面,巨龙在暗色的背景下兴味索然地摇晃着脑袋。巨龙的一生也挺无聊的。陈冲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将电视柜上开过的那罐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拿起手柄,继续投入到对抗恶龙的征程中。
陈冲在摇滚乐队解散后,还尝试过许多事情:开滑板店、写诗、种田。但最终他发现他的灵魂属于电子游戏,只有沉浸在游戏里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游戏里他无所不能,斩杀了一头又一头魔物,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他沉迷于此无法自拔,用之前积攒的钱作为生活费,没日没夜地买游戏,玩游戏,以及寻找新的游戏。除了游戏店老板外,几乎和外界社会断绝了一切关联。
“明明自己就是个超人,为何还要沉浸在虚拟世界扮演救世主呢?”曾有女人看着他痴迷于游戏的样子,颇为不解地这样问他。
陈冲没有回答她。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也无需知道答案。他不喜欢回答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女人总有许多问题可以问,而不能无知而肤浅地爱上生活的每一刻。
但经过了十年的时间,陈冲对待女人的态度有了一定程度的变化。当女人说出不合他心意的话时,他不再不由分说地把人家赶出家门,而学会了用沉默回答。他开始可以包容女人在他家留宿,并在第二天送她回去。除非特别触犯了他的底线,不然很少有人在那之后被直接赶出去过。发生这样的改变是源于一个叫做岛的女人。
那是一个当地报纸的记者。摇滚乐队解散后,陈冲很少接受什么采访,岛是一个例外。采访全是关于乐队的内容,至于超人身份及超人义务之类的事则丝毫没有提及。不知是不是早就知道陈冲讨厌自己的超人身份,但从结果上来说,岛的这一采访很让陈冲满意。采访完后,陈冲请她在家里吃了饭,接着各自坐在椅子上听了一小时蝎子乐队的《Sting In The Tail》专辑,天色转暗,谁都没有开灯,直到覆盖了整个客厅。也不知谁先起的身,凭着黄昏时的印象走向对方,两人极为自然地抱在了一起。
做爱结束后,陈冲下床关了音乐,然后仍旧像以前一样,开了罐福佳白啤,打开了游戏机。
“还有手柄么?”岛问。
陈冲回过头看了看她:“你会玩么?”
“试试看。”
陈冲打开电视柜,从里面拿出一副全新的游戏手柄:“买机器的时候送的,至今没人用过。”
两人在游戏里的表现意外默契,几乎都没怎么说话,便如同合力划船似的闯过了一个又一个关卡。陈冲为这前所未有的体验感到陶醉,他觉得自己和她像是原本各住在薄膜般的泡沫里,经由这几个小时的相处渐渐融入了同一个大的、只包含他们两人的泡沫。而从岛的神情上,完全无法判断她是否和自己怀有同样的心情。两人就这样沉默着打游戏,仿佛现实时间的推移需要借助游戏进展的力量,当落地窗外的天空弥漫起青色的雾气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最后一个关卡。男女忍者在幽暗的通道里躲避着快速移动的机关。
“陈冲!”
毫无来由地,岛的喉咙发出干涩而扎实的声音,“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那声音生硬得仿佛是从房间外的什么地方凭空落下的。
陈冲的忍者一个不小心,被巨型石刺死死地命中。他放下了手柄,等岛的话语转变成准确无误的含义在脑海中逐步消融。
“嗯?”见对方很久没有回答,岛转过头来,干净的短发在屏幕光射下泛出奇妙色彩的光泽。她直直地看着陈冲的眼睛,这也许是他们唯一一次目光如此勇敢地相对。
似乎经过了一番精密到痛苦的运算,陈冲一字一句地说:“我还会同别的女人睡觉的。”
岛的目光在陈冲的瞳孔中逗留了几秒,然后迅速眨了几下眼睛,像收剑回鞘似的收回了目光。
“明白了”她从地上站了起来,“那么,再见吧。”
陈冲没有挽留,自然也没有恭送。他坐在地上,听着岛走向门口,穿鞋、开门、关门的一系列声音,清楚地看见自己周身的泡沫“嘭”的一下轻轻破灭了。他反省着自己适才说的话。这并没有错,他想,他是如此清楚地了解自己。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世界上那么多人都说不了解自己,他从没有这样的体验,他只是无法控制自己,但自己真正的恶与善,他比谁都清楚。说出这样的回答他并不后悔,但岛的离去还是令他怅然了好久。
在那以后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有那么一段时间陈冲连游戏也没有玩,每天只是躺在床上回忆那天发生的事,他无比怀念那个巨大的泡沫,但他深知这样的泡沫只适合怀念,除此以外断无挽留之法。这个阶段过了之后,他收拾心情,继续游戏,却发现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也闯不过最后一关。万能的忍者总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到达终点之前死去。
恶龙游戏通关的时候,窗外的人潮声已在不知何时褪去了。看来是记者们饱尝了女人透露的八卦,抓紧时间回去写新闻去了,或许早已写完也不无可能。陈冲看着大结局的动画,飞游的神思渐渐落回现实。他平平稳稳地躺在房间的木地板上,等待着游戏画面彻底进入黑暗。尚未通关的游戏仍有几部,但此时的他什么也不想做,他就这么躺着,看着空气中渗透的夕阳颗粒,听着几米外冰箱的压缩机声,感受万有引力作用在自己身体上的力度——彻底融入地球最原本的环境。他试着回想父亲生前的模样,但怎么也无法专注于此,满脑子都是自己过去的一生。所要解决的从未解决,所能享受的也从未真正享受过。
他的身体缓缓地、如同童话故事里的神毯一样,腾空起来,离地三尺。这是他唯一的超能力,是客观上他与普通人类唯一的区别,一个无法拯救世界的无用技能,却为他的人生带来了日复一日的自我拷问。他的父亲会真正地飞翔,也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无论日后多么耽于享乐也好,至少曾经确实是名副其实战胜了谁都无法战胜的外星生物。陈冲背负着如此超人之子的声名,既没有超人的能力,也没有超人拯救世界的斗志,他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但他确实为这多余到可笑的超能力痛苦过很长一段时间,他视此为自身的耻辱,并始终没有学会接受它。
游戏机中传来《House of the rising sun》的结尾音乐,为虚拟故事画上漫长而忧伤的省略号,画面在不断重复的旋律中显示着制作人员的名单。陈冲浮在半空,听着Alan Price的歌声,想起当年做乐队的岁月,那些枯燥排练的夜晚、那些光亮吵闹的舞台、那些疯狂的乐迷们。
“他唯一志得意满的时候,是喝醉之时。”他清晰地听见了这样的歌词。
也许是受了此句的召唤,他起身再度前往冰箱,却发现家里已经没有任何酒了。他从餐桌上拿了钱包,准备出门去买。临走前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关了游戏机,却终究没有这么做。他自觉矫情地认为,只要家里还有摇滚乐,人就不会真正地死去。
房间外的世界已经形同废墟。人们纷纷前往附近的庇护所,留下空无一人的房屋、杂草丛生的后院和辛苦觅食的野狗。尽管外星生物实际上根本还未发起任何攻势,但周围已是一副自行投降的凄惨模样。这样的世界里还有没有自动售货机存在都是个未知数。陈冲感到十分头疼。
前方的围墙上有一个身影在蠕动。
“糟糕,被发现了。”身影说。
陈冲走近一看,一个身材肥胖的黑衣人背着胀鼓鼓的行囊匍匐在围墙上,身体瑟瑟发抖。
“想要从围墙逃去庇护所,但没想到这比想象中难度要高一些,于是就卡在这里了……”黑衣人的声音让人联想到想和长颈鹿搭讪的鳄鱼。
“为什么不走正门呢?”
“正门……坏了!应该是外星生物干的吧!”
“我说,你就是个小偷吧,”陈冲说,“趁着大家都去庇护所,便前往空宅大肆盗窃,可你的技术也未免太差了吧。”
“胡说!”黑衣人似乎心情很激动,“我就是这家的主人!”
“话说回来,世界都要毁灭了,你偷到这些财物又有什么用呢?”
“别把一切想象得那么糟嘛!就当那是自己固有的生命来到了尽头就好——我们早就知道人固有一死,那也不是拼命地在追求财富吗?所谓世界的尽头,与自己人生的尽头,说到底也没有什么两样,‘只要拥有荣华富贵,哪怕只是一刻也好’的想法依然强烈。更何况,世界是不是真的会灭绝还不知道呢!”
“所以你真的是小偷咯?”
“啊,不是!”黑衣人胖乎乎的双腿使劲敲打着围墙。
陈冲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对他产生了特殊的好感。他悬浮起来,托着他沉重的身体,缓缓将他放回地面。
黑衣人落地后连连道谢,将走之时,忽然在灯光下看清了陈冲的脸庞。
“我说,你长得好像那个超人之子哦?刚才你也确实漂浮在空中了吧?”
“不,你认错人了。”
黑衣人的嘴巴空空地咀嚼了两下,好像在品尝陈冲的话语,然后用鼻孔长长地舒了口气,朗声说:“无论如何,谢谢你啦。希望你能够拯救地球!无论是不是超人。”
这样说着,黑衣人背着厚重的行囊一蹦一跳地往远方奔去了。
身为不合格的超人,唯一的超能力居然用在了这种地方。陈冲回想起刚才自己干的事情,不禁哑然失笑。不过这确实是他长久以来展露的最高兴的笑容。这样在空城里走着,陈冲忽然感到心情没有那么坏了。
但这种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就被眼前给摧毁得一团糟的自动售货机破坏了。侧面的铁板全盘剥落,饮料和矿泉水洒落一地,黑色的零件夹杂其中,陈冲在那堆饮料里找了会,怎么也没有发现啤酒。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想买啤酒的时候买不到啤酒,这对于陈冲来说绝对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给。”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
陈冲转身一看,一个形似岛的女人正递给自己一罐啤酒。她穿着露出大部分大腿的黑牛皮短裤,头发一如既往的简洁利落。
“岛?”
女人摇摇头:“这是你最爱喝的东西吧?喝完以后,我们就决斗吧。”
陈冲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并不是你所谓的岛。对于你们来说,我就是那个即将入侵的外星生物。不过为了入侵更顺利些,我们找了一些资料,发现这个星球上只有两个可以与我们匹敌的‘超人类’,一个——也就是你父亲——已经被我打败了,而另一个就是你,解决掉你们之后,我们便可毫无顾虑地占领地球。”
陈冲歪着脑袋听着这番怪论,花了很长时间理解其中的逻辑,许多问题盘旋在脑海,但还是尽力从中抓住一条抛了出来:“原来如此,想要干掉我啊。那样的话,机会多得是嘛。如果你刚刚递给我的不是啤酒而是剑的话,我早就已经死了吧。”
“不可以做出这么卑劣的事情,”她说,“这是我们星球的规矩。”
陈冲一边打开易拉罐,一边靠向墙壁对她说:“那么,上次在我家时为何不提出决斗的要求呢?”
“……你说什么?”
“你不会已经忘了吧,岛。”
女人恍然大悟似的说:“抱歉,我并不是你所熟知的那个女人,只是调用了她的外形和声音而已。因为据我们调查发现,似乎你对具备如此特质的女人会产生异样的心理反应,于是便乔装成如此模样与你对决。”
“还是很卑劣啊。”
“这是我们星球的规矩。”
陈冲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是有趣的外星人啊,地球要是被你们占领,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陈冲的反应似乎大大出乎女人的所料,她放下了战斗的架势,困惑地看着他。
“老实说,我不太喜欢这个世界。”陈冲说,“这其中既有我的问题,也有世界的问题,无论如何,两者之间存在着怎么也调和不了的东西,如果不是中途被毁灭,恐怕那种不协调感会困扰我一辈子。比起这样,全世界的人类,被有趣的外星人统一了断,听起来是一个更棒的结局。”
“喂……你在说什么呢?”女人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不是这个星球的超人么?难道不应该是背负着为这个星球战斗至死的觉悟么?”
“不好意思,”陈冲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说,“我从小时候起就不断地听人这么说,但是很抱歉,我并没有那么宏伟的抱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身为超人之子就一定要行超人之事,我只想虚度人生。况且,就算真的要战斗,我也没有与你一战的实力。放心吧,你们若是攻打过来,地球上没有一个人可以招架得住,尽管来吧。谢谢你的啤酒,有趣的外星人。”
陈冲把啤酒一饮而尽,随手扔在了地上。
女人心里充满了未知的恐惧:面对如此没有斗志的男人,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她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调查显示的地球唯一超人漫不经心地向家里走去。
第二天,陈冲再度被热闹的人群吵醒,但这一次并不是簇拥在自己家门口的记者,而是搬回住宅的人民们。装修声、庆祝声、发现家中财物被盗的哀嚎声、搬家工人的叫声统统夹杂在一起,冲破陈冲的耳膜。陈冲朦胧中打开手机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新新闻赫然显示在各大软件的头条:
“外星生物再度来信,声称由于遇见了不曾预料的阻碍,暂时离开地球。”
——什么啊这是。陈冲大为不满地捶了下床垫。
各国政要都声称是自己国家的武装力量吓跑了外星生物,也有国家说这是自己派秘密团队与外星人求和的成果。民间甚至传说是有新的英雄凭着一己之力战胜了敌人,还有人结合昨天的新闻评论说那个英雄很可能就是陈冲,当然也有断然说绝不可能是陈冲那样的人的。无论如何,陈冲都对这些感到烦躁。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父亲在昨天死去的事实终于渐渐沉淀下来,到了可以被切实理解和感受的程度,从头到脚浸没了陈冲的身心,成为无可置疑的真实事件。他想起一直以来与父亲单方面的斗争,想起七岁以前依稀的父子温馨记忆,想起接下来将不得不着手操办他死后的一系列事务。27岁,如此的父亲如此死去,陈冲想,自己正在被迫走向人生的新的场所。
他翻了个身,将头埋在枕头里,脑海里不知怎么的,浮现起昨天遇见的小偷的模样。
陈冲有许多话想要告诉他,他有一种感觉,那个小偷会成为他最知心的朋友,只是他们可能再也见不到对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