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妈妈

从妈妈这一小小的动作里,我体会到她整个的爱。

2021.10.15 阅读 346 字数 7975 评论 0 喜欢 0
妈妈  –   D2T

我不用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妈妈。
就像刚才,独自在家附近的小路上散步,天黑着,下着小雨,我撑着伞,边走边想被岁月碾碎了的那些人与物。没有呼唤,她就来了。
路边有一排小松树,树后面是一栋大楼,隐约灯光闪烁,四周没有人,我却清楚地看到她,弥漫在空气里,没有形体,没有气味,没有言语。但,是她。
她总是突然降临,从我这里出去,让我看见她。
多少年来,我不敢落笔写她。好多次想写,但总写了几句就搁住了。找不到恰当的词,有关记事杂记等等用在别人身上的,通通不合尺寸了。对妈妈,我能说有关或记事吗?
近到不能用文字。
可除了文字,我一无所有。

妈妈活在20世纪。那个世纪,整整一百年,中国像海,漂在上面的每一个人脚踏不到地,所有人随波逐流,载沉载浮。谁都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或许根本就看不到明天。活,变成一件千辛万苦,不知所措的事。
可是无论怎样变故,都没有使妈妈惊慌过。
妈妈一生有过四次大变故。
第一次变故是从荣华富贵跌到战乱贫瘠。抗战期间,妈妈离开省城的官邸,随爸爸工作的教育厅迁至偏僻山城的永安县。在简陋的民舍,妈妈生下大哥二哥。从小佣人前呼后拥娇生惯养的她,不得不一切自己动手,白天工作,夜间挑着油灯洗衣做饭。
第二次是爸爸得病。1945年抗战结束,全家从永安搬回福州文儒坊63号宅院。爸爸得了肺结核。肺结核当年是死症,爸爸离职在家养病。
妈妈并不慌乱。她知道要是爸爸整天一个人发呆,病反而会加重,于是唤亲呼友,家里宾客不断。爸爸混在亲友中,吹拉弹唱,玩起济公。宅院里天天热气腾腾,一派莺歌燕舞。家里开销陡增,妈妈工资不够用,就把外婆留下来的首饰典当掉。这样的生活维持了两年,爸爸的病果然好转了。
第三次是1951年“三反”“五反”。妈妈当时是师院出纳,爸爸是校长秘书。两个人天经地义被认定贪污犯罪(据说只要爸爸盖章,妈妈就可以取钱),一起被关进学院,日夜经受“打虎队”围攻,一个多月后才得以返家。
最后一次是“文革”。这一次打击最狠最漫长。爸爸被扣上反动学术权威帽子,工资扣发。妈妈又一次变卖首饰补贴家用。家变得凋零四碎。爸爸和大哥被关进学习班,二哥三哥上山下乡,妈妈下放农村,家里就剩下我跟爷爷。五十多岁的妈妈平生第一次干起农活。我去看过她,住在乡村土楼,没有窗户的木板房,吃妇女耕山队食堂的饭,每天三餐盐水煮菜或盐水煮海带。
但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就是她不在眼前的日子,也从来没让我觉得少了什么。好像有她,世界上就什么也不少了的样子。
妈妈最了不起的是永远不提过去与外界。她像一扇门,把所有的历史和现在挡在门外,不让它们走进家来。家内,渗透着的,就像她脸上的神情,一盏蒙着绿色灯罩透出来的灯光,柔和安宁,静谧祥和。
我现在知道了,那种走到心里的宁静,绝非妈妈一生一世修炼而成。她的每一个细胞里,都流淌着某种恒古的东西。就像一条河,弯弯曲曲冲洗过黄土高原,九曲十八弯,经过几十几百年的洗刷,几百几千支流中的一支,从远古流进妈妈心田,肥沃着那里的每一寸土壤。
那寸土壤也肥沃了妈妈跟爸爸的关系。他们像安徒生童话《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里的老头子与老太太。夫唱妇随,老头子永远正确。
1949年解放后,父亲每月工资一百三十多元,但除了交大哥学费,一般家用就靠妈妈一个月七十二元的工资。父亲的钱差不多只够他自己花。但妈妈不说父亲。她不是忍,忍是火山,也不是宽容,她就是对父亲没有要求。
一切自自然然,好像这个家就该归妈妈守,爸爸可以像一只轻松的候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两个人从来不吵嘴,连脸红也没有过。
家里需要钱时,妈妈就去借。小时候妈妈常常带着我去院部一个教授家。晚上。进了门就坐在客厅里。师母头发盘在脑后,脸很好看,善良。教授戴眼镜,拿一个拐杖。妈妈经常去借钱,拿到工资后归还,下个月再借。
妈妈记得的,都是爸爸对我们的关爱对她的好。比如:爸爸在我出生前说,如果是男孩就不办满月酒,如果是女孩,就办。
再比如:1960年妈妈得了肝炎,需要吃糖。只要有了点糖,爸爸都会特地从城里坐个把小时公交车拿回来给她吃。
她无数次对我念叨这类小事。
于是我知道,妈妈有这样一双眼睛:所有爸爸的不好都被过滤掉,留下的全是金子,永远在妈妈头脑里发光。
父亲去世,从火葬场回家的那天下午,我和妈妈并排躺在床上。妈妈没有哭,脸上很平静,既不沉重也没有悲哀。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想。我那时只是觉得,原来也可以这样,人也可以不因为亲人的走而落泪。这,给了我奇怪的宁静与安慰。好像爸爸走与没走一样,一切都不会改变。
你从不怀疑爸爸吗?我问妈妈。1953年,爸爸从师院调到闽剧团当编剧。离家远了,他一星期就回家一天。有段时间,许多人风传爸爸跟一著名女演员有瓜葛。
妈妈神情惊讶,似乎我的想法是海市蜃楼。她居然从未怀疑过爸爸!我吃惊了。不懂她哪来的这种自信与安全感。一想,当然是爸爸给她的。或许爸爸并不知道自己给了妈妈什么,但的确给了。缘由于爱,由爱而体悟的被给。
这当然是奇迹。对人能有这样的默契与信任。
我就是这种奇迹的产物。想到这,我真有一种想跪下的冲动。
但平日,你来我往,生日来生日去,妈妈从不热心。跟所有人,她也都不亲密到黏黏糊糊的地步。除了春节拜年,她几乎不串门。细想过去,妈妈对所有人都保持一定距离。她的爱,不张狂,不显山露水,即使对儿女,她也不强加于人。而她,没有恨。她不计较得失。小舅妈悄悄把63号宅院妈妈住过的厢房卖掉时,妈妈不卑不亢,一辈子就当不知道似的一声不吭。
她不贪。什么都不贪。男人金钱地位名誉,什么都诱惑不了她。她守住她有的那一份。无论丈夫儿女,守不住了也就毅然放弃。该丢的丢,该弃的弃。自尊大气。她对自己的一生非常满足。她是你无法诱惑,最强大的那种人。
所有这一切,我想都是外公外婆跟63号宅院给她的。
从大家闺秀到贤妻良母。
现在这样的女子大约已经没有了。出自旧式大家庭,为延续旧式大家庭培育出来的女子。

妈妈十七岁那年,曾经去东门地藏寺,求佛祖给自己减寿,赠寿给得病的外婆。十七岁的少女,带着全部的虔诚热情与梦想,跪在佛祖面前。
但外婆还是死了。
外公在湖北海军供职,无法返乡。妈妈说,她跪在大伯面前,恳求他主持外婆的丧事。每当我想起这一细节,总是很悲哀。妈妈不得不在那一夜间变成大人。她身后跟着姨娘(外公的妾),五六岁同父异母的弟弟,眼睛不好的妹妹。
因为是男孩,外婆出殡时,小舅做了丧主。妈妈一定是紧紧抓住小舅的手,披麻戴孝跟在外婆的棺材后面,送外婆走出了这个世界。
她那时才十七岁呀。
从此,妈妈不再信佛。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永远地死去了。
现在我女儿也十七岁。我看着女儿每天去上学,从学校回来。女儿跟我讲她在学校里的许多事。我看着她渐渐长大,越来越成熟起来的脸,偶尔会有个念头袭来:要是突然失去我,她会变得怎样?
我的心一下变得沉重。有一瞬,妈妈的脸似乎就叠印在女儿脸上。
女人谁没有过少女时代。
妈妈也有过呀。
但不管怎样,心底里,我无法接受把妈妈想像成少女。妈妈在我,永远是妈妈。无论是她活着,还是她死去,永远是她在前面,我在后面。永远是她俯视,我仰视。她永远像一盏明灯,在欢乐的阳光下隐去,照亮着的,都是我生命中那些最黑暗无助的日子。
外婆死后,外公一直在湖北供职,直到抗战间去世。结婚以后,妈妈一直在63号宅院住到1950年。妈妈是个平凡的女子,我想她这一辈子就做两件事:一工作。因外婆的一句遗言:女人在经济上一定要独立。妈妈刻骨铭心。外婆死后,妈妈从到福安当小学教员开始,一直工作到退休,从未间断。二守家。家要人守。女人来守。守住就是一切。一辈子的不弃不离。她一直守护着两个家。爸爸家和自己爸爸家。
妈妈爱她的家。小时候,逢年过节,或休假日,妈妈常常带上我回63号宅院去拜年,去走访亲戚。我喜欢63号宅院里的气氛。那里永远宁静。高高的门坎,静谧的大厅,供桌上祖先的牌位,光亮的八仙桌,方正的太师椅,从各个厢房里透出来好闻的香味。
姑婆,妈妈,姨妈,婶婆,娘姨,等等等等。都是女人。现在想起来,从63号宅院里出去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都愿意回到那里去,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着她们往那里走。家,或许就是这样的东西吧。你弄不懂它是什么,但你的脚就往那里走了。
或许在妈妈的潜意识里,只有那个大宅院,才是她真正的家。
“文革”过后,63号宅院舅妈对面的邻居搬往外地,舅妈曾经建议妈妈把那套厢房买下来。但妈妈没有接受。
那时候的63号宅院已经面目全非,破烂不堪,所有的东西都残缺不全。1949年以后新搬入的一些住户已经把它住成垃圾堆了。
晚年,每年小舅过生日都会再三邀请妈妈回去。但妈妈热情不高,她几乎不回去。或许,妈妈已经不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宅院了。

我从小跟妈妈睡一张床。开头睡爸爸妈妈结婚时睡的铁床。“大跃进”时期妈妈眼睛不眨就把铁床捐出去炼钢铁(政治对妈妈像天书)了,我们换睡木床。爸爸一个星期就回来一天,记忆里,床上永远只有我跟妈妈。妈妈靠外睡,盖一床红色绸棉被,我靠墙睡,盖绿色棉布棉被。我躺下去时,床头总是亮着一盏灯,妈妈下半身捂在被子里,背靠着床看书。我总是侧身,面朝妈妈,看着妈妈的侧影睡。冬天,我喜欢钻进妈妈被窝,一只手抱住她身体,一只脚搭在她腿上。妈妈像暖壶,我冰冷的脚,搁在她身上,很快就捂暖了。
婚前的那二十多年中,只有三次,我和妈妈分开过。印象最深的是小学三年级,大学图书馆组织职工去厦门度假,妈妈离家去了半个来月,我住到叔叔家。开头感觉新鲜,一个星期很快过去,然后就不行了,我变得非常想妈妈,想回家,越来越想,坐立不安。堂姊妹陪我去田野玩,逛商店,买东西吃,百般安慰我。但,什么都不行,怎么都排遣不了,都压不住我的焦虑。我恨不得飞到妈妈身边。
我跟妈妈一起睡,直到二十八岁我结婚离开家。
小哥和小嫂结婚后,妈妈把木床和大房间让给他们,自己搬到小房间,睡一张小床。就算这样,我有时回家还是跟妈妈挤在一起。我喜欢妈妈的小单人床。那是妈妈的小小世界,我熟悉的气味,干净温馨。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被,床头放一只手电筒,一块手绢,偶尔还有一两本书。床太小,铺不了两个被窝,我跟妈妈就睡一个被窝。夜里,我们经常并排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闲聊,说什么我一点也记不得了,但那个画面,那种气味,一呼唤,就鲜明地浮现在眼前,几十年了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忘了是谁问过我:你怎么感觉到你妈妈爱你?
我愣了一下。是呀。人通常对空气没有感觉。一有感觉,就是病了。比如我哮喘。喘的时候对空气特别有感觉,但那种感觉不好。于是我要想。很困惑。言语其实是很难表述空气的,勉强为之,也大约言不达意。
比如:大约四五岁吧,有一次妈妈把我送到全托幼儿园。第一天,吃完晚饭,我就偷溜回家。幼儿园离家有十来分钟路。天已经黑了,可我一点不怕。回到家,听到家人在饭厅里说话的声音。我不敢走进去,就躲在饭厅后面的储藏间。以后的事情记不清了。总之,当天晚上我就在家里住下了。从此,妈妈再也没让我在幼儿园留宿了。
再比如:上小学时,妈妈晚上在图书馆值夜班,有时我坚持要跟她去。可不到她下班我就困了。书库里黑,我不敢躺在里面睡。外面是宽大的阅览室,灯光明亮,许多大学生坐在大书桌前自习。妈妈坐在柜台里面,哪个学生需要书了,她就站起来,从旁边的书架上取下来给他。但通常没有谁来借书,大厅里安静极了。我困得不行,就躺在妈妈边上的柜台上睡着了。我不记得她有责怪过我。只是,有段时间她晚上值班就不带上我了。但到最后,经不住我纠缠,总是又带着我去了。
对我,她总是妥协。她知道跟我没有道理可讲。我说不出自己的感受。孩子很难用言语来表述感受。她知道这个。她永远读得懂我的体势,我无声的呐喊。她知道我在什么时候真的撑不下去了,从不勉强我撑,只一次又一次修正自己的决定。
其实妈妈并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小时候,偶尔有一次,我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妈妈睡在我旁边,她以为我睡着了,就在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没有睁开眼睛,只感觉到一股微微的暖意。三十多岁时,妈妈到东京来玩,我们还睡在一张床上。一天清晨,朦胧中,我感觉到妈妈又在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才想,除了这两次,她一定有无数次这样吻过我,在我睡着,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爱要表现得这样含蓄。但从这一小小的动作里,我体会到她整个的爱。爱是妈妈用体温捂出来的。如果一定要用言语说的话。
我怎么可能怀疑她对我的爱。如果说这个俗世上还有什么能让我坚信,恐怕也只有她的爱了。这几乎等同于信仰。
这几十年来,在她身边的日子,不在她身边的日子,我接受了从她那里流淌过来一股又一股源源不断的爱。像奶水,像酒,流淌在我血液中,储存在我身体里。我看不见它们。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但它们在发酵。一天天,一年年,几十年过去,它们酿造出了我。妈妈的爱变成了我的爱。现在我看到了它们,感觉到它们正从我身上流淌出去,源源不断地流向女儿,像妈妈当年一样。
妈妈一定是接受了从外婆那里来的流淌。外婆呢?接受了曾外婆的。无止尽的一条长河,从天边宣泄而下,流过外婆的身体,妈妈的身体,我的身体,女儿的身体,所有的身体转瞬而过,承载着某种不可视物,似乎我们每一个人就是为了这种传承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到前年底为止,我一直觉得自己爱妈妈,非常爱。
可前不久开始怀疑,我问自己,真爱她吗?
我要想很久才能想起来我为她做过什么。几乎没有。有一次,妈妈已经去世了,表哥跟我聊起他友人对母亲的孝顺,说她请了三个保姆,每天为母亲煲各种汤,买最新鲜的瓜果。我突然感觉惭愧。我怎么就从来没想过给妈妈做点什么好吃的?
何止吃饭,我也没有想过要为妈妈买点什么。我的眼睛看不出她缺少任何东西。
这么多年来,我经常把生命的热情跟许多朋友分享,但唯独没有辐射到她。我总是反应迟钝,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回想这几十年从小到大,她说过无数的话,我又有过几次当回事?为什么,人,总是忽视最爱我们的那些人说的话呢?
这种不诉诸行动的爱能称作爱吗?
况且,长年不想,面对面也不一定就想,一出门更是把她忘记。逢年过节或悲哀欢乐时想什么呢?不清楚,总之不想她。就这样,凭什么我以为自己深爱她呢?
难道凭我觉得深爱就深爱了吗?
好像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可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妈妈跟我的关系就定格在我的孩童时代?永远是她给予我接受?难道这种关系深深嵌入我的骨缝,抑制了我的思维,遮蔽了我的眼睛?难道在她面前,无论我几岁,不知不觉就回到了童年?在她面前,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不仅在她潜意识,在我潜意识里也一样?
即使是现在,想起这一切,对她,我仍然毫无歉意。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我可以为所欲为而不会感到歉意的人。
《圣经》上说: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妒忌,不夸张,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这是理想的爱。至高无上的爱。在我心里,妈妈就拥有这一切。

妈妈的晚年过得很平静。她有许多戒律。
比如,每餐吃饭,汤只能喝八勺,一勺不能少,一勺也不能多。谁也不知道八这个数字是怎么从她头脑里蹦出来的。总之,一次吃饭,我突然发现她喝一勺汤数一个数,很奇怪,就问。她认真地说她在数着数喝汤。我吃了一惊,又问,喝几勺呢?她依然很认真地说,八勺。在座的人都禁不住暗笑。
再比如,每天晚上妈妈一定要看天气预报。大约在天气预报节目开始前半小时她就坐在沙发上等了。这段时间里她把要吃的几种药从盒子里拿出来,摆在茶几上然后依次打开瓶盖,把药倒入手中,确认粒数后送进嘴里。她吃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极其专注。等她吃完药,天气预报也差不多要开始了。
电视机摆在沙发前五六米左右的台子上。她眼力听力早就不好,又不肯戴助听器,谁也不知道她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了。偶然一两次,她上厕所或干什么错过了看天气预报,她就会问旁边的人,明天好天还是坏天,最高温度几度最低温度几度。有时问了一个人不放心,还要再问另一个。有几次电视机出了故障,到时间看不到天气预报了,她就会唠叨,不知道明天是什么天气呀等等。其实她从不出门,天气跟她几乎没有关系,但她就是比谁都关心天气。
她几乎不吃肉,就吃鱼,别的鱼也不吃,只吃一种鱼——非洲鲫鱼,十几年不变,每天一条,中午吃一半,晚上吃一半。同一种做法:用酱油加姜片麻油等佐料炖,味道从来不变。每餐饭吃鱼前,她都会笑眯眯地问我们,要不要吃一点呀。我们谁都摇头。女儿开头还有兴趣,但吃了几次,就再也不吃了。
有次吃饭,吃到一半,妈妈的假牙突然掉了下来,嘴巴一下瘪了进去,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女儿吃惊得连筷子都拿不住了。
我们都笑她,当面笑她,好像她有数不尽可笑的事。她的问题永远就那么几个,被她问得不耐烦了,我们就大声回答她。但妈妈从来不生气,笑眯眯地任我们说。
她的生活跟钟摆一样有规律,只是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清醒的时候常常一个人玩纸牌。她说是爸爸教她的。爸爸活着的时候也是常常一个人玩纸牌,而那时,妈妈从来不玩。
她不用空调电风扇,说是那种风吹到身上毛孔会松。福州夏天炎热,温度有时高达四十度。她睡的房间朝南,有窗有门,常有对流风进出,只是床没摆在通风地方,躺在床上时风吹不到身上。有年夏日气温特别高,我就想把她的床移到面窗的位置。问她。她摇头。我看天气实在太热,就自作主张,趁她不在房间的时候把床移了个位置。没想到她看到后认认真真地生起气来,叫我马上把床移回去。
我很惊异,觉得她不可理喻。但介于她从未有过的严肃,虽然极不情愿,我还是照她的话做了。她监督我,看着我把床摆回原位后才肯离开。
我无法解释她这一举动,好久耿耿于怀。为什么她宁可忍受热,也非要床摆在她习惯的位置上?为什么她的身体,看到床移位后会引起那么强烈的反应?
直到现在我才想通了。不,不是解释,不需要解释,跟言语无关。热,我身上感受到的热跟她身上感受到的热不是同一个东西。我怎么能感受到她身体当时的感受呢。一个四十多岁人的感受能跟八十多岁人的感受一样吗?我对她完全没有体悟。古话说七十古来稀。人类有史以来没有经验过现代这样的长寿。九十岁的老人是怎么回事?他们在想什么?怎样感受世界?他们需要什么?有着什么样的身体?全世界找不到一本经过时间检验的经典,或一份完整的记录,或一个积累了足够经验的专家,来指导提醒我们怎样理解他们。
这是一个全新的问题。我们正在经历着一个开始。
所以我觉得孝顺这两个字说得特别好。孝,古意为顺。顺,顺也。双重顺。无条件顺。就因为你不明白,无法体悟。第一次当母亲,大多数人会为婴儿的啼哭惊慌失措,于是要问前辈,看书,渐渐领悟到哭的含义。哭是婴儿的言语。九十岁的老人像孩子,经常难以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但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他们有他们的表达方式,虽然有时会表现得极其固执或不可理喻。但这,不也可以理解为他们身体发出的强烈呐喊吗?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十月上旬,一天,天刚刚亮,我被阿姨叫醒。你妈妈不行了,她说。我跳起来,跑到隔壁房间。妈妈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叫了几声,她没有回答。我赶紧把女儿和小哥叫起来,又通知二哥大哥与小舅妈,打电话取消了厦门之行,找殡葬公司……灵柩很快送来,布置好灵堂。大哥从北京赶回来。一切按部就班。我们四个兄妹守了一个晚上的灵。
因为是喜丧,所有东西都用红色的——红纸红布红绸布……
葬礼简单冷清,放了几串鞭炮,几乎没有什么仪式,参加的只有我们兄妹与几个最近的亲友。我和大哥挑了一个骨灰盒。这是妈妈的愿望,她不想惊动任何人。
早些年,妈妈说过想去老人院。但我们没有理她。我们都觉得老人院不好家里好。她也说过死后要把骨灰撒掉的话,但我们还是没理她。

捡骨灰的时候,火葬场烧骨灰的师傅说妈妈生前一定是好人。我很吃惊,问,看得出来吗?师傅说,看得出来。
妈妈的骨灰非常白,没有一丝杂色。

(封面图来自Shelby Deeter)

Oct 1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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