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律听说女友要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这令他感到了一点焦虑,虽然这焦虑毫无来由。毕竟在女友口中,她的高中生活主要是由令人崩溃的考试以及几个女生之间极其脆弱又令人怀念的友谊组成。没有什么关于男生的故事,个别对她产生过好感的男生最终都被她的心不在焉伤害了。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她要与过去产生联系的不安,而这种过去他丝毫没有参与,甚至还有可能对现在产生一点微妙的震动。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先去参加同学聚会的竟然是他自己。
先是晓波联系了他,但据说出主意的是史筠,最后万惠也参加了。两男两女,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班级毕业,那所高中离这个城市两小时车程,三年前已经被拆除。
这天下午,海律开车载着女友从郊区的房子出发进城,女友去看一个展览。在路上他打开电台,这样可以放心地沉浸在回忆之中,想起四个人的高中时代,算是一个松散的小圈子: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们有40%的几率会坐在一起。但说是朋友,倒也谈不上。所以大学毕业之后,虽然在一个城市,互相之间并无联系,而是各自扎进了自己的生活。
如今,根据只言片语,海律知道晓波、史筠、万惠均已结婚生子。只有海律没有结婚,女友是个插画师,他从建筑事务所辞职之后靠着一些可靠的客户,收入并没有减少,只是时间更自由了。
自由职业者生活相对封闭,能够出门见见老朋友,海律尽量保持着愉快的心情,还特地打扮了一番,车子也洗得干干净净。总的说来,他看上去很不错,而且时髦——要做到这一点,不花点时间根本没法找到正确的方式。
送完女友,他开车前往约好的饭店,其他三个人都已经到了,一直催促他。但莫名其妙地,中途他在一个咖啡馆停下来,漫不经心地喝了杯咖啡才再次出发。这段时间内他觉得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心头充满了疑问和不安。等他真的推开包间的门,冷菜都已经上完了。那三个人呈扇形坐着,中间那个位子是留给他的。
他本能地把目光首先投向了史筠,但随即又移开了。十几年之后,即使每个人的模样都变形了,他们还是毫不费力地认出了对方身上那些根深蒂固的、在少年时就已经展现出来的微妙特质。
他先跟晓波拥抱了,晓波没有胖,仅仅是浮肿了。接着是万惠,万惠以前男孩子式的标志性短发已经变成了长鬈发。最后是史筠,史筠货真价实的胖了,最起码胖了二十斤。他们异口同声问海律:“你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变?”确实,他看上去年轻一些,但当然不至于“一点都没变”。
也不过花了十分钟用来互相熟悉吧,之后就是吃菜、闲聊,其他三个人都喝了酒……然后“呼”的一声,没有任何的犹豫,海律感到其他三个人已经以加速度远离了现实,他们的表情都开始渐渐变得幼稚、缓慢,而且过分的坦诚。接着不受控制地大吐苦水。
先是万惠,在海律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大大咧咧男孩子气的女孩,现在却牢骚满腹。开始她只是谨慎地说了自己跟丈夫的貌合神离:两个人每天一起出门,在离家三百米的车站等各自的公交车,其间几乎一言不发,没有任何交谈。丈夫看手机,没完没了地看手机。谁的车先来,另一个头也不抬地说一声“晚上见”。而这已经是两个人最亲密的时刻。
接着,就像是所有的自制力都崩塌了,她开始讲述婆婆各种不可理喻、蛮横自私的事情,讲述她如何以莫名其妙的恶意摧毁那个家庭中所有人之间的感情。这些控诉里面充斥着海律所厌恶的一切要素却没有引起他的厌恶,大概是源于万惠的真诚,她好像变成了一个烦恼的十六岁女孩,正在跟想象中的控制欲强烈的母亲搏斗。
晓波在高中时叛逆得令所有人头疼,现在却是一个非常安静温和的公务员,比任何公务员能呈现的形象要好得多,没什么陈腐的习气,真诚、友好、大度,令海律感到惊讶。
晓波的烦恼是他不再有任何转机的工作:不可能有升迁,只会变得更差。因为整个国家政策的调整,他们的薪水和福利都在缩水,而工作内容本身无趣到了令人麻木的程度。前段时间有个同事大概是发了疯,闹了一阵子辞职,后来又乖乖回来上班了,只是眼神有点不对头。后来又闹了一次,最后还是没有勇气真的离开,却莫名其妙离了婚。晓波很担心自己某一天也会不知不觉变成那样,变成一个已经有点不正常但自己却意识不到的人。
史筠也差不多:烦恼不断又热气腾腾的生活。丈夫已经开始谢顶了。她拿出小孩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谈不上有任何可爱的地方。海律竟然连一句哪怕虚伪的夸奖都没能说出来。
他们似乎都很羡慕海律,因为他过着一种毫无负担的生活。没有结婚,没有父母参与日常生活,没有孩子。他们不进行任何短途旅行,偶尔会去远一点的地方。其他三人却整天在城市周边转悠,带着小孩摘草莓什么的,吵吵闹闹,没有一次是真正顺心的。老人们也跟小孩一样吵成一团。
这些话题无聊地继续着,而海律越来越焦躁。他之前隐隐期待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他希望谈谈过去,而不是现在。谈谈旧学校,谈谈学校拆除之后不久就上吊自杀的历史老师,谈谈那个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却高考失利的沉默男生,他后来怎么样了?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谈谈他跟史筠。
从一开始,海律就希望史筠自己揭开秘密,哪怕以开玩笑的方式:“你们没想到吧,其实……”其实他们俩从高三一直谈恋爱到大三才结束。那个高中时他俩拼命守护的秘密,现在他却希望史筠能够不经意地说出来,或者给他说出来的机会,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另外两个人的见证下,把当年的很多事情说个清楚:他们如何互相依靠着度过了饱受煎熬的高三……
而最后是她背叛了他,抛弃了他。她对他各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过于抵触,以至于急着投身一种普通的生活。而为了抵抗这种普通,他做了多大的努力啊。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史筠,是大三那年的圣诞节,他冒着大雪跑到大学宿舍楼下给她送礼物。她下来了,穿着一件米色的羽绒服,崭新的,神色极其冷淡。既不肯收礼物,也不肯多说。后来僵持不下,她终于吐出了“分手”两个字。
那天他一个人在雪地里毫无意义地徘徊了一晚上,仅仅为了让肉体感受能够匹配内心的伤痛。从那以后,他关于未来的日常生活的想象都消失了。
然而此时此刻,就好像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好像那几年各种撕心裂肺的情感都是出于幻想,好像他身体中的某一部分,包括此时看着史筠而产生的一种温热感,都根本不存在。其他三个人已经开始聚精会神地讨论起了学区房。
海律本来答应九点前就去接女友,但到了九点半,女友也没有一点消息。菜吃完了,酒也喝完了。晓波买了单,建议大家再换个地方,比如去吃烧烤。
万惠接到了丈夫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大声地嘲笑他,说自己在外面快活,根本不想回去。接着史筠也打了个电话,海律侧耳倾听,听见她说:“你那边也没结束?那正好,我们要继续第二场了。”史筠挂了电话之后建议吃完烧烤打麻将,打通宵。
“我不会打麻将。”海律说。
晓波说:“那可就三缺一了啊。”
史筠瞥了海律一眼:“没关系,我老公会来陪我们打。”
四个人从包间里走出来,就像是几个晚上聚餐的同事,而海律则跟他们不是一个公司的。海律带着他们到停车场找到了自己的车。车亮闪闪的,史筠低声跟万惠说了一句:“不是A6,最多是A4。”仿佛放心了。海律装作没有听见,打开了车门。
就在他们全部上了车,正要启动的时候,海律的手机响了。是女友,压抑着不满的平静声音。
“果然把我给忘记了?”
“我还以为你没结束呢。”
“早结束了。我在美术馆的咖啡馆等了你一个小时了。现在连咖啡馆都要关门了。还不愿意走?”
“怎么可能?我马上过来。”
“别过来了。我自己打车走……我已经打到车了。”
但海律听到了咖啡馆的音乐声。他说:“从车上下来吧,我马上就过来接你。”
“马上是什么时候?”
“我把他们送去吃烧烤,然后就过来。”
“那你一起去吧,不用管我,我自己走。”
海律想象了一下女友的表情,绝对不是什么值得乐观的表情。
“五分钟。”他终于说,“我五分钟就到。”
其他三个人不等他开口,都自觉地下了车。
史筠关上车门,说:“你还是去接你女朋友吧。”她镇定地看着他,就像很多年前,她也这么镇定地看着他,说:“我要跟别人去逛街了。”就这样撇下他,一去不返。
海律就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的:她甚至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即使她现在长胖了二十斤,身上穿着廉价的旧衣服,即使他走在路上根本就不可能把她认出来,这个女人还是再次轻而易举地伤害了他。
他坐上车,跟他们挥了挥手,看着他们说说笑笑走远了。
等他开到那家咖啡馆时,咖啡馆里还坐着不少人,女友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海律把车停在马路对面,在车里坐着,远远看着她跟朋友们谈笑风生,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跟她或者跟任何人计较这些事情了。
他给她打电话,她说:“你等会儿。”接着又跟朋友们磨蹭了快十分钟,才慢慢走了出来。
路上两个人像比赛一样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女朋友问:“见到初恋女友了?”
“胖了很多。”他说。
“看上去幸福吗?她不是为了现在的丈夫才离开你的吗?”
女友轻轻笑了一声。
“……根本就没有人是幸福的。”他想这么说,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回到家,女友换上鞋,把包挂在衣架上,打开灯,顺手打开音响,放钢琴曲。她就像每天要做的那样,换上白色睡袍,用发带箍好头发,走到水池边细致地洗脸。
海律看了看手机,时间是23点25分。他坐在沙发上,即使闭上眼,也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每个动作,这些动作被不断重复,显得那么不真实。
“多么美好的生活啊。”他想,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他努力睁开眼睛辨识,然而眼前的一切都看不分明了:木质家具、垂下来的吊灯、墙上的黑白摄影、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的地板……都搅在了一起,变成了混沌的、没有意义的一切。
他冲进洗手间,抱着马桶猛烈地呕吐起来,他仿佛要把积攒了一晚上的什么东西,全部都吐出来。
(本文选自荞麦即将上市新书《当一切在我们周围暗下来》,该书由「一个」工作室策划出品。本文亦选入了「ONE·一个」精选书第七辑《我们从未陌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