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人生

数字人生

数字本无味,生活偶得之。

2021.09.09 阅读 759 字数 5832 评论 0 喜欢 0

数字就像日子,本是没有生命和味道的,生生被我们过出了滋味,还时常选出一些忘不了的,要适时地纪念和展望。
现在生活里的数字总在屏幕上,变化中显得单薄,令人慌张。
做节目的收视率如山峦叠起,全是心跳;车上的公里数每天增长,自己却还是困在原地;银行卡里的数字增了又减,幸福从随缘变成了随钱;甚至睡眠好不好自己也说了不算,要看看屏幕上的数据,有时明明做了美梦却又懊恼,睡眠质量53%—原来昨天没睡好呢。
所幸,有些数字不在屏幕上,也不时时变化,藏在心里,让我们在这城市巨大的变局里找到安全感。

9
有段时间,朋友圈上流行一个游戏:出10个关于自己的问题,自己设计正确和错误的答案,好友进来做,看看谁比较了解你。
某夜百无聊赖,便想出几题试试看,也不是什么艰深的题目,无非是我曾经养过一条狗叫什么?我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我哪年来到北京?我喜欢的球队叫什么?诸如此类。
平日混在一起的几个好友纷纷来做,有一个做对了8题,和我妈并列第一。
他说,你看,哥们和你妈一样了解你。
大学室友竟然选了我是左撇子,2010年在北京一起工作的同事在“我哪年来到北京?”这题里选了2011年。
无非是一些笑料——你这傻瓜!面对面吃了这么些年泡面居然还以为我是左撇子!
我以为这些题不代表什么,点点赞,评论几句,便会过去。

直到我看到那个做对了9题的人。

我和她一起念中学,学校有些社团,我们在一个社团里,算是常见,并不熟悉。
反而是上大学后有过一段密集的交流,大概是她第一次谈了恋爱,常在网上互相八卦吐槽,聊一些毫无意义的话题。
回想起来,这些话题里大概就包含着诸如“我曾经养过一条狗叫什么名字?”这样的内容。

说是纯粹的朋友关系也未必尽然,总之是相互在意的,只是懒得那么仔细地划分,索性都划入朋友的范畴。
放暑假时相约看过一场电影,算是带有试探性的相处。
谁知道此后却莫名地失联了,默契地互不联系,偶尔在社交网站上留言,看看彼此过得是否还好。
这种失联在少年时期其实是无所谓的,毕竟也没有那么决绝。生活充满希望,身在广阔天地,四海皆朋友,多一个少一个并无大碍。
后来我到北京工作,她也在北京,几次相约吃饭,却都因为早忘记了的原因错过。

前些日子,一个中学老友来京,一大帮人难得相聚,终于又见到她。
头发变长了,没了学生气的校服也终于显出了有性格的衣着品味,在家乡话和夹杂着北京腔的普通话之间已经能自由转换,从前的老实人竟也开始馋着要酒喝,我想我们都一样,长大了。

饭局结束,我开车送几个顺路的一起回家,她是最后一站。
路上我问起她的感情生活,说是已经订婚了,男方在南方,不日即将南下结婚。
我问她,你们谁追谁?
她露出复杂的表情,仿佛一定要证明些什么,说,当然是他追我。
我客气着说,也是,你的追求者肯定排着队呢。
她忽然换了个口气,一本正经地说起来,我从来不追别人,不管我再喜欢,我都不会追。
我没反应过来,还愣愣地问,一个都没追过啊?
她从嗓子的最里面发出细小而坚定的声音,说,嗯,一个都没有。
大概还是有些硕果仅存的默契,我忽然意识到她的所指,捏着方向盘不知所措,平日伶牙俐齿,此刻只剩尴尬的沉默。
幸好车里放着歌,这放空的时间也算自然,干脆就这么沉默着。
车里的空间很微妙,我忽然发现其实上一次离她这么近的时候,还是很多年前一起看的那场电影。
于是我问她,我们多久没见了,四五年?
她说,不对,八年半。
我正打算再找些话题,她又说,总算还是见着你一次,我们约了这么多次都没见到,还以为在北京都见不到你了。
我说是啊,每次都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见成。
她说,什么叫这样那样的原因,每次都是你。
随后她历数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约饭,哪年哪次是因为我出差,哪年哪次是因为我有了推脱不掉的安排,哪年哪次是临到吃饭告诉她又无法成行……
数到某一次,她加了一句,那次之后没多久我就订婚了。
我表面上嘻嘻哈哈地道着歉,心里却有一种哼得出来却写不出来的复杂感受。
这女人,记性可真好。

车到她的小区附近,我问她,前面左转还是右转,她说,哎呀,我忘了。

不久之后的一个夜里,她已经去了南方,我在朋友圈的测试题里看到有人做对了关于我的9道题。
我点进去,想看看她到底错在了哪一题上。
有一题是这样的:我觉得以下谁比较有才华?
选项里有些我喜欢的作家导演和创作者,我设定的答案是“李宗盛”,但为了和大家闹着玩,我在选项里面加了我自己的名字。
她这道题答错了,和我妈一样。

身旁刚交往不久的女友抢过手机来,大声问我,这是谁?怎么对了9题?我才对了5题!
我尴尬地笑起来,赶紧圆场,说,这是我的中学社团的朋友。
那就能对9题吗?你说你们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啊,她记性很好而已。
哼!记性很好就知道你家狗叫什么吗?你都没跟我说过!
人家刚刚结婚啦!
哦,那你给红包了吗?
没有。
没请你?
请了,机票太贵了,说是下次见面补上。

我和她之间大概就止步于9了,谁也没往前走那一步,至于原因,早就埋在了那放肆而不知珍惜的青春里,也没有探究的必要。
9这个数字,差一点就圆满了,也许正因此,才散发着缺憾的魅力吧。

我们还是要更尽力地过日子才好,因为总会有些记性很好的人埋伏在我们的生活里,提醒我们:你可得好好地过!我看着你呢。

0976
0976是个手机号码的尾号,写在一个地下通道的墙上,号码的前半部分被密密麻麻的小广告遮掩,只露出0976四个数字。
号码上方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办证,下面贴墙的地方偶尔睡着个大概无家可归的人,衣衫褴褛,盖着一张破洞百出的被子。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在夜里经过那个地下通道,通道里的白炽灯照得这几个数字甚是耀眼,左一眼右一眼,竟也记住了。

那时我新到北京,刚开始从事电视工作。房东喜欢收集流浪猫,租住的房间小到连俯卧撑都没地方做,不知饭店,不熟夜店,胸中没货囊中没票,地铁坐远几站也能迷了路。
这是一种很被动的了无牵挂,只能一心做好工作,而毕竟非科班出身,白纸一张,要想走得快,必须多付出一些。

所以我开始频繁地熬夜,晚上机房的人们都散了,我继续琢磨如天书一般的剪辑软件,常常鼓捣一夜却因为忘记存盘而只剪出一两分钟的节目,还时不时打开老同事做节目的时间线,看看人家的画面是如何搭配的。
那时做的是日播节目,只要想做,总能有做不完的事情。
一般来说,天蒙蒙亮时下楼吃个早餐,上楼在沙发上倒头便睡,早上上班的人们来了再叫醒我,又开始一天的工作。
当然,住在机房的一部分原因也是房东收养了太多的流浪猫,不想回到那个骚气过盛的地方。
写起来好像很苦的样子,回忆里却充实快乐。

熬夜时,我有一套标准配置:一包烟,一碗泡面,一桶大矿泉水。一共十五块五。
机房街对面有24小时的商店,大部分时候我工作到夜里十一二点时会去一次,买齐了烟、面和水,回来以后先泡一碗面,上网看个视频,权当休息,吃完面抽一根烟,喘一口气,继续开工。
过街去那个商店,要经过一个地下通道,通道的一个角落里总有个人栖息,看起来很脏的样子,他贴墙而睡,墙上贴满小纸条,露出0976四个数字,好像他的名牌,顶上写着:办证。
我想0976是需要办证的,但被世人恶意地遮掩了办证的电话,0976,像是他与世界最后残存的联系方式。

由于刚刚入行,还算半个实习生,电视行业也越发不景气,是以收入甚是有限,荷包见底是常有的事。偶尔向家人启齿,甚是羞愧,于是经常不管不顾地硬扛过去。
某夜,我照例下楼去买我熬夜的标配,没走几步,发现身上只剩一张二十块,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花了它,但又确实有些饿。
那天大概是初秋,夜风里已经有些寒意,我走过那个地下通道,看到沉睡的0976,蜷缩成一团,正好裹在破烂被子上难得完整的一块面积之中,我不知道他是否睡着了,只是隐约觉得他在发抖。

去商店买完东西,全身家当还剩四块五,也不知是穷晕了还是晃了神,我又花四块买了两个面包。
回去经过地下通道时,我很轻地把两个面包挂在0976上方墙壁的扶手上,那几乎是我这一生做得最慢的一个动作,怕塑料袋发出声响吵醒了他。

如果老天爷对每个人都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会知道我未必是个善良的人,不扶老奶奶过马路,也从未施舍过车河里沿街乞讨的人,那两个面包,说得残忍些,我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需要,也并不能改变他的生活,如果一定要说为了什么,也许更多的是对自己无助的叛逆。
在那时那刻,对于身在巨大的北京只剩下四块五的我来说,我需要知道,我还可以为这座城市里的人做些什么。

揣着仅剩的五毛钱,我活了下来,而且吃饱喝足。我忘记是因为老前辈的接济抑或发了工资,又或者向家里低头,总之我活了下来,而且充满希望,因为很难再穷到比五毛钱更少的地步了。

我会记得0976,却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善举”。

第二天我再路过那个地下通道,或许是因为要修地铁,通道被清理一空,0976和那一袋面包都消失了。
我走过昨晚挂面包的地方,忽然发现那墙上竟然写着两个字。
在成群结队的小广告间,在无数办证的许诺里,在这世界的夹缝中,不知用什么黑色的东西写着两个细小的字:谢谢。
我想0976平时不会有太多机会说话,抑或与人交流,他在这座城市里犹如蝼蚁,而我与他的区别,在于我还有爱我的人。
这“谢谢”二字,也许是他对这座城市难得的回应。
我觉得很值得,这“谢谢”二字于我,那两个面包于他,都超出了本身的价值。

生活总是向前,后来我从小实习生变成了小前辈,租了更大的房子,也不再熬夜。
回想起0976,我记得一个道理:无论多么穷困,多么无助,别忘了自己还能为他人买上两个面包,别忘了自己还能说一声“谢谢”,这些非常简单的事情与钱无关,是千金难买的希望。

那天我伫立良久,仔细一看,这“谢”字竟然还是繁体。
0976,你来自哪里?又去了哪里?

4
中国人不喜欢数字4,因为谐音“死”,不吉利。
但对我来说,4,就是老四,因为老四的存在,4成了一个安稳的数字。
我想你我身边一定存在着无数个叫老四的人,而他也一定是在某个你早已忘记的日子,被莫名地挂靠在这个不被人喜欢的数字上。

我与老四从小认识,一起坐在滑梯上吃糖,一起报补习班,一起逃补习班打游戏,一起泡妞,一起长大。
成年后我离开了家乡,与老四已是聚少离多,但每次相见,却依然像是昨天才在一起吃路边烧烤一样。

有一次春节回家与几个老友吃饭,闲聊之间老四说,你现在好懂“音乐”。
老四有一套自己的词汇体系,他所说的“音乐”,是指对人对事的敏感程度,对时局和现状的解读。
比如和一个朋友吃饭,夫人在侧却聊起令他尴尬的话题,此时如果知趣地岔开,继续愉悦地聊天,便属于懂“音乐”了。
又比如说起时局的变化、社会的进程,谈起当下发生的热点事件,给出些听起来很高级的见解,也属于懂“音乐”的。
老四一直在家乡生活工作,日子里透着大西南潮湿闲慢的安逸气息。我则在首都的电视台,谨慎小心成了生存培训的课程,把仅有的一点大脑库存拿出来吹牛也成了习惯,见面时偶尔习气复发,便被他划为了懂“音乐”的范畴。

对此我其实是很高兴的,我看重他的评价,也乐于成为一帮老友里那个比较懂“音乐”的人。
可惜,这种正向激励容易导致变本加厉。
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更像个在北京生活的人:更小心地与他相处,吃华而不实的餐厅,抽价不符实的烟,在他面前开始把牛吹到天上,说一些大而空的话题,甚至偶尔约而不现,放他鸽子。
这些都是我在北京会做的事情,是我所擅长的,也是我平日的习惯,这些习惯给人压力,给我,也给他。
而我已经被北京从有棱有角磨成了芋儿烧鸡,我是无所谓的。

一两年前,我租了间新房。搬家后下楼闲逛,看到一家烧烤店叫“老四烧烤”,我和老四一起时最爱吃烧烤,此情此景让我念起了老四,便拍了张照片发微信给他。
照片发过去,我还在兀自输入“你看,你家开的烧烤……”。
谁知微信却显示,我得先和他成为好友。
机器是很不考虑他人感受的,就是这么直白。
我感到有些讽刺,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一起干过的人,怎么会就不再是好友了。
我看着微信里的聊天记录,上一次跟他聊天已经过去很久,若不是这“老四烧烤”,也许这聊天记录依然会静静地躺在这里。
我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这双边关系断了线,但我确定,老四有他的理由。
我想了很久,碍于可笑的脸面,也不好意思打电话去问他。

这事在我心里纠结了一阵,很快便被别的事情冲刷掉。
因为自己的经营不善,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和生活都处在剧变的边缘。我无法与这座城市的力量抗衡,但作为一个懂“音乐”的人,我强自镇定,无处示弱。
偶尔在镜子里看着自己额头上巨大的“北京”二字,我想打电话给老四,却始终不好意思。
我自己其实知道,大概是我这个懂“音乐”的人太过懂“音乐”,忘了去懂他。

就这样苟且了很久,终于等到一个机会,几万人里选几十个,侥幸过关。
我自己当然欣喜,成就感也未免被道喜和表扬夸大,原本只是爬上了香山却自以为登了天。
新工作需要回家办一些手续,我打电话给老四,说我回来了,吃个饭吧。

那天我和老四在他家楼下吃烧烤,大概是自己扛了太久,苦闷倾泻而出。
老四不懂我在他乡的生活,也不给出些廉价的建议,只是仔细地听我说,有种感同身受的表情显露在脸上。
他最后终于说,狗日的,在北京也挺不容易的。
在北京的人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似乎说了便有了不够坚强的证据,但人们都在等,等谁说一句,狗日的,在北京也挺不容易的。
他快和女友结婚了,说起未来的四妹,我发现自己竟然没见过她,心里惭愧,却说不出口。
老四问我,爱情怎么这么难?
我说,你别问我,我也不懂。
老四说,也是,你自己的稀饭都是烫的,就不指望你帮我吹凉了。
又聊起我的新工作,在北京引以为傲的成就换来了老四的一个“哦”字,他说,那就好好干。

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问他,怎么微信和你不是好友了,他终于有些尴尬,说好像不小心删了。
我说,那就加回来吧。
他说,好。

重新成为微信好友后不久,我与老四的聊天记录终于更新:
“我结婚你有时间回来吗?”
“有。”
“能回来几天?”
“你要几天?”
“伴郎能不能当?”
“可以。”
“这事情你可别水我。”
“放心。”
“你还没问我日期。”
“风雨无阻。”

老四之所以叫老四,是中学时几个朋友组“乐队”排出来的座次,说是“乐队”,其实谁也不懂音乐,就在网上找些伴奏,写一些揶揄生活的歌词,自以为乐。
各自成长,懂了“音乐”却忘了生活,也是种失去。幸好还有老四提醒我。
离家的游子与尘世搏斗,穿上了盔甲,拿起了长刀;骑上了瘦马,长合了伤疤。但无论战场血腥、胜负几何,都不要忘了家乡的老四,和他眼中你原本的样子。

听你吹牛的人再多,也抵不上一个让你踏实地示弱的人,这才是人生真正的福祉。

天上的星星千万颗,颗颗闪亮,某夜某人随手一指,你便认识了其中一颗,你当下就知道,它的光亮从此属于你了。
数字本无味,生活偶得之。

熊德启
Sep 9,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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