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槿之下

白木槿之下

这就像一场巨赌的最后翻盘时刻,不是逆天,便是死透,自己的肾上腺素在疯狂飙升,老实说,我有点喜欢这种刺激。

2021.08.24 阅读 915 字数 9941 评论 0 喜欢 0

1.
我叫李墨森,麻醉学和应用心理学硕士,毕业后做了麻醉医生。我有个双胞胎妹妹,叫李柔希,和我同校同班同双学位,如今是我的麻醉搭档。

我俩医术不怎么样,但总喜欢利用医学或者心理学知识搞幺蛾子。比如上次抢救一个垂危难产孕妇,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我和柔希严重违反手术操作的各项规定,用一系列诡异的手法,最终把母子从死亡线上拉回,当然,也有运气成分。事后,主任和我俩亲切握手,苦笑道:“干得好,下不为例!”(编者注:详见相关阅读《双生》)

说起我俩用医学和心理学搞幺蛾子的历史,还得追溯到2014年夏天。那时我和柔希还在韩国江原道留学,已是实习期,两人来到一座山下小镇做了实习医生。

这里遍山都是白色的木槿花,铺天盖地,初来时柔希兴奋得叫起来。

镇子里有家小饭馆,做的春川烤鸡排很不错,柔希经常拉我来吃,渐渐和老板也熟了起来。

有一次,我俩看到老板和一个客人在吵架。老板姓宋,是个七十来岁的清瘦老头,双腿有残疾拄着拐杖,客人是个发福大叔,坐在那肚子都快吞住裆部了。

我和柔希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客人是当地警署的刑事科长,宋老板的女儿居然在多年前的一起杀人案中遇害,凶手一直没抓到,而如今追诉时效即将结束。也就是说,凶手今后即使大摇大摆走进警署,和警察边喝茶边聊当年自己的杀人经过,警方也无权将其抓捕归案。

宋大叔大骂警方的无能。

科长怏怏离开后,宋大叔呆站在原地,神色依然执拗,眼睛蒙上了一层泪水,他拄着双拐慢慢走开。
柔希拉住了他的胳膊,关切道:“宋大叔,怎么回事?”

老头不说话,眼皮也不抬。

2.
后来,我和柔希坐在宋大叔的卧室里,听了他的故事。

十五年前,宋大叔的女儿恩珠二十三岁,那天下夜班后,恩珠在回家的路上给父亲打电话:“爸爸,明天是你生日,我刚去买了生日礼物,会迟点到家,别担心。”

一年前镇子里发生过两起年轻女性失踪案,尚未破获。就在宋大叔和女儿通话时,那边的恩珠突然惊叫,随后竭力发出呜呜声,显然被人捂住了嘴,同时还有一个男人低沉的嘶声,恩珠的声音迅速远离电话亭,从此失踪。

这座山下小镇通往外界只有一条路,道路险峻所以设有关卡,昼夜有人员看守,除了旅游季,外人也不会来,与世隔绝,警方推断凶手只可能是本地人。

警察封锁了镇外的关卡,在全镇挨家挨户做地毯式排查,同时上山搜寻,但一无所获。

直到七年后,一场山体滑坡中,两副遗骨从泥土中露出,法医鉴定出是之前两起案件中失踪的女性,但依然没找到证据。警方做了大量清理工作,其中并没有恩珠的遗骨,推断恩珠遇害已基本属实,当年封锁全镇搜查无果,那么她也一定被埋在了这座荒山的某处。

数年间,宋大叔访遍全镇,求助于各种人,依然得不到一丝线索。

之前在饭馆里被宋大叔痛骂的刑事科长,是宋的老友,宋大叔十五年的执念和打扰,让这个警察朋友也心生厌烦。

“恩珠是我收养的孩子。”宋大叔低头瞧着自己残疾的腿,说道,“当年在孤儿院看到她,那么小就拄着拐杖,和我一样是小儿麻痹。我就告诉自己,就是她了。长大以后,恩珠的腿越来越不好使,有次下雨路滑,她摔得一条腿骨折,打钢板时不喊疼,还抱怨自己给家里添负担……”他陷入了关于女儿的回忆。

“要是恩珠双腿健全,也许能逃过那一劫,都是命吧。”他目光茫然地说道,突然双瞳又凝聚出仇恨,“可凶手作恶至极,被抓住正法,为什么不是他的命?”

“恩珠出事以后,十五年里凶手居然没有继续作案。”柔希说,“镇子里有人迁出去吗?”

老人摇头:“这里就这么点人口,除了长大成人的孩子去外面读书就业,没人搬出去,这些年我一直盯着,要真有人搬离这儿,我肯定会先怀疑他。”

“宋大叔,你听说过高精度弱磁探测技术吗?”我问。
对方摇头,意料之中。

我解释道:“医疗上使用的核磁共振,您肯定听过,就是这种技术,我倒有个办法,兴许可以破案。”
宋大叔脸上爬满不解,也爬满了希望,两种神情拧巴在一起。

“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办法。”有人掀起门帘走进来,是之前那个刑事科长,显然他在门外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他看着我说,“现在证据是零,而且没法锁定嫌疑人,在追诉时效的最后几天破案,你怎么做到?”

柔希也看着我,我俩酷似的双眼对视着。
“欧巴,你……”柔希也惊讶于我的话。
“欧巴你妹,叫哥。”

3.
两天后,恩珠的遗骨在山中被警方挖出的爆炸性事件上了电视新闻。宋大叔的刑事科长朋友朴成幸,携一位矿藏勘探专家接受了采访,道出了找到恩珠的方法:“高精度弱磁探测技术”可进行放射性的大范围勘测,即使一块金属板,也会在仪器中显示出位置。恩珠曾经右腿骨折,腿内的钢板成为了勘测目标。而这座荒山中没有金属矿藏的干扰,所以定位才比较迅速。

朴成幸科长告诉记者,在遗骨上方的干燥土层中,法医发现了一根非受害人的短发,未完全腐朽,这是极为重要的证据,有望在追诉时效内抓获嫌疑人。

在朴科长的办公室里,我和柔希看完了这则电视新闻。
柔希朝朴科长倾过身去,坏笑道:“嫖成性科长,现场有根短发这个谎话,咱们已经散布出去了,凶手现在一定怕了,不过这还不够。”

“当然不够。”朴科长嘬了口烟,在烟雾中眯起眼,“不过,咱们可以继续撒个谎,对凶手施加更大的心理压力。是这样,一零年时,我们给镇子里统一换新一代身份证,当时也采集了全镇人的指纹和血样,要归入身份证信息。现在,可以再散布一个谣言骗全镇人,就说这起连环悬案震惊了全国,警方正和全国各大医院、研究所通力合作,把当年符合嫌疑人年龄的男性居民血样筛选出,正和埋骨现场的短发做DNA比对。”
我点点头:“这办法可行。”

“这次的计划除了咱们三个,只有署长知道。”朴科长懒洋洋道,“保密性没问题。”
“对了,朴科长,”我说,“进山的路封了吧。”

“放心,为保护现场,进山的三条路上都有重兵把守,谁也进不去。”朴成幸嘬了口烟,“至于出镇子那条路,通常是没人走的,你们来时也看到了,镇子外面还有很远的山路才能到公路,这镇子虽小,但自给自足。”

“心理战要开始啦。”柔希来到我身后,给我按摩肩膀玩,说道,“咱们来分析下凶手的心理吧,凶手首先想到的,不会是呆在家坐以待毙,等着我们用DNA锁定凶手然后去抓他。他想逃,但进山的路已经封锁,剩下唯一的路,就是离开镇子的那条路。他可能会出现在那,也就是说,主动暴露自己。不过他一定会想,这条路可能已在警方的监控中,只要他踏上去,警方会立刻以嫌疑人的名义拘捕他,直接获取他的DNA,和现场短发比对。所以……”

似乎觉得给我按肩膀无聊,柔希开始扯我耳朵玩,继续分析:“所以,凶手会有另一种想法,按兵不动,期盼在追诉时效结束时,这场急匆匆的DNA比对也没搞出结果,毕竟需要鉴定的血样很多。按照程序,追诉时效结束时,DNA鉴定就得停止了,因为就算后来鉴定出结果,锁定了凶手,在法律上也失效了。如果是这样,凶手可能会赌一把,就呆在镇子里,这样连身份都不会暴露。”

“所以,”柔希露出顽皮的笑,“咱们得想个法子逼他现身。”

天快黑透时,朴科长拉我俩去喝酒,一路上,三人看到遍山的木槿花暗黑无边。柔希今天穿得很清凉,朴成幸总是偷瞄我妹,于是我走到柔希身旁挡住她,让朴成幸瞄我。

柔希拉住了我的胳膊:“哥啊,我一直担心件事。”
“您讲。”

“咱们散布的谣言,”柔希说,“是在现场泥土里发现了非受害人的短发,那万一凶手和《一拳超人》一样,脑袋像个光溜溜没毛的鸡蛋呢!那咱们不是前功尽弃了?!”

“嗯……”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转向朴科长,严谨求证道:“十五年前,镇子里有没有一个脑袋没毛像鸡蛋的精壮男子?”

朴科长抬头看天,认真回忆片刻,说道:“脑袋像鸡蛋的精壮男人没听说过,像大饼的男人,我们这儿倒是蛮多的。”
我和柔希把嘴扁成了一条直线,无言以对。

这时,一个骑着电动车的瘦弱男子从我们面前划过,他转过那张韩式大饼脸,迷茫地看了我们仨一眼,走了。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凶手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笑道,“但咱们得当他活着。”

4.
之后两天,警方和全国各大医院、研究所通力合作,加急比对DNA的谣言,在全镇散布开来,成为人们的头条热议话题。

在我们暗藏的摄像头下,离开镇子的那条路确实有人踏上过。第一次是个穿韩服的小萝莉,拎着个破竹篮,边走边跳民族舞,最后摔了一跤,趴那哭了一会,自己爬起来,回家了,把破竹篮都忘了。

第二次是两个穿初中校服的男生,从年龄推断,十五年前恩珠案发生时,这俩男生要么是男婴,要么是胎儿,要么还不存在,这俩娃还是他爹妈每天摄入的营养物质而已。

这俩小男生走到僻静处,突然抱在一起,急匆匆亲起嘴来,眼睛都忘我地紧闭着。

柔希在监视器前边看边嘿嘿笑。我取出从国内带的辣条,递给朴科长压惊。朴成幸边嚼边点头称赞,吃完又瞥了眼监视器,感叹自己跟不上时代的步伐。

第三次,目标出现了。监控画面中,一辆黑色面包车急速驶出镇子。朴科长立刻用对讲机布置出警。
仅三分钟,那辆车被一队警察拦截下来。

我和柔希跟随朴科长立刻赶到现场。从面包车里举着双手走出的,是个两颊瘦削的中年男子,让人震惊的是,在面包车的后座上,居然躺着昏迷不醒的宋大叔。

警察包围着中年男子,所有枪口呈圆环状瞄准对方。

“你们干什么?我是医生。”一身便装的男子神色慌张,“病人重度昏迷,我要带他转到市医院。”
我确实在镇医院见过他,但这不能证明什么。

警察一拥而上,将中年男子强行摁倒,扣上手铐,往警车里拖拽。

“病人是小儿麻痹引起的神经性昏迷!”他吼起来,“我是镇医院的,你们抓我做什么?!车里有他的诊断书,你们去看啊!”

我和柔希钻进面包车,检查了宋大叔的昏迷情况。他嘴角有白沫,符合神经性昏迷,但也符合中毒的症状。

朴科长带嫌疑人回去审问,派人将宋大叔送往市医院,我和柔希随行照应。

最终,该男子的嫌疑却排除了。据警方调查,今天中午,邻居将昏迷的宋大叔送到镇医院,医生诊断病情严重,需送往高级医院,救护车正在外值勤,只好用了私家车。而当年凶案发生时,此人还没来本地。
当晚,我们兄妹俩和朴科长默然站在病床前。在心电监护仪稳定的提示音中,昏迷的宋大叔双眼紧闭,清瘦的面孔木雕一般,沉睡的神情依然执拗。

“放心。”朴科长对老友说,“我们一定会为恩珠沉冤昭雪。”

5.
直到第二天,监控画面中,离开镇子的路上没人再经过。
我木然坐在监视器前,削苹果。

柔希去洗了澡,回来时头发湿漉漉,她懒洋洋走过来,撞我:“哥啊我渴,水果刀借我,我要杀菠萝吃。”

“怎么这么讨厌?”我被她撞得差点削到手指,“背包里还有一把,自己拿,乖。”

朴科长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柔希切好了菠萝放进盘子,端到朴科长身边坐下。老朴瞥了一眼盘子,菠萝块上只插了一根牙签,显然没自己的份。柔希耷拉着眼皮,目光空茫地边看电视边吃,一脸无赖相。

“凶手真心要躲镇子里拼运气了么?”柔希自言自语,“还是他真的已经死了?”

她转向朴科长:“会不会是你们警察走漏了消息?让凶手知道了那条路被监控?或者直接让凶手知道咱们压根没找到证据,只是在玩心理战术。”

朴科长不耐烦道:“我办事你放心吧,我做警察快四十年了。”

“没准凶手就是个警察呢。”柔希酸溜溜地说。
朴成幸没搭理他。

“没准这个连环杀手就是朴科长您吧!”柔希得寸进尺,嚼着菠萝喜滋滋地说,“很有可能哦,年纪、体能都好符合,而且自己犯罪自己调查,销毁证据,瞒天过海最方便,所以连着三起案子都没破。另外你又假扮成宋大叔的好友,潜伏在他身边,最不容易被怀疑到!”

“啊!西吧!”朴科长本来就烦案子,直接恼了,他唰地从沙发里站起,“有你这样对长辈说话的吗?今天得教训下你这小崽子了!”

“你敢叫我小崽子?”柔希不爽了,同样站起来。
“你这没教养的小崽子。”朴大叔强调,“我可是你的长辈。”

柔希用牙签指着朴成幸下巴:“长辈?才不怕你,本宝宝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从小就是家里的祖宗,人称活灵位!”

我彻底无语,拉了柔希一把,被她甩开。

韩国长辈热衷动手教育晚辈的民风果然名不虚传,朴科长怒了,单腿跳,抄臭皮鞋。柔希一看牙签敌不过皮鞋,撒腿就跑。

逃跑中,柔希一脚踩中了地上的Wifi,Wifi壳子嘎巴裂了。那一瞬间,柔希唰地停住了脚步,低头瞧着Wifi,眼睛左右游移,显然是猛地想到了什么。

“哥,嫖成性,啊不,朴科长,”柔希呆呆说道,“我知道怎么锁定凶手了。”
她转向朴科长:“您能联系上级派一个网络专家么?”

“这案子要网络专家做什么?”朴科长茫然。
我笑了,猜到了我妹的刁钻思路。

柔希解释:“让网络专家黑进本地的服务器,搜索本地所有的网络IP,调查历史记录,看看本地都有谁,在网上搜索了追诉时效或者相关词汇。”

朴科长眼睛一亮。

柔希继续道:“在恩珠案的新闻播出之后,上网搜索相关词汇的,不一定就是凶手,也可能是被勾起兴趣的当地民众。但是,在恩珠案的新闻曝出之前,甚至再早些时间,如果本地就有人搜索了相关词汇,排除宋大叔,那应该就是凶手了。因为现在是他被追诉的最后时期,据说韩国在追诉时效上,一直有法律上的争议和变动。2000年时,就曾规定之后发生的杀人案,追诉时效延长为20年。凶手这时很可能想知道具体细节。而15年来他都安然无恙,警方早已放弃追查此案,他不会谨慎到不敢上网搜几个词。”

“呀!呀!”朴科长按捺不住激动,一边单腿跳穿臭皮鞋一边说道,“是条线索!小姑娘人长得美貌,脑袋也这么聪明。”

说得柔希不好意思了,站那傻笑。
我冲柔希挤了个眼,也笑了。

“追诉时效还有七天,足够。”朴科长说完给上级打电话,很快搞定了网络专家的合作事项。

柔希和他和解了,还给朴成幸按摩肩膀,边按边叫着:“长辈,长辈……”
朴科长舒服得眉毛翘成八字,还呻吟,不堪入耳。

6.
第二天傍晚,网络专家终于锁定了嫌疑人。在恩珠案的新闻曝出之前,去年11月25日,12月9日,今年1月5日,本地有个IP搜索了“追诉时效”、“庭审时间是否属于追诉时效内”等关键词。

IP用户资料:徐正浩,男,44岁,初中物理教师,家住平泽洞21号。

网络专家甚至黑进了对方的笔记本电脑,打开了摄像头,并将画面转到朴科长的电脑上。
我们仨盯着电脑屏幕——镜头里是卧室,卧室主人长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路人脸。

“可以实施抓捕了。”朴科长抽身离开,“继续按原计划行事。”

片刻后,他拿着一份文件返回,身后跟着一个还保留着学生样貌的年轻警察。
朴科长指着文件问他:“这填的是7还是1?”

小警察眨巴眼睛看了看:“1啊,宋恩珠当年被绑架的时间是7月1号晚,根据当时宋勇健和恩珠通电话时听到的声音判断的。”

“1??!!”朴科长一声怪叫。
小警察吓得一哆嗦,支支吾吾道:“是……是啊,朴科长。”

我和柔希彻底傻了:“今天不就是7月1吗?!”

我夺过朴成幸手中的文件,柔希凑了上来,文件上写着:案发时间1999年7月1日21点05分。”只不过1写得确实有点像7。

朴成幸将日期错看成7月7日,他本以为还有6天的时间。
四个人唰地看向钟表:20点49分。
距离追诉时效结束,只剩16分钟。

完了,前功尽弃,就算现在立刻抓捕徐正浩,将造假的DNA比对结果拿给他,骗他口供,可还没进审讯室,追诉时效已经结束了。

“啊西吧!!”朴成幸揪着小警察的领子,“怎么从来不提醒我?!”
小警察一脸求饶相:“是……是您说要进行秘密行动,不许多问,全权听您指挥。”

墙上的时钟,秒针划过零点,只剩15分钟,可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盯着电脑画面中的嫌疑人,徐正浩正在沏茶,悠然自得,嘴角还挂着微笑。大概认为自己终于要摆脱15年的追诉,成为真正意义的自由人了。

那一瞬间,一个邪恶的计划从我脑中迸出。

我从背包里掏出了水果刀。
“你干什么?”朴成幸不懂。

柔希嘴角则牵起了顽皮的笑,我知道,她已经猜到了我的思路。

7.
13分钟后,我翻过徐正浩家的院墙,贼一样出现在他的卧室门口。
徐正浩腾地站起身,瞪圆眼睛看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你杀了宋恩珠,没错吧。”我开门见山。
“你是谁?”徐正浩瞪圆的眼睛从未缩小尺寸。

“放心,我不是警察。”我声调平板地回答,“DNA比对到现在也没出结果,所以你自由了,我来只是想问你一件事。”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你到底是谁?!”他吼起来,与此同时,眼睛朝电视瞥了一眼,他在看屏幕右上角的时间。从这个细节就可以知道,他就是凶手,百分之百。

“我想问你的是,你有过悔意吗?”我扬起下巴问,“十五年来为什么再没有犯案?”
我瞥了眼电视,追诉时效只剩39秒。

“你给我出去,滚出去!!”徐正浩的眼睛越瞪越大,边缘的血丝清晰可见。
我从兜里抽出水果刀。

“警察干不了的,我来干吧。”我脸上绽开了一个爽翻的笑。
看上去就像两个变态在对峙。

15年的追诉时效在飞快倒计时,已经以秒为单位,即将穷尽,归零。这就像一场巨赌的最后翻盘时刻,不是逆天,便是死透,自己的肾上腺素在疯狂飙升,老实说,我有点喜欢这种刺激。

我持刀冲了上去,徐正浩抓住了我的手腕,两人扭成一团争夺水果刀。

果然是很有力气的男人,彼此扭在一起,他依然能给我肚子上来一发重拳,导致我松手,他抢到匕首,迅速换到右手握紧,而我倒在了地上。

然后,我俩一齐看向电视时钟——15年的追诉时效,彻底归零。

这巨大的喜悦,让他脸上的凶相一瞬间烟消云散。他仰天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才垂下脑袋,似乎不尽兴,又仰天哈哈哈起来。

我在地上半支起身。
笑够了,徐正浩整了整自己凌乱的衣服,轻松地耸了耸肩。

“不管你是谁,你可以走了。”他恢复了自己教师的一面,和蔼地说,“恩珠是我杀的,是我。”
水果刀依然握在他手中。

“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吧,十五年来为什么没有继续做事。”他说道,“那天晚上,恩珠被我打晕扛上山,我没发现她中途其实已经醒了,趁我不注意,她用上衣口袋里的纸笔写下了什么,折成纸飞机,想投下山时,被我发现了。她挣扎身体,摔在地上,把纸飞机用力投了出去。我当然知道那上面写着凶手是我。飞机飞下了山,她很聪明,知道自己残废的腿逃不了,就用这招。但这只会让她死得更快,我当场掐死了她,然后去找那只纸飞机。结果在山脚下,看到一个小男童拿着它在玩,还把纸展开了。还好他那么小,不识字的。我走近他,他拿着纸跑进了胡同,居然让我追丢了。我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小崽子,也不知道这张纸会不会落到他长辈的手里。我就先回山上,找地方把宋恩珠埋了,后来的日子我胆战心惊。知道吗?杀之前两个女人,她们只会哭,腿都吓软了,我就喜欢她们这个样子,女人嘛,只是嘴毒,但太毒,尤其长得漂亮点的。是,我是性无能,也穷,但别因为这些就羞辱我!从我初恋起她们就要这样对我!我恨!我要让所有女人知道,她们只是柔弱的小白兔,能任我蹂躏到死,我喜欢这感觉!但是宋恩珠,让我对女人怕了,事后我很害怕,很害怕。我告诉自己,不要再跟女人扯上什么关系了,她们都是魔鬼,到头来只会毁了我,我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就好,我也很苦知道吗?老婆是从山里买的,又丑又蠢,没文化,唯一优点是听话好骗,所以当年我有不在场证明,查不到我身上,五年前她病死了……”
他动情地说着,那蒙泪的眼神,一会是执拗、愤怒,一会又是委屈、恐惧,一会又变得邪气、张狂。
听完这个故事,面对这个名义上的合法公民,我一溜烟跑了。

当晚,徐正浩被警方逮捕。而我坐在朴科长的办公室里,半裸着身子龇牙咧嘴,忍受着柔希的缝针——在我的腹部,不会伤到内脏的位置,一个刀口赫然露着。

在徐正浩的卧室里,那台被网络专家控制了摄像头的笔记本,记录下的画面是这样的——我和徐扭成一团,我背对摄像头时,徐的右臂突然朝我腹部一击,我倒地,露出原本被遮挡的徐,他右手中握着水果刀。

进徐正浩家之前,那把刀已经涂上了我的一丁点血迹。逃出他家后,我用那把备用的同型号水果刀,也就是之前柔希切菠萝的那把,给自己腹部来了一下。这就是那个邪恶计划。

8.
两天后,我和柔希坐在审讯室的单向透视玻璃后,观看朴科长对徐正浩的审讯。

朴科长陈述道:“李墨森先生指认你为恩珠案的嫌疑人,也就是说,他属于恩珠案的证人。在李和你的争执中,你夺过李的水果刀刺伤李,之后因为追诉时效结束而终止犯罪。在杀人案的追诉时效内,嫌疑人对证人行凶,而再度犯案,按法律规定,之前的追诉时效将清零,自第二次犯罪行为的时间重新计算,因为前后事实上是同一起案件。也就是说,我们还有15年的时间,来完成恩珠案的调查和审讯工作,除非排除你的嫌疑。”

我笑道:“排除不了,网络专家录下口供了。”
“清零,重新计算。”柔希美滋滋地回味着这两个巨爽的词。

徐正浩石化了一样坐在审讯桌对面。

15年了,他昨晚终于解脱了,然后又白熬了,从头算。这种毁灭式的心理摧残,导致的面部失血,那是相当震撼的——徐正浩那脸白得真叫一个漂亮,简直只有做特效才能白成那样。

审讯桌上摆着造假的DNA比对报告:埋骨现场的短发与徐正浩的DNA一致。

朴科长用指头点了点报告,冲徐正浩笑眯眯:“今天呢,是15年追诉时效的第一天。今天的天气哪,你看,很不错,满山的木槿花开得很漂亮,空气也那么好,大家都神清气爽的。你呢,今天气色也不错,大家就好好配合,你就招吧。”

我和柔希坐在玻璃后面,鼓着脸蛋,使劲憋着笑。
在追诉时效重新计算的巨大心理摧毁下,徐正浩崩溃了,全招了。

接下来只剩走形式,带嫌疑人去现场,让他陈述具体作案经过。徐正浩戴着手镣脚镣,被两名警察左右挟着,来到了警署院子里,准备上车。

朴科长迎着天空,伸了个巨爽的懒腰,说道:“总算大功告成啊。”然后指派自己的助手,那个学生模样的小警察带队去现场。

小警察凑到朴成幸身边,支支吾吾:“朴科长,当时你们挖掘现场时我在办公室写文案呢,我不知道怎么走,您还是……”

朴科长瞪起眼睛,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怕见尸体是吧?你小子做警察快一年了,干过什么了?指认现场这种小事你让我去?没去过现场跟着嫌疑人走,啊西吧!”

朴科长转向我,换了一副笑脸:“咱们去医院看看宋勇健。”

小警察摸着疼痛的后脑勺,一脸委屈,冲朴科长点头哈腰,目送我们上车离开。

9.
山野中,徐正浩带着警察来到了作案现场,一处小山沟的尽头。和遍山一样,作案现场也密密麻麻开满了白木槿,十五年来都如此,从未有人挖掘过这里。

小警察通过对讲机,奸笑着报告朴科长:“埋骨现场已找到。”
跟踪在不远处的我们仨,正在分食辣条,接到这个消息,立刻赶过来。

直到我们走到近前,徐正浩依然像石化了一样,呆站在这个小山沟的尽头。
他僵硬地转过脸来,看着我们仨。那张脸,比之前在审讯室里要白得更加漂亮。

我咬下一段辣条,边嚼边说:“徐欧巴,其实我们手里的证据一直是零,仅凭口供根本定不了你的罪。大规模DNA比对是假的,埋骨现场发现短发是假的,现场本身其实也是假的。我们捏造了一个通过高科技发现埋骨现场的假新闻,先骗了电视台,再骗了全韩公民,当然也骗了你。高精度弱磁探测技术,理论上是可以大范围探测金属,恩珠的腿是骨折打过钢板,但康复后钢板就取出来了,被害时钢板还在腿里纯属捏造。我们以保护现场为由,封锁进山的路,实际是为了防止你进山,发现现场并没有被警方找到。直到现在,你才带我们找到了这里,这才是铁证!”

我咬了口辣条:“噢,对了,还有那个接受采访的矿藏勘探专家,也是假的,那是朴成幸他四叔朴直喜,在清州做批发卫生巾生意的。”

柔希偷笑,用中文嘀咕:“嫖成性,他四叔嫖侄媳,这一家子啊。”柔希的耳畔还臭美地别着一朵白木槿。

朴成幸吃着辣条,用对讲机联络正在待命的法医。

直到法医带着挖掘队赶来,徐正浩依然石化了一样杵在原地,浑身唯一动弹的,就是被风吹动的发丝,依然接受不了这么大的心理打击。

“劳驾让一让。”法医要开挖了,对碍事的徐正浩礼貌说道。
徐正浩缓缓转头,用凄凉的目光看了法医一眼,让了。

10.
最终,恩珠的遗骨被挖出。口供并不能定罪,但利用嫌疑人的心理,让他以为定罪无疑大势已去,以为只是最后走形式,而带警方去了埋骨现场,终于铁证如山。

在恩珠身上,我们发现了十五年前那一晚,她买给父亲的生日礼物,一颗水晶之心,里面密封着父女俩的合影——恩珠搂着爸爸的脖子,一起看镜头,两人笑得都快没眼睛了,不知道什么事情让他们开心成那样,也许就是在一起这件事吧。历经十五年,肉身已消散,这颗心却依然崭新光洁,其中那两张面孔,也和十五年前一样年轻快乐。

当我们把这件生日礼物带到医院时,宋大叔却去世了。朴成幸蹲在墙边,哭得像个女人。
冥冥之中,宋大叔去世的时间,和现场挖出恩珠遗骨的时间完全一致。

就像是约好了,在恩珠沉冤昭雪,重见天日的那一刻,父女俩穿过遍山的白木槿相见,然后一起离开了这个是是非非的世界。

11.
半个月后,我和柔希该返校了。朴科长提着大兜小兜的土特产,将我俩送到机场,柔希给了朴成幸一个锁死的拥抱,还亲了他脸蛋一口。朴成幸像个童男一样脸红了,红的程度简直是特效才能做出的。

飞机上,我和柔希出神地望着窗外无尽流逝的云,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宋大叔,恩珠,再见。

(2015年,韩国国会以199票赞成、0票反对、4票弃权,废除杀人罪追诉时效限制。杀人案将被永久追诉,直至告破。)

Aug 24,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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