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信(1943.12)
译/杨荣甲 王殿忠
我已经给您写了信,而且是以自信的口气写的。经历了五年的离别,我已对您解释过,为什么我们是最强大的。这是由于我们为追寻理智而走过的弯路,是由于我们对正义的担忧而造成的迟误,以及由于我们希望对所热爱的一切进行调解的狂热爱好。不过,回首往事,这些是值得的。我已经对您说过,为走过的弯路,我们曾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与其要非正义,我们宁愿承受混乱。但与此同时,正是这弯路使我们今天产生了力量,正是走过的这弯路使我们正在接近胜利的时刻。
是的,我已对您讲过所有这些,而且是用我流畅的笔端肯定的语气一气呵成的。还有,我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思考。我在夜晚构思。三年来,你们在我们的城市和我们的心中创造了黑夜;三年来,我们一直在黑暗中进行思考,而今天这思考已变成了全副武装面对你们的行动。现在,我可以对您谈谈智慧了。因为我们今天的自信,是关于万事都有因果报应、都会真相大白的自信,是智慧给予人们勇气的自信。而我以为,这是曾轻率地对我谈起智慧、谈起看到智慧从遥远的地方走来,看到智慧突然又决定重回到历史的长河之中的您会感到特别惊异的。正是在这点上我愿意谈谈对您的看法。
在后面我会对您说,心理的自信并不会给人带来愉快。这些已经赋予我给您所写的一切某种的意义。不过我以前是愿意把与您、您的记忆和我们的友谊搞得清清楚楚的。当我还能做到这点时,我想对我们的友谊做的唯一的事情—— 正像人们在友谊行将结束之时想要做的一样,就是使这友谊变得一清二楚。我已经回答了您有时扔给我的那句话“您不爱您的国家”,对您这句话我是不会忘怀的。今天我只想回答您对智慧一词发出的不耐烦的微笑。“在她所有的智慧中,”您对我说,“法国总是在否定自己。你们的知识分子钟情于失望,或对未必存在的真理的追寻胜于自己的国家。而我们则将德国置于真理之上,置于失望之上。”表面看来,这是对的。不过,我已对您说过,如果我们有时似乎爱正义胜于爱自己的国家,那是因为我们只希望爱正义中的自己的国家,就像我们爱真理和爱希望中的自己的国家那样。正是在这方面我们之间是不同的,我们对自己有要求。你们只想服务于自己强盛的国家,而我们想的是使自己的国家站在真理一边。你们满足于服务现实的政治,而我们,即使在我们迷失方向的时候,我们还模糊地保留着我们今天已得到的政治荣誉的思想。当我说“我们”时,我并不是指我们的统治者。统治者微不足道。
在这儿,我又看到了您的微笑。您总是对文字表示怀疑。我亦如此,但我还怀疑自己。您曾试图将我引入您已踏入,且智慧因智慧而感到羞耻的那条道路上。不过那时我并未随您而去,今天我对您的回答会更加肯定。您曾问到,真理是什么?或许,我们至少知道什么是谎言:这正是你们教给我们的东西。精神是什么?我们知道它的反面是杀戮。人是什么?不过,在这儿我要打断您的提问了,因为我们对此很了解。这种力量总是在权衡暴君与神灵之时而告终。这其实是体现出来的力量。我们所要保存的正是这种人的真实性,而我们的信心正是来自把我们国家的命运与真实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现实。假如任何事情均无意义,您就成了正确的化身。但是,总有些事是有意义的。
我不愿过多地对您重复这些,这也正是我们所不同的地方。我们把自己的国家化作了一种思想,这思想使我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即处于很多其他的荣光、友谊、人、幸福和对正义的渴求之中。这使我们总是严格地要求自己的国家。不过,最终公理仍是在我们一边。我们没给自己的国家掠夺奴隶,没给自己的国家攫取任何东西。我们曾耐心地等待着看清一切,我们在贫困和痛苦中,为我们所热爱的一切而战斗并得到了欢乐。相反,你们为反对不属于祖国的那一部分人而战斗。你们的牺牲毫无意义,因为你们的等级制度是不好的,因为你们的道德标准不起作用。在你们那里被出卖了的不仅仅是心灵。智慧会进行报复。你们不曾为智慧付出过应付的代价,不曾为使智慧变得清澈而作出过重大的贡献。归根结底,我可以对你们说,你们的失败正源于此。
请允许我给您讲述这样一件事:一天早晨,在法国某处的一个监狱里,一些全副武装的士兵正用一辆卡车把十一名法国人押往一处公墓,在那儿,他们将会被你们枪毙。这十一人中有五人或六人确曾做过某些事:撒过一次传单,几次碰头会,最多是拒绝合作。他们在卡车中一动不动,当然他们感到恐惧,不过我敢说,这是一种正常的恐惧,是一种任何人在未知面前感到的恐惧,是一种伴随着勇气的恐惧。其他几个人什么也没做过。当他们得知他们将被错误地处死或成为某种糊里糊涂的牺牲品时,这对他们的确是残酷的时刻。他们之中有一位十六岁的孩子。您见过我们那些少年的面孔,我不想多说。他被吓坏了,他已完全绝望且已丧失了羞耻感。请不要露出您那轻蔑的微笑,他浑身颤抖着,牙齿在咯咯作响。你们派了一位神甫来到他身边,他的任务是试图让这一残酷的时刻对这些人来说不要显得过于沉重。我以为,对那些即将被枪毙的人来说,对他们谈来世是毫无用处的。很难让人相信公共墓穴不是最后的归宿:囚犯们在卡车上一声不吭。神甫转向了那孩子,孩子正蜷缩在角落里。他倒听懂了神甫的话。这孩子回答着神甫,追随着神甫的声音,又产生了希望。在最沉默的恐惧之中,有时只要听到有人的说话声也许就能使人感到安慰。“我什么也没做。”那孩子说道。“是的。”神甫说,“这已不是问题了。你做好准备去迎接死亡吧。”“不信我的话,这不可能。”“我是你的朋友,也许我会相信你的话。但已经太迟了。我会待在你身边,而仁慈的上帝也会这样。你看,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孩子转过头去,神甫还在谈着上帝。孩子会相信上帝吗?是的,他相信上帝。这时他知道了,除了等待着他的宁静之外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而正是这寂静使孩子感到恐怖。“我是你的朋友。”神甫还在重复着。
其他人一言不发。应当照看一下他们。神甫移到这沉默的人群一边,暂时背对着孩子。卡车缓缓地行驶着,在晨露潮湿的道路上发出了轻微的沉闷的马达响声。可以想象得出在这阴沉的时刻,人们身上散发出了清晨的气息,那周围是虽看不到却能感受到的乡村风光,附近传来了套车时牲畜发出的响声和一声鸟叫。孩子躲进了篷布中,篷布扯动了一下。他发现在篷布与车身之间出现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他要是愿意可以跳下车去。
神甫正背对着他,而在车前面,士兵们正专心致志地在昏暗的晨光中辨别着行进的方向。孩子没有考虑,掀开了篷布,滑向了出口,跳下车去。人们模糊听到了跳车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在路上急促奔跑的声音,然后这声音就消失了。那广阔的田野淹没了他奔逃的声音。可是那篷布发出的响声,冲进卡车内那股猛烈的清晨潮湿的气流使神甫和囚犯们不由得回过头来。神甫在一刹那间凝视着这些静静地看着他的囚犯。就在这一瞬间,这位神甫依照其天职需要作出抉择,他应同刽子手还是同这些殉难者站在一起。他最终敲响了把他与其同伴们隔离开的隔板,“注意!”警报已经发出。两名士兵冲入车厢中并对囚犯们发出了威吓的叫声。另外两名士兵跳下车去,在田野中朝着孩子逃跑的方向追去。神甫在离卡车几步远的地方,在晨雾中一动不动地站着,努力用眼睛一直盯着在雾中奔跑的士兵。在卡车内,人们仅能听到外面追逐的声音,令人窒息的喊叫声,接着是一声枪响,枪响后的宁静,然后是越来越近的嘈杂声,最后是沉闷的踏步声。孩子被抓了回来。他没被击中,但他停住了脚步,被敌对的气氛所包围,突然间丧失了勇气,完全泄了气。他与其说是被带了回来,不如说是被抱了回来。他被打了几下,但不厉害,还有最可怕的事在后面等着呢。
他没看神甫,也没看任何人一眼。神甫坐到了司机旁边。一名士兵接替了他的位置,坐进了卡车里。孩子被扔到一个角落里,他没有哭。他从篷布和卡车地板之间重又望着不断远去的道路,在外面,白天已渐渐降临。
我了解您,您能想象得出事情的结果是怎样的。但您应当知道是谁给我讲述的这个故事,是一位法国神甫。他对我说:“我为这位神甫感到羞愧,但我会满意地觉得,不会有一位法国神甫能做出这种事,让上帝去为杀戮行为服务。”这是真的。很简单,这位神甫与您的看法一样。他并不忠于他的信仰,不认为不应让上帝去为他的国家服务。在你们那里连神灵都被动员了起来。他们站在你们一边,像您说的那样,不过是被强迫的。
你们什么也不去分辨,你们仅仅成了冲动的俘虏。你们现在仅仅是在利用盲目愤怒的本钱战斗,重视武器的力量和闪电战术而不重视思想的作用,固执地要天下大乱,仅服从于你们既定的思想方针。而我们则从智慧出发,从思索带来的迟疑之后出发。在愤怒面前,我们曾力不从心。但现在弯路已经结束。一个孩子的死亡使我们不仅具有智慧,又使我们愤怒了,从此我们是二比一。我要对您谈谈愤怒。
请回忆一下,您的一位上司曾突然大声喊叫,这令我吃惊不小,而您却对我说:“这样很好。但您不理解。法国人缺乏一种美德,愤怒的美德。”不,不是这样,法国人对道德问题比较挑剔。只有当需要时他们才愿意讨论道德问题。这使他们的愤怒变成了静默和力量,而你们才刚刚体验到愤怒会变成力量。为了结束我这封信,我正是要对您谈谈这种愤怒,这种我所熟悉的唯一的愤怒。
我对您说过,自信并不等于自愿。我们知道我们在走过的漫长的弯路上所失去的东西,我们清楚我们为了协同一致参加战斗所付出的代价。这是因为我们对自己在饱受苦难又满怀信心的斗争中无法弥补的东西,怀着一种激情。战争并不能使我们感到满足。我们的理智还未对此做好准备。
我们的人民选择的是内战,顽强的和集体的斗争及无须评论的牺牲。那是他们对自己发动的战争,而不是他们从愚蠢或卑鄙的政府那里接过来的战争,是使他们重又聚到一起和使他们为自己孕育的某种思想而奋斗的战争。不过,他们为自己的这种奢华所付出的代价是可怕的。在这儿,他们比您的人民具有更多的优点。因为,他们最优秀的儿女倒下了:这是我最悲惨的想法。战争的可笑会带来可笑的利益。死亡可能会在各处降临,盲目地降临。在我们进行的战争中,人们会变得越来越勇敢,而你们每天想要毁灭的是我们更为纯洁的精神。因为要是没有预见也就不会有你们的天真。你们从不曾知道应当怎样选举,却懂得要毁灭什么。而我们是精神的捍卫者,我们了解,当要毁灭精神的物质力量强大时,精神会被毁灭。
但我们相信另一种力量。有时在这些被你们用子弹毁掉、已离开了这个世界的面容中,你们以为已毁掉了我们真理的面容。不过,你们这种想法是一种缺乏毅力的想法,正是这种顽强的毅力在促使法国起来同时间进行斗争。正是这种无可比拟的希望在最艰难的时刻支持着我们:我们的同志比刽子手们更耐心,比子弹的数目更多。您看,法国人也会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