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三月都在教课,给一些高校的学生讲设计师的工作状态,设计方法,还有行业细节。一开始没有学生来上课,来了也没人坐在前面,大多数人是凑课时,做做样子,没有带着兴趣和欲望。
我举了一些行业里比较好玩的案例,又给大家看了许多实际的项目,几节课下来,前面的座位渐渐坐满,后来又有许多陌生的面孔。
在台上观察下面学生的反应,讲课也是需要节奏,时刻注意措辞,不像是曾经工作时汇报那样轻松。当老师挺难的,既要做事,又要做人。
每天留下十分钟时间自由问答,开始还蛮尴尬的,没有人提问,只能我在前面走来走去,看着下面的人伸懒腰。情况好转后,问题又都很实际,一个月赚多少钱,设计师怎样创业,找工作有什么窍门么。
硬着头皮答,自己也不满意,他们也不算太懂,我很努力地解释,也达不到想要的效果,试着跳出来,想方设法地让他们理解,最后尝试多举例子,形象一点,他们接受得稍微好一些。
因为还算认真,所以来听课的学生也越来越多,大三大四都有,教室偶尔会不够坐,一些学生坐在楼梯口,搞得我也开始紧张了。
有个小女孩每次都来得晚,没有座位,只能靠着窗台的位置半蹲着听课,但是她格外认真,还会做笔记,每天下课都来拷贝我的课件。有一天放学她等我,想让我看看她的作品集,给她一些建议。我认真地翻了一会,觉得做得有些急,许多东西感觉没有表达清楚,不想敷衍她,认真地指出了不太合适的地方。
她很失落,说自己也知道作品不太完整,可是临近毕业只能做成这样了,除了做毕设写论文,弄作品集以外,自己还打了一份工,希望能攒一点毕业经费,家里只有妈妈在工作,爸爸重病,还要供弟弟上学,她不想再依靠家里。每天都想着一觉醒来,一切就能变得顺利,或者能有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她说这些的时候,脑袋微微歪着,目光落在阴影里。后来我总会想起这个表情。
我知道那不是偷懒或白日梦,只是因为累得太久,希望逐渐变化成侥幸而已,每个人都会有。但也许是还太年轻,才刚刚尝试着没有依靠的生活,遇见放心的人便很快地交付软弱,轻而易举地推心置腹起来。
我觉得难过,把不太合适的地方详细讲解了一遍,要她回去改,完成之后再发给我看,直到作品集合适,我再去帮她推荐一份实习工作。
她很高兴,不停地说谢谢,紧握着拳头,像是握紧了稻草,不停地说:“老师我会珍惜这次机会的,老师我这次一定好好改。”
后来,我却没有收到她改好的作品集。
还有一次讲课,瘦瘦的戴眼镜的男生问我,像他们这样大的时候,我在干什么。我说,像你们这样大的时候,我在北京工作,那会和日本设计师一起,老板是原研哉,每天早上九点起来到展场开始工作,凌晨三点下班回酒店,整整两个月,我们举办了中国设计史上最成功的设计展。
讲到这些的时候,大家眼里放光,我放了一些当时工作的照片和录像,同学看得兴趣盎然,讨论也热闹起来,目不转睛。
照片忽然放到一个外国帅哥,我说是我在地铁里偷拍的,孩子们起哄,我等着笑声平息,告诉他们有一次我坐地铁,看见这个外国男孩大声地朗读站内电视屏幕上的中文,发声僵硬,且并不流利。当时周围的许多人都在笑,笑他的发音,笑他语言的笨拙,可是他并不介意,毫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一直执拗着练习,我忽然特别感动。
那一刻我告诉自己,我说,嘿,这就是我想要的。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他一样,脱去虚荣,脱去世俗的眼光去踏实着勤奋呢,可知所有的伟大,都是靠着卑微的努力,去积累换取的。
教室里忽然安静了,没有人再嬉笑,一双双眼睛认真地盯着我,好像还在等我没有说完的话。我目光游离了一会,撞见那个让我帮忙看作品集的女同学,她的表情最期待,好像盼着我能说点什么,多给她一些鼓励。
这样的目光太多,我手足无措起来,尴尬地揉了揉自己的颈椎。然后若有所思地开始讲,我见过的,那些和你们差不多的年轻人。
2012年我在江苏,做家居用品,在工厂里看见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进行切割大理石作业,他的脸上满是粉尘,不少已经被他吸入肺中,我去给他买了一个口罩,他还嫌弃,说城里人矫情,他不需要。其实这里多数年长的工人都会得尘肺病,他们的工钱还不够治疗的药费。
年轻人因为拥有健康而浑然不知,把身体当做是资本的人,既不了解身体,也不了解资本。其实年轻也不是什么财富,即使它是,也是每个人必须浪费掉的财富。
2013年,我参加了深圳市政府举办的一个设计比赛,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她在初赛就淘汰了,那时她重感冒,身体状况很差,我安慰她不是什么很严肃的比赛,看开一点就好了。不是客气话,我确实就是这样想的,当时我也是年轻,因为怕自己被淘汰,所以事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哪怕失败,也能满不在乎地全身而退,说到底,是懦弱自保的表现。
对于没有能力企及的事情,先表现出不屑,幼稚地安慰自己,贯穿了年轻时的多数欲望。
后来,我侥幸进了决赛,到了比赛当天,我又看见那个重感冒的姑娘,她又来了,还在擦鼻涕,显然感冒还没有好,每一个人上台讲解自己的作品时,她拿着相机认真地录制,偶尔抽一抽鼻子,眼神里全是渴望。我忽然很羞愧,有多久没有遇见这种认真了,她比我更应该站在台上。
我举这两个例子就是想说,人都会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骗,但即使骗得了自己,生活也不会让你蒙混过关,现在的你们除了年轻还拥有什么,你们想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现在就发问,过去一笔勾销,这一秒开始对自己坦诚,不再浑浑噩噩了,也不再侥幸了。
讲到这铃声就响了,下课,但是只有少数的几个人动,大多数人还都在座位上,忽然后面有个男生问,老师你三十岁还有理想吗?
我笑了,算有吧,二十岁的理想太华丽,不够清晰认真。四十岁的目标太实际,早已失去原有的浪漫。或许只有三十岁,是一个拥有理想的合适年纪呢。
三月末我教完最后一节课悄然离开,去了北京,一些学生因为我的不辞而别发来微信询问,我挑着回了一些,也尝试过打探那个女生的情况,有同学告诉我女孩也去了北京,但是还没听说她找到工作。
有一天深夜,我坐末班地铁回住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学生模样的女孩,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学生,她有没有做好自己的作品集,有没有得到她想要的机会。如果可以,希望她不要太辛苦,即使加班也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不是硬挤着进去,最好车厢空旷,她能有个安静的座位。
(封面图来自Corinne Kutz)